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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眼

2015-06-29王玉玺

六盘山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胡洋芋公公

王玉玺 1973年生,宁夏固原人。业余从事小说、散文创作,在国内多家报刊发表散文、中短篇小说5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青年文摘》《读者·乡土人文版》《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昨夜的一场雷雨实在太大了,雷声震得房梁上的土都掉到炕上了。我醒来的时候阵雨已经变成了小雨,满院子的积水淹没了院墙根上的水道眼,水道眼上方的积水打着小旋涡,拼命往出淌。我确定我不是被炸雷惊醒的,我是临天亮的时候被一个并不太噩的梦吓醒的。

我在梦里听见我碎爸给我说话。他说上庄的鹅头(鹅头是我们村上一个扁头男人的绰号)昨晚从矿上回来了,还捎话说丑子(丑子是我男人的乳名)这一两天也就回来了。

这个梦乍一看,似乎没什么可怕的,但我的确是被这个梦吓醒的。

这个梦的可怕之处在于我碎爸是个既聋又哑,脑子还不大正常的老光棍,他竟然在我的梦里开口和我说话,这本身就是个挺吓人的事儿,那么他吓吓人也就算了,可他竟然说鹅头回来了,还捎了话呢。鹅头是谁啊?鹅头就是我们村里那个带我男人出去搞副业的扁头,三年前就遇矿难死了。你说,一个死人让一个哑巴给我捎话,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我心里咯噔一下,就头昏脑胀地醒来了。乡下人对秋季打雷本来就很忌讳,再加上我又做了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梦,我没办法不胡思乱想。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梦会不会意味着我男人也在矿上出了点啥事儿呢?

天阴得很,雨肯定还在下。平常我很喜欢听廊檐水滴打地面水的声音,但这会儿的雨声却让我感到心慌和急躁,甚至让我有种进退两难、欲罢不能的感觉。

这时,我二女儿亮亮(亮亮原本是我给儿子准备的名字,结果二胎又生了个丫头)那双绵软而滑腻的小手手开始摸索我膨胀的乳房,她在半睡半醒之间,用她粉嫩的小嘴精准地噙住我的乳头,并陶醉地吮吸起来。孩子哺乳时的触摸令我如沐春风,心猿意马,浮想联翩。这种时候我就往死里想我男人,有时候想得太具体了,忽然就想不起我男人长啥样儿了。可是现在,我脑海里竟然冒出了洋芋收购点上那个姓胡的年轻小伙子,霎时心里又泛起一阵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

遭遇小胡,的确出乎我的预料,这可能和我的身体发育有关。上学那会儿,我比同龄女娃发育得早,走起路来都得轻脚慢步,否则胸前两块肉肉总是上下左右乱跳,搞得我常常不敢抬头走路,真不知道那些男同学和男教师们用怎样的目光剜我。其实,我觉得自己相貌平平,个头也不高挑,只是出嫁前在川区生活,皮肤比山里人白些,也没有红脸蛋,再就是发育早一些,其他方面似乎与山里的女人并无二致,可是我就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惹人眼馋,直到结婚后听了我男人一通瞎说,我似乎才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可是,我还有一个致命的生理缺陷,至今让我自信全无,自卑不堪,除了我男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一通乱想之后,我透过窗格子上的那片玻璃朝外瞅了一眼,雨还在下,小了很多,但天却阴得让人觉得天还没亮。我寻思着今天挖洋芋肯定不行了,加上刚才这个梦,让我心里很不踏实,只好半睡半醒地躺在炕上再一次满脑子胡思乱想。

后来,我好像又做了个梦,隐隐约约听见我家院墙背后吵闹不休。我揉了揉眼睛,瞅了一眼方桌上的破闹钟,已经晌午十点了,原来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个小时。待我完全清醒后我才发现刚才不是做梦,院墙背后的确人声嘈杂,犬吠不已。我想,可能是村民们为洋芋收购价或者磅称不精确的事儿又和小胡吵起来了吧。

恒源淀粉厂设在我们村的洋芋收购点就在我公公家门前的碾场上,紧连碾场的是一条贯穿南北的村道,村道东边紧挨着就是我家院子的后墙。我穿好衣服跑到墙背后的时候,我公公家门前已经挤满了村民,我踮起脚尖也没能看到地面,只看到两个警察的上半身,一个猫着腰好像在拍照,另一个低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又往里面挤了一下,这才发现苹果树下有个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人,他背靠果树端坐着,低头垂手,面色苍白,像一个失血性休克的病人。

啊?小胡!这是咋回事儿呢?昨晚我还帮他壅门槛呢,怎么就死了呢?我惊得差点叫出了声,一下子就觉得浑身冷得打颤,牙齿磕得嘣嘣直响。我退出人群,站在一边瑟瑟发抖。

大约两小时后,恒源淀粉厂的老板和一辆救护车也到达现场,那阵子雨已经停了,他们把小胡的尸体拉走了。当然,他们拉走的还有一个秘密。

村民们顿时议论纷纷,说凶手似乎和小胡有深仇大恨,竟然戳了几十刀子。下了一夜的大雨,果园里的积水虽已退去,但现场却连一点儿血迹都没有留下。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我连小胡的伤口在哪里都没看到。再回想起昨晚帮小胡壅门槛的事儿,我不由得浑身发抖,好像小胡就是我杀的一样。

当天下午,警察就封锁了整个村子,只准进不准出。

由于案发当晚,大雨滂沱,现场被雨水完全破坏,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小胡携带的收购款一分都没少,随身物品也没丢失,抢劫杀人的可能性被排除,当然,更不可能是强奸杀人,那年头强奸男人的事儿纯粹就是个笑话。难道是仇杀?可是这个小胡是恒源淀粉厂驻我们村的洋芋收购员,来了不到两个星期,人人都恨不得巴结他给个好价钱,怎么会和人结仇呢?办案民警们一时也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只能通过逐户排查的办法来寻找蛛丝马迹。

小胡的临时住所就是我公公家门前那个看护果园的小房子,因而,我公公家自然也就是逐户排查的首要对象了。

我公公家其实就两个成员,一个是他本人,另一个就是他的哑巴弟弟。村里人常说的哑巴就是我碎爸。他们兄弟二人年龄相差二十几岁,我碎爸比我男人大五岁,而且还是先天性聋哑人。这事儿我问过我男人,据他父亲说,他奶奶生了我公公之后就落下一个习惯性流产的毛病,没想到过了二十几年突然又怀上一个,结果生了个哑巴不说,还把自己的老命赔上了。一年前我婆婆撒手人寰,虽然我男人有两个姐姐,但都远嫁他乡,因此,照顾老人的义务只能由我们两口子来承担了。

案发的当天晚上,一名警察在村主任的陪同下首先走访了我公公家。为了不麻烦警察跑来跑去,我就到我公公家一并接受警察问话。警察让我公公详细回忆一下案发当天的情况,我公公不假思索地说,我一天的日子过得简单得很,平常除了操心着喂牲口再就是出去串门子么,今年乡上搞山地改梯田,来了个东方红拖拉机,美得很,我天天和几个闲老汉到后山上看拖拉机推地呢。

警察说,闲话少说,你就说你昨天从睁开眼睛展胳膊到一蹬腿闭上眼睛这段时间都干了些啥。

警察的话听上去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儿,我公公瞪着眼睛说,你这个娃娃咋说话呢?我还活着呢,咋能说我一蹬腿闭上眼睛了呢?

这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警察自知说错了话,便不好意思地赔笑着说,哎呀,老人家,你看我这张烂嘴油惯了,一时口误,你也别见怪,就当我嘴给驴踢了吧。

警察道歉的话把我和我公公以及在一旁做陪的村主任都惹笑了。我公公便笑着说,就是么,虽然你娃娃是个吃皇粮的公家人,但你也不能双下巴子托着个油嘴胡说么。

大家很没意思地干笑了几声之后,我公公说,昨天早上我起来先给牲口铡草拌料,然后熬罐罐茶吃馍馍,太阳出来约摸一杆子高的时候我才出门的,中午也没回来,在玉米地里拾了些柴禾,剜了些洋芋烧着吃了,下午回来的时候太阳都落山了,基本上没见着小胡的面,不信你问我们家哑巴。

正在低头做笔录的警察突然抬起头,四周瞅了一圈问,哑巴?哑巴是谁?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我碎爸并不在场,我公公嘴里噙着旱烟锅子对我仰了一下下巴说,你到西房里看一下你碎爸在不在。我赶紧出门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不见他的影子。于是我又回到上房里对警察说,找不着了,肯定又出去夜游去了。

一直在阴影里沉默的村主任突然发话了,他对警察说,这样吧,你先问老董家媳妇子,老董那个哑巴兄弟既聋又哑的,脑子也不灵光,你就是把他叫回来,你说的他听不见,他想说的也说不出来,问也是白问着呢。

警察一听也对,就把询问我碎爸的这档子事儿暂时忽略,直接拿我询问。

电灯泡子光线很暗,这个略显苍老的警察这才开始仔细打量我,当他秃鹰般的目光掠过我突兀的胸部时,又旋即将目光移开,似乎在掩饰他这无意间的窥视。

我近乎鄙夷地笑了一下,脑子里开始翻腾昨天的事情。

昨天,我差不多一整天都在地里挖洋芋。原打算带点儿夜把剩下的二分儿洋芋挖完再回家,但没等到太阳落山,我的奶胀得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痛,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所以,我中途不得不回家给亮亮喂一趟奶。

为了减少疼痛,我只能双手托着乳房稳步慢走,几乎是从洋芋地里一步一步挪回来的。走到我家墙背后的时候,小胡突然从路边的树壕里窜了出来,差点儿和我撞了个满怀。当时,我好像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烟味儿,他给我打了个招呼,还问我洋芋挖完了没有。不过他说话的语气怪怪的,我也不太会形容。等我反应过来之后,我迅速垂下托着乳房的双手,立时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有乳房失重后的坠疼。我没敢正视他,只是羞嗒嗒地应了一句,剩二分儿地了。其时,我感觉自己的脸烧透了,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一时无法安放自己的目光,只好假装抬头看天。那阵子天竟然变得阴沉起来,一层层薄薄的灰云正随风向南汇聚。

我到家门口的时候,又听见小胡喊了一声嫂子,你家的洋芋蛋蛋又白又大,你卖的时候我给你个特价。接着,我耳畔里传来一阵隐隐的坏笑。那会儿我大女儿月月在大门口和我家的黑狗娃子耍得正欢呢。她见我回来了,就立马转头嚷嚷开了,妈,饿死我了!

我心里还沉吟着小胡的话,他怎么知道我家的洋芋又白又大呢?事实上我家种的是“黑美人(紫洋芋)”。我估摸着小胡的话有弦外之音,一定不怀好意。

我听见上房里亮亮哭得快没气了,就问月月,你爷爷呢?

月月起身往西面猪圈背后瞅了一眼说,在猪圈背后尿尿着呢。我草草地朝猪圈那边看了一眼,我公公正提着裤子上下抖动。这个动作我很熟悉,我男人尿完也有这个动作,只是我公公老了,抖动的节奏慢且幅度大。

我的奶实在胀得不行了,顾不上多想就冲进上房,两把扯开衣襟就把还喷着奶水的乳头塞到亮亮的嘴里。不一会儿,我就觉得乳房松软了许多。这时候我公公尿完回来了,他到房门口看见我袒露着白花花的胸膛给娃娃喂奶,就没好意思进门,继而转身往院中央走去,嘴里还骂着什么粗话,只是我没听清楚。

接着,他又冲着上房喊了一句,你碎爸咋没回来?他又聋又哑的,脑子也不灵光,小心不知道回来!

我伸直脖子也喊了一句,好着呢,我给亮亮喂些奶还走地里去呢,还剩一点洋芋没挖完。我话还没说完,我公公已经背搭着手晃出了大门。

给娃娃喂完奶之后,我又去了洋芋地里。其时已是傍晚,我没有继续挖那剩下的二分儿洋芋,我和我碎爸赶天黑前把挖好的洋芋全部拉回来了。那会儿大概八点左右,天阴得厉害,雨腥腥的,下雨的迹象十分明显。

我开始着手做晚饭。

月月一直跟前撵后地等着吃饭,我知道早上九点吃完早饭我就去挖洋芋了,这都晚上八点了,自己也饿得浑身打颤呢,娃娃肯定挨不住了。饭做好后,月月已经坐在小凳子上敲碗了,我让月月自己先吃,快下雨了,我打算把饭给我公公和我碎爸送过去吃,不然叫他们来我家吃饭,若是饭后下了大雨,恐怕路滑得回不去。月月没理会我的唠叨,只顾埋头吃饭。我端着热腾腾的饭菜直奔老院子。不知道啥时候起风了,大片大片的黑云随风往南移动,俗语说,云朝南水翻船。我想,今晚肯定要下暴雨了。

我端着饭走到老院子门口时,小胡就站在老院子外面的小矮房门口,提着一瓶酒边喝边抽烟,我没敢多看就赶紧往老院子门里闪。小胡喊了一声,嫂子,给老公公送饭呢?

我没敢搭讪,就直接进了大门。

进门后,我看见我公公在房门口熬罐罐茶,房里没有开灯,我碎爸愣头愣脑地坐在房门台上看天,他如他的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暗淡的火光里摇曳着,忽明忽暗。他显然没注意到我。我公公顺手操起地上的火钳子,在我碎爸背上轻轻捣了一下,我碎爸才反应过来,看到我手里冒着热气的饭菜,他迅速从房里端出来一个炕桌。我公公也看了一眼天色说,你咋不叫月月喊我过去吃呢?我说,眼看要下雨了,我怕你吃罢天太黑,路滑得走不成。我刚说完就响了一声炸雷,几道闪电照得天空亮得跟白天一样。突然,有个人抱着头跑进了院子,我一看是小胡。他自语着,吓死人了!紧接着就是鸽子蛋那么大的雨点啪啪啪地砸了下来。

我公公喊了一声,娃娃,打雷下雨的时候不敢站在大树和房廊檐底下。小胡躲在大门廊檐下面说,我知道呢,老叔。我听见我公公侍弄炭火的时候轻声嘀咕了一句,你知道你先人的个脚后跟!九月天打雷,不知道你娃娃又造啥孽了。我捂着嘴偷偷笑了一下。

我公公瞪了我一眼说,你回去看娃娃吃饭去,顺便给收洋芋那个小伙子安顿一下,叫他给房门前壅些土,晚上雨大,小心水进去把炕泡塌了。

我说也行,你和我碎爸慢慢吃,我明儿早上来拾掇。

城里的娃娃油得很,我担心出门的时候小胡给我挤眉弄眼,或者胡说一些肉麻的话,可是他竟然很礼貌地给我让了道,让我先出去了。

雨刚下起来,还不太大,门口那个小矮房在一棵大柳树下显得有些飘摇欲坠,门槛离地面也就五公分的样子。我折身回来在院里拿了一把铁锨,叫上小胡壅门槛去了。小胡这会儿很谦虚,从我手里夺过铁锨自己铲起土来,我一看他就没干过农活,几脚踏得铁锨头转圈圈呢。我一下子笑得直拍大腿。

毕竟过几天我还得巴结他高价收购我家的洋芋,为了能让他给我个好价钱,我觉得我应该帮他铲土壅门槛,算是讨好一下这个城里的小伙子。可是我没想到在我躬身铲土的时候,他竟然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

当时,我就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与一团突袭我的烈火顽强对峙,其结果不言而喻。

那会儿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包括警察,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与案情无关。事实上,我到现在都不敢确定那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之后,有几声炸雷响彻夜空,黑夜顿时亮如白昼,在忽明忽暗的闪电里好像有个人影在我公公家门口时隐时现。我的耳畔隐隐地传来月月和亮亮惊恐的哭喊声,我一个激灵翻身提起裤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险些忘记的要事。

警察在我家寻访线索无果。次日,便增加警力,兵分两路,一路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呈发散状继续逐户排查,另一路在案发现场和小胡生前的临时住所里搜索证据。

天连阴了,雨还在下,我没办法下地干活,只好坐在炕上,魂不守舍地给月月教着认字。晌午时分,我家的黑狗娃子突然狂叫起来,我透过窗户发现一只竖着耳朵的黑狗领着一个警察和村支书冲进了我家大门。那只黑狗一进院子就像饿疯了似的,一路嗅闻着地面,摇着尾巴朝我家上房里窜来,拉狗的警察身体后倾,显得有些吃力。狗先于人进了房门,眼看那只黑狗直冲我来,吓得我一把搂住月月,赶紧往炕角落里挪。警察使劲拽了一下绳子,拉住了要上炕的黑狗,大喊一声,黑子,站下。我还是头一次发现这只狗竟然比某些人还要听话,它真的就定定地站在原地,很凶地对着我“汪汪汪”地叫了几声。我感觉狗好像在骂我: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不赶紧滚下炕来!然后黑狗就默不作声地盯着我,那眼光似乎能洞穿我的身体一样,这让我羞愧难当。月月被狗叫声吓哭了,而亮亮却酣睡如初,如处无人之境。

我想,这大概就是早有耳闻的警犬吧。那阵子我心里已经有些隐隐的害怕了,这只警犬必将会暴露我身体上不为人知的隐密。

后来,我被警察带到村委会的党员活动室里,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接受审问。

自从村里绝大多数男人都外出搞副业之后,村委会的党员活动室就很少再有活动。村委会的党员活动室是全村最漂亮的房子,里面摆着崭新的褐色条桌和皮革垫子的靠背椅,房顶上挂的是那种很洋气的白色管状灯,说实话,我真没见过这种灯和它的光。其它的摆设用红绒布盖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由于天阴潮湿,活动室里除了光线昏暗,还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道,这种味道和我碎爸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整个房子里除了两名警察和我之外再没别人了,他们不准我和家人见面,我很担心我的两个女儿没人照顾。起初,警察的语气很温和,他们只是让我老实交待作案过程,并强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是我没有杀人,我能交待什么呢?我急哭了,就硬着头皮质问警察,你们凭什么说我杀了人呢?

警察说,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杀了人,可是警犬一路追踪到你身上,你就脱不了嫌疑,当然,你可以提供一些你没有杀人的证据或者其他可疑对象来洗脱自己的嫌疑。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清白,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们宁可相信一只狗,也不相信我,啥人嘛!你们在村里打听一下,我连老鼠都害怕,怎么敢杀人呢!

你不要狡辩,你不但去过案发现场,而且还在那里逗留过很久,否则警犬不会跟踪到你的,我们相信警犬的嗅觉。

我知道瘦狗鼻子尖,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我感觉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心虚。

两个警察可能发觉我的表情有点不对劲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你别胡搅蛮缠了,你就说你除了帮死者壅门槛之外还做过什么?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为了尽快摆脱嫌疑,我只好把那天晚上帮小胡壅门槛的事儿又细说了一遍。但是我依然没有说出小胡欺侮我的事情,我觉得这些事和小胡的死没有关系,毕竟我自己很清楚我没有杀害小胡,可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能是凶手,我甚至连个怀疑的对象都想不出来。

俩警察听完我的讲述,也觉得合理,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我回家,他们让我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细节遗漏。就这样,我在那个又潮又霉的活动室里坐了一个下午。说实在的,那俩警察真是一肚子坏水,他们说多喝水可以强迫大脑回忆过去的事情,当时我的确有些口渴,便将信将疑地多喝了些水。我们村里的饮用水都是下雨时收集的窖水,盐碱化严重,口感微咸,不烧开的话,一喝就拉肚子,结果,几杯水下肚后不但肚子里叽哩咕噜地乱响,尿还胀得不行。当我请求上厕所时,他们却不让我去,让我交待完问题才能上厕所,我只能吸气提肛,夹紧双腿忍着。我觉得这也算变相的刑讯逼供。

天渐渐黑了下来,雨好像早已停了。警察开了灯,之前我也听说过电棒这东西,但我真想不到那个白色的棒棒发出的光竟然如此明亮,亮得我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我的乳房也开始隐隐胀疼。尿胀、奶胀,胀得我出了一身汗,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这时我隐隐地闻到了从我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可恶的味道——狐臭。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狐臭,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件比失去贞操还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是,此刻我已经无法逃避更无法掩饰了。当我的狐臭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的时候,两个警察皱着眉头和鼻子,突然茅塞顿开,他俩悄悄嘀咕了一阵,头往门的方向一摆,说,你可以回家了。

尿憋得我来不及再问释放我的原因,便夺门而出,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迎面袭来的黑暗,下过雨的地面险些滑倒了我。我摸着黑走到村委会门口那个“帮扶纪念碑”跟前,脱了裤子就地蹲下。在乡村,没有星月的夜晚,夜的黑是难以描述的,而久憋的尿液奔涌而出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奇特,像一个初学口哨的孩子在打口哨一样。

村庄已被黑夜完全吞没,初秋的夜晚凉意袭人。我说不清这一泡尿尿了多久,只觉得屁股被夜风吹得凉嗖嗖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我这才如释重负般站了起来,很享受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解开领口,张开双臂,试图让这贪婪的夜风吹掉我身上那股可恶的狐臭味儿。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已经能分辨出路上明晃晃的水坑了,我环顾四周,准备整装回家,却发现前方十几米处有一个黑桩桩立在那里。起初我并没有害怕,脑子里还想着那个黑桩桩是什么东西呢,不知怎么的,我就稀里糊涂地想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小胡,顿时觉得身上的汗毛齐刷刷地竖了起来。我嚎叫了一声,一把提起裤子转身就跑。

跑了好一会儿,我听见远处传来了一串我非常熟悉的叫声——啊……吧……啊……吧……

这个叫声我太熟悉了,那是哑巴特有的语言。现在看来,刚才我看到的那个黑桩桩应该是我碎爸。不过,那会儿我已经跑得看不见身后有任何东西了,停下来之后,我才发现俩裤腿又湿又泥,还跑丢了一只鞋。我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等着看我碎爸会不会撵上来,我得好好骂他一顿,不管他能不能听得见。

说起来我碎爸也是个可怜的苦命人,生下来连一口亲娘奶都没吃过,就成了没娘娃,大脑也不正常,又聋又哑地活了四十年,连女人味儿都没闻过,实在令人心酸。他白天无所事事,一般都是在家睡觉,睡够了就起来学我公公熬罐罐茶、抽旱烟或者自娱自乐,只是常常吃罢晚饭,就不见他的人影儿了。我公公也说我碎爸是个夜猫子,特别是近几年,他白天睡觉,晚上到处瞎转悠,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来睡觉。可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村竟然很少有人在夜间遇到过我碎爸,真不知道他晚上在哪里转悠呢。自从我嫁到他们家以来,这事儿一直像个谜一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年冬天,夜已过半,我公公见我碎爸还没回家,担心他一个人出去掉到山沟里,不摔死也会冻死的,便央及我和丑子出去找找,可是我们这个村子,山大沟深,村民居住也很分散,特别是下雪天,白茫茫的一片,晚上连路和沟都分不清,想找个人真不容易。那天晚上月圆星亮,月光下的山村一马平川,看不出沟沟坎坎,我们找到鸡叫三遍了也没找着他,便悻悻地往回走。不知什么时候他从哪里冒了出来,像个幽灵一样,悄悄地跟在我们背后,我和我男人走着走着发现地上竟然有三个影子在动,吓得我俩屏息愣了几秒,然后拔腿就跑。直到身后传来我碎爸毫无起伏的几声怪笑,我们才又气又恼地停止了逃跑。

我等了几分钟,不见我碎爸撵上来,肚子却突然疼得不行了。我想,大概是刚才吹风的时候吸上冷空气了,再加上跑丢了一只鞋,现在脚底下的潮气钻心地凉,想拉屎的感觉越来越浓了,我也没心思等着数落我碎爸了,就赶紧裹紧衣襟,捂着肚子往回跑。

我真没办法说我这个哑巴碎爸了,之前我在路上等他不见他撵上来,这会儿我刚从厕所里出来,坐在炕沿边上正换裤子呢,他却一头冲进了房里。我情急之下,赶紧用裤子遮住关键部位,露出两条白皙的腿子。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这样掩饰,他一个哑巴,看了就看了,反正他又不会乱说。可是他竟然盯着我的大腿咽了几口唾沫,这让我非常意外。他的智力以及对事物的认知度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算他看到了女人的裸体难道会有生理反应?这一点我无从考证。我刻意瞄了一眼他的裤裆,那地方的情形令我惊愕万分,我不能确定我的脸有没有红,但我确定我的心跳肯定加速了,我甚至还出现过短暂的想入非非。他可能也注意到我惊讶的神情,嘴唇嗫嚅着往地上丢了一只鞋子,然后就侧着身子像马尥蹶子一样傻笑着跑了。我定睛一看,正是我跑丢的那只鞋。这真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这么黑的天,他一个傻不拉叽的哑巴是怎么找到我的鞋的呢?跟长了夜眼似的。我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以前我也曾听老人说过,有些人天生夜眼,也叫阴眼,不但晚上什么东西都能看得见,还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一些怪异的东西呢,比如说鬼魂。难道我碎爸真的长了一双夜眼?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啊。

这两件不大不小的怪事困扰着我无法入睡。自从三年前鹅头在煤矿上遇难后,村子里的怪异事件就一直没消停过,被村民们说得神乎其神。据传,人如果客死异乡,他的灵魂就进不了自家的门,只能在乡野游荡。现在看来,以前我晚上听到我家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绝非贼娃子来光顾,很可能是鹅头的鬼魂到我家串门子来了。我估摸着这三年里村里发生的诡异事件肯定与鹅头的鬼魂有关。比如说,鹅头死后不久,他们家的狗时常半夜叫个不停,搞得半个村庄的人都被半夜惊醒,特别是头一年冬天,早起上学的娃娃都不敢单独出门。后来,鹅头家的狗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天后,有人发现鹅头家的狗竟然死在鹅头的坟头上,但狗绝不是被毒死的,因为吃过狗尸体的鸟兽无一死亡。所以,村里的人都说鹅头家的狗比他老婆都忠诚,即便是为主而死,也要死在鹅头的坟头上。其实,身为女人,我能理解鹅头媳妇的难处,三十来岁的寡妇拉扯两个娃娃,恐怕想忠诚都没办法忠诚了。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敲门。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我拉开灯耳朵贴到窗框上听了半天,不见动静,刚要睡下,大门好像被人踹了几脚,声音沉闷,响声却大。

乖乖,开门来,开门来……

人都说夫妻缘份都是天定的,这话说得没错。就像我和我男人,连乳名都是一缺一补,我男人乳名叫丑子,而我乳名叫乖乖,这一乖一丑真是绝配。可是,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我男人喊我乳名,其他村民都把我叫丑子媳妇,就连我公公也是这样叫我的,时间久了我对自己的学名都会觉得陌生。那这会儿到底是谁深更半夜地喊门呢?我一时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就隔窗吼了一声,谁?

大门外传来了骂声,问你妈的个啥呢,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吗?赶紧开门来!

这骂人的脏话是我男人的口头禅。他怎么就半夜回来了呢?我突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做的那个梦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心跳加速。老人们经常说要是半夜听见有人喊你,千万不要答应,不然魂就被鬼勾走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好像魂飞魄散了,一下子瘫软在炕上,头发都竖起来了。

大门又被踢了几脚,铁门扣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脆响亮。我确定敲门的不是丑子的鬼魂,便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热乎乎的炕,两只饱满的乳房在我胸前挣扎着蹦哒了几下。我急急忙忙地拽了件衣服披上,■着鞋跑下去开门了。

进了上房,我看着一身泥水的男人,心隐隐地疼了一下,几把脱下他湿漉漉的衣裳让他洗把脸赶紧上炕。我男人满屋环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赤裸裸的身上,嬉皮笑脸地说,你个烂妇人开了灯还不赶紧出来开门,我还以为你偷谁家男人呢。我说,你一回来就骂人,赶紧洗个脸上炕去,别把娃娃吓醒来了。西北的秋夜凉意袭人,我一时没想起来问他为什么半夜回来,急急忙忙地给他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炕沿边,便兀自先钻进了被窝。他脸都不洗就迫不及待地上了炕,一股酸腐的汗臭味儿扑面而来,那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黑手兵分两路,开始突袭我的身体,几把捏得我奶淌呢。想到他指甲缝里那些恶心的黑垢甲,我不由自主地夹紧双腿往后缩了一下。他确实太心急了,不等我关了灯就折腾我,害得我把开关绳子都拉断了。几秒后,他“噢——噢”叫了两声从我身上滚了下来,正应了那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俗语,门都没找着呢就吐得一塌糊涂,弄得我屁股下面黏糊糊的一片凉……

那阵子,门外好像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窗户,隐隐地传来几声惶恐的喘息。没多久,那■的声音似乎被夜风吹散了,我屏住呼吸都没听见。

雨是小胡被害的那天夜里下起来的,断断续续的,到现在还没有转晴的迹象,然而,要命的是我家丑子却在小胡被害后的第二天夜里带着一身泥水回来了。当天夜里我并没有将丑子突然回家的事儿和小胡被害的事儿联系起来,但是,他夜里回来之后,一连三天都没有出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逗孩子玩。这让我和我公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好像他就是杀害小胡的凶手一样,但是谁都没有提说小胡被害的事情,很有心照不宣的味道。这几天吃饭的时候,丑子和我公公谈论最多的是我碎爸的事,他好像并不知道小胡被害的事情,他们爷俩思谋着要给我碎爸说个媳妇,至于他们私下里还说过些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在丑子回来的这几天里,我发觉我和丑子说话的时候,我碎爸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我和丑子之间有什么越轨行为,很有监视我们的味道。

第三天中午,天终于晴亮豁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特意偷偷地观察了一阵子我家丑子,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晚饭后,月月硬拉着她爷爷要去涝坝堰上抓萤火虫,我公公拗不过孙女子,就领上出去了。丑子卷了一根旱烟棒子若有所思地吸着,我拾掇了碗筷接着抹桌子扫地。一切收拾停当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人吃饱了,也该喂孩子了。我上炕解开衣扣给亮亮喂奶,丑子坐在炕沿边上瞅着我给孩子喂奶。我没想到他瞅着瞅着竟然捧起我的另一个乳房吮吸起来,他嘴劲大,咂得我奶头生疼。

我呲着牙吸了一口凉气骂他,你个不要脸的,咋和娃娃抢着吃呢?

他松了口,一把将我按倒在炕上,说,咱们一定得生个儿子,我不能让我们老董家从我这里断了香火。

我搂着亮亮,让女儿爬在我肚子上继续吃奶。他开始脱我的裤子,他粗暴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几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天晚上小胡似乎也是这么粗暴地将我按倒在炕上,天那么黑,我都不知道小胡是怎么解开我裤带的,总之,我那天晚上肯定有过短暂的失忆,不然现在想起来记忆也不会如此模糊。

我很反感他这种毫无前奏的行为,跟强奸似的,但我还得忍着,毕竟我们将近一年都没有行过房事了。亮亮爬在我胸脯上继续吃奶,我努力配合着他。可是天还没有黑透,夜还没有静下来,我实在不习惯在这个时间点上干这种活儿,一点儿激情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干涸得像一眼枯井。于是,我闭上眼睛任他折腾。谁知道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了小胡那张白净的嫩脸,还有他那双曾在我肌肤上游走过的绵手,我甚至还邪恶地想到了我碎爸两腿间那个从未使用过的家当。这一想,我就有了感觉,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扭动了起来。我不清楚丑子到底怎么了,近两年和他同房,他每次都是在门口探一下头,就先吐为快了。我失望地睁开眼睛,发现他还在做无谓的努力。很快他就如一滩稀泥一样叹息着瘫软在我身上。这时,我隐隐听到一声咂嘴咽唾液的声音,我推开他的肩膀向黑乎乎的门口扫了一眼,好像有人偷看。

我仰躺着,看不清,就戳了丑子一指头,示意他有人偷看。他回头一看,顺手抓起枕头扔了过去。逃遁的脚步声被夜色吞没。他无奈地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连自家人都偷看。我问是谁?他咬牙切齿地说,除了碎爸,还能有谁!

我一时羞得不知所措,埋怨丑子,你看你,干这事儿也不挑个时间,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我就没脸出门了,幸好不是大白天。

他骂我操的闲蛋心,哪有哑巴到处乱说的呢,他要是能听能说,那咱们村里的女人就都没脸出门了。

我惊讶地看着丑子,他的话似乎有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碎爸把全村的女人都偷看了?

他苦笑着摇头,仰躺着把脱到腿弯里的裤子提了上去,咂巴着嘴又朝我私处讨好地拍了几巴掌,貌似惋惜地说,看把你这二亩地荒得,光长草不产粮了。

我害羞地拼拢了双腿,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也不知道小胡有没有把他的种子播进我的田里。我有些心虚地说,你长年在外搞副业,既不犁地,也不播种,要是我这块自留地里再长出点别的东西,那你回来还不把我宰了?

他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顺着我的话茬往下说。亮亮大概吃饱了,吐了奶头瞅着丑子,竟然笑了起来。他从我怀里把孩子抱过去亲了几口,麦茬一样的胡子扎得孩子很不情愿地左躲右闪,他还没羞没脸地对着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埋怨道,你要是个带巴儿的,我也就不用费这么大的劲儿折腾你妈了。

丑子逗孩子玩了一会儿说,这两天我和爸扯了个闲话,你大概也听到了,爸的意思是给碎爸说个媳妇,不管瞎子还是瘸子只要能生娃娃会做饭就行。可是,你扳着指头数数,咱这十里八村的也没个瞎子瘸子的,碎爸都四十岁的人了,再不讨个媳妇给拴住,弄不好会闯祸惹麻烦呢。丑子的担忧一下子把我惹笑了。

我说,为啥还要找个会生娃娃的呢?就碎爸那智商,掂杆枪恐怕连靶子都找不着,他能闯个啥祸呢?

你笑屁着呢!丑子瞪了我一眼骂道,你别看他又聋又哑,但是他眼睛不瞎,尿尿的那家当也没残,他就算没见过人干实活,也见过狗寻儿子驴配驹吧?他长的可是一双夜眼,连鬼都能看见呢!

啥夜眼啊?碎爸又不是狗,他怎么会是夜眼呢?我故意问丑子,试图证实我之前的发现。

丑子又瞪了我一眼说,你猪脑子吃多了,这个还用说吗?有些人天生夜眼,晚上啥都能看见呢。其实我觉着老天爷对每个人都公平着呢,就像碎爸,他虽然是个先天性聋哑人,但是老天爷却给了他一双夜眼。他一年四季深更半夜地走沟窜谷,你以为他凭的啥?就凭他那双夜眼!你知道咱们村那些独守空房的年轻媳妇子为啥都喜欢逗碎爸玩吗?就是因为哑巴是个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人。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具体说不上来,只是突然觉得我先前所经历的每一个黑夜里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我,而那双眼睛这些年来可能一直与我如影随行。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丑子叫醒了我。他说他要赶天亮前步行到县城,坐最早的那一趟去矿上的班车,让我给他烙几个油面馍馍他路上吃。我终于没能忍住,问他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回来,又偷偷摸摸地走呢?他瞪了我一眼说,啥偷偷摸摸呀,我是光明正大地回来的。这事儿闲了我再告诉你,赶紧烙馍馍去!

我怕丑子骂我,就没敢继续追问,怀揣着狂跳的心给他烙馍馍去了。

出门前丑子又剥开我的上衣,把头埋在我双乳间狠狠地拱了一顿。他说我这两块嫩白的肉肉太显眼太张扬了,他真想把这两块肉肉一起带走。我破天荒地为此流了几滴五味杂陈的眼泪。

丑子出门的时候我刻意看了一眼我家的破钟表,时间和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差不多。

丑子离开后的当天中午,我叫我公公吃饭的时候,发现我碎爸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子在小胡曾经住过的那个房子门口“说话”,似乎在打问有关小胡被害的事儿。后来我问了我公公,才知道那是恒源淀粉厂重新派来的一个洋芋收购员。

丑子回矿上的事儿我公公似乎早就知道。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公公并没有问我丑子去了哪里,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饭后我告诉我公公丑子昨天夜里又走了,我本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可他的表情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依旧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很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也没有再问个中原因。我突然觉得他们爷俩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但这事儿肯定和小胡被害无关。现在看来,我男人的确不知道他偷偷潜回家里的前两天,我家老院子门口发生了一桩杀人案。

我没告诉丑子小胡被杀的事,完全是因为他回来的太不是时候了,知道他半夜偷偷回家的人不可能不怀疑他有重大作案嫌疑,而我公公不告诉丑子这个凶杀案,难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丑子也没向我打问过这件事儿,难道他和我公公老早就商量好了吗?我是他媳妇,他没理由瞒着我啊。

昨天太阳晒了一下午,今天又晒了一早上,路上潮潮的,不起尘土,正是干活的好天气。午饭后,亮亮抱着我的两个奶头换着吃,一直吃到睡着,我才拉着架子车准备去地里挖那剩下的二分儿洋芋。出了大门,我看到我碎爸和月月在门前的水窖边用手修水渠往窖里引水玩,下了几天的雨,我家的黑狗娃子没地方耍,都快急疯了,这会儿正在猪圈那边撒欢子呢。我边走着对我女儿说,月月,和你碎爷到院子里耍去,别只顾着耍,要是听见你妹妹醒来哭,你就去哄娃娃,要不然晚上不给你饭吃。我碎爸真是聋得实实的,月月在他跟前那么大声地和我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雨过天晴的山村焕然一新。深秋的山顶上比山坳里凉多了,我站在山峁上望着山坡上阶梯状的田地以及半山腰里寥落的农家院落,心底里竟然泛起许多惆怅。山里的女子都想方设法往出嫁,我怎么就脑子一抽筋,从一马平川的黄河边嫁到这个穷得牲口都不愿意待的山沟沟里了呢?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丑子当时只是我们那边某野战部队的一个兵蛋子,还是个农村兵,退役后也不分配工作,他怎么就能用几个弹壳和炮筒把我骗到这个穷山沟里呢?

洋芋地里走上去还好,但是挖出来的还是一锨一锨的泥块,很费力气,没挖多久我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停下来歇缓,气儿还没喘匀,一阵一阵的山风掠过,人就凉得受不了了。小胡死了,洋芋收购的事儿好像也停下来了,我真没心思挖了。我正寻思着回家呢,还是继续挖,就看见梯田的地头上冒出一个脑袋,等整个人上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我碎爸。我还真有些后悔上山的时候没叫他,早知道地还没有晒干,这么难挖,当时就应该叫上这个力大如牛的哑巴。

用语言和聋子交流是徒劳的,我也不会手语,他也不懂手语,我只能挖一铁锨指给他看,还得表现出非常吃力的样子。我碎爸心领神会,从我手里接过铁锨,欢快地挖了起来。他前面挖,我后面捡,这情形让旁人看到,还以为是夫妻俩呢。想到这里,我心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兴奋。虽然说我碎爸比我男人大几岁,但他无忧无虑,活得自在,看上去比我男人还年轻,若不是先天性聋哑,他肯定是女人争着抢着要嫁的那种男人。细细一想,老天还是不太公平,总是给一些接近完美的事物来点儿致命的缺陷。就像我,皮肤这么白,长相也不差,又这么丰满,老天爷怎么就给了我一身狐臭呢?

我碎爸可能也出汗了,他停下来脱了外衣,似乎觉得还不够凉快,又脱了毛衣,只剩下一件冒着热气的布褂子粘在身上,两只胳膊毛茸茸的,健硕的肌肉轮廓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我跟在他后面一边捡洋芋一边偷偷地瞄他,特别是他回头一瞥的那会儿,我发现他胸口上还有一簇一簇的黑毛。这个发现令我非常吃惊,我甚至捂着嘴惊叫了一声。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真没见过谁的胸口上会长毛。这个哑巴身上的秘密远比我想像的要多,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无法描述的东西在涌动,脸烧得发烫,心跳得人难受。

太阳快落山前洋芋就挖完了。我碎爸坐在架子车帮子上卷旱烟棒子,我坐在车辕上擦汗。平常我极少见他抽旱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卷旱烟棒子的,以此来看,他并没我想像的那样傻。他时不时地瞅我,目光总是拐着弯儿往我领口子里钻,周围没旁人,我也没躲着闪着,装作没看见,任他的目光尽情地触摸我的身体。说心里话,如果他这会儿敢强暴我,我肯定会半推半就地依了他。我在想,如果他这辈子都没沾过女人的身体,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啊,他再怎么傻也是个男人啊!

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我碎爸对辈份和伦理关系毫无概念,但是他肯定有荣辱感和羞耻感,这表现在他平素穿戴整齐,从来都不会像我们村徐寡妇家的那个瓜女子一样,动不动就光着身子满山乱跑,而且他偷看女人的时候还会脸红。

从洋芋地里回来天还没有黑透,我乏得没一点儿心思做饭,枕着胳膊侧卧在炕上给亮亮喂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我觉得有一只手搭在我屁股上推搡我,我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是我碎爸。他牵着月月的手站在炕沿边傻愣愣地瞅着我,估计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里的灯泡也亮了。月月跺着脚说,妈,快做饭去,饿死我了。我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子上的破闹钟,灯光太暗,没看清是几点。亮亮这丫头越大越乖了,不知道啥时候吃饱了自己在我臂弯里睡着了,也没哭没闹,省心得很。我一低头,才意识到掀开的衣襟下那两个已经被亮亮咂瘪的乳房耷拉着,暴露在我碎爸的目光里。刚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别扭,但转眼一想,哑巴么,看了就看了,反正他也不会给别人说,月月还小,也不懂这些交交道道。我不慌不忙地拽下衣襟,起身下炕,准备去做饭,和我碎爸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他抿了一下嘴,咽了一口涎水。

晚饭后,我把月月和亮亮都哄着睡了,然后才去伙房里烧水,准备洗洗身子。我们这个十年九旱的山村里,要洗一回澡真的不容易,关键是缺水。男人们只要遇着大雨初晴的日子,总可以在山里的某个涝坝里洗几回澡,但是女人们不行,只能在家烧一盆热水,用毛巾擦洗,而且至少也得一月洗一次。我自己有狐臭,再加上劳累了一天的汗味,再不洗洗连我家的黑狗娃子都不愿意往我怀里钻了。

为了掺热水方便,我通常是在伙房里擦洗身体的。说实话,我每次擦洗自己丰硕的身体的时候,我都会幻想三两个我所熟悉的男人,这其中也包括我碎爸。与村里那些平胸或乳房干瘪下垂的女人相比,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充满了诱惑,若是有一面足够大的镜子,我真想仔细欣赏欣赏自己的身体,可惜,我家只有两面碟子大的镜子,拿近了连我的一只乳房都照不全。

就在我陶醉地想入非非的时候,门似乎轻轻地开了,我以为是风。后来我感觉好像有人进来了,一时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我急忙抓起一件衣服遮住胸部,迅速蹲下身子,抬头一看,竟然是我碎爸!我先是一惊,随即又保持了镇定。我觉得,对一个有智障的聋哑人来说,他可能只是对女人和男人身体的差异觉得好奇而已,绝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我一手护着胸部,一手示意他赶紧出去,可是,他对我的示意毫不理会。他的眼里跳动着欲望的火焰,那熊熊燃烧的火苗就像一根加长的舌头一样舔着我的每一寸肌肤,顷刻间将我的大脑搅乱,将我的欲望点燃,将我的身体融化。当我发现他的下体迅速膨胀起来之后,就彻底把持不住自己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真的荒芜得太久了,再加之夜深人静,我没办法阻止自己想入非非。我感觉有一股热流从某个地方奔涌而出,大脑似乎有些缺氧,一阵一阵地眩晕,身体里好像有许多小虫子在蠕动,痒痒的,难受得很。

我梦呓般呻吟着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一切真的令我终生难忘。我感觉自己像一条先被巨浪抛到浅滩的鱼,然后又被退潮的细浪慢慢卷回了大海。这种欲仙欲醉的体验够我下半辈子回味了。

事后,我才觉得自己结婚这几年,真是白活了。而这个身体荒芜了四十年的哑巴带给我仿若仙境的感受,总算填充了我的夫妻生活中的巨大空白。多年来,我就像一只四脚朝天的癞蛤蟆一样仰躺在炕上任我男人折腾,却从未体验过像今晚这样美妙的云雨之欢。

其实,我碎爸的出现,我并不觉得有多么意外。自从我发现他有一双夜眼之后,我就知道他无处不在。真正令我意外的是他对男女之事竟然如此轻车熟路,熟练得像一个久经情场的老手,令人无法理解。现在,我对我男人那天晚上所说的有关我碎爸的话题算是彻底理解了。我碎爸的存在,对这个差不多只剩下妇女儿童和孤寡老人的山村来说,他就是洞悉黑夜淹没村庄的眼睛,而那些和我一样独守空房、留守家园的女人们,在村庄被黑夜吞没之后所制造的秘密,大概只有我碎爸最清楚了。

我不清楚警察是什么时候撤离我们村子的,也不知道小胡被害案的调查进展如何,反正好一段时日都不见村子里有人再谈论这件事了,我感觉这事儿应该就不了了之了。

自从那天晚上我和哑巴发生了有悖伦理的关系后,走起路来总觉得下身有点不舒服,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好些天才消失。这期间他上瘾了似的,隔三岔五地来缠我,晚上也不大出门夜游村子了。渐渐地,我发觉我的身体就像一片久旱逢雨的庄稼,在他的滋润下,开始复苏,以致于苏醒之后就再也无法休眠。

山里的农户居住比较分散,我平常没事儿很少串门子,就连买油盐酱醋这等小事都是由我公公操办的,可是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那天,我公公说他身体不舒服,让我去小卖部买些香、纸和酒,再做些好吃的,晚上给老先人烧纸送寒衣时用。按照我公公的吩咐,我去村主任家开的小卖部置办晚上烧纸的用物。去小卖部路上我遇到几个村里的女人,有三十来岁的年轻媳妇子,也有四五十岁的老妇人,她们都笑眯眯地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最近怎么不见你碎爸了?是不是生病了?我都笑着回以统一的答案:好着呢,天天在家睡大觉呢,越睡越傻了。

村主任家小卖部里站柜台的是他大儿子顺子,三十来岁,他大概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有外出搞副业的年轻人之一。我买纸的时候他问我,丑子不在家,谁给他老先人印纸钱呢?我说,那都是哄鬼的,谁印不都一样吗。他笑着说,那不一样,只有儿孙印的纸钱烧了老先人才能享用,别人印的纸钱烧多少都是白烧。我反驳道,那上个月在咱们村被人杀害的小胡婚都没结,谁给他印纸钱,难道他在阴曹地府里又要穷得死一回吗?我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提到了小胡,一下子把我自己都愣住了。

这时顺子他妈从小卖部的后门进来了,她的目光迅速从我身上掠过,谨慎地朝门外扫视了一眼,然后给他儿子挤了个眼睛,转身笑着对我说,哟,是丑子媳妇啊,好长时间都没看见你了,你看你,躲在家里不出来,荫得越白了么。你公公好着吗?

问完我,她贴着顺子的耳朵低声嘀咕了一句,我没怎么听清楚,大概意思是让顺子别撵着和我说话,要是让哑巴看见就麻烦了。

结果我脑子一抽,不但没有回答顺子他妈的话,反而针对人家娘俩的私语说道,没事儿,我碎爸又聋又哑的,怕他干啥呢。说他傻吧,他还跟狗似的挺护食的,为了家里的事老是跟别人打架,弄得村里人轻易都不敢来我家了。

顺子他妈听了我的话,表情立刻显得尴尬起来,她掩饰道,你也别听村里那些婆娘嚼舌根子,其实你碎爸那人挺攒劲的,都怪老天爷不公!顺子他妈颇为遗憾地赞美了一下我碎爸,然后给我打了个招呼忙去了。

我整理好东西正准备转身出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进小卖部和我撞了个满怀。她的头撞到了我的鼻子,我捂着酸辣酸辣的鼻子眼泪都出来了,再抬头一看,原来是上庄徐寡妇的女儿,我没嫁过来的时候她就得了精神病,傻乎乎的,村里人都叫她瓜女子。兴许刚才也碰疼了她,她一手抚摸着头,一手攥着一块钱,嚷着要顺子给她买糖吃。顺子说,瓜女子,不要钱,你把衣裳脱了换糖吃。谁知这个疯疯癫癫的瓜女子竟然真的解开钮扣脱了上衣,露出脏兮兮的但还坚挺的乳房。顺子笑得涎水都快流下来了,我赶紧拉起瓜女子的衣裳,红着脸骂顺子,你个没脸没皮的东西咋能这么欺负一个精神病人呢?小心我给你媳妇说了看她咋收拾你个不要脸的呢。顺子说,咱们村比我不要脸的人多着呢,不信你问你碎爸去。他一提到我碎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两个肩膀架着个头,就知道满嘴胡说,欺负残疾人,小心雷抓你娃的头!我边骂着拉上瓜女子出了小卖部。

回家的路上我又遇上几个女人,她们和我之前遇到的那几个女人一样打问我碎爸的事情,这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碎爸平常白天都在家待着,她们是如何见到的呢?思来想去,我还是理出了些头绪。自从村里的大部分青壮年陆续外出搞副业的这几年,我碎爸通常都是白天在家,晚上沟里洼里乱窜,按理说,白天应该很少有人遇到我碎爸,难道那些女人都是晚上遇到我碎爸的?我看差不多。在我看来,不是她们晚上遇到我碎爸的,而是我碎爸晚上找过她们,这些女人和我碎爸之间可能都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们知道我碎爸是一个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人,所以,她们很有可能发挥各自的特长,把一个有智力障碍的聋哑人调教成一部燃烧自己欲望的机器也不是不可能。

晚上的饭菜要比平常丰盛一些,我公公和我碎爸把我买回来祭奠老先人的一瓶白酒差点儿喝完了。哑巴喝了酒有些兴奋,坐在炕沿边和月月一起逗亮亮玩,我突然想起了徐寡妇家的瓜女子,就对我公公说,前些日子听丑子说要给我碎爸说个媳妇,今儿我遇见了徐寡妇家的瓜女子,虽说精神有点问题,但好歹也是个女人,娶回来治治兴许病就好了。

我公公从腰里抽出旱烟锅子,边添旱烟边说,就怕娶回来治不好,生个娃娃要是还不如你碎爸,那可咋办?

我想了想觉得我公公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是一个精神病和一个聋哑人结合,谁知道生出来的娃娃是啥样儿呢。我说,那就等丑子回来了再说,反正娶媳妇还得指望丑子挣的钱呢。

我公公抬头往门外瞅了一眼说,天已经黑透了,能烧纸了。于是,他兄弟二人便抱着我剪好的寒衣,还有我公公亲自拓印的纸钱出门给老先人烧纸送寒衣去了。

晚上,我躺在暖烘烘的炕上抚摸着自己越来越丰腴的身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掐指细算了一下,月经期已经过去十来天了,怎么就没一点儿来的迹象呢?要是怀孕了就麻烦了。村里人都知道丑子长年在外搞副业,每年春节只回来一次,现在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虽说丑子二十多天前的夜里偷偷回来在家住了三天,但是村里并没人看见过他,而我的肚子一旦大起来,肯定没人相信我怀的是丑子的娃娃。这事儿搞得我一夜都没睡着。

腊月二十三之后,村里外出搞副业的人陆陆续续回家过年来了,唯独不见我家丑子回来,可我的身子越来越显肚子,丑子若是过年还不回来,那我就彻底说不清我肚子是怎么大的了。我不得不把这事儿告诉我公公,让他问问村里搞副业的,丑子啥时候回来。我公公似乎胸有成竹,他让我别瞎操心,好好养胎,剩下的事儿他去处理。

起初,我公公之所以把丑子回来过的事儿预先传扬出去,就是为了给我即将鼓起来的肚子打个伏笔,使其成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儿,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村里人根本就不相信,因为村里并没有人见到丑子回来过。于是我公公不得不把我怀孕的事儿又传扬出去,并以此来证明丑子真的回来过。但是村里人又都不是傻子,既然丑子回来过,为什么不敢见人呢?难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于是村里就传出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丑子根本没回来过,我公公之所以传扬丑子回来过,其实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并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已故小胡的孩子。另一种说法是丑子的确回来过,之所以村里没人看到过丑子回来,那是因为丑子回来后发现我和小胡有染,一怒之下便将小胡杀害,随后畏罪潜逃。

这两种传言在村里疯传了将近半个多月,就是没传到我和我公公的耳朵里。直到正月初九,我看完村里的社火表演,顺路去徐寡妇家为我碎爸和瓜女子事儿牵线搭桥的时候徐寡妇才告诉我的。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可是细细一想,两种传言似乎都有道理,也合乎情理,我一时不知道咋给徐寡妇解释了,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想咋说就咋说去吧。我现在惟一能确定的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是丑子的,只有我最清楚丑子把种子撒在哪里了。

徐寡妇听说我要把她家瓜女子给我碎爸说媳妇,一下子高兴得把我怀孕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又是给我让座,又是给我倒茶,热情得好像我给她介绍对象似的。然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说我碎爸这也好,那也好,甚至把我碎爸的聋哑病都当成今后过日子不吵不闹的优点赞叹了一番,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感觉她比我还了解我碎爸。

临走的时候徐寡妇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回家尽快和我公公商量一下,把事儿定下来,争取春耕前把瓜女子嫁过去,她也好早点抱外孙子。我说这事儿还得等我家丑子回来拿主意,不然连彩礼钱都没有。

徐寡妇笑着说,赶紧算了,一个哑巴娶个傻瓜还要啥彩礼呢,你们看着把事儿早点儿办了,让两个娃娃做一回真正的男人和女人就能行了。我也没啥想法,将来他们俩能养个健康的娃娃能给我养老送终我也就知足了。

我笑着说,徐婶,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还不知道他们俩会不会生娃娃呢。

徐寡妇善意地瞪了我一眼,坏笑着说,这事儿不用教,瞎子都会做呢,何况你碎爸还长了一双夜眼呢!

我心里一惊,徐寡妇怎么会知道我碎爸长了一双夜眼呢?我愣了一下故意问徐寡妇,啥是夜眼?你咋知道的?

徐寡妇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是听你公公说的,你回去问你公公去。

出了大门徐寡妇又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安慰我,至于村里的那些传言你也别往心里去,等秋后你把孩子生出来只要像你和丑子,那些传言就会不攻自破。

徐寡妇倒是提醒了我,这让我心里又多了一份担心,我们家月月和亮亮都长得像丑子,可我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肯定不会像丑子的,万一也不像我那可咋办呢?

我心虚地看着徐寡妇,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岔开话题说,徐婶,我碎爸和瓜女子的事儿咱俩先这么定下,你也别由着瓜女子满山满村子乱跑,现在村里那些半调子老汉和一些毛头小伙子骚情得很,老是哄瓜女子脱衣裳呢。

徐寡妇叹息着说,我女儿就是因为长得太乖了才变成精神病的,她爸就是被她羞死的。

我又拉起徐寡妇的手安慰道,这都是命!徐婶,你也别再为这些陈年往事伤心了。

关于瓜女子的事儿我听我男人曾经说过,徐寡妇男人是村里惟一一个上过初小的臭老九,颇有几份酸秀才的味道。他老婆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瓜女子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村里惟一的一个高中生,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徐若兰,只是得了精神病之后,总是以疯疯巅巅的傻瓜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谁见了都无不惋惜地摇着头感叹一句,这个瓜女子!于是,徐若兰这个诗意化的名字就这样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据说,瓜女子高考落榜后就跟村里的小伙子去南方打工挣钱去了,有没有挣上钱,我也不清楚,反正回来的时候穿了一身让女人看了都害羞的衣服。上衣还能看得过去,可那条肉色的裤子紧裹在腿上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没穿裤子一样,下半身的棱棱角角、沟沟壕壕,清晰可见,搞得村里的男人看了稀罕,女人看了羞脸,气得徐寡妇的男人把瓜女子打得三个月没能下炕,关在家里再也没让瓜女子出去打工。后来村里人再见到瓜女子的时候就发现她精神恍惚,神情呆滞,她父亲发现女儿精神失常后,悔憾不已,最后也郁郁而终。

我男人在外出搞副业这几年也算长了见识,是他告诉我瓜女子当初穿的那种裤子叫健美裤,还有那个像贝壳一样扣在胸部上的两个圆坨坨叫乳罩。后来我男人给我买过一件,戴上不但紧绷绷的难受,也许是尺寸不太合适,我躬身做活的时候,一不留神,两个奶头就跑出来了,自己还回不去,气得我一把拽出来甩给丑子,让他给磨道里的驴戴上推磨去。

这一年春节丑子终究没有回来,而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发生的事情,让我从心底里对我碎爸刮目相看并心生敬意。

大年初一迎喜神的时候我碍于身孕没有出去看热闹,上九那天去徐寡妇家时也只是顺路远远地瞅了一眼社火,人多得堵得啥也没看到。我公公骂我这人太死相了,累死累活地忙了一年,总得趁着过年出门热闹热闹,沾点喜气。我觉得也是,应该领上两个娃娃出去转转,沾点喜气。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正月十五是最后一次耍社火,再不去看,这一年就没机会看了。我们简单地吃过早饭,也不见我碎爸的影子,我只好把月月塞给我公公,自己抱着亮亮往村委会去了。

锣鼓声越来越近,人群也越来越密集了,山村里的年还是挺有过头的。自从包产到户以后,人们似乎对春节期间的娱乐越来越重视了,原来的旧戏服大都换成了新的,就连社火队里的害婆娘都比以前更妖媚了。害婆娘都是由老男人男扮女妆,画一副小丑的花脸,上衣胸前再垫两个碗大的馒头,一身女装戏服穿在身上,嘴上再叼个旱烟锅子,手里拿一个烧焦的笤帚疙瘩,扭着屁股走在社火队伍的最前面,见人就捣,捣上谁谁就得倒霉一年。男扮女妆的害婆娘当然最喜欢趁这个机会调戏女人了,因为过年图的就是个热闹,所以,一般女人被害婆娘调戏一下也都不会太介意。但是我从小就怕这个害婆娘,因此看社火的时候我一般都会溜到社火队后面观看。今年的纸船色彩异常艳丽,年轻的船姑娘们身着崭新的戏服,化妆后的脸蛋儿粉扑扑的,嫩得快要滴水了似的,一个个如同仙女一样漂亮,看得我艳羡不已,一时竟然忘记了害婆娘这个可怕的角色。孩子抱得我胳膊酸困,我就把亮亮背到背上挤进人群,抻着脖子撵着撵着看船姑娘耍船。

不知咋回事,亮亮怪声怪气地哭开了,我一转身,差点儿蹭上了那个花脸害婆娘的脸,吓得我大叫一声,但是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淹没了我的惊叫声。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耍船姑娘那里,这个不要脸的害婆娘竟然肆无忌惮地缠着我不停地晃动着笤帚疙瘩,一会儿捣一下我的屁股,一会儿捣一下我的胸部,还时不时地趁机摸我的胸。我双手背揽着亮亮,腾不出手来护胸,只能惊叫着往人群里挤。不知道我碎爸从哪里冒了出来,三捶两梆子就将那个害婆娘打倒在地上,他可能觉得还不够解气,又撵上去踹了两脚,害婆娘垫胸的那两个雪白的大馒头滚了出来,还在地上转陀陀呢。一时间人群骚动,锣鼓声戛然而止,人群里窜出几个老小伙子一把拉住我碎爸大喊,哑巴,再不敢打了,都吐血了。我一看,那个害婆娘真的满嘴都是血,赶紧跑过去扯了一把我碎爸的袖子,惊魂未定地说,能行了,碎爸,小心打死人了。

当然,给我碎爸说话还不及对牛弹琴。不知道我碎爸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反正他以自己的方式开始手忙脚乱地对乡亲们比划着,以说明刚才事发的原因。他满眼杀气,指着爬在地上起不了身的害婆娘,双手做拿捏状在我胸前比划了一下,人们一下子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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