半个月亮(短篇小说)
2015-06-30巧言
巧言
一
娜嫫天生是个小美人。红中透白的小团脸,就象莲花般清清秀秀,特别是那自然弯卷的头发、大而清澈的眼睛,漂亮得就像一个人见人爱的小洋娃娃。在家里她东看看,西坐坐,正愁没有伴玩,恰恰看到一只轻巧可爱的红麻螂(蜻蜒)飞来了,令娜嫫眼睛一亮。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捉麻螂来和她做伴、来陪她玩。可是,她走过去一点,麻螂又向前飞了一点,她再走过去一点,麻螂又再向前飞了一点。好像在说:“来吧,来吧,小姑娘,你快来追我呀,咱们比一比哪个更漂亮。”追着追着,她来到了房拐角,抬头看见扎努在呆呆地看着天空。娜嫫就叫:“扎努哥哥,下来帮我捉麻螂。”扎努从土坎上“嘭”地跳下来。麻螂吓得急剧高飞,转眼就飞得无影无踪了。这时有一对拖着两条美丽尾巴的花凤蝶欢欢地飞来,俩人一前一后去追捕。花凤蝶和豌豆花像是两朵漂亮的姐妹花,并蒂开在一起。娜嫫看得眼迷了,另一只花凤蝶却飞过来把它的伙伴引走了。“啊呀!”娜嫫非常遗憾。花凤蝶轻轻地飞过了莲花塘,飞上了高高的樱桃树,淹没在粉红盛开的樱桃花之中。
没有捉到麻螂,又没有追到凤蝶,扎努很没有面子的低着头。娜嫫水灵灵的小眼睛却在不停地上转下看着。“哥哥,那儿有一朵莲花要开了,好漂亮呀!”扎努顺着娜嫫的小手指引的地方看去,几朵白云映在莲花塘里,中央水面上有一只含苞欲放的莲花。
“哥哥,我要莲花。”
“不能摘,你妈妈会骂的。”
“哥哥,我要你摘嘛。”
“我不敢。”
“小地主,你不摘花给我,我要告诉我爹爹,叫他开大会批斗地主婆。”
……在沉默不语中,扎努的脑子里回放着妈妈被批斗的凄惨情景。
扎努多次看到过妈妈被批斗的样子。披着被批斗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被强迫低垂着头,弯曲着腰,被社员们包围在学校的操场上。有的人在她脸上抹黑锅灰,有的人在她的头发上抹牛屎,或把捏成条的黄泥巴强行塞进她的裤裆里,有一次甚至有一个大男人正在撕扯她的裤子,队长见了就从后面朝那男人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你他妈的这还是人吗?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老老少少的面,你这头畜牲……”在烈日下,批斗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扎努不愿意再看到妈妈受苦。他只好捋起松垮垮的大裤子,下到深水塘中慢慢移动靠过去。扎努的手刚拿到莲花,后面的娜嫫就尖声惊叫起来:“大蛇!水塘里有大蛇。扎努哥哥快上来。”扎努回头看到真有一条大水蛇,荡漾着弯弯的水波朝这边游过来。他急忙用力一拽,扯起莲花,娜嫫也伸出小手拉住扎努的衣服,要帮助扎努爬上岸。只听嘶的一声怪响,早已经被汗水、泥灰、日光和空气咀嚼透了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块口子。娜嫫皱起小鼻子闻闻染了汗油油的小手,都是一股混合复杂的臭味。因为刚才慌乱,花蕾被水塘边的解放草干棵子挂破了一大半边,扎努把莲花往娜嫫手中一塞,爬上土坎回家。黄沙地上留下了带着湿泥巴水迹的一串小脚印,撕破的衣服一飘一飘的,隐隐约约地露出半
边小肋巴骨。
这年的深秋,娜嫫和同村一般大的小伙伴们都上学了。每天,只有扎努一个人孤独地爬在自己家房拐角的木栅栏上。呆呆地、眼巴巴地看着村边大青树下的学校的方向,一节课,又一节课,“当当当,当当当……”烂犁头的声音动听地敲在他渴望的心上。一天天,他听到或时断时续的读书声、或欢快的歌声,像飘落的大榕树叶片一样,随风传来,灌进他的耳朵,撞击他的心窝。天空中的云彩飘来,在他的心上绕一绕,又飘去了,像同情扎努孤单寂寞的心情,要给他一点点的抚慰。草地上飞来一只大蚂蚱,歇在他痴呆呆、木特特的小手上。
孤独的扎努心里充满了羡慕。
吃好了晚饭,喂完了猪鸡,母子俩心事重重地坐在火塘边。扎努推一下柴,扯几下,又推一下柴,弄得火花闪电一般“喳,喳喳……”地炸开着。
“你手闲不住啦,不要总是东掏西捣的。”柴烟直往妈妈那边飘,妈妈被柴烟熏得受不了。
扎努低声说:“妈妈,我要读书。”
妈妈哽咽地说:“孩子,我给你说过几回了,队长说啦,学校是贫下中农盖的,地主的儿子不得上学。”
“妈妈,什么是地主?他们为什么说我们是地主呢?”妈妈被扎努问住了。
是啊,地主,地主,什么是地主呢?我们为什么就是地主了?扎努不知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妈妈也说不清楚。被扎努问得多了,问得急了,妈妈就只有哭。妈妈的哭泣戳痛着扎努幼稚的心灵,扎努也就不敢再问了。
在黑夜寂静无声的沉默中,火塘慢慢地熄灭了,扎努和妈妈都上床睡觉了。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没有风,夜很静很静,静得让人的心里阵阵地发冷、发沉。黑夜好像大山一般黑压压地压得妈妈喘不过气来。“妈妈,我要……上学,啊、嘎,……妈妈,我要……读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断断续续的梦话,更让妈妈睡不着,她眼睛盯着锅底一样深黑深黑的房
顶,泪水浸湿了妈妈的头发,浸湿了石头一样死硬死硬的枕头。“唉,那个野猫吃的老公鸡咋个还不叫呢?”
这一夜很漫长很漫长,妈妈隐隐约约地听到猫头鹰在村边的老桂花树上恐怖地叫着。为了孩子,母亲她可以做出一切,牺牲一切。一大早,扎努的母亲地主婆就跪在队长家的门口:“队长,我求你了,你是好人。求你开开恩,求你给群众说说情,求你给老师说说情,答应让我家扎努上学读书吧。孩子他小,可怜啊。”
娜嫫的妈妈边喂猪,边在旁边说:“都是小娃娃,真可怜啊。扎努妈妈你起来啦,老天爷看着的,天神厄萨看着的,你跪不得。”
队长自顾抽着草烟,“吧嗒,吧嗒……”黑着脸在火塘边坐着不说话。
阳光撒满了山村,牛羊吃草在山坡,炊烟渐渐地淡了。“当当当、当当当……”挂在教室门前的烂犁头敲响了,学生放学了。
扎努听到了烂犁头敲响的声音,听到了学生放学的脚步声。原来那么悦耳的钟声,现在却好像木瓜一样酸酸的,多依树一样剌剌的,弄得他心中特别难受。学生放学以后,扎努经常去学校里转悠。学校就一间草房,一块操场,边上栽了一圈多依树、樱桃树、麻栗嘎树。老师住在村子里的家中,下课了,把门一锁,他也就回家了。这个群众非常尊重和羡慕的全村庄唯一的文化人,他上午上课,下午或犁耙耕地,或做家务活,民办教师只发着一点象征性的工资。
扎努趴在窗台上隔着窗木条条往里瞧一瞧,看学生是如何上课的。里面一顺溜地支着一排一排的木板,下面横着一棵竹竿做凳子,前面还高高地支着一大块黑漆漆的大木板,上面画着一些灰白色的字。娜嫫说过那就是黑板,那就是字,老师教他们认的字。他多么想在黑板上摸一摸,在竹竿凳子上坐一坐啊。但是他不能,他是黑五类的地主儿子,窗台上的木条条拦着他,教室的门板上挂着锁。他折来小树枝,在窗台上照着远处黑板上的字划,开始怎么划也横不平,竖不直,或弯着,或绕着,而且它们总也斗不到一起,一划跟另一划老是犟着,像两条大公牛,或像两只公蚂蚱,各走一边,拢不到一起。后来划来划去,就有些像字了。扎努高兴起来,自己也能写字了!可是他不知道这字是咋读的,他动了动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唇沉重沉重的。他在路边的沙地上捡到了小指长的半截铅笔。他在自己手上划一下,什么印迹也没有。他在石块上划一下,划出了一条小虫一般的细线。他左右看了一下,见没有人,就赶紧把铅笔揣进了灰黑的上衣袋里,然后抬起头,背着小手,装做没事一样走着。他看到樱桃树上拴掉着一只烂犁头,他奇怪了,这种经常丢在各家墙角外的烂犁头,也能用来做钟,它也配做学校的钟么?他拿起挂在旁边的铁棒,在烂犁头上敲了一下,“当!”那声音大得吓了他一大跳。
扎努想不通。为什么同是一个山村的小伙伴们,同样一起长大的,平时天天在一起玩,一起下河洗澡,一起上山摘果,一起在草地上打架,为什么就不允许在一起读书呢?他只能问妈妈了。可是妈妈只会哭,只会流泪,为什么呢?
就要吃中午饭了,地主婆还跪在队长家的门口。
娜嫫从学校回来了。看到扎努哥的妈妈跪在自己家的门口,双腿曲着,头发散落到地面上,盖住了脸面。娜嫫就轻轻地走过去拉着她的衣服,要扶起她来。可是扎努哥的妈妈一动也不动,像生了根一样。队长看见一向活泼的女儿娜嫫,进门后不叫爹爹,也不叫妈妈,不声不响地坐在桌边,眼含着泪花,队长便慢腾腾地转过身子,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对还跪着的地主婆说:“你站起来吧,快领扎努上学校找老师去。你要记住了,只能让他坐在最后排。”
太阳照平了整个山村。地主婆咚咚地磕头了又磕头,谢谢了又谢谢,站起来双手揉揉酸疼的脚,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土,一边歪歪着身体急急的离去了。队长在后面看着她瘦小苗条玲珑的背影,模糊地点了点头,心里在说着:“这么好的田地,就这样丢荒着,瞧我这个队长咋当的?”
二
“你也收工回家吧。”在其他的男女社员都收工回家之后,地主婆扎努的妈妈也被队长批准收工了。要在过去,她每天都干到天色麻眼黑了,才能收工。
“你要认真地改造,要好好地听话。”夕阳涂满了山岗,人的影子被拉得瘦长瘦长的,好像鬼影子一样。队长对最后一个收工,走在后面的地主婆扎努的妈妈说道。
“是,我改造,我听话。”“听老师说你家扎努学习成绩很好嘛。”“感谢队长的关心,感谢老师的教育。”“你家石老黑给有什么音信没有?”“没有。那个大黑歹良心的,他不管我们娘
俩的死活了。让他死在国外了、烂在国外了更好。”“有什么困难,你就尽管对我说。组织上会关心你的。”队长说。“我感谢组织上的关心。”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队长。
扎努的妈妈做完了家务活,斜靠在火塘边上休息。真累啊,劳动的活计累,家务活也累,更伤人的是心累啊,它在白天累,在晚上也在折磨着人,这累得让她喘不过气来。每天,她这样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着扎努下自习。现在,唯一值得让她感到兴慰的,就是扎努很争气,一点也不讨嫌,老师总表扬他学习一直很努力,成绩很好。这是照在她做为妈妈心中唯一的光亮和温暖,是她头顶上不落的太阳。
“咯吱”门轻轻地开了。扎努的妈妈吃惊地
看到站在火塘边的黑影。“是哪个?”她弓身坐起来,紧张地问。“是我。大妹子,你吃饭了吗?”原来是她
的邻居队长。这个人却是很少光临她这地主家的。她急忙站起来让坐。队长反手轻轻地关上了门。“大妹子,你灯
也不点,火也不亮,一个人黑蒙蒙呢在着不怕吗?”说着他坐了下来。
“我在等待孩子下自习呢。”扎努妈妈有些不适应、不自在。她顺手理了一下头发,也搓着手坐了下来。把柴头拢过来,又加了几棵弯曲的干柴。
“队长您有什么安排?我听着。”扎努的妈妈倒了一碗开水支到队长面前。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就是来看看大妹子,来走走串串嘛。”
“哦。”
“大妹子,你家粮食还有吗?”
“还有一点的。队长。”
“吃完了要告诉我,队里的储备粮还有呢。吃些什么菜呢?”
“没有什么菜。也就是一点青白菜,或山茅野菜。”
队长这样关心,她心里过意不去了,便说:“队长,我舂多依给你吃吧。”山村里最多的就是多依果,树林间枝头上一团团地坠着,山路旁一堆堆地落着。
“那倒不用麻烦了。我这几天老是头疼,头胀胀的,脖子酸酸的,眼睛黑朦朦的。大妹子,麻烦你给我拿捏拿捏,揪揪痧吧。”
“哎呀,听您这么说来倒像是有痧了似的。可是队长,我手笨,揪不好。”想不到,平时野狼一样凶巴巴的队长也会生病呢。
“大妹子,你也别什么队长、队长地叫,你就叫我大哥行了。”
“这哪行呢?队长。”
“好啦好啦,大妹子,你还是快给我揪揪痧吧。”
“队长,揪痧得有酒、有姜擦一擦,用牛角片刮才好。可是我家没有酒,也没有牛角片。”
“不怕,不怕,大妹子,你给我拿捏拿捏,揪揪就行了。”队长脱了上衣,露出他膀大腰圆的上身,浑厚的肌肉在火光中油亮油亮的。扎努的妈妈用温水给自己洗了手,伸手在碗中的温水上抄一下,在队长的肩膀上揪几下,再抄一下,又揪几下……
“队长,我的手笨。您看我揪了半天,皮肤不见红点,也不见黑斑,怕不是发痧。”
“是吗?可是我感觉到轻松多了,舒服多了。大妹子,你再给我背上也揪揪,头上也拿捏拿捏。”
扎努的妈妈给队长的背上揪揪捏捏着。
“啊哟,大妹子,你功夫就是好嘛。经过你这么揪揪捏捏,我感觉到轻松多了,舒服多了,眼睛也亮堂多了。大妹子,你给我腰上也揪揪捏捏,腿上也按按捏捏。走,走,我趴在床上,你按捏会更方便,更好用力。”队长站起来,拉着扎努妈妈的手就朝睡房走进去。
“队长,我家没有煤油灯,里面看不见的,还是在外面吧。”扎努妈妈身体后坠着很勉强地在后面挣扎着。
“看清楚不看清楚也不要紧。来呀,大妹子,你接着按捏。”黑黑的屋子里,队长已经趴在了床上,他自己悄悄地解散了裤带子,松开了自己宽大的裤子,顺脚踢到了床角里。扎努妈妈手在空中抖动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应该怎么办呢?扎努妈妈又羞愧、又愤慨、又无奈、又着急。该咋办呢?她的思绪在混乱地翻腾着,扎努,扎努啊,我可怜的孩子!扎努妈妈的眼前晃动着可怜的孩子,仿佛扎努已经被老师撵出了学校,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在荒草地上。
“大妹子,你快接着按捏嘛。”说着,等待不及的队长坐起来,拉住了扎努妈妈的双手。
“我按捏,我按捏,您快放开,您快放开我的手。”惊慌的扎努妈妈心跳得厉害。
队长说:“大妹子,背上你也再给我揪揪捏捏。”
接着队长说:“大妹子,腰上你也再给我揪揪捏捏。”
再接着队长说:“大妹子,腿上你也再给我揪揪捏捏。”
“我出去拿些柴。”扎努妈妈心跳的厉害,手也抖动的厉害,她脚杆发软。可是队长早已经抓紧了她的手,又来搂她的腰。
“我按,我捏。你放开手。”扎努妈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着。她只盼望着队长快点离开,在他儿子回家之前。
“啊哟,大妹子,你功夫就是好嘛,我感觉全身都舒服死了。来来来,我也给你按按捏捏。”说着,队长用他熊掌一般强有力的双手,搂住扎努妈妈小巧的身子,就势把她拖上了床。
“队队队长,我不要,我不要按捏。队队队长,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啊……”在牛一样粗鲁的喘息声中,队长粗暴地扯下了扎努妈妈的裤子胡乱的丢到了地上。像浓重的黑夜一样,一股强硬蛮横的力量,冲破了扎努妈妈软弱的抵抗,覆盖了扎努妈妈可怜的哀求与哭泣……
就像老母猪爱赶槽一样,从那天晚上以后,队长就隔三差五地要来叫扎努妈妈给他按捏揪痧。可怜的扎努妈妈,为了她的孩子扎努,滴落的泪水比屋子外的露水还多。
三
自从队长要扎努妈妈为他揪痧以后,他就照顾扎努妈妈负责打扫卫生,不再安排她下地干重活了。虽然比其他劳动活轻松了许多,也近了,就在寨子中间。但也难耐那些猪屎脏,那些牛屎臭,整天跟苍蝇蚊虫打交道,搞得她一身子臭烘烘的。
扎努上了一个学期的初中,由于他的地主出身问题被迫退学了,他只能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失学的扎努心情沉沉的,他努力地劳动,认真地改造。他低着头走路,埋着头干活,放牛、种地,还帮助妈妈拣粪、打扫寨子。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心中那再上学的希望渐渐地遥远了,破灭了。在逆来顺受的改造中,扎努心里总怀揣着希望有出头的那一天。听说招工的消息来了,扎努急忙去报名,招兵的好事来了,扎努也急忙去报名,一听说有什么机会,扎努就要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那一棵轻轻飘飘的稻草。可是,那稻草越飘越高,高高地躲避到了云层里,化作了无影无踪的失望和灰心。他连当一个道班工人或者一个农场工人也轮不上。逢年过节,村里人在欢快地跳芦笙舞、摆舞,扎努只能抱着自己制作的小三弦,孤独地面对山野,面对日月,把心中的苦对山倾吐,把脑袋中的迷惑对天倾诉。
改造,改造,还要我们咋个改造呢?想啊,想啊,扎努妈妈头都想疼了,要炸了。直想起该死的石老黑,她决定要离开这里,去寻找飘渺的希望。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月光惨淡,稀疏的星星在不停地鬼眨眼。
“扎努啊,我们走吧。”
“妈妈,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西方不亮东方亮。是你爹他害了我们,我们就投奔他去。”
“啊!你说是到外国去吗?要是被抓着了是要挨批斗呢,甚至要蹲大牢呢。而且外国老远远的,路往哪里走也晓不得。怕不行吧。”
“妈妈我已经问好路了。”离开家乡,离开祖国,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吗?扎努突然感觉到家乡的那土地、那树木、那山那水……一切的一切都亲切地朝他拥来。
恰巧在第二天,队长找扎努说话了:“扎努,生产队班子决定,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安排你去扎袜谷黑山里歇山种地,与其他人一样,也给你记满分。”满分就是十分,是队里给社员记的最高工分。能够记满分,让扎努感觉自己已经真正是一名男子汉了,自己终于能与其他人一样的平等了。他抬起犁耙工具,一头扎进了扎袜谷黑山。每隔上五天十天,别人就说病了或说家里有这事那事,就请假回家去,他一去就几个月才回家来一次。犁了耙,耙了栽,除草、施肥,收了地谷、包谷,种苦荞、小麦、豌豆,日晒,雨淋,努力啊努力,坚持啊坚持,他希望着改造有到头的那一天。
就在他出门的当天晚上,队长就急切地推门进来了。
“你咋还来呢?”
“抓革命,促生产嘛。我咋能让好田好地丢荒了呢?”他一进来,就十分霸道地抱起小巧玲珑的扎努妈妈,把她丢到了床上。
“慢着,你得答应我一个事。”扎努妈妈缩手抱肩护胸,曲腿交叉着护腹,阻挡着不让队长做那事。
“你说,你说,你快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队长火烧火燎地回答着。
“你得让我的扎努去当工人,或者去当兵。”扎努妈妈急中生智。为了孩子,为了希望,她还能咋样呢?
“行行,我答应你。我还以为是老天要塌下来了。”队长迫不及待地答应着,饿虎扑食一般就直扑了上来……
在这个黑暗的夜色里,两个阶级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
四
队长对娜嫫说:“一个女孩子,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种地、养家要不了什么文化。”娜嫫上了一个学年的中学,就被队长叫回家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了。
娜嫫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红红的脸盘很自然地微微地笑着,凸起的胸部,丰硕的屁股,水蛇腰身上,挂着一条又黑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寨里寨外,介绍对象的,做媒提亲的,都往娜嫫家跑。娜嫫的爹妈也希望姑娘早日找到婆家,说八别寨的李扎阿小伙子他人不错,家境也好。他人懂礼貌,能吃苦,勤脚快手的,脑子灵活,早通了公路,买了拖拉机跑运输,靠近街子,父母都很满意。说冬瓜林的小伙子如何如何健壮高大,说多依箐的小伙子如何如何聪明能干……可是娜嫫就是不点头。
拉祜山乡农村也普遍实行了大包干后,当年因生活所迫而外出的人们,都开始陆陆续续地返回家园了,修屋子,犁新地,开始新的生活,寨子里的炊烟又旺盛起来了。每天路过,娜嫫看见只有扎努家破烂的房子周围长满了野蒿枝、解放草,萎缩的房子冷冷地躲在角落里,就有一种牵挂在娜嫫的心里,使她心慌、心疼,使她茫然。这一家人到哪里去了呢?扎努哥咋就还不回来呢?
当年,扎努跟随大男人们进扎抹谷黑山里歇山种地,在一次回家的时候扎努妈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说队长答应了,等到冬天招兵或者招工,就一定让扎努去。心中揣着好愿望,有好机会做奔头,虽然在扎抹谷黑山里又苦又累,但扎努感觉到天高了,山绿了,水清了,好像太阳月亮就只照耀着他一个人。看着犁铧嚓嚓嚓地撕开着油亮亮的红土地,身子后面的土垡像他的心情一样顺畅地延伸着。延伸着,踏在犁沟中厚实的脚板感觉到了土地的温暖。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突然,鸡蛋大的雪果子(冰雹)从天而降,打得牛跳人跑,大家都急忙放牛躲藏。扎努年轻不经事,雪果子打在他肩膀上、背上,生疼麻痛,还好没有打在头上。他心里一慌,忘记了解下犁架,忘了放牛,就自己跑到了大树下面去躲藏。牛被雪果子打得四处乱窜,奔跑躲藏。由于扎努忘了解下套在牛身体上的犁架子,惨剧发生了。在牛的奔跑中,它自己带着的犁铧飞起,扎断了牛的左后脚……
地主儿子要反攻倒算了,要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集体财产!现行反革命!一顶顶铁打的帽子,不可思议地罩住了地主儿子扎努。一顶更比一顶大,每一顶都要他的小狗命!扎努心中暗暗叫苦:哪里啊?我哪里敢反什么反什么的啊,当时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想,急促的雪果子把我都打懵了。但是,哪里容得他半句的申辩呢?
扎努被民兵关押回到寨子的会议房中。有的说直接押送交公社大队处理,有的说直接交公安局人保组处理。队长说:“先关着,派民兵连长去报告上级,等待上级指示了再说。”
在那个月黑风猛的晚上,山村的人们都早早地睡了,就连狗也躲藏到了火塘边去取暖。在一个黑影子的帮助下,扎努悄悄地逃出了关押的会议房。扎努妈妈急急忙忙地浇息了火塘,惊惊慌慌地关上房门,带着简单的衣物。母子俩走过扎袜谷,翻过孔明山,踏着湿滑泥烂的山路,两个影子淹没在黑茫茫的原始森林中……
五
扎努回来了!一个人孤孤地站在破烂荒芜的老房子前,他泪水涟涟……茫茫然的罂粟花,可怜的妈妈,这些年在金三角帮工种鸦片的悲苦情景如云似雾般在他眼前晃悠悠地回放起来。
扎努已经长成了健壮的大伙子,高高大大的身材,虎背熊腰里蓄积着无穷的力量。乡亲们都来帮忙盖房子,修沟,犁田耕地,扎努开始了新生活。
在山村前后,在山路上,在田边地脚,娜嫫荡悠悠的长辫子在扎努的眼前晃动。娜嫫看见扎努,红红的脸盘微微地笑着。扎努忘不了还在小时候,他与娜嫫一起玩用大苦子果、橄榄果赶珠,用小石子叠子,用葛麻藤跳绳,特别他爬上大树摘干天果、多依果、麻栗果给她吃的时候,娜嫫那漂亮的卷发在山风中轻轻的飘动,那清纯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但现在他不敢正面看娜嫫,更不敢与她说话。虽然,自己已经被摘掉了生下来就戴在头上的莫明其妙的地主帽子,但是,几十年的心理压抑,使他成了一棵七弯八拐伸不直腰的树,让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根深蒂固的自卑。他只敢远远地看着娜嫫的后背,看着娜嫫又黑又粗的长辫子荡悠悠地在自己的眼前晃动。她那自然弯卷的发梢,直勾得扎努心中痒痒,心旗摇荡。
只有在梦中,扎努自信着,奔放着,他抱着娜嫫又黑又粗的长辫子,抚摸着自然弯卷的发梢,心里悠悠地晃动着、幸福着……
漫天的雨水来了,庄稼在生长,野草也在疯狂的生长。除草薅地,是扎努最头痛的事了。就像让大象捉老鼠,让老虎打蚊子,有力有劲使不上。让扎努曲腿弯腰去除草薅地,用他熊掌般的大手去撕扯那些纤纤细草,累得他腰酸背痛,骨节麻木,整了几天只薅了一个地角落。
到了中午,娜嫫来到扎努家的地边。“扎努哥,歇歇气,休息一下嘛。”
扎努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扎努哥,我带了包饭,我们到窝铺里吃晌午。”
“我不饿,你吃吧。”
“扎努哥,你怕我放毒么?”
“……”
两个人走出谷地,走下山坡,向大箐走去。“扎努哥,我俩做个交换吧。你帮我家放牛,我帮你薅谷地。”
有几只黄猴急急地在树梢头跃然而过,惊飞起一群正在睡觉的黄蝙蝠。
“你个傻丫头,这交换不亏死你了。”
每天扎努吃了娜嫫带的晌午,娜嫫吃了扎努摘的橄榄果,喝着清澈的山箐水。扎努在地边放牛,远远地看着娜嫫。娜嫫在地里薅谷地,眼光偷看着扎努。有时候看看四下无人,他们还会对唱起《送郎调》。
在橄榄果的回味中,轻松、愉快的日子不知不觉地过着。
这天,扎努在放牛,娜嫫在薅谷地。
大石岩山又高又陡。大黑箐里森林茂密。山箐水在静静地流淌。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山风也躲藏到什么地方了,闷热,闷热,汗水浸透了衣服。按照季节,秧苗的肚子里应该孕育着细嫩的小穗芽了,是最需要肥料营养的时候呢。难怪可怜的秧苗,被霸道的野草挤压得身体瘦瘦的,好像营养不良的小姑娘,脸色都有些发黄了。这使她想到了女人神秘的怀孕,娜嫫禁不住用手摸着自己的肚皮,自己的肚皮细腻润滑,苗条婀娜。她在想象着里面是怎么怀孕出可爱的小宝宝的呢?感觉好神秘。快中午的时候,娜嫫手拔疼了,腰酸了,口也干了,她想休息一下,就向地边的大黑箐里走去。
画眉雀在灌木丛中悦耳地唱着,野公鸡在对面山上远远地叫了。扎努在山坡上放牛,看到牛群安然的样子,他就到树林里砍了一担干柴,扯葛麻藤捆绑好了。他又砍了一棵坚硬而有弹性的多依树做扁担,砍去多依树的上下两端,再削去树上的刺和糙皮,插在两捆干柴中间试用了一下,抖动一下,摇晃一下,感觉大小适中,弹性很好。
山泉叮咚,砂石闪亮。娜嫫用双手捧起清凉的箐水喝了,“好凉爽啊。”又洗了脸,照了照清水中闪闪晃动的自己,看到自己就像春天树枝上的白花,净白中带几分艳红,在风中灿烂地开放着。心里感觉快慰。她折了一截树枝,就在箐边的沙滩里掏狗屁菜。刚钻出沙滩的狗屁菜,茎部呈漂亮的紫红色,嫩叶背红面绿,卷着没有展开,好像一个小喇叭。顺着小苗,她挖开沙滩,里面露出细嫩白色的狗屁菜根,胖胖的,一节一节的,根节上长着白白的嫩芽,还有稀稀的细根毛。她把挖出来的狗屁菜拣起来,集中放到石板面上,等待最后再收拢来,冲洗了沙子,等扎努哥下来就可以凉拌着吃。娜嫫听到大石岩脚下好像有小狗的叫声,就随着声音找去。“哪家的小狗呢,怪可怜的。”她爬上去就把小狗抱了下来。“哟,小腿腿都受伤了,疼吧。来,姐姐给你包上,姐姐会轻轻的,不让你疼的,你不要动,要听话。听话才是乖孩子,乖孩子姐姐才喜欢。”小狗不听话依然在叫。娜嫫坐在石块上,把小狗放在自己的怀里,解下红色的扎头绳正在小心地给小狗包扎着……
后背上一阵发凉,扎努突然感觉不对头,抬头一看娜嫫已经不见了。“就回去了吗?咋个这么早呢,不会吧。”一种不祥从他的心里闪现,汗毛立刻竖了起来。随即,大黑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不好,是娜嫫!”扎努提着长刀,拖着还没有做好的扁担直奔向大黑箐里跑去。
听到后面有急促的响动声,正在撕咬娜嫫的大黑熊转过头,张大血口,就势直扑扎努。说时迟,那时快,年轻体壮的扎努高举起扁担,集全身的力气,朝一人多高的大黑熊有一片白毛的胸口猛力斜打过去!随着“彭”的一声闷响,大黑熊巨大凶狠的两只血红的利爪在扎努的脑门前晃了一晃,晃了一晃,受到猛力打击的大黑熊轰然朝大黑箐的深渊跌落下去……扎努急忙背起倒在
血泊中的娜嫫,连爬带蹬跑出陡峭的大黑箐,一口气跑到地头的窝棚里。娜嫫的脸面和肩膀已经被大黑熊撕咬得血肉模糊,鲜血正在汩汩地往外流着。听着她疼痛的呻吟,“细叶子!”扎努脑子想起了妈妈教他的治伤秘方。“娜嫫,你要坚持住。”扎努急忙跑到地边采摘细叶子的鲜尖嫩叶,边采边往嘴里塞,边塞边咀嚼,衣袋里、裤袋间都装满了细叶子。
娜嫫还在疼痛的呻吟着。扎努说:“娜嫫,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扎努把经过嚼碎的细叶子嫩尖,先吐在手上,然后往娜嫫的伤口上敷。一边嚼一边敷,顾不得嘴麻口干、叶涩味苦,依然不停地边嚼边敷,直到药末把所有伤口都敷盖满了,眼看伤口上的血止住不再流了,扎努才嘘嘘地喘着气歇下来。“呸、呸”,“呸、呸……”吐去嘴里残余的极生涩的药渣末子。扎努又把白衬衣脱下来,撕成几块,很小心地把娜嫫的伤口包扎起来。他背起受伤的娜嫫,爬过大石岩山梁子,向着村子的山路艰难地走去。
坡陡,路滑,饥饿……
心急,心疼,心慌……
扎努背着受伤的娜嫫,艰难地走着,爬着 ……
在天麻眼黑的时候,焦急万分的娜嫫的爹妈才看到自己家门口摇摇晃晃地走来一团黑影子 ……
六
自古以来,拉祜族就有姑爷上门的传统习俗。扎努单人独口的,他与娜嫫结婚后,就名正言顺地两家合为一家,一起生活了。娜嫫爹每次赶街他就去买酒买肉,晚上就要和姑爷扎努喝上几杯包谷酒。当年当队长的时候,喝习惯了。现在不当队长了,但喝着酒也有一种怀念当年男子汉威风凛凛、呼风唤雨的感觉。喝着喝着,鼓起红红的眼睛、雾里看花般朦胧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扎努,又看看还在一边伙房里忙着或切猪食、或磨面的娜嫫,他朦胧的心里突然就想,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狗日的扎努,想不到当年狗都不正眼看他的扎努,今天却坐在了我队长的面前喝酒了,还真的做了我自己的姑爷,我那可怜的娜嫫,倒成他的席梦思了。唉,谁能想到呢?真是世事难料啊。只是可怜命苦的扎努妈妈,嫁给石老黑,没有享受几天福,却背了一辈子的地主黑锅。当年扎努闯了要命的大祸,眼看他们母子大难临头,那样命苦可怜,那天晚上我只能冒着天大的风险悄悄放走了他们。但后来听说他们当年跑出去并没有找到该死的石老黑,而她却感染了摆子,病死在异国他乡了。扎努妈妈,不是我说话不算数,我答应你的事,那是真的想要帮你的,我正在想办法要让他到外面的世界去找出路,我也想做一个说话算数的男子汉。但在那年头,是西风压不过东风啊。何况他偏巧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只能帮你们母子出去躲藏避难了。扎努妈妈,你放心吧,你的儿子扎努,他现在活的好好的。狗日的扎努,他是没得说的,这小子不但心地善良朴实,而且有着过人的胆识和勇敢,就凭他单人独手地敢从凶猛的大黑熊口中救出娜嫫,狗日的扎努,我也就认他这个姑爷了。扎努妈妈,当年我犁了你家的闲地,现在扎努他耕着我家肥田了,狗日的扎努,他快活着呢!
娜嫫怕狗。自从娜嫫把小熊儿误认为小狗而受到熊妈妈的伤害以后,她左边的脸披着一块黑纱盖着,只有在吃饭时掀起来挂在耳根上,扎努很耐心地把饭菜从娜嫫嘴的右边喂进去,有一多半的汤汤水水就从她嘴的左边流出来,娜嫫抬一只大碗接着。每每到哪家吃请做客,扎努都要挑娜嫫爱吃的菜带回家。扎努耐心地喂娜嫫饭菜,就像娜嫫喂孩子奶奶一样,心里透着甜!
夜,静悄悄的,暖融融的。每天晚上,扎努幸福地手捧着娜嫫的大辫子,天天只睡在她身体的左方,他要用自己的脸和强壮如牛的身体,将娜嫫的半边脸和肩膀上凹凸纵横、红褐相间的伤痕遮盖起来。娜嫫的脸更像朦胧美丽的半个月亮,在扎努的心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