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及其对俄国犹太人问题的探究
2015-06-30高龙彬
高龙彬
摘要:犹太人问题是犹太历史与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俄国曾经是世界上犹太人最多的国家。犹太人问题在俄国亦表现得特别充分。俄国作家也对此问题进行了关注。其中,尤以犹太作家巴别尔、肖洛姆等表现突出。通过对巴别尔的《骑兵军日记》等文学文献对俄国犹太人问题进行探究是史学研究的一个新视角,从中可以探析到犹太人在波兰和俄国之间的尴尬境地及其原因,也可得出结论:作为犹太人天堂的敖德萨同时也是一个地狱;犹太人也要为自己的遭遇进行自身反省和反思,否则很难走出历史的怪圈。
关键词:巴别尔;俄国:犹太人
中图分类号:K5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 - 0961( 2015) 01 - 0075 - 07
犹太人问题“通常指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其与非犹太人共处的原则。犹太人问题这一词语首次出现于1753年英国有关赋予犹太人公民权的犹太法案辩论中。一般而言,犹太人问题用于表示居住在非犹太人国家的犹太人与该国其他民族间紧张敌对的关系。犹太人问题特别存在于信奉源自犹太教的宗教国家里,且很大程度上易出现在基督教国家”。犹太人问题亦是俄国犹太作家关注的焦点,如肖洛姆、巴别尔等。在《骑兵军日记》、《红色骑兵军》和《敖德萨故事》等作品中,在对l920年前后的苏俄社会进行思考和探究的基础上,巴别尔对俄国犹太人问题进行了详细描述和深入分析,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当时苏俄犹太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以往我国学者对巴别尔的研究基本集中在文学领域,本文拟从史学角度,利用文学文献对俄国犹太人问题进行梳理和阐释。
一、文学与史料:巴别尔、高尔基和肖洛姆
犹太人伊萨克·埃玛努伊洛维奇·巴别尔(
)1894-1940年),笔名巴布埃尔·基墨尔·柳托夫,1894年出生于乌克兰敖德萨的萨尔达万卡。1940年在莫斯科被枪决,罪名是“托洛茨基分子、外国间谍和恐怖分子”。巴别尔的父亲是一名富裕的犹太商人,是农业机械交易商。在《自传》中,巴别尔写道:“在父亲的坚持下,我在十六岁之前,致力于钻研犹太语并研读《圣经》、《塔木德》。”前者“密布着犹太祖先血淋淋的求生路,而无穷无尽的论辩和诉讼则将后者浸透”。他的学校是以尼古拉一世皇帝命名的敖德萨商业学校。就读于这所学校的有外国商人、犹太经纪人、波兰显贵和旧教徒等的子弟。值得注意的是,在商业学校时,“一位生于布列塔尼的法国老师开始将原汁原味的法语和对法国文学的爱一股脑儿传授给他。”于是,俄罗斯的“大师们纷纷失宠,法国文学扑入他的怀抱。他则独独热烈地拥抱了莫泊桑”。“早年的生活环境给他的人生奠定了一种复杂的文化背景。”毕业后,他“就去了基辅,一九一五年又去了彼得堡”。在巴别尔的心中贮藏着一种写作的冲动,他“十八岁写的处女作《老施劳埃密的故事》就反映了埘犹太人的命运的思索,讲述了一个犹太老人因决绝改信基督教而自杀的故事”。巴别尔说,从1915年起,我“开始向各编辑部投稿,可到处都将我拒之门外,所有的编辑(如已故的伊兹玛依洛夫和波肖等)都劝我去找家店铺当伙计,可是我没有听他们的话”。
1916年是巴别尔人生和写作上的一个转折点。这一年,他去见了高尔基。他说:“我的一切成就都要归功于这次会见,直至今天我每提起阿历克赛·马克西莫维奇的名字,就满怀爱戴和感激之情他在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号的《年鉴》上第一次刊发了我的几个短篇小说(因为这几个短篇小说,我被追究刑事责任,按刑法一○○一条),他教会了我不少极为重要的东西,后来的事态表明,我的两三篇青年习作还过得去,不过是侥幸而已,我在文学上不可能有出息,我写得非常蹩脚,于是阿历克赛·马克西莫维奇打发我到人间去。”后来,他在契卡、第一骑兵军、敖德萨省委等部门从事过不同工作。他说,直到1923年,“终于学会了怎样明了表达我的思想,而又写得不太冗长。那时我重新开始写作”。
1920年,26岁的巴别尔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跟随布琼尼统帅的苏维埃红军第一骑兵军进攻波兰。巴别尔目睹了欧洲历史上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空前惨烈的骑兵会战。《骑兵军日记》始于1920年6月3日,截至9月15日,其中缺了69~89页,对应于1920年6月6日至7月11日之间这一段。尽管“只有部分日记得以保存,但实际上包含了第一骑兵军在西南线作战的全部进攻阶段”。几年后,根据这次经历,他创作了三十余篇作品,有战地速写,也有军旅故事,1926年以《红色骑兵军》之名出版。1931年,他还出版了《敖德萨故事》。其实,早在1916年巴别尔就开始了关于敖德萨的写作,篇名就是《敖德萨》。《敖德萨故事》“打开了通往《骑兵军》的语言之门”。巴别尔被誉为“20世纪最有才华的俄国小说家,也是苏联第一流散文家”。
犹太作家是俄国作家中的一个璀璨群体,犹太人问题是犹太作家思考的一个重要主题。作为作家,高尔基关注和关心作家的生存和创作。犹太作家是高尔基特别关注的一个群体,巴别尔和肖洛姆等在思想和创作方面都得到过他的指引和帮助。在《新生活报》的《不合时宜的思想》专栏中,高尔基曾经对俄国犹太人问题进行过鞭辟人里的分析和评价。巴别尔曾任《新生活报》记者,他坦承,处处碰壁后,“除了找高尔基,我再没有其他出路”。那个时候,“彼得堡出版了一本国际主义派的杂志《年鉴》,创办几个月便成为我们最好的月刊,它的编辑正是高尔基”。“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他字斟句酌,坦率而且严厉。很久以后,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这些话语的力量;经过几年几十年,这些言论,在我们的灵魂里经历了漫长而独特的旅程之后,已经成为生活的准则与指南。”在那个时代,“没有一位作家能像他一样,对压迫者施以如此沉重的打击,没有一位文字工作者能像他一样,成为新世界的参与者和建设者”。巴别尔亦承认,“在我的一生中,没有比在《年鉴》编辑部经历的这几个小时更重要的时刻”。他赞誉高尔基为“我们时代的先驱者和最强有力的人”、“真理的喉舌”。
最值得一提的是,巴别尔最喜欢的犹太作家就是用意第绪语写作的肖洛姆。肖洛姆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犹太人民最伟大的天才作家,是专制制度和民族歧视双重压迫下犹太人民追求幸福的热情歌手。他一生经历的艰难坎坷,彷佛是犹太民族悲惨命运的一个缩影,他所遭遇到的家庭的破落和个人的失意,也只是当时沙皇政府的沙文主义和反犹主义给整个犹太民族带来的灾难中的一个例子。1904年,肖洛姆在彼得堡与高尔基相见。“高尔基的革命思想对他后期的作品发生了很大影响。他虽不是一个革命者,可是从他后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渐渐不满足于反映和揭露了。在他的作品里,革命和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他对1905年革命是同情的。这时期他也写了许多抨击沙皇政府的小品文和评论。”巴别尔出生前,肖洛姆曾在敖德萨住过两年。从少年时代起,巴别尔就筹划写一部肖洛姆式的故事集。肖洛姆是犹太人贴心的说书人,他笔下的小人物都来自犹太隔离区,他们总是搞不清现实和梦想的界线,总是卷入没完没了的无头案。但是,肖洛姆“了解他们的昕有弱点、所有长处、所有忧患,在撕裂他们的伤疤的同时,让他们一边儿抽泣一边儿哈哈大笑”。endprint
20世纪初,傅斯年称“历史学就是史料学”。陈寅恪“以诗证史”,开创了运用文学文献研究历史的方法。但实际上,诚如葛兆光之问,“作为文学,小说能够成为历史证据吗?”结果是,“许多恪守学科畛域的历史学家,至今还不习惯于用文学作品来说明历史”,“文学资料在正宗的历史,甚至思想史领域著作中,被使用得还是相当少”。这还是那个老问题,“什么是历史资料?”近些年,随着我国史学研究特别是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深入和拓展,日记、传记等已成为历史研究的重要资料。龚明德教授指出,日记的作者一定要对生活作真实的记录和感受,一定要是独具个性的。并且他还谈到了日记的重要性,日记“属于个人私密性质的文字,其发自肺腑的夫子自道,以及其中涉及的一些人与事,全可以作为文化个案方面的第一手材料”。出版人于晓明亦强调,“日记是最真实的性情记录”,“不是虚构,不是假设,而是写法的多样化和内容的多元化。不是刻意求媚于现在或将来,而是力求更多地记录一些真实的细节,虽然琐碎,但未必没有用处。”
在《骑兵军日记》的《序》中,我国知名出版人、评论家止庵评价,“日记是实录,《骑兵军》是小说;日记记载的是巴别尔自己,小说中的柳托夫则是他所塑造的一个人物,有此不同亦不足为奇。”(柳托夫是巴别尔的笔名)俄国巴别尔研究专家波瓦尔措夫在《序言》中坦言,“日记也是研究生平的重要资料”。巴别尔的日记首先是一份有关人的珍贵文献,对革命、战争、个人的命运,作家痛苦且矛盾重重的思考,在日记中得以表述。但这些行军途中的手稿毫无宗教忏悔味道,或多或少地,更直截地呈现给读者的是,作为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所记录的见闻和经验。日记真正丰富了我们关于国内战争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的想象。波兰战争的概况,以及红军进攻华沙的失败,都可以在历史编纂者巴别尔这里找到。今天的研究者,越来越关注古代和尚待挖掘的本同历史文献,或许在某些方面,巴别尔的日记真正有助于他们的解读。”也因此,《日记》“在历史真相被全面公开的语境下,具有新的非官方的深刻意义”。《骑兵军日记》还包括巴别尔在《新生活报》、《红色骑兵军报》和《东方曙光报》等刊发的一些报道。新闻报道是以真实性为前提的,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直言,巴别尔的雄文似闪电、似不眨眼的目击者。
评价中的“历史编纂者”、“历史文献”等术语表明,日记在历史研究中更具真实性和可靠性。谢泳言“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我同研究者对传记的态度是“不可不看、不可全信”,但是可以用其他相关史料去佐证或证伪。与有的传记作品特别是中国传记作品比较,巴别尔作品的特点就是自传性或传记性,亦具有很强的真实性和史料价值。《红色骑兵军》和《敖德萨故事》比较完整和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红色骑兵军》是巴别尔根据自己在1920年俄波战争巾的经历写成的,他1924年就大体完成了这本书(后于1926年出版),相距时间很近,这样的创作在作家意识中不可能抹去那种现场体验。尽管巴别尔曾在书信中提及《敖德萨故事》的真实性问题,“这些以第一人称写就的小说并非自传,只求精神的真实”。
二、无根与迫害:巴别尔笔下苏波战争中的犹太人状况及对苏俄社会的思考
1920年6月3日,巴别尔在《骑兵军日记》的第一篇中写道,“我,当然了,是俄罗斯人,母亲是犹太人”。6月5日的日记里,他又重提这个事情,“我告诉他,我母亲是犹太人,往事,白教堂,拉比。”巴别尔为什么一再提到“母亲足犹太人”?实际上,这是犹太历史和文化中的—个重大问题。犹太人是按照母系来确定自己的归属,“母亲是犹太人”就意味着孩子是犹太人。巴别尔强调的是自己为犹太人。
犹太人曾经建立过自己的国家,但是国家被罗马征服者粉碎后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从此犹太人走上了流散之路。由于国家的丧失,犹太人失去了独立并且沦落为一种衰退的状态。他们生活在各个民族当中,并且构成了一个无法被真正融合的特殊群体。在丧失了其他国家都拥有的国家特征后,“犹太民族没有再次形成一个旧家,各民族也就从来不需要与一个犹太同家打交道。这就使犹太人在受到排挤和迫害时失去了依靠和对受保护权利的诉求。”16通过1772年、1793年及1795年俄国与普鲁士、奥地利三次瓜分波兰,至1815年,俄国(包括俄属波兰)犹太人约有120万。,到19世纪中期俄国境内的犹太人约为240万,19世纪末已接近500万,俄国成为世界上犹太人最多的国家,占当时全世界犹太人的三分之二。从19世纪初开始,俄国犹太人就被排挤在俄国本土之外,他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隔离区”(又称栅栏区)。他们不仅没有公民权,而且特别法对他们的居住、发展经济和婚姻等问题严加限制。
苏波战争由波兰白军首先挑起。1920年4月25日,波兰白军在协约国的怂恿下,多次拒绝苏俄政府关于和平谈判解决两国争端的建议,对苏俄发动了进攻。1920年10月12日,苏波两国在里加签订停战协定,并缔结了预备和约。和约规定,西乌克兰和西白俄罗斯划归波兰,缔约双方彼此尊重国家主权,并保证不支持任何针对另一方的敌对行动。
作为一个犹太人,随着骑兵军向波兰推进,在俄国和波兰的犹太人相对聚居的地方,巴别尔每到一处都会细心观察犹太人的生活,物质的和精神的,特别是后者。会堂、宗教公会、墓地等是一个完善犹太人社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会堂是“犹太人进行公共祈祷、慈善、文娱活动和研读经书的场所,是犹太人的宗教、教育和公共事务中心”。教堂是一个犹太人社区形成的标志性条件,也是犹太人的精神维系之所。墓地是人的最终归宿,也是连接历史和现实的精神纽带。
教堂和墓地是巴别尔笔下的主角。巴别尔“在日托米尔市转来转去,寻找那颗怯弱的星星。在古老的犹太会堂前,冷漠的黄墙根下,蓄着先知式大胡子,凹陷的胸前裹着受难节穿的破衣烂衫的犹太老人”。在《机枪车学》中,巴别尔这样描写:“一座犹太教会堂被鳞次栉比的陋屋挡没,低低地贴在贫瘠的土地上,没有一扇窗户,凸凹不平,圆圆的,活像哈西德派教徒的帽子。窄肩膀的犹太人犹豫地鹄立在十字路口。这使人想起南方犹太人的形象:脑满肠肥,像蹩脚的葡萄酒那样冒着气泡。这种形象同眼前这些细长、骨瘦如柴的背脊和焦黄、悲剧式的大胡子那苦命的傲岸的形象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科齐纳的墓葬地》中,他写道,“磨光的灰色石头上镌刻着三百年前的文字。花岗岩上刻着花纹粗狂的高浮雕。浮雕上有鱼,有几只站在亡人头部上方的羊。有戴皮帽的拉比,一色细腰束带。”在《小城别列斯捷奇科》里,巴别尔写道,“犹太人在这里发财致富的绳索把俄罗斯庄稼汉、波兰老爷、捷克移民和罗兹工厂捆绑在一起。他们是一伙走私者,是边界地区最有能耐的人,而且又是斗士,几乎永远为宗教信仰而战。”笔者认为,巴别尔之所以记录这些场景,还是想维护犹太人的精神支柱,让犹太人有一个活着的理南,不管是现实的还是幻想的。endprint
在波兰和俄国,犹太人都是被迫害的对象。巴别尔在作品中这样描写:“庄稼汉硬要我跟他对火抽支烟。‘犹太佬把人都得罪光了,把两边的人都得罪了。等打完仗他们就剩不下多少人啦。世界上总共有多少犹太佬?‘一千万。我回答说,动手给马戴上嚼子。‘那至多剩下两万人。庄稼汉大声说。”巴别尔曾经遇到的一个老头亦讲道,“波兰人是恶狗。他们抓犹太人,把他们的胡子拔掉——哼,狗娘养的!”在1920年6月3日的《骑兵军日记》里,巴别尔亦记录,“犹太人的浩劫,剪胡子,这是惯例。在市场抓了四十五个犹太人,带至屠宰场,凌虐,割舌,哀号响彻广场。”7月1日的日记则是:“犹太人遭到抢劫,他们困惑不解,像盼救星一样期盼苏维埃政权,而突然就来了,喊叫,马鞭,被辱骂为‘犹太猪。”‘犹太佬”和“犹太猪”不仅是对犹太人人身的攻击,更是对犹太人信仰的亵渎。“到杰米多夫卡已近黄昏。我留心于犹太人居住区。草原上的犹太人被抢劫一空。我们光顾的房子内有一大群妇女,这是拉赫茨基一家。”7月24日的日记他是这样记的。而25日则是:“折磨人的两小时,四点钟时,犹太女人们被叫醒,并被强迫做俄式烤肉,而今天是阿巴月初九。”8月7日,在别列斯杰奇科,巴别尔哀叹,“弥撒做给房东孙女,她死于抢劫之后的惊吓。小镇“刻满了犹太裔波兰人居住区的血腥史。大家对波兰人同仇敌忾;波兰人砍杀、折磨药店老板,用烧红的铁棒灼烙他的身体,用钢针刺他的指甲缝。波兰人丧心病狂,他们在自取灭亡。”这使巴别尔“不能写波兰,那些冲杀和逃窜还太切近,他记住的是一幅幅刺目的画面、一个个锥心的细部,但他必须看到全部,才能从中摄取一个局部。他要再等一等,等波兰从他血迹斑斑的大脑里死而复生。”
而苏俄这边是,“全部归罪于犹太人,这是愚蠢的斯拉夫人的本性,洗劫罗斯托夫、中饱私囊的斯拉夫人的本性。”这是8月8日的日记中巴别尔的控诉。8月29日,他在日记中描述,“我们的人在抢劫,扔出教会堂的摩西五经经卷,塞满马鞍上的天鹅绒口袋。政委的勤务兵仔细端详着经文护符匣,想拿走上面的细带子。犹太人讨好地陪着笑脸。这是宗教信物。”
9月6日巴别尔在日记中记述了“打倒犹太佬,拯救俄罗斯”的惨况。一家犹太人“被抢劫一空,被杀得遍体鳞伤。不只一颗头颅被砍下,面对映人眼帘的画面,我们的战士感到惊恐,禁不住连连退步。被连根捣毁的破1日的小房子里,在一洼洼的血污中,躺着横七竖八的人,头颅被砍开、赤身裸体的七十岁的老头,还未断气的被切去手指的婴儿,肚子被豁开、遭到过强奸的老太婆蜷缩在屋角,他们的脸上凝结着难以承受的极度绝望。”“屠杀当然是照常规进行,军官先是要犹太居民拿出五万卢布的安全保护费,钱和伏特加及时奉上之后,军官们却首先充当了屠杀者,他们在吓得要死的犹太老人家里,拼命搜查炸弹和手枪。”作为一位带有“俄国人中的犹太人”、骑兵军等多重身份的人,巴别尔的心情是复杂的、难言的,甚至是欲哭无泪的。哥萨克“沿途捣毁波兰天主教教堂、洗劫犹太教教堂,带来的是人间地狱。而无论是哥萨克骑兵,还是波兰天主教战士,都大肆蹂躏不承认耶稣的犹太人。”
在《新生活报》刊发的文章里,巴别尔描述的俄罗斯和彼得堡是:“市场上没有土豆,以后也不会有”;“无情的破坏行为迫使我们冷静地面对失业和饥饿问题。从前线回来的人无事可做,他们的妻子生养不起小孩,工厂里直入云霄的烟囱似乎被冻僵了”;“不进行任何课堂教学。60%的孩子不识字。不开展任何工作。吃的是菜根汤和鲱鱼。由于水道破裂,房子里恶臭熏天。未采取消毒措施,尽管有十个地方的被救济者感染了伤寒。患病很普遍。”更可怕的是,“十万失业者,停产的工厂不可能投入运转,没有燃料。”
巴别尔“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正义未予置疑,却从革命进程中发现人们早已偏离人类文明的轨迹,心里的庄严目标与眼前的闹剧扭结在一起,却不能找到真正的联系,这不能不让人产生惶惑之感。”7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波兰很糟糕,没有宪法,布尔什维克很强大,社会主义者最受关注,但没有掌权。”俄罗斯帝国主义,“意图消灭民族传统——最关键的是要占领斯拉夫地区,就像古语说的那样。”“骑兵军是我们党中央所变的一种社会戏法。革命的弧线把满脑子偏见的哥萨克自由选民抛到了第一线,然而党中央冈势利导,用钢铁的梳子将它们梳理……”“苏维埃国家将代替我们说话,我们当代的事件那样神奇,我个人没什么好做的,它们可以代替我们说话,我所作的只是把它准确地表达出来,对于整个世界,这就很重要、很震撼、很有趣。”面对这些,巴别尔“作为哥萨克中间的犹太人,他注定会孤独;作为一个内心被酷刑和文明浩劫震惊的知识分子,他注定要感受双重的孤独。”笔者认为,与巴别尔的“哥萨克文化”和“犹太文化”的双重文化情结相比,“俄国人”和“犹太人”的双重身份让他更纠结。前者更多是一个精神问题,而后者是一个血淋淋的现实问题。他是在为一个不承认自己为俄国人的俄国作战,但是他可能认为是在为祖国俄国而战。除了“犹太人”这个民族身份,“哥萨克”的身份是可以选择的,巴别尔处于主动,而祖国是不能选择的,他处于被动,况且在俄国和波兰犹太人的处境都是恶劣的。
三、城与人:巴别尔、敖德萨和犹太人
18世纪早期,彼得大帝建立了“通向欧洲的窗口”——彼得堡,而南方通向欧洲的窗LI就是后来建立的敖德萨,它是黑海重要的港口。
1794年5月,“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乌克兰大草原的南端再造圣彼得堡,引欧风北上俄罗斯”,敖德萨始建。敖德萨“从开始就沾染了西欧强徒的生命气息,从开始就是混血儿的乐土”。至19世纪中叶,敖德萨“已经成为俄罗斯第三大都会,欧洲生活费用最便宜的城市,全世界最大的谷物交易口岸”。具体而言,敖德萨是“著名的港口城市,地处黑海西北岸,今属乌克兰,旧时是沙俄帝国的南方重镇。那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地界,混居着乌克兰人、俄罗斯人、希腊人、亚美尼亚人、保加利亚人和犹太人”。作为一个港口城市,敖德萨“是个语言和种族各异的城市。城中有30个印刷厂,每年出版超过600种的原创出版物,79%为俄文,21%为其他语种,5%为犹太文”。在俄罗斯帝国或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苏联,没有一个城市有像敖德萨那样的种族多样性。敖德萨的主要吸引力是语言、宗教和民族的多彩画卷。endprint
叶卡捷琳娜二世禁止波兰犹太人迁往俄国腹地,限其在黑海沿岸生活。于是,一部分犹太人被迫蜗居在隔离区内,他们不能自由选择职业,入学要受到苛刻的名额限制,甚至不能参与务农。另一部分犹太人来自奥匈边境要塞布罗德附近。最令犹太人感到欣慰的是,不管哪里来的犹太人,都在敖德萨发现了“天堂”,虽然仍有诸多限制和歧视,但这里没有隔离区,他们可以择地而居;这里也没有严格的社会等级,富豪可以和贵族平起平坐.历任总督都鼓励他们经商创业。
然而,1871年敖德萨发生了排犹暴乱,犹太人死伤近百人。1905年,敖德萨“发生大规模排犹事件,上千名犹太人死于非命,未满十岁的巴别尔亲眼目睹那场血淋淋的场面,终身留下了梦魇般的记忆”。但是,巴别尔“始终把敖德萨浪漫化:敖德萨人充满欢乐,激情、轻松而令人迷醉,时而忧郁,时而激动——生活的感觉。生活可能好,或者糟,但总之是不同寻常地有趣”。敖德萨“不但有五光十色的阳光,敖德萨人天生还有多面性”一因而,敖德萨是“美好的,敖德萨也是愁人的……”
敖德萨是犹太人在俄国的一个重要聚居地和精神领地,是复兴古代犹太文化、重铸现代犹太人的一个文化中心。18世纪70年代,从德国柏林发起了哈斯卡拉——犹太启蒙运动,它鼓励犹太人冲破传统禁锢,学习现代科学,融人世俗社会,同时再造古犹太语——希伯来语,将仍富活力的犹太古文化发扬光大。1860年,“敖德萨的第一份俄语犹太周刊《黎明》问世,旨在唤醒犹太民众。随后,第一家希伯来语周刊、第一种用犹太人的母语——意第绪语写就的周刊也相继上市” 犹太民族积极分子列奥·平斯克的小册子《自我解放》被认为对早期犹太复同主义运动产生了影响i22。犹太复国主义作为一种实践和运动是从敖德萨开始的。19世纪80年代初,“在敖德萨出现了犹太复国主义思想,它将千余年来犹太人到处被人迫害的原因归结为没有自己的祖国,鼓吹踏遍天涯海角找寻一块土地,重建一个主权国”。
敖德萨是个“虔诚的城市”,是“我们的流亡之星,是我们的苦水之井”。在别拉夫采,巴别尔在8月4日的日记中记下,“想起敖德萨,心也随之收紧了。”8月5日在霍金的日记里,他真情流露,“思念敖德萨”;8月21日,巴别尔在阿达梅的日记中担忧,“有关敖德萨的沉重消息,我感到窒息。父亲怎么样?难道被强占了一切?应该想想家事”。这些都表达了巴别尔对自己故乡也是异乡的敖德萨的复杂感情。在俄国,非犹太人不承认他们是俄国人,他们没有归属感。巴别尔“从小就明白,无论他能多么流利地背诵普希金,俄罗斯人还是俄罗斯人,犹太人仍是犹太人,仍是外人。”
巴别尔对敖德萨的描述是真实的。敖德萨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犹太人在这里可以奋发有为、发家致富,但是也要面对险恶排犹或血腥屠犹的恶劣生存环境。并且,犹太人之间不仅有相互帮助,也有尔虞我诈、利欲熏心,甚至杀人灭口。然而,笔者认为,巴别尔是乐观的。他看到的更多是民族的前途。“新一代犹太人又在敖德萨诞生了,还要在敖德萨长大成人。”
巴别尔认为,敖德萨“这座举足轻重的迷人城市还是有许多赞辞可以加之其身的”,是“了不起的,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轻松,光明。其一半市民为犹太人,而犹太人是一种能把不少非常简单的东西牢记于心的民族。”并且,他明确指出,“笼罩于敖德萨的轻松和光明的氛围,很大程度上是靠了他们的努力才得以构成的。”但是,巴别尔亦不讳言,敖德萨是个“人欲横流的城市”,那里“有非常穷困的、人数众多的、受苦难的犹太侨民区,有非常踌躇满志的资产阶级和黑色杜马”。
“让犹太人居住在俄罗斯,使他们像在地狱里一般受苦受难。”巴别尔哭。他把塔尔塔科夫称为“双料犹太人”,“因为他的狠心和金钱是犹太人一个人的体积所容纳不了的”。全敖德萨“有一半人在他店铺里干活。可他还是备受他那些莫尔达万卡人的欺凌。他们两次绑架他,索取赎金,有一回在屠犹时,由唱诗班的歌手唱着圣歌将他埋葬了。那时郊区的暴民在阿尔纳乌特街杀戮犹太人”。
1905年,“在尼古拉耶夫市和其他城市犹太人居住区突然爆发蹂躏犹太人的暴行。一群雇佣的暴徒砸毁了我父亲的店铺,将我堂祖父绍伊尔活活打死”,蹂躏犹太人的暴行仍在继续,巴别尔疾呼,“我们犹太人民就是这样用自己智慧的力量战胜包围我们、渴望喝我们血的敌人”。诚如巴别尔的祖母告诫他的一样,“发奋学习,你就可获得一切——财富和荣誉。你必须通晓一切。所有的人都将对你俯首帖耳,甘拜下风。应该让所有的人都妒忌你。不要相信人,不要交友,不要给他们钱。更不要把心交给他们。”这句话一语道破天机,深刻表达了犹太人成功和荣耀的秘诀,但这些也是犹太人遭受排挤和屠杀的根源。实际上,从大流散到现在,这种“怪圈”一直在不停地重复。这不仅值得深入探究,更令人深思。
敖德萨,这座城市,巴别尔“感觉到它,就如我们感觉到母亲的气息、抚爱的气息和欢声笑语,我爱它,因为我生于斯,我在它的怀中有过幸福,有过忧伤,有过幻想,而且那幻想是那么的热烈,那么的独一无二”。
巴别尔作为俄国犹太人知识分子,体现了自己的良心,承担了自身的使命,特别是对自己民族命运的剖析,在作品中总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得以表达。巴别尔是幸运的,遇到了高尔基,让他找到了探索民族问题的方法、动力和激情;巴别尔又是不幸的,作为犹太作家,也是这些让他遭受了痛苦、恫吓甚至付出了生命。他是含着笑倒下的,为了自己的民族。
注释:
(1)存《骑兵军日记》的附录《巴别尔简介》中,别拉亚把巴别尔的出生年代写为1884年,应为1894年。有些文献记载巴别尔被枪决的时间为1941年,本文采用1940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