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源
2015-06-29殷高
殷高
殷 高 固原市原州区人。曾在《朔方》《六盘山》《宁夏文艺家》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近百篇。
我两岁多的时候,还吊在母亲的奶头上。
据说我是断了奶的,我身底下母亲没有再生养,她奶水丰盈,胀急了往碗里挤,就惯得我又续吃上了。农村人把这称作“吃接奶”。吃着奶我才能入睡,醒来第一件事就寻找奶头。父亲对我说:“你吃奶吃得肥头耳的,却把我老婆咂干了!”那时候人挨饿嘛。母亲从队上劳动回来,手里的农具还没有放下,我的脑袋已拱进她的衣襟里噙住奶头了。
就在这时候,母亲突然得脑溢血去世了。这个年纪的我不知道人会死,尤其我母亲。
那是三九里的一天,滴水成冰,母亲同社员们出去劳动——好像是给地里送土粪——可没有到散工时辰,几个人就用架子车拉了回来。架子车钻进院子那拱形的土门洞,趴在破被窝里的我便认出了躺在车子上的母亲,我精脚片子跑出去高兴地往她身上扑。我也要坐架子车,坐上可美气咧,父亲闲暇时常用它载着我驴推磨一样满院子转悠。今天父亲却哭丧着脸一把揪开了我。我使性子,顿足嚎啕。没人理我。奇怪的是母亲对我也不管不顾,睡着了一样没有反应。我干嚎了几声后被父亲厉声制止住:哭啥?烧倒头纸时再哭!什么倒头纸,我根本不懂。我感到站在风地里冻得紧,就悻悻地趴上炕去,拉过被子包裹住头脸,从被子的破洞向外窥视。父亲抱来一捆干谷草铺在脚地上,母亲被人抬了进来放在谷草上。她直直地挺着,身子给不相干的人任意摆弄却赌气似地不说一句话,这叫我纳闷而且不解。更令我不解的是他们给母亲头顶点燃了一盏油灯,而且把她的双脚用细麻绳捆了起来。
门帘一挑,一个满脸短茬胡髭的人裹挟了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扇得母亲头前昏暗如豆的灯苗摇摇曳曳几欲熄灭。别人尊敬地称呼他队长。队长对父亲说:“赶巧队上今儿宰了一头窝断了前腿的叫驴娃子,除了你应分的那一份,头蹄下水也一并拎来,给帮忙的人做烩菜吃。”
听说吃肉,我也知道高兴。我听见伙房里风箱响,母亲为什么不起来帮着做肉去呢?我真有些饿了。天渐渐黑了下来,院子里的灯泡底下,父亲与几个人用锯子锯一根粗圆木檩子。
房子里,两个老汉用破脸盆拢起一堆火熬着罐罐茶拉闲话,一个说:“你说,阎王爷难道还缺鬼?可惜了!正活人呢嘛!”另一个说:“阎王爷不缺你老婆那样的丑鬼,也不缺我老汉这样的老鬼,恶鬼、冤鬼、吊死鬼、饿死鬼阎王爷统统不缺,但年轻脸上又有颜色的女鬼估计他还是稀罕哩,他跟阳世间的皇上一个球样,都是那霸群的骚羝胡。”
“可不敢辱没亡人!”
“亡人又听不见,怕啥。这女人有几分姿色,她八成和队长有一腿。队长又是送肉,又是挨家挨户凑钱凑布票给亡人扯老衣,不沾亲不带故,热心得没道理嘛。”
“她是个正经女人,没有坏名声。”
“正经不正经你咋知道?你是她裤裆里的虱子?”
“你我是人家请来守灵的,不是来说长道短的。这个可怜的女人生前穿的衣裳补丁摞补丁,死了有人张罗给她穿两片光鲜衣裳体体面面去见阎王是好事么,你敲什么怪话!”
趁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当儿,我悄悄溜下炕沿,蹿到母亲身边去。母亲身边放着一张贴满白纸条的桌子,我躲在桌子后,别人看不见。我拉了拉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僵硬异常冰凉异常。平常,只要我偎依过去,母亲立刻会将奶头塞进我的嘴里,同时警告我:“不敢咬!”我的口里已长出许多细碎的奶牙。今天母亲这样冷漠,我只好寻着母亲的乳房。我只要噙住母亲的奶头,我就知道母亲想什么,母亲也会知道我的小脑壳里想什么。我吮吸母亲冰冷的奶头,从一个换到另一个,但它们都拒绝给我提供温暖甘甜的、使我昏昏欲睡的奶水。咂不出来奶水,我可是不高兴啦,就咬奶头;相反,我吃饱了喝足了也会这样做,那纯粹是玩儿,吃饱了撑的。现在细想起来,我母亲应该是一个聪明人,我记得我咬住她的奶头时,她并非一下子撕开我,而是搂紧我的后脑勺,使我的脸整个地埋进她丰腴的乳房里,憋得我不得不松口。但是,现在挺在脚地谷草上的母亲,我咬奶,她冷冰冰地毫无反应。这激起我更大的不满,像狗吃东西时受到威胁那样,我一边咬母亲的奶头,一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样就惊动了那两个老汉:“谁?!”
“野狗吧,惊丧了就不得了了!”
“你去看一下。”
“你咋不去?”
“抓住我干什么?”
“一搭里去看,一搭里去看。”
“抖球啥嘛,袖筒里的几个虱子都抖掉啦……”
“悄悄!”
遮住我和母亲的桌子的上方,慢慢升起了两张苍老惊恐的脸。我噙着母亲的奶头,翻起眼珠子若无其事地看他们。儿吃娘的奶天经地义嘛,看什么看。两张老脸看了看我,又相互看了一下,一个对另一个吼:“还抓住我做什么,快去叫他老子呀。哎呀,揪人的心呢嘛!”
父亲像一股风似地刮了进来,把母亲头顶的灯盏都带灭了。他一把从母亲身上撕开了我。我的嘴和母亲的乳房分离时发出空洞的响声。他跪在母亲身旁,拍打着她,声音怪难听地大声恸哭起来:“你腿一蹬走咧,把个吃奶娃娃撇给我,咋办哩……”
两个老汉也陪着父亲抹眼泪。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父亲拉起来。我没有哭。父亲的哭声使我害臊、使我难为情,也使我些许感到害怕。父亲把我抱到炕沿上,声音哽咽地说:“儿子啊,咱父子是苦瓜结上了苦蔓,你要给大长精神,我们要往下活啊!”
经过这样一折腾,我肚子也不饿了,我只想睡觉。可父亲不让我在家里睡,却送我去了生产队的羊圈里睡。父亲是队里的羊倌,羊圈里有羊倌的房子。
父亲把我背到堡子里就走了。羊倌的炕是队上最热的,我不敢酣睡,醒来不定身上的哪块肉就熟了。
半夜父亲又来了,他惦记我空着肚子呢。他用竹篮提来了几个杂面馒头。他说家里分的驴肉被人吃光了,但从杀驴的人手里偷偷讨了块好肉。父亲所谓的“好肉”,其实是叫驴用来撒尿的那玩意。父亲管这叫金钱肉,是最上等的肉,皇上也未必吃得上。父亲用放羊的刀铲和了一些泥,仔细地给那东西涂上厚厚一层泥巴,然后埋在炕洞的灰里。他嘱咐我天亮了拿灰耙弄出来吃。可是,天亮后我在炕洞里没有找见,那玩意不翼而飞了!父亲后来分析说,可能是另一个羊倌偷吃了。羊倌都在羊圈的炕洞灰里煨洋芋麻雀之类的,谁逮着谁吃,是常有的事。
父亲三天没有来。饿了,我就吃杂面馒头。馒头冻成了冰疙瘩,坚硬似铁,啃一嘴下去只留下几道白色的牙印,一个馒头要吃好半天。渴了喝生水。天气太冷,桶子里的水放在房子地上也会结冰,桶子就墩在炕头。没有东西从桶里舀水,我把脑袋伸进桶子里去喝水。木头箍的桶子,桶子的提梁低,不知怎么就把脑袋卡住了。前段日子一只羊像我这样喝水时卡住脑袋,它顶着桶子乱跑,结果落进水井里,被全队人打了牙祭。想起那只羊,我更紧张了;可是越紧张,越不能出来。论理,进得去,就出得来。但我是个愚蠢的人,小时候就愚蠢得更加可以,所以怎么也找不到头伸进来的那个角度。桶里的水面很高,如果使水面下降一部分,我就能取出头。可怎样才能使水面下降呢?唯一的办法是喝到我肚子里去。可我很快发觉喝下这部分水跟把我扔水里溺死没有什么两样,只好放弃。我的面孔东拉西扯地映在水面上,我的两只眼睛从水里惊恐地望了我一会,突然裂开大嘴要哭,哭声就从我的嘴里出来了。我把喝下去的水全变成眼泪流进桶里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终于在我头顶上方叫起来:“哎呀,我的乖蛋蛋,你可真会玩。不要乱动,听婶子的指挥!”她摆弄了半天,我那倒霉的脑袋仍旧呆在水桶里。幸亏我的脖子比倭瓜蒂粗,不然会被这个号称我婶子的女人拧断的。她喘息着说:“还有两个法子,一个是砸掉水桶,保住脑袋;一个是砸掉脑袋,保住水桶,你选一个。”我选择了我认为比较正确的答案:“我要脑袋!”但是想到水桶有可能比我脑袋更值钱,砸掉它也算是闯下了大祸,就不由得哭开了。那女人说:“不哭不哭,婶子跟你说着耍呢。巧的不行咱来笨的,就是要受点罪。憋住气。”她说毕将我的头猛地向水中按下去。我呛了一口水,突然豁然开朗,脑袋自由了。她用自己的棉袄袖子为我擦去头发上的水珠子:“怎么还哭啊?不怕眼泪冲掉鼻子?”“我要吃奶!”我嗅出这个女人有奶水,我在这方面鼻子特别灵。她显然被我的要求吓了一跳:“这么大了还吃奶?给了你,我的娃娃吃啥?”我不管,我如饥似渴,我顽固地坚持要吃奶。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叹息了一声,随即解开了偏襟棉袄的纽扣:“可怜的没娘娃,我就喂你一口奶吃。可是丑话说前头,我的奶水不是草变的,是粮食变的,要向你老子讨还的。”她的乳房比母亲的大许多,像两个发面蒸的白馒头;奶水也比母亲的多,而且来势猛,呛得我直咳嗽。
这个女人的家就在羊圈旁边,父亲不在的这几天,她每天来给我喂一次奶。
三天后,父亲来了。他一脸倦容,本来就瘦削的父亲显得更加形销骨立,使我几乎认不得了。鬼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但父亲的形象使我一下子想到了鬼。我跟他要母亲。父亲说:
“你妈走啦,躲清闲去啦。”
“走了哪儿,我去找我妈。”
“黄土公社木匣子大队。”
“远不远?”
“远,远得很哩,一辈子才能走到。”
父亲扔给我一件旧棉裤:“上茅坑时穿上,别把小鸡鸡冻掉了。”
我见是母亲的棉裤,就问:“哪我妈穿啥?”
父亲依旧阴阳怪气地说:“她不晓得冷了,晓得冷就好了。”
我穿上母亲的棉裤,棉裤长,我的腿短,父亲替我把裤脚挽起来好多。穿上母亲的大棉裤,溜下炕沿就走。
“哪里去?”父亲问。
“寻我妈去。”
如果有棉裤穿,我早就回家了。
“回来!”父亲发火了,“小心我捶你!”
我不敢走,也不回房子,站在外面哭着喊:“妈!妈……婶婶……婶婶……”喊着喊着不知怎么的就改口了。
给我奶吃的那个女人火急火燎地跑了来,我立刻抢进她怀里找奶头。父亲惊诧地跳下炕头,赤脚站在地上问那女人:“弟媳妇,这是怎么说,他咋认上了你的奶头?”
那女人说:“咋认上的?牛渴了都自奔泉么。你顾了死的不顾活的,娃娃头夹在桶子里,哇哇哭,不是我寻声儿跑来,闯下大祸咧。”
父亲穿上鞋子走出房子,搓着手裂开大嘴难得地破颜笑了:“谢谢弟媳妇,我恨不得给你作揖磕头。让他做你的干儿子吧,啊?”
她说:“饥荒年塞给我一个干儿子,你倒会打算盘。”
父亲说:“收下吧收下吧,看见没有,这娃娃头大额宽,两耳垂肩,一张吃四方的鞋口子嘴,不定将来是个做大官的。”
“做了官还认得我?”
“那哪敢呢,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嘛。”
“我丑吗?”
“呸呸,瞧我这张乌鸦嘴,你比我哪口子长得还、还要俊哩……”
“嫂子刚钻土你就作践她,我可是不爱听的。”
“给娃娃寻个干妈,还不是为了娃娃好嘛,咳!”
“这么说,你为了娃娃,才违心地说我比嫂子好看,对不对?”
“也不是。比方说,有时会觉得路旁的马莲花比家里栽的牡丹还好看。原因是啥,家里的牡丹天天看,看腻了么。”
“哦,原来嫂子是供养在庭院里的大牡丹,我是野地里狗浇尿尿的马莲花。”
“哎呀,我不会说话,你就饶过我吧!”
马上要做我干妈的人笑起来:“好,那咱说正事。多子多福,这个干儿我认了!”
父亲将正在吃奶的我揪过去按在地上:“跪下,给你干妈磕头!”
女人甩着两只手:“怎么说风雨就来,我什么也没准备下,拿什么拴呢?裤腰带行不?”
父亲说:“咋不行?吉利得很呢。”
她于是解掉自己的布条裤带,口袋里摸出一毛钱扎在上头,然后很隆重地把它拴在我的脖子上,说:“起来吧,干儿子。”
父亲推了我一把:“叫干妈生分,叫妈好了。快叫呀。”
父亲急得恨不得替我叫,但我偏不叫。我有妈,为什么管别人叫妈呢。
父亲扬起巴掌:“给你几个嘴巴吃,犟松东西!”
女人挡住了父亲:“什么干妈湿妈,只要吃饱,吃饱就有奶,有奶就是妈。”
父亲对她说:“这个好说。”
他跑进装羊饲料的房子,极快地拎出半袋子东西塞给女人:“你我现在是干亲家啦,我吃干的,不能眼看着你喝稀的。这点扁豆,是我偷偷从几个奶糕子的母羊嘴里扣下来的,拿去给几个娃娃熬粥喝去。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她攥住装扁豆的袋子,抽抽搭搭哭开了。
父亲说:“赶快走,旁人撞见,我要背法绳子的。”
她把袋子塞进裤裆里,走了。我母亲的裤裆也挺大。记得有一次她劳动回来,解开绑裤腿的带子,裤管里变魔法似地流出足有一升子的玉米。可以这么说,那时候没有女人的大裤裆,很多孩子就会挨饿。
有好几个月,我都和父亲住在羊圈里。我想回家,想见我母亲。父亲不允许,理由是羊圈里炕热。我哭过闹过,可是屁事也不顶。
羊圈是一个大堡子,堡墙很高,浇了沥青的厚木板大门,钉着几排很大的泡钉。父亲出去放羊,沉重的堡门吱嘎嘎关闭上,门扣就落了锁。是一把老式的黄铜锁子。往后的岁月里,我见了这种锁子要费老大的劲才能克制住砸毁它的冲动。我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堡子里,内心充满恐惧,这时候,我就更加想母亲。想得很了,就把母亲的棉裤搭在鼻子上闻。棉裤上有母亲的味道呢。闻着棉裤上的味道,宛如母亲就在身旁,宛如我缱绻在她温热的野蒿草气息和些许涮锅水以及土炕味道的怀抱里。母亲的味道别人没有,也不能代替,包括干妈。
我应该改口叫她干妈了,因为父亲不在时,她有时会抽空来看我。她隔着门缝递给我一把炒熟的扁豆:“你大回来了我给你奶吃。走了啊。”门缝窄,我攥紧拳头手就抽不回来。手掌展开缩回,豆子全撒在门外。我于是跪在地上,从门缝里捡一粒,往嘴里喂一粒……几只乌鸦把自己石头似地扔了下来,漆黑的小脑袋笃笃地点了几下,地上的豆子全进了它们的肚子。留守在圈里的吃奶羊羔咩咩乱叫的时候,羊群归圈了。看见小羊羔跪在母羊肚子底下脑袋一伸一伸地吃奶,我的嘴里就干燥得厉害。好在干妈也在这时候来给我喂奶。吃了奶,父亲往往打发我:“耍去,我和你干妈说会子话。”他们说话,我也趴在木栅栏上跟里头的羊说话,直到干妈走了,我才回到房子里。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夸奖道:“我儿懂事了!”
第二年麦黄时节,一天,我揭开干妈的衣襟要吃奶,却发现她的奶头上涂了一些黑糊状的东西,我问是什么,干妈说:“狗屎!”我的吃奶史从此戛然而止。
我长了一岁,父亲放羊时便领上我。他揪了一些麦穗,手掌里搓了一通,吹去麦芒买壳给我吃。黄中带青的麦粒真好吃。我嚼着鲜嫩的麦粒,听见父亲突然问:“想知道你妈在哪儿吗?”
我猛地停止了咀嚼:“想!”
他指着麦地里的一个土堆说:“在那里头。你趴在她头顶哭去,她听得见。”
我不相信,偏了头说:“你哄我哩。”
我又嚼起麦粒,麦香把我对母亲的记忆冲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