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普京的俄罗斯“全民文化密码”思想

纪悦生

摘要：“全民文化密码”思想是普京2012年提出的，是一项全民参与重新定义俄罗斯文化空间和精神空间、重塑俄罗斯世界文化强国地位的战略。“全民文化密码”思想从整体上给一个庞大的多民族国家戴上了一个统一的帽子，而其内涵确又关照到了国内诸多民族，即从整体上强调整体，从部分上强调部分，同时将俄罗斯文化定位为斯拉夫文化圈的核心，发挥其独特性及对异种文化的“大熔炉”效应和国家认同功能。

关键词：全民文化密码；普京；俄罗斯

中图分类号：D75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 - 0961（ 2015） 01 - 0043 - 04

2012年1月，普京在《独立报》发表了《俄罗斯：民族问题》一文，文中重新定义了俄罗斯的文化空间和精神空间，提出了“全民文化密码”（

）这一概念，并将其视为俄罗斯文化强国战略的核心内容。

一、“全民文化密码”提出的背景

普京提出“全民文化密码”有两大背景：

首先，是来自西方的冲击。处于强势地位的美国文化乘俄和东欧国家转型之机，在后苏联空间大肆泛滥，美国的价值观和审美情趣以好莱坞、美职篮、麦当劳、肯德基等为媒介，通过网络战、心理战和文化战等形式长驱直人，挤压俄的文化空间。同时，欧盟大举东扩也打出文化牌。德国总理默克尔率先提出构建多元文化欧洲的理念，并得到欧洲其他国家领导人和政党的响应。俄目睹了欧洲危机，即所谓多元文化造成的四分五裂、飞地化的科索沃、碎片化的前南联盟，都是这种危机的悲剧性形式。普京认为，俄确实代表了另一种模式、另一种历史模式。虽然俄一直称自己是欧洲国家，但普京明显将俄与欧洲各国区别看待，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俄罗斯国家的多元性。

其次，是俄国家发展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普京将俄描绘为一个“大熔炉”。让他忧心忡忡的是，这个“大熔炉”能否消化掉日益扩大的人口流动。有俄罗斯专家认为：民族政治压力已成为当今世界秩序决定性的标志之一。据估计，在地球上有大约160个存在类似压力的地区。虽然民族政治冲突现象的理论很难掌握，但在俄罗斯，相应的概念性经验还是积累不少。普京认为，当今最严峻的现实就是民族间和宗教间的紧张局势，民族主义和宗教的排他情绪已经严重威胁国家的发展和社会的稳定。俄罗斯学者彼得列拉曾写道：“非常明显的是，很难确定现存民族是否存在文化认同或一整套标志，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于什么是民族.而是这个民族及其文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被该地区及地区外的人接受，并成为该地区的象征性代表、意义和标志。

普京的担忧是有根据的。事实证明，在苏联时期这个“大熔炉”没有起作用，当时对于远东地区的北方民族政策是非常极端的，诸多远东民族的民族特色和文化遗产都消失了。而随着苏共的瓦解，多民族国家苏联也迅速解体了。

以往俄罗斯在解决民族文化问题时也形成了一定的范式，即重视结构和进程因素在民族冲突的出现和解决中所起的作用。俄罗斯学者列别捷夫和帕因对这两个因素都做了评价，而波波夫则倾向于强调进程因素的作用。列别捷夫把冲突的和平调解与两个本体论层次的并列分析联系起来：（一）结构因素或者独立变化因素（社会结构、经济发展水平等）；（二）进程因素或者从属变化因素（由冲突参与者或第三方操纵的政治）。在分析北爱尔兰、比利时、前南斯拉夫、前捷克斯洛伐克、车臣、鞑靼斯坦的民族冲突时，列别捷夫找出了下列结构性因素：各种民族群体的存在和（或）有非常清晰的、以民族区域为原则进行等级划分的教会的存在，大的地区性分化、根本性的社会政治变化和新精英的出现，冲突调解制度和机制的不发达，和谐文化发展程度不够。这种因素越多，冲突就越尖锐。在研究进程因素时，列别捷娃建议在分析单位内选择共同行动或者单方面行动方针，这样，在达到用和平方式解决的冲突中（比利时、捷克斯洛伐克、鞑靼斯坦），单方面行动就不会成为政治行动的主要部分。而在那些向武力解决发展的冲突（其中包括前南斯拉夫和车臣）中，单方面行动则成为主要方式。

“全民文化密码”的提出，就是要应对这样一种现状。一方面，它强调了俄罗斯多民族文化间的对话、文化间的相互渗透和相互充实，而弱化民族间、宗教间的冲突；另一方面，普京希望通过“全民文化密码”这一宏大的词汇为俄罗斯建立核心文化体系，让所有俄罗斯人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灵魂归宿，让所有俄罗斯人知道，即使每个民族、每个人都有独特之处，但在俄罗斯这个大家庭中，他们都能找到自己的根。

最重要的是，俄文化的包容性没有失去，否则俄将会失去多民族的特性。而且，在复杂的政治局势下，当这些声明、政策的制定对社会情绪具有重要意义时，其复杂性就充分体现出来。这不是俄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的相互关系，而是各民族文化元素与俄文化的融合，几个世纪以来逐步融合成多民族的俄罗斯国家。这不是苏联解体后才出现的，而是俄罗斯各种文化的相互关系，伴随着每个民族的土地纳入俄罗斯版图的过程。

当然，当提到文化对话的时候，就俄罗斯而言，这是不完全正确的。这一点也许对于西欧国家同样适用。在一些文化飞地、小民族聚居的地方，人们曾经试图并正努力试图加入同主流文化的对话当中。在欧洲，可以肯定地说，人们喜欢一种异国情调的文化，但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异国情调，并不属于自己。

在俄罗斯历史里，既可以看到文化的兼并与融合，也可以看到文化的分立。如今，普京将这种文化关系作为国家政策重新提出，而且还要落实到具体要求，那么，俄罗斯人民就能在社会和国家层面找到资源来巩固这种模式。保护民族，团结民族，不破坏这种团结的机制。

因此，“全民文化密码”的本质内涵，就是为全俄罗斯的人创造一个共同的文化空间，为全俄罗斯的人打造共同的文化身份。

“全民文化密码”的思想从整体上给一个庞大的多民族国家戴上了一个统一的帽子，而其内涵确又关照到了国家的诸多民族，即从整体上强调整体，从部分上强调部分。endprint

二、“全民文化密码”的内涵

普京的《俄罗斯：民族问题》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俄罗斯文化、俄罗斯精神的世界性和普遍性的观点，并指出，俄罗斯精神一方面能够吸收多种文化，另一方面它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其他民族文化。这种融合是惊人的，在全世界文化背景下的结果是惊人的。普京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世界是开放性的，这也是他如此接近世界的原因所在，他宣扬的俄罗斯文化是开放的、宽容的，并且是最大程度的宽容。俄罗斯文化的本质和重要性就在于此。

这里我们可以举几个实例：俄国沙皇对待异族的政策中亦有此种文化上的宽容，沙皇曾十余次允许增加伏尔加河地区、草原地区的人口数量；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本身就是德意志人；新上任的俄罗斯文化部长伊夫利耶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列举的艾特玛托夫、伊斯坎德尔、哈恰图良等人都是具有亚美尼亚血统的作曲家，但俄罗斯人把他们当作自己人，整个俄罗斯在这一点上是十分明确的；许多俄罗斯文坛巨匠，如果戈理、白银时代的伟大诗人布洛克等，都出生在乌克兰，但只因为作品是用俄语写的，俄罗斯也把他们当作是俄罗斯的作家；吉尔吉斯人钦吉斯·艾特马托夫对于俄罗斯老一代人来说，也许的确是位重要的作家，他因俄罗斯文化而成为世界闻名的作家；前不久，俄罗斯作家协会将最佳文学奖授予一位当代鄂温克诗人，他不仅用鄂温克语写作，还用俄语出版。不仅在文学领域，任何一种艺术领域都可以列出一大串非俄罗斯族人的名字，普京将俄罗斯文化的成就和这些人联系在一起。

确实，如普京在文章中所说，非俄罗斯族人也常常是俄罗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不仅是俄罗斯历史的一部分，不仅是伟大的文化活动家，他们也是俄罗斯人的灵魂载体。俄罗斯民族向这些非俄罗斯族人提供的是伟大的国家文化空间，以便他们能够表达出本民族的思想。“重要的是不要在没有矛盾的地方制造矛盾。”普京认为，俄罗斯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成就都应被视为整个文化空间的财富。将小民族文化纳入世界文化进程是通过俄罗斯文化、通过伟大的俄罗斯国家来进行的。当然，这些过程带来的并不只是纯粹的文化特性，这也不仅仅是族群本能的发展，这是必须利用的发展规律。它将俄罗斯社会连为一体。这个力量正好存在于多民族中，可以肯定，“全民文化密码”这一概念将会经常用到，它保证了文化的共同性。这种文化共同性存在于不同形式当中。它的提出保证了向每个民族提供更多的表达自己和自己创作本质的机会。这不是一种文化抑制另一种文化，而是一种文化接纳另一种文化。

三、“全民文化密码”的时代意义

“全民文化密码”提出后，引起强烈社会反响，俄学界和媒体都纷纷对此做出评价和分析。

俄罗斯文化部部长伊夫利耶夫在接受《国际生活》采访时就“全民文化密码”谈到俄罗斯的民族问题。他认为：“俄罗斯鞑靼人、俄罗斯卡尔梅克人、俄罗斯马里人是俄罗斯公民所熟悉的族群，但是，俄罗斯法国人、俄罗斯意大利人、俄罗斯阿拉伯人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就是颇为新鲜的了。事实上，海外俄侨的数量不在少数，他们也是俄罗斯文化的载体，形成于不同的移民阶段。同胞，当然是一个很好的词，有包容性。它也应该具有包容性，这不是种族，甚至不是居住的地区，这确实是文化的载体。我们看到俄罗斯贵族第三、四代后人，他们认为自己是俄罗斯文化的载体，他们在国外完整地保存了俄罗斯文化，这些文化现在可以同苏联时期的文化，以及在法国、南斯拉夫或其他国家发展和保存的俄罗斯文化相媲美。正如近几年的移民潮，俄罗斯的知识分子、音乐家、艺术家遍布世界各地，他们也是俄罗斯文化的载体。所以，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全民文化密码、全民族文化意识现在就显得非常重要。因为我们是完全处于全球经济和文化进程当中的。”此外，伊夫利耶夫还讲到与文化密码并行的一系列俄罗斯文化政策和举措，如出台《俄罗斯2012-2018年文化大纲》、修复历史古迹、增建博物馆展厅、修缮教堂、推出《文化法》、培养修复师等。可以看出，俄罗斯的文化战略已经全面展开。

在俄罗斯文化认同问题上，俄罗斯学者马拉霍夫把民族认同视为个体的认同来研究。他认为普京的“全民文化密码”思想不仅仅是一种对外的规定。在他看来，民族认同、文化认同有一定条件下产生的过程性，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物质特征本身，而是在社会交往过程中这些特征所代表的意义。他写道：“从20世纪80年代起，在政治学中开始流行一种趋势，把相互竞争的不同文明‘认同（伊斯兰的、基督教的、西方的、东方的、欧亚的等等）视为人类社会的主体来加以讨论”，“但实际上所形成的并不是稳同的整体，而是分裂成许多小的整体，最终到个体，而这些个体只能把自己认同为某个群体的成员。”

“全民文化密码”提出后，俄罗斯远东北方小民族委员会代表阿列克谢·波林即发表了评论，称“全民文化密码”是普京要毁灭北方土著民族。他认为，“全民文化密码”的提法是对土著民族特有文化的否定。“看了普京的民族政策我非常惊讶。毫无疑问，我们的总统在谈论民族政策的时候将这个国家的多民族性讲成了‘俄罗斯文化密码，好像所有民族合而为一一样。要知道，俄罗斯民族文化和北方民族文化是相去甚远的，包括在语言、思维、对于自然的态度、生活习惯等方面。相对于我们萨摩耶人来说，莫斯科人是永远不会懂得如何在零下40—50度的严寒下放牧的，而驯鹿对于他们来说也像是外星生物一样。”l因此，波林认为普京的“全民文化密码”会使北方民族的文化彻底消失。这里应该弄清楚的是，波林对“全民文化密码”有误解，普京的“大熔炉”是要将所有民族的文化都放进来，融为一体，形成全民族的“密码”，每个民族在其中都有一个字符，少了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文化，这个密码都会失效的，都是“无法访问”的。

2014年4月主持起草《国家文化政策基本原则》的安德烈·列夫金在“俄罗斯之声”上发表评论，他称“全民文化密码”很好地将俄罗斯与欧洲区分开来，使俄罗斯变得独特而鲜明，将俄罗斯划为“西方”或“东方”都是对这个国家的降格，是错误的，“简明地说就是，俄罗斯不是欧洲，我们国家的历史和人民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全民文化密码应该保存好，它将成为永恒的光芒”。

2014年4月，俄罗斯文化部副部长弗拉基米尔就新出台的《国家文化政策基本原则》进行了解读，该政策被视为是“全民文化密码”的延续。这一政策的主要内容是再次强调了俄罗斯文化的独特性，强调了“全民文化密码”恰恰不是放弃了多元文化和包容性原则，而是加强了对俄罗斯各民族独特文化的保护。

“全民文化密码”诠释了文化在民族自我确认、自我阐释，民族的归属感、认同感和凝聚力方面的作用，以及文化在增强综合国力、提升国际地位方面的功能，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俄罗斯是中国重要的战略协作伙伴和最大的近邻，深入研究俄罗斯的全民文化密码战略，对于我们重新认识俄罗斯的复兴、发展之路是不可或缺的。

以前，往往是将俄文化同艺术、民俗、文学联系在一起研究。而对“全民文化密码”则要从一个新角度——文化功能与作用视角，即从国家层面倡导的主流文化对俄罗斯人民族归属、国家认同的实效性和民族凝聚力等角度进行研究，揭示文化建设的必要性及在强国富民战略中的作用。

中国当代文化战略是以儒家文化为依托、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为主导的自上而下的文化体系。而俄罗斯的文化战略则不同。普京对内的“全民文化密码”着重强调了19世纪以来俄罗斯文学、艺术、宗教等发展的历史，“全民文化密码”的提出适应了自下而上的全民参与重振大国文化地位的要求。普京接任俄罗斯总统以来，充分利用经济发展、国力不断增强的契机，制定出新的国家文化战略。在对外关系尤其是在对中东欧原社会主义国家关系方面，俄以共同的斯拉夫文化为纽带，以能源、经贸为武器，辅以强大的文化攻势，拉近了与中东欧国家之间的关系，改善了地缘政治、文化环境，为俄罗斯民族的复兴创造了条件。

普京提出的“俄罗斯全民文化密码”的概念具有创新性和启示性，如他所强调的俄罗斯作为斯拉夫文化圈的核心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化承载力，俄罗斯久远的民族融合历史所形成的体现多元文化熔铸力的“大熔炉”效应，处于欧亚大陆结合部的俄罗斯文化对异种文化的宽容性等，可以说是深中肯綮的。

纵观俄罗斯文化战略的提出与发展，可知其与俄罗斯大国崛起战略之问具有日益紧密的关系。目前看，其缺陷在于过多强调民族传统文化，对于如何适应时代要求，提出更能促使年青一代心向往之的文化蓝图尚缺乏创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俄罗斯文化战略必将有所创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