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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 “节孝碑”的沉默与复出

2015-06-30刘金梅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族谱碑刻宗族

刘金梅,杜 靖

(1.青岛大学 图书馆,山东 青岛 266071;2.青岛大学 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一、引言

2015年清明节,大韩民国骊兴闵氏大宗会一行40余人来到山东滕州市闵楼村与闵氏宗亲联谊,并在闵楼村先贤闵子庙里共同举行了祖先祭拜仪式。在此期间,闵楼村发现了两块清代宣统年间 (1909-1911年)的碑刻,碑主为两位寡妇。本文作者之一的杜靖应邀参加这次闵氏族人联谊与祭祖活动,见闻了这两块碑刻在当下的文化遭遇。

本文探究的主要目的是通过两块碑刻在不同历史时期的 “命运”以探讨人们对待这些古碑的态度,以此了解人们如何对待他们的历史或传统以及中国的现代化变迁问题。

民族志田野调查由杜靖完成,族谱阅读与分析由刘金梅进行。论文的主题,即材料所蕴含的学术价值由二人讨论后共同决定。最后由刘金梅主笔撰文,杜靖进行了修改。

此次田野调查的具体时间为2015年4月5-7日。之后,通过电话和QQ群交流进行了后续性调查。族谱的阅读是在田野调查之后、文章撰写之前进行的。

本文内容主要关注5个问题:第一,介绍碑文内容;第二,与族谱上的有关信息进行比较;第三,分析碑刻的消失;第四,碑刻出土以后不同人群对待它们的态度;第五,理论讨论。

二、碑刻内容

本文涉及的两块碑刻,发现于2015年4月。“旌表闵昭电之妻侯孺人节孝碑”挖掘于4月4日,“旌表闵昭奎之妻邓孺人节孝碑”挖掘于4月5日,均为乡间普通农人发现并挖出,非考古学专业工作者所为,故本文不用 “发掘”一词。具体发现情况可参看第三小节内容。为便于探究,姑将两块碑刻文字全文录出。

旌表闵昭奎之妻邓孺人节孝碑

守节难,殉节又难。殉节于夫死之日难殉,殉节于子死亡日更难。吾见有子节者矣,见有殉节者矣,从未见有殉夫不得而人殉子至于一殉再殉者也。夫至于一殉再殉,天之错折斯人亦极矣。有之,自邓孺人始。

孺人,邑宁家村邓公恩宇之女,予族伯广淮公之四子昭奎妻也。居心贞静,赋性和平,在家从父母时,惟日修针黼,他事不与闻焉。年十七来归,事舅姑惟谨,待家人以和,相夫持家处置悉当。逾年,夫卧病不起。孺人侍汤药,朝夕未尝稍懈,夫疾笃,握孺人手问以终身事。孺人泣曰:“倘君不恻 (测),吾惟有死耳!”及夫卒,果投缳自缢。家人急救,得苏。然而,从夫志决,仍不饮不食,惟日有悲泣而已。翁已先姑去世,其姑论之曰:“尔勿死!尔身已妊,倘或生子,则绝续可延,尔身亦有所讬 (托)矣。孺人感悟。及期生子宪忍,由是竭力以孝姑,延师以训子。家庭之间,极为和顺。及姑殁,丧葬事一听诸夫兄处分。孰知天心难测,竟若有意厌绝斯人,其子宪忍至十四岁又病故。孺人顿足曰:“我死期至矣!”遂服毒而亡。呜呼!孺人之际遇若是,彼苍其不敢问也。

光绪二十五年 (1899年),采风者□,滕邑绅举以闻奏,请奖励勒诸贞珉。吾知后有过此地者,凭吊苦节,未有不唏嘘泪下者也。孺人夫兄昭雷,族兄也,丐余作文,不获以不文辞,遂援笔而记其事。

庠生魏振杰、增生刘位庄、议附生王玉辉、议序九品衔 监生族兄闵昭铨顿首拜撰并书丹

大清宣统年岁次己酉 (1909年)清和月上浣

旌表闵昭电之妻侯孺人节孝碑

万事莫难于守节,行其难于尽孝,二者之难在于持久。大凡人之持身行事,或一念矢志,未必其过时而不改也。或偶尔顺亲,未必其后日而不变也。求所谓之死靡他。人无间言而为天地间完人者,此在男子尚未易数,数亲而次于巾帼,中乎有之?吾今于闵氏妇侯孺人见之矣!

孺人,邑南岗村侯公殿奎之女,闵家楼村闵广淮之次子妇,闵昭电之淑配也。自少时随父母,工女红,目不邪视,口无妄言,有专静纯一之德。年十七归于闵,寝视膳,得舅姑欢心,而且必恭必敬,无违夫子,乡里称贤妇焉。年余,夫染腿疾。孺人侍汤药,供饮食,久而弗懈。每焚香籲天以祈免,及夫病增剧,他人有以温言相慰者,孺人略无惧容,盖自分夫死与死,而无独生之心也。夫卒,孺人悲泣万状,决不欲生。数日勺水不入口。翁姑谕之曰:“尔夫既已死矣,尔若再死,不益重吾二人忧乎?尔勿如此!尔夫兄有子宪良可为尔嗣。”孺人由此是心有转机,不复言死矣。葬夫,即一意孝双亲,教嗣子,勤俭持家,辛苦劳身。数年后翁姑去世,嗣子成立。家道遂日以充裕,身体日益强健。呜呼!事已成矣,心亦悴矣!事以褒美,可无愧矣。阖邑绅衿遂举以闻于宪台,奏请。许其勒石,永垂不朽。时孺人春秋五十有四矣。孺人夫兄昭雷乞余作文,义不得辞,遂援笔而为之记。

庠生魏振杰、增生刘位庄、邑庠生眷愚弟杨峥容、附生王玉辉顿首拜撰并书丹

大清宣统元年 (1909年)岁次己酉清和月上浣

对这两块碑刻文字进行归纳与分析,可以看出如下几点:第一,两位碑主,即邓孺人和侯孺人是妯娌关系,邓孺人的丈夫在弟兄排行中是第四,侯孺人的丈夫在兄弟排行中居第二,但邓孺人先行离世。

第二,邓孺人不仅为丈夫殉死,也为儿子殉死。她17岁嫁入闵家,18岁守寡,几次欲死,均被救。其子14岁又亡,邓孺人绝望,最后服毒自杀而死。侯孺人17岁嫁入闵家,18岁夫亡守寡,后得嗣子过继。立节孝碑时,侯孺人已经活到54岁,估计其后属于正常死亡。年纪轻轻就守寡,二人均属苦命人,尤其是邓孺人。

第三,妯娌俩被旌表的原因在于 “节孝”。所谓 “节”,是指为亡夫殉节以及殉节未得之后为丈夫守节;所谓 “孝”,是指亡夫去世后孝顺公婆、替夫家生育子嗣或抚养子嗣,为夫家宗族之延续而做出贡献。

第四,邓孺人不是 “完人”,而侯孺人则成为 “完人”。所谓 “完人”,顾名思义即 “完整的人”。从侯孺人的节孝碑文看,她不仅实现了为丈夫殉节和守节的目标,而且替丈夫完成了孝顺父母的责任,并以孝道安葬翁姑,更重要的是替丈夫和家族生育子嗣并抚养和教育子嗣,使之成人,为之安家立业,且自己又能寿终正寝。具备以上诸条件,方可称为 “完人”。之前并不见中外学者讨论这一概念,侯孺人碑为研究民间所谓的 “完人”概念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第五,光绪二十五年 (1899年),邓孺人事迹被地方士绅和采风者上报朝廷,请求君王给予旌表。从碑制看,获得恩准。侯孺人是通过地方缙绅举报给滕州县令的,然后由滕州县令上报朝廷,最终朝廷许可而得以旌表。

第六,两块碑文均由亡人的大伯闵昭雷求人写成,撰写碑文的文人皆为地方低阶儒生,如生员、附生、监生等。这些儒生与死者之间的关系,有的是同族,有的是姻亲,余者为乡亲。

第七,两块石碑均立于大清宣统元年 (1909年)四月,为同时竖立。

以上是对文字的分析,接下来将描述和分析两块节孝碑的碑制。二碑形制一样,碑体高2.5m,宽0.8m,厚0.27m。碑额中间有深度浮雕 “圣旨”2字,字体庄重大方;碑额之上的碑头亦为深度浮雕,内容为 “二龙戏珠”图,两龙相互缠绕。这里,之所以称为 “深度浮雕”,几近透雕也。碑体两边装饰有浅浮雕连续龙纹,诸龙首尾相连,蜷曲生动。二碑主体保存完整,文字清晰可辨识。据地方文物部门专家考证,其书法由清末民初滕县著名书法家魏振杰所撰写。二碑当年均竖立于家庙边的官道旁,可让来往客商看到。此官道向南可抵达徐州、南京,向北可达曲阜、泰安、济南和北京,族人称为 “进京大路”。即今闵氏祠堂东院墙外的南北大街。

由于节孝碑竖立在官道旁,闵族妇女的贞节和孝道名声可传达四方,播化乡土。这不仅使闵氏一族在地方上拥有声誉,而且可以在异地获得名声。可以想见,闵氏族人当年是以 “自豪”的心态来对待这两块碑刻的,尽管对于守节、殉节的妇女个人而言是人生的痛苦与悲剧,但贞节碑为闵氏宗族在地方社会中集聚了足够多的伦理资本、文化资本和象征资本[1][2],从而使得闵氏宗族在乡土社会中获得了高于周边他姓宗族的道德力量,甚至社会地位,成为一方望族。

三、家谱中的传记

节孝碑所记其事迹如此,族谱所载又如何呢?让我们来看看 《闵氏族谱》中这两位妇女传记的情形,以此管窥当年人们对待她们的态度。

滕州闵楼这一世系群截止到目前共进行了5次修谱,第一次在明嘉靖二十六年 (1547年),第二次在清康熙二十八年 (1689年),第三次在咸丰五年 (1855年),第四次在民国二十二年 (1933年),第五次在1993年。邓孺人和侯孺人的事迹在四修族谱中得到收录,分别是 《闵母邓孺人节孝传》和 《闵母侯孺人节孝传》。在第五修时族谱又原文不动地将两篇传记录入。为了与碑文进行比较研究,现将谱中传记文字呈下。

闵母邓孺人节孝传

人生立大节尚矣。然在鬓眉男子,尚不多见,况女子乎?女子而克尽孝守节,吾于闵母邓孺人见之矣。

孺人,邑宁家村恩宇邓公之女、广淮闵公四子昭奎妻也。赋性贞静,克娴女训。年十七于归,舅先姑卒,事姑如母。尝夜绩 (织)以佐夫读,人以贤妇称之。年余,昭奎腿病寒疽,卧床再岁。孺人衣不解带,躬侍汤药。及昭奎疾笃,握孺人手为决曰:“我读书原期光宗耀祖,今从此已矣。独念母老卿幼,死不瞑目。奈何?”孺人曰:“君勿虑,吾将籲天祈代。即不然,亦为君扫蝼蚁于地下耳。”语甫毕,昭奎逝。阖家哀哭,独不见孺人,急觅之,已投缳矣。群救,得苏。家人知其有死志,防护甚严。而孺人不饮不食,志在必死。姑与诸嫂劝之曰:“夫死而妇殉节也,但尔身已妊。倘天赐以子,抚孤以延夫嗣,亦为不义也。孺人心有转机,遂不死。葬夫毕,毁容,事姑益谨。及期,果生子。人谓孺人节孝之所感云。越三年,姑殁,孺人随诸兄嫂送姑葬于先茔。每朔望、忌辰,悲哀感行路。既而与夫兄等析居,勤俭持家,义方教子。即期功之亲,皆相见于门外。其守身谨严又如此。宪忍者,孺人之子也,挟状至,乞为其母立传。余愧不文,谨略述其实,以俟采风者。

愚表弟张茂春顿首拜撰[3]

闵母侯孺人节孝传

易言安节、甘节,犹幸之也,而首曰苦节不可贞。呜呼!苦节而贞,则侯孺人真其人矣。

孺人邑南岗村殿魁公之女,闵家楼村闵公广淮次子昭雷公妻也。年十七于归,贞顺专静,有古贤妇风。事舅姑得其欢心,夫妻相敬如宾。岁余,昭雷公染腿疾,卧床年余。孺人衣不解带,药必亲尝。至夕每稽顙北辰,求以身代。未几,公卒。阖族环哭,独氏不在,众起寻之,已闭户,赫然缢梁上矣。幸气息奄奄,急救得苏。及至夫葬,缢者数次。皆不得死。翁姑谕之曰:“尔死于节,得矣。独不念吾二人乎?弟又许以嗣子,始进一勺水。葬夫毕,毁容,理家事,耐辛苦,甘淡泊,而与人则惠。宗党外戚,馈遗无吝容。嗟乎!孺人四岁失恃,九岁失怙,十八岁称未亡人。自是而翁、而姑、而夫四弟几遭丧者六人,生之不幸,至斯极矣!然砥节励行,冰清玉洁,终为天地之完人。虽匹妇也,其树立亦伟矣哉!

邑庠生杨成章撰[4]

结合碑文,对以上两篇传记进行研读,大致可获得4点看法:第一,族谱中的两篇传记早于节孝碑文。理由有二:其一,族谱中的 《闵母邓孺人节孝传》由邓孺人之子闵宪忍求人代写,而节孝碑文中则提到宪忍14岁已死,且邓孺人业已自杀。据此可知,族谱中的传记写于邓孺人在世之时。其二,尽管侯孺人传记中没有直接的信息,但却只字未提得到君王旌表一事。旧时代,对于一个妇女而言,能得到君主颁发圣旨的旌表乃是一件人生大事,同时也是宗族中的一件大事,写传者不可能疏忽这类事情。由此可以推知,侯孺人传的撰写也晚于节孝碑文的问世。

第二,《旌表闵昭电之妻侯孺人节孝碑》和 《闵母侯孺人节孝传》两份文献所提供的信息有矛盾和出入。侯孺人碑文讲,侯孺人是 “闵广淮之次子妇,闵昭电之淑配”,但 《闵母侯孺人节孝传》则说侯孺人是 “闵公广淮次子昭雷公妻也”。那么,闵广淮次子究竟叫闵昭电还是闵昭雷?我们以为,应该叫闵昭电。理由有二。其一,两块碑文皆云 “孺人夫兄昭雷,族兄也,丐余作文”和 “孺人夫兄昭雷乞余作文”;第二,古人常常 “雷电”并举,一般不习惯说 “电雷”。据此可以推知,闵广淮在给儿子起名时会先给出生的儿子起名 “雷”,然后再用 “电”字以次命名。推论完毕,核对第四修族谱[5],果然传记有误,而碑文正确。

图1 节孝碑上所涉及男子的世系情况①参见《四修族谱》第四册,第18页。

第三,两篇传记均为外族他姓生员所写,写作的理由除亲自祈求外 (有一篇没显示此等信息),也是有感于两位孺人的 “节孝”。正是因为传主拥有 “节孝”,才值得乡土社会中的儒生们为之作传。

第四,孺人在古代是用来称呼大夫的妻子,明清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封孺人,但也通用为妇人的尊称。不论是碑文还是族谱传记的题目中都用 “孺人”称呼,应该是对一般妇女的尊称,并非根据礼制的说法。但碑文用 “×××之妻×孺人”之称谓,应该是当时官方礼制的叫法,而族谱中传记题目则用 “闵母×孺人”称呼,则显然是从求传者的立场出发而作的一个称谓 (《闵母邓孺人节孝传》提供了其子出面求传的信息,而 《闵母侯孺人节孝传》则没有显示此等信息)。这种称谓特点反映了当时礼制和社会习俗对待 “孺人”的态度。

不论从碑文还是族谱中的传记来看,历史的各方行动者均以碑主或传主的 “节孝”为荣。在帝王、地方官吏、地方儒生、宗族乡党和亲属们看来,她们的行为及其所蕴含的伦理道德价值应当值得整个社会成员学习。

四、神秘的隐藏

两块贞节碑立于大清宣统元年 (1909年)四月,而四修族谱开始于1933年,定稿于1936年,两件事情相差24年。为什么四修族谱上只在邓孺人和侯孺人名下用小号字标明二氏有传,却不标明有得到皇帝嘉奖的贞节碑呢?另外,在四修族谱中也没有收录节孝碑碑文。对于一个乡村宗族而言,宗族成员若能得到君王的嘉奖,这对于整个家族都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情。为什么纂修家谱的儒生们会疏漏这两块碑刻呢?

据我们初步的推测,第一,在四修族谱时,确实没有发现或不知道节孝碑;第二,清末民初,战乱频仍,家人为保护碑刻,很可能悄悄地将碑刻埋藏起来,故在想进行文字录入时已经找不到碑刻了;第三,当时纂修族谱的人与碑主所在房支有矛盾,或出于嫉妒心理,故意隐藏。以上3种推拟出来的情形,无法确定为哪一种,但我们认为是其中的一种。

村中有人怀疑两碑刻是 “文化大革命”时期,尤其是在 “破四旧”运动中被藏起来的。假定这个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这将意味着上面第三个假设是成立的,即由宗族内部房支间的矛盾或嫉妒而故意使之不出现在族谱中。也就是说,节孝碑自竖立以后,一直在大路边上。直到 “文革”时期,碑主后代或其他宗族成员因害怕被政治运动所毁,故悄悄地将石碑推倒并淹埋,致使他们在进行第五次族谱编修时,纂修者也不知道有这两块碑刻。

其实,这个假设也不可能成立。第一,碑主后人和其他宗族成员并没有掩藏过节孝碑,要不然,他们不会不知道在那里埋着石碑。第二,在 “破四旧”运动中,整个白果林墓地全部被夷平,变成为良田。所有的碑刻要么被砸碎,要么被运到野外架桥铺路,无一幸免。即使有人悄悄地淹埋,知情者在那个特殊年代也会被举报出来。在此种情形下,节孝碑怎么会得以全身?第三,五修族谱的主修人闵庆文老人在2015年时100岁,1993年修谱时77岁。他是一个 “老私塾”,有着较深的国学修为。假定 “文革”之前节孝碑竖立着,且后来被保护下来,他怎么会不记得呢?自2005年以来,笔者之一的杜靖曾数次访谈闵庆文,发现他是一个公正且厚道的老人,怎么会存有偏心或房支嫉妒心理而再次故意于谱中隐瞒消息呢?退一步说,修谱也不单是个人行为,即使他不提,别人也会提起节孝碑。故可能的情况是,参与第五次编修族谱的人们也不知道这两块碑刻。

从两块碑刻完整地被保留下来的情形推断,当年肯定有人将它们悄悄地掩藏起来了。只是当时兵荒马乱,无人注意,加之后世年代久远,致使闵氏族内不记得历史上家族有过此等殊荣而已。

五、发现和立碑过程中的闵氏族人态度

节孝碑的重出,人们的态度又如何呢?下面,我们将通过两块石碑具体的发现与竖立活动以观察碑主的子孙后代和其他房支的族人对待两块碑刻的态度。

闵祥炜,孔子弟子闵子骞第75世孙,是此次中韩两国闵氏宗亲联谊的中方代表,同时也是近几年滕州闵楼村闵氏祠堂祭祖的发起人。在闵楼村现有房支中,他属于白果林一支的后代。所谓白果林,是一个房支的墓地,在墓地里有一棵巨大的白果树作标志。枝繁叶茂的参天白果树象征着整个房支人口和事业的兴旺,故人们用它作为家族的名称。当与韩方客人确定下联谊活动后,他和闵昭芳、闵繁恒、闵繁利、闵祥界等几个宗族成员组成 “自发祭祖小组”,并在清明节前10天左右着手准备工作。具体包括制作条幅式欢迎标语、打扫卫生、布置祠堂、设计祭仪、安排接待等事情。

邓孺人和侯孺人节孝碑就是在准备仪式期间发现的。2015年4月4号即寒食节上午,这一天村民闵繁文偶然发现一块碑。发现地点就在家庙后边的大路旁的水沟里,属于从前白果林墓地入口处。当时闵祥炜正在树上悬挂条幅标语,欢迎韩国宗亲 “回家”祭祖。闵繁文对他说:“祥伟,我给你说件事儿,那里有一块碑。”闵祥炜听后就心里盘算:要么是庙里的碑,要么是自己房支墓地——白果林里的碑。这两年闵祥炜一直在寻找本家族以往的记忆附着物,因为在他幼小的印象里,家庙里过去有6块,白果林里有20多块,尽管 “文革”时期破坏了不少,但总相信会有保留下来的,于是他让自己领导的小组成员闵繁涛找拖拉机拽出来。由于阴天下雨,拖拉机打滑,无法拉出。后来7个男丁登上拖拉机头的头部,巧妙地利用杠杆原理,终将石碑拽出。在拽出时,碑的背面朝上,看不见文字,无法断定是否属于白果林家族的墓碑。但闵祥炜怀疑是自己的高祖闵广第的碑。为把这块碑翻过来,他许诺:如果是我家的碑,大家翻过来,每人一条玉溪香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家一喊号子,一下子就把碑身翻过来了。

“自发祭祖小组”成员当时正忙于布置条幅、铺垫路面、打扫卫生这些事宜,无暇顾及这块碑,闵祥炜打算接待完韩国宗亲后再把它竖立起来。

等碑身正过来后,有人用柴草一擦,看到其题铭为 《旌表闵昭奎之妻邓孺人节孝碑》。顿时,族人就判断出这是一块 “贞节碑”。尽管看到碑上的一些人名,如闵广淮、闵昭奎等,但由于年代久远,在场的人谁也不敢断定它属于哪一个房支的碑。

闵祥炜始终放心不下,因为是在白果林家族墓地门口发现的,于是他当晚回到县城的家中,查阅族谱,可翻完三套族谱中的有关传记也没有找到碑上的人名是自己房支的。当时,退休后居住于闵楼村的闵繁于也在现场,他认为可能是白果林家族的碑,但又怀疑是自己祖上的碑,拿捏不准。这晚回到家后,他也翻阅族谱查信息,结果发现属于自己祖上的碑。

第二天,即清明节这一天早6点,闵祥伟和闵祥界再次去看节孝碑。他俩用水清洗后发现是宣统皇帝钦赐的,有 “圣旨”字样,突然意识到其价值所在。闵祥炜当场就说:“论名气大于天,皇帝给的;论价值得卖七八万,最有价值的,给100万也不卖,因为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耀。”这一天清早,闵繁于也急匆匆来了,因为经过昨夜仔细核对族谱,他已经确定碑主是他们家的。但他阅读完碑文之后,什么也没说就悄悄地溜走了。

闵祥炜觉得,闵楼村能够出土过去君王赐给的碑,其意义太大了。这是一种家族的荣誉,完全可以竖立在大路边上,让前来寻根的韩国宗亲了解过去的历史。既然是闵繁于家的碑,就应该让他家竖立起来。但竖碑需要找人,需要找吊车而花费一定的金钱。闵繁于比较节俭,长久以来给村里人留下了 “抠门儿”的印象。这让他出钱出力立碑未必轻易地就能做到,但石碑必须竖立起来。想到这里,他决定去说服闵繁于,让他们家族花钱把碑于清明节当天竖立起来。但他与闵繁于不是十分熟悉,便委派 “自发祭祖小组”里的闵祥界去做说客,并授之以说服的技巧。

闵祥界,现任闵楼村村委委员,与闵繁于平日关系不错,是一个理想的说客。闵祥界来到闵繁于家里说明来意。起初,闵繁于以 “属于整个闵楼村闵氏家族,全村名誉”为由而推脱责任。闵繁于说:“我昨晚回家在家谱上进一步查明了,是皇帝给的最好荣誉。祥界,是俺家的碑不错,但这也是闵楼全族的事情。”闵祥界就对他分析了书记不可能给立碑的现实,因为在闵祥界看来,若是以全村名义立碑,必须由村书记同意并发话。为达成目的,闵祥界故意用激将法说:“你要是不要,我们自发祭祖小组就要了,花2万块钱买你的,你给不给?”闵繁于不吱声。闵祥界继续说:“与村西的牌坊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两块碑在文物贩子手里少说也得值50万啊!”见闵繁于仍是不吭声,闵祥界递过一支烟去,拍了拍闵繁于的膝盖说:“大叔,你看怎么办?”闵繁于终于表态:“从今天开始竖立起来,花多少钱我花,你们帮忙给我竖立起来,我请你们喝酒!”说完之后,闵繁于就打电话通知本房支的主要男丁成员赶快回家立碑,因为有些成员在外忙生意或别的事情。

实际上,当4月4日挖出第一块碑的时候,村民就发现在地底下紧挨着邓孺人碑还有一块平整的石头,当时疑心是 《旌表闵昭奎之妻邓孺人节孝碑》的碑座。4月5日中午,有人在出土邓孺人碑的地方又发现另一块碑刻,当时这名宗族成员用铁锨有意识地翻弄昨日露出的 “平整石块”,结果碑的一端露出了地面。这时闵繁于支系的主要人员基本到达了,他们就自己动手挖掘。等挖掘出来一看,竟然跟先前的那块碑一模一样,也是带有 “二龙戏珠”和 “圣旨”字样的浮雕,题铭为 《旌表闵昭电之妻侯孺人节孝碑》。由于昨晚已经翻阅族谱,闵繁于立刻判断出侯孺人碑也是自己家族的。碑刻上的闵昭电与邓孺人碑上的闵昭奎是兄弟俩,闵昭电是二哥,闵昭奎是四弟,都是闵广淮的儿子,自然两碑碑主邓孺人与侯孺人就是妯娌两个。从闵繁于这里来论,闵昭电是其高祖,而侯孺人是其高祖母。

当时挖掘现场的族人都很兴奋。这消息也迅速地传遍全村,自然吸引了许多宗族成员前去观看。

据说,当天晚上直到10点才把碑立好。为立碑闵繁于从附近村子雇来吊车,在细雨与泥泞中费了很大的劲儿。节孝碑基本就在原地竖立,位于闵氏家庙后边的大路边上,亦即村子的西部入口处。

4月6日上午9点30分,韩国骊兴闵氏大宗会一行44人乘坐一辆大巴至闵楼。闵楼村闵氏族人在刚刚修建的牌坊——德孝坊前迎接他们,向他们敬献黄色礼帛并介绍了德孝坊。然后,中国闵氏族人引导韩方客人向坐落在村庄内的闵子祠走去。当祭祖队伍路经节孝碑时,闵祥炜拦住队伍,并让本文著者之一的杜靖向韩方客人介绍碑文内容。

韩国社会非常尊重教师,尤其是大学教授。在一些重要活动中,在仪式上人们总是把教授排在前面来介绍,然后才介绍到场官员。闵祥炜不知从哪里了解到这一点,他临时安排杜靖教授简介昨日刚刚发现的节孝碑。作为中国宗族研究专家,杜靖也领会闵祥炜的意思,于是向韩方客人仔细地介绍了碑文内容,同时评论了旧时代中国妇女的命运。在闵祥炜等族人眼里,新出土的两块节孝碑代表了闵楼宗族的荣耀,完全值得向韩方宗亲介绍,希望他们由此了解中国的历史。韩国闵氏在听完杜靖的介绍之后,不免一番唏嘘与议论。

从两块碑刻的发现过程,我们可以看出如下几点:第一,对于突然出现的两块节孝碑,不同的人群所做出的反应不太一致。作为主办此次祭祖仪式的宗族成员非常珍视,他们觉得这两块节孝碑是整个宗族的荣耀,值得向外人介绍和 “炫耀”。从事先设计好的仪式单里可以看到,原本没有这一介绍节孝碑的环节,但闵氏族人及时地将它们立起来,给到来的远方客人观看并让他们了解宗族过往的历史。因之,闵氏族人及时地将其吸纳进祭祖仪式中,并成为祭祖仪式的一部分。

第二,作为碑主的后人,虽然起初出于经济利益的盘算,不大愿意竖立节孝碑,但在同族人的劝说后,最终集合并动员了整个房支的力量将碑竖立起来。对于碑主的后代来说,其动机主要是一种孝道。如果他们不立碑,将可能面对整个村庄巨大的舆论压力,会被指责为 “不孝子孙”,在村内无法抬起头来。

第三,节孝碑的复出,对闵氏宗族内不同成员激起了不同的情感体验。对于碑主的后代而言,当他们了解碑上的内容后,直接向调查人杜靖说:“她们太苦了!苦死了!”可是对其他宗族的成员来说,他们觉得这会给整个宗族带来荣耀,尤其是碑刻有 “圣旨”两字更让他们面上增光。韩国宗亲却视之为观察了解中国同宗的窗口。这表明,不同的亲属距离和不同的思考立场,对节孝碑的感受不一样。

六、仪式之后节孝碑的命运

这两块石碑的命运并没有随着祭祖活动的结束而被冷落。相反,它们的复出在整个社会中进一步激起了不同的反应,值得仔细观察。

同一历史事件或事物,不同人群会做出不同的解释。第一,附近村民视节孝碑为不吉利之物。复出后的节孝碑立在闵楼村通往村外的大路边上。近几年村民不断地将村落建筑向村外移动,于是使得家庙附近的空地渐渐为民房所占据。按照过去的说法,庙地、墓地及其附近是神灵或鬼魂居住的地方,普通百姓居之不吉。此乃民间盖房之大忌。随着人们头脑中迷信观念的淡薄,加上靠近路边出行便利的诱惑,人们也就慢慢地没有了那么多的顾虑。但是,等两块节孝碑被竖立起来以后,附近住户开始慢慢地有了意见,认为今后家里会出寡妇。因而,他们强烈地建议节孝碑碑主后人移走碑刻。

第二,被作为文物的节孝碑,在被挖掘出来以后,由于人们发现碑身上有 “圣旨”二字,立刻意识到是旧时 “君王”所赐的碑刻,具有文物收藏价值,于是作为碑主后人的闵繁于在仪式过后每晚都要值班看守这两块碑,生怕被文物贩子或盗墓贼给偷走了。因为前不久,家庙门口那蹲石狮子就被人偷了。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们对这两块碑的文物价值的认识与肯定,也与地方文物工作者的鉴定和地方媒体的报道有关。2015年4月9日 《齐鲁晚报》发表了一篇题为 《疏通水渠挖出清朝 “圣旨碑”》的新闻报道:

4月5日清明节当天,滕州市鲍沟镇闵楼村的一户村民疏通紧挨家院的小水渠时,没想到发现了在 “文革”时期失踪的两块 “圣旨碑”。

据闵楼村会计闵繁恒介绍,当天村民在疏通水渠时,发现了这块雕有龙纹的石头,挖出后竟是该村遗失很久的 “圣旨”碑。记者在该村看到,目前这两块碑已经被重新立在了村口,村民还拉绳子将碑围了起来。“我们回头打算做个护栏保护起来,毕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闵繁恒说道。

记者了解到,这两块碑立于清朝宣统年间,碑体高2.5米左右,宽0.8米,厚达0.27米,碑额上有高浮雕的双龙托日图案,碑额中间雕有 “圣旨”二字,碑体两侧是浅浮雕的龙纹,整体风格庄严大气,石碑主体保存完整,文字清晰可见。

两块石碑的落款均为魏振杰。记者从滕州市汉画像石馆的工作人员处了解到,村民口中的“圣旨碑”是两块 “节孝碑”,魏振杰是清末民初的书法家,其书法作品有很高的艺术价值。[6]

对这则报道需要说明3点:第一,滕州市文物部门工作人员于祭祖仪式结束后的第三天,即4月8日前往闵楼村进行鉴定。枣庄电视台也于当晚进行了新闻报道。第二,节孝碑的发现并非是在村民挖水渠时发现的,新闻记者的报道失实。之所以如此,是担心报道祭祖发现会产生负面新闻效应。第三,两块碑并非 “文革”时期失踪的,上文已有过专门的考证与分析。

这份通讯同时配发了照片。照片左边的人员为地方文物鉴定专家,右边几位为村两委的成员。从这张照片中我们看出,碑主的后人缺席了。而记者也没有采访碑主的后人以及闵祥炜等发现者。那么,何以造成这种局面呢?据闵祥炜说,闵楼村书记对外公开强调:“所有记者进村采访,必须经过他同意。”显然,这次文物鉴定和新闻报道经过了村落基层政权的 “安排”。这意味着,村落基层政权并不想在文化事件上缺席。

尽管如此,在附近村民的强烈反对下,碑主后人闵繁于不得不再次动员家族房支力量将两块节孝碑运到自家院子里保护起来。当然,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运到自家院子里看护起来方便,避免夜晚到村西口站岗的辛劳。尽管闵繁于出于 “孝道”保护碑刻,但无疑它们被看做祖宗遗留下来的 “宝贝”或 “传家宝”。这也是一种文物观。

图2 地方文物专家在鉴定节孝碑

仪式之后节孝碑的遭遇说明,有的人把它们当成了 “非吉祥物”或魇胜物,有的人视之为 “文物”,而地方媒体则视为新闻资源,而二碑所蕴含的 “节孝”内容却被完全 “格式化”。

七、讨论

通过以上考察,现在我们可以开展有关的学术讨论了。本文所涉及的邓孺人和侯孺人的节孝行为应该放在特定时代背景和家庭氛围内来理解。

《仪礼·丧服·子夏传》曰:“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周礼·天官·九嫔》云:“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就是传统封建社会时期,儒家给中国汉人妇女规定的 “三从四德”。尽管邓孺人和侯孺人生活的时代已经是清王朝的末期,“欧风美雨”已悄然地进入中国的沿海城市,但内陆乡村依然是儒学所统治的阵地。何况二孺人所嫁入的闵氏宗族由于其始祖是孔子弟子先贤闵子骞,因而向来肩负着儒学向乡土社会播化的重任[7],成为乡土社会中他姓宗族的表率。又,二孺人的丈夫均是怀抱科举梦想的年轻人,他们自幼便在宗族兴办的私塾中修习儒家经典,家庭生活已经高度儒学化。

光绪辛卯年 (1891年)春日某天,闵楼闵氏宗族领袖闵广第拜访同邑岁贡生候选训导杨正伦 (那时这位候选训导正设馆授徒),二人闲聊间讨论起族内人才和教育问题。闵广第说:“族中生齿日繁,而儒雅风流渐不若昔日之盛。溯厥由来,盖因贫窘之家多,以致读书之人少也。”[8]杨正伦描述了当时闵广第的心理情状,“抚今追昔,欷歔者久之。”[9]在与杨正伦的讨论中,闵广第打算在 “庙中设立义学”。他看得格外深远,“非曰为国家培养人才,亦聊敦一村之风化耳。”[10]于是闵广第同族长、族众商议,愿将自己朱家庄①该村在闵楼村北,是闵楼邻村。的30亩田地拿出来作为学田,然后与先前8亩庙地合起来一并作为 “祭田”。除春秋祭祀两丁费用外,“余者为义学之资。”这桩义举,深为杨正伦所赞赏,认为闵广第有 “启后之功”“倍于奉先也”[11]。

在此背景下,我们不难理解邓孺人和侯孺人所秉持的节孝观念。她们不仅是停留在一般的女性伦理信条要求上,即 “为丈夫守节”和 “孝顺公婆”,而是更进一步在丈夫死后为丈夫 “殉节”,殉节不成,便苦苦为之 “守节”。在丈夫死后的 “守节”过程中,还要替亡夫侍奉或孝顺公婆,生育和抚养家族子嗣,完成宗族所赋予的重任。这些都是传统孝道所规定的内容。

当两位孺人以超于常人的意志做到这一点以后,自然会得到整个宗族乃至封建王朝的褒奖。所以,她们的事迹在旧时代会得到隆重的表彰。即族谱上给她们立传,封建政府颁发圣旨给她们竖立节孝碑。这自然在乡土社会中成为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两块圣旨碑也因而给闵氏宗族在地方上增加了象征资本。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圣旨碑一事并未在稍后编纂的家族文献——族谱上得到记录或反映,甚至这两块碑也不知在何年何月由谁将其埋入地下,埋入地下的动机以及当时的情景也无从知晓。直到2015年清明节,族人在准备祭祖的过程中于偶然间发现了它们,这才使它们重见天日。但是复出以后的节孝碑所承担的社会功能再也不是向乡村社会播化儒家的 “节孝”观念,而是被族人、地方文物工作者和新闻媒体当做具有一定价值的 “文物”来理解。当然,族人也临时将其当做祭祀仪式上的历史 “摆设”或 “装点”。甚至个别族人在祭祖仪式结束以后,将其理解成 “不吉之物”。我们看到,不同人群对待同一历史事件或事物具有不同的态度。

那么,如何理解节孝碑沉默或消失的事情?尽管我们无法搞清楚究竟是谁出于何种动机和怎样的社会情景悄然地埋藏了这两块碑刻,使它们在家族集体记忆中 “消失”,但是二碑 “消失”的年代恰恰是民国以来现代化驰骋和中国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历史时期。这两者的吻合本身就是一种文化隐喻,即从现代化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角度看,两块节孝碑也是不该存在或出现的,因为它们身上承载的是 “封建迷信”的伦理道德,这些伦理道德与现代化信念和现代化文明是格格不入的。消失或沉默行为本身就是一种 “配合”现代化及其叙事的行动象征。

两块节孝碑在不同历史时期,人们以不同的眼光来阅读和理解它们。即封建社会时期是 “贞节与孝道”的道德模范,在20世纪前半期及新中国时期是 “封建迷信”,而当下是 “文物”或 “祖先留下的宝贝”以及外国人当做了解中国的窗口。小小的两块碑刻以及它们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文化遭遇,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中国社会的变迁。

过往有关中国社会变迁的研究多通过传统的 “复兴”或 “重建”来展示[12-18],即人类学家们往往选择如下的文化现象来解释中国社会的变迁:一些建筑物或仪式在传统时代非常的普及或流行,但在现代化过程[19]中消失了,到新时期这些建筑物或仪式又得到 “复兴”或 “重建”,可是 “复兴”或 “重建”的仪式或建筑物虽然貌似原来的东西,而在功能等方面已不再是先前之物事。本案例的价值在于,它们并非当代人有意 “复兴”或 “重建”的,而是偶然的机会复出的,可依然能通过当下人对它们的解读态度观察出时代的变迁。因而,在方法论上本案丰富了研究中国现代社会变迁的手段与途径。

[1][法]皮埃尔·布迪厄,著;李猛,李康,译;邓正来,校.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61.

[2][17]张小军.再造宗族:福建阳村宗族“复兴”研究[D].[中国香港]香港中文大学,1997:4、1-286.

[3][4][8][9][10][11]闵庆文.滕阳闵氏家谱(卷十)[M].滕州集文石印局承印本,1994:47-48、46、39、39、39、39.

[5]闵祥麟.藤阳闵氏支谱(卷四)[M].滕县集文石印局本,1936:18.

[6]张冬梅,甘倩茹,李新会.疏通水渠挖出清朝“圣旨碑”[N].齐鲁晚报,2015-04-09(1).

[7]杜靖.从祖先神明向“旅游神明”的转换——关于山东费县闵家寨闵子祠的历史人类学考察[J].民族论坛,2013(9):5-19、23.

[12]张小军.家与宗族结构关系的再思考[M]//汉学研究中心.中国家庭及其伦理(研讨会论文集),1992:152-175.

[13]Helen F.Siu.Reconstituting Dowry and Brideprice in South China[M]//Deborach Davis, and Steven Harrell,eds.,Chinese Families in Post-Mao Er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165-188.

[14]庄孔韶.银翅——中国的地方社会与文化变迁[M].北京:三联书店,2000:1-521.

[15]Junjing.The Temple of Memories:History,Power,and Morality in a Chinese Village[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1-176.

[16]王铭铭.社区的历程——溪村汉人社会家族的个案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10-13、130-154.

[18]杜靖.多元声音里的山东闵氏宗祠重建[J].中国研究,2008(7-8):242-272.

[19]Stevan Harrell.Introduction:Civilizing projects and the reaction to them[M]//Stevan Harrell ed.,Cultural Encounters on China’s Ethnic Frontiers,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5:3-36(For details,see 8-9、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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