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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8孙建伟丁德武插图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15年6期
关键词:东河葱油饼小赵

孙建伟/文 丁德武/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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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建伟/文 丁德武/插图

前情提要:

许沧江和陈东河这对好兄弟刚满二十,就已经在淮北插队落户快两年了。一天傍晚,许沧江的父亲因工伤去世,他因此提前回到了老家,脱离了苦海。几年后,陈东河顶替退休的母亲回沪,应聘成了一名派出所治安民警。在执行任务中,他却与多年未见的许沧江不期而遇。误入歧途的许沧江再见陈东河,感慨万千。在老友帮助下,他开了一家五金店,生下儿子许江,立志重新做人。不想儿子不学无术,浑浑噩噩活到二十岁,却干起了卖假药的勾当……

陈东河这几天回家经常听见“嘀嘀”的声响。开始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女儿时常深更半夜坐在计算机前,那声音就是从计算机里发出来的。女儿说,这是在线,就是在网上跟别人交流。陈东河问跟谁呢?你同事啊。女儿头一歪,说不认识,谁都不认识谁。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陈东河疑惑,谁都不认识怎么交流?女儿说,谁都不认识才会讲真话啊,这就是网上的好处。老爸你“out”了。陈东河说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出局了。人家不带你玩了。女儿说这话的时候很得意,就像一个法官判决的口吻。这是她对陈东河的判决,陈东河该出局了。陈东河很不服气地自言自语,谁出局,谁跟谁玩呢。哼。

现在他刚打开房门,“嘀嘀”的声音就又袭击他的耳膜了。他一看表,已过午夜十二点。也就是说,在日期概念上,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无心跟女儿探讨“嘀嘀”的事,他的探组这些日子遇到了麻烦,案子办不下去。他是探长,当然心事重重。领导倒是没说什么,但有时没说什么可能比说什么还能说明问题。他被自己这个假设或者判断弄得心神不宁。作为一个老资格的探长,陈东河一直是他所在派出所荣誉的主要制造者。这也是第三任所长梁永十分倚重他的缘由之一。陈东河一向对自己要求高,所以他的探组压力也就大,也就有兄弟埋怨。陈东河常常如此说服大家,也说服着自己:我刚当警察的时候我的师傅已经五十出头了,他是我们所里的办案骨干,干起活来真是没得说。那时干活主要靠经验。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听到师傅说一句,生活做得清爽(活儿干得漂亮)。我现在也年过半百了,但我还是觉得我比不过我的师傅。现在都不说榜样,改说偶像了,我师傅就是我的偶像。我很渴望超过他。办了一个案子,我就会想,我师傅会怎么评价。现在时代变了,人家不玩打打杀杀了,人家玩到网上去了。我老是问自己,我们都准备好了吗?玩得过人家吗?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输给他们。兄弟们,其实各行各业都要付出,但警察必须付出更多,因为这是天职。什么叫天职,天职就是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份,就是该你的,逃不掉的。中国警察外国警察都一样。这几天,他老是重复这些话,惹得兄弟们见了他就躲。私下议论,陈头看来不行了,压力大得快弄成更年期了。其实大伙埋怨归埋怨,干活仍是一如既往。

陈东河不知道,几天后,他的探组,再精准一点说,是他自己,将面临一个更为棘手的挑战。

报案人不止一个,所有的指控都义愤填膺地指向同一件事情。他们在网上买的“劳力士”、“江诗丹顿”和“进口伟哥”都是假货。如果按报案金额查实的话,粗粗一算就已将近一千万。所里把情况迅速汇报分局,局长批示,组织精干力量限期破案。

那天梁永对陈东河说,老陈啊,我看你这段日子压力太大,是不是给别人?案子拿得下拿不下,我就等你一句话。梁永进一句出一句,把陈东河激得在蹦床上蹦起来,说我有什么压力,我老陈没有拿不下的。其实他心里是有点发虚的,这些天不就搞不定了吗?梁所这是激将,是想让我在压力中摆脱出来,但我怎么可能当缩头乌龟?梁永又说,老陈,我欣赏的就是你这股劲。警察要的就是这股劲。一个老警察有这股劲更不容易。但是你也别跳,承认压力又不坍台,我的压力比你还大呢。把这个案子拿下来,压力就卸了大半。我还是把宝压在你这儿啊。不过老陈,我提醒你,我有直觉,这案子难办。你别给我喇叭腔(办砸了)。陈东河站起来一拍桌子,再难我老陈也要拿下。再说了,跟我陈东河斗法,也得有点本事。

陈东河虽然豪迈地拍了桌子,心里却是没底的。因为这案子全部在网上。网上的东西他不太懂,用女儿的话说他已经出局了。但他组里不是也有小年轻吗,他们懂啊。小赵进所就一直跟着他,师傅叫得热络,计算机玩得不错。就把小赵叫来,说案子的事。小赵马上就明白了,说那天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美国“伟哥”广告,要不我去试试。陈东河说好。但要把握好火候。小赵说没问题。

小赵就跟“伟哥”产品发布人黄先生聊天,主要在货的真假上跟他缠。黄先生说,东西绝对管用,不用怀疑。不瞒你说本人自己也用。小赵说你用不用跟我没关系,好不好跟我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证明啊。我可是给朋友买,不管用还不被人家骂死。黄先生想了想回话,可以理解,我告诉你几个用户的电话,你可以找他们聊聊。

陈东河看着小赵的操作,明白了女儿计算机里的那个“滴滴”声,果然是可以和任何不认识的人聊得天花乱坠的。小赵问陈东河,师傅,你看这样行吗?

陈东河问,他提供的用户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赵说,很有可能是假的,也有可能是连裆模子(同伙)。

先跟他联系上,见机行事。陈东河想,这“滴滴”声倒还蛮有意思,看来我还出不了局。

下午,小赵在网上找黄先生,但黄先生消失了。小赵就在网上挂着。

根据报案人的线索,陈东河带人摸到了一个可疑的所在,安排人日夜蹲守。

这天晚上,小赵的计算机“嘀嘀”声响起,小赵一看,是黄先生。问货还要吗?小赵想起陈东河把握好火候的要求,就回答,你那个用户说的情况好像也不太令人满意,要不就算了吧。黄先生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小赵说,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真货啊。黄先生说,我这里全是真货,没假的。如果不好你可以退货的。小赵等了一会儿,说我先要二十粒吧。黄说,我立即下单子。下单子的时候黄先生想,这世上的傻逼还真死不光。

两天后,小赵收到了“伟哥”。陈东河看着那东西说,接下去要搞清楚我们盯的那个地方和他发货的所谓商务公司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孤立的还是一伙的。

几天后,小赵说要退货,黄问退货理由,小赵说按规定可以无理由退货呀。黄说,你不是玩我吧。小赵说我按游戏规则啊。如果你不退,我会在网上让你见光。你要考虑后果。黄说,那你到发货的地方去退吧。

小赵到那儿一看,哪儿有人呢?黄先生又销声匿迹了。

“钓鱼”没成功。陈东河觉得对方很谨慎。但在他们蹲守的那个地方,已连续发现有人专门开车过来送东西。

那天接近半夜,陈东河正给在车里蹲守的两个小兄弟买点垫饥的回来,刚蜷进身就被外面炫目的车灯晃了一下,是一辆白色丰田,急转弯非常漂亮,像在地上写“竖弯钩”,然后在小屋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人,走到后备厢前,打开,拿出一袋东西。就在他把后备厢关上的一刹那,陈东河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不,应该是心脏“别”了一记。怎么是他。这张脸太熟悉了,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张脸走进这间屋子了。虽然夜已墨色一般,但夜视一直是陈东河的强项,他认定自己绝对不会看错这张脸。但他按捺住自己,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小赵终于在发货的商务公司等到了人。他带着密摄机进去了,一通咨询加上一通胡侃,基本有底了。

回来把视频拿给陈东河看,陈东河惊讶了。那张脸清楚地出现在视频中,他一直没说话,却狐疑地看着小赵。陈东河盯视良久,不能在小赵面前动丝毫的声色,只说了句,还真是个难缠的案子。有一点他清楚了,这是一个团伙。他再把视频回放一遍,把这张脸定格,回放,再定格,很想把这张脸从视频中驱逐出去,但做不到,这张脸虽然不说话,也狐疑地看着他,又似乎对他讪笑。陈东河想,这小子是跟我叫板呢。

假冒“伟哥”广告在城市晚报上劫掠着萎顿男人的眼球,让他们觉得语重心长,句句都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小赵用公开刊登的咨询电话打过去,人家的回答极具专业水平。报案仍是持续不断。

梁永和陈东河研究后,决定收网。

赃物都扣下了。但是,陈东河见过的这张脸,还有那个黄先生没找到。两人负案在逃。

这张脸的确是许江。办完网上追逃手续,陈东河拿着许江的犯罪嫌疑人刑拘证,心脏又“别”了一记。他想,我恐怕要被这小子弄出心脏病了。

又到中秋。月亮白晃晃地挂着,像一张诱人而硕大的葱油饼。这是许沧江此刻的想法。

面对月亮,许沧江想到的不是月饼,而是葱油饼,因为葱油饼是许沧江的最爱。按他家当年的水平,葱油饼大概一个月可以吃上几个,月饼只能每年吃一个,可能还要分着吃。一个月吃的和一年吃的在一个少年成长史中的影响当然差距甚大。岁月荏苒,许沧江对葱油饼的热爱有增无减,却好久没有与这美味亲密接触了。大饭店里倒是有,但是味道与小时候弄堂口驼背做的相距千里。那时驼背不懂商标注册,但并不妨碍他的葱油饼成为名闻遐迩的金字招牌,所以驼背就像一名忠诚的战士天天驻扎在这个大油桶砌成的阵地上充满自豪地迎接着排队的长龙。许沧江成老板后有次遇到驼背,就自然要说到葱油饼。迈入古稀的驼背两眼凹陷,空洞无光,但一说起葱油饼就立刻有了内容。他不容置疑地告诉许沧江,没这块晶白剔透的猪板油,加上手上头的功夫,味道哪能会好。这就叫一锤定音。现在,这张美丽的葱油饼就这么当空袒着,引得许沧江馋水涟涟。

然而,中秋思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带猪板油的葱油饼只能想想了,那是嘴馋,许沧江心里更馋的是儿子。这么大个儿子,却不能相见,连在哪儿都不知道。那天儿子从医院里回来,把病历卡和诊断报告往他身上一丢,说老爸我不怨你,但我不会吃药,这药你自己吃,尝尝什么味道。中秋节许沧江果然尝到了这药的味道。他盯着月亮看,想许江到底在哪个角落猫着,是否像月亮里那些黑一块白一块的地方。

许娟悄无声息地潜到他跟前,许沧江一惊,说你怎么搞得像幽灵一样。许娟说,中秋节别说扫兴的话。她给他递过来一个月饼。许沧江没兴趣,说月饼代表团圆,许江不在,吃月饼没味道。

这还是扫兴的话。为了挽回气氛,许沧江说,老婆,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为了生意都陪客户喝了,今天我们自己喝吧。许娟看了他一眼,说那就喝酒吧。两人喝着不免又说起许江,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他们知道,也就只能说说,最多以酒浇愁,但愁更愁啊。

喝到后来,夫妻俩不由自主都放开了。喝得醉眼迷离,喝得许娟倒在许沧江身上。许沧江好久没跟老婆一起喝酒,也好久没享受老婆的小鸟依人了。许娟脸上像刷过一道赭红的油漆,艳艳地泛着兴奋的光泽。她把头往许沧江怀里一拱,又一拱。许沧江明白这个信号,也响应着抚摸她。许娟继续拱。许沧江一下子抱起许娟疾步走向卧室。许娟持续着兴奋,面对许娟的兴奋,许沧江必须有所作为,他把许娟翻过来再倒过去,许娟顺从地让他翻来倒去。许沧江想,今天是超规格了,要好好享受一把。他的动作加大了。正狂着,许娟口齿不清地说老公你要注意身体,你的身体,不如,以前了。虽然口齿不清,但许沧江听得真切。他知道这是许娟的真心话,但这句真心话让他昂扬的气势泻掉一半,剩下的一半真实地提醒他,他的身体的确不如以前了。许娟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说你这么拼命,是干什么,嗯,干什么……她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许沧江从许娟身上栽下来,想,她竟然有呼噜了,看来我的确不如以前了。

第二天,许沧江醒得较晚。他一睁眼,发现屋里太安静了,没有平时的动静。许娟清晨起来弄早饭总有些动静。他们家好歹也有千万家产,但两人早上吃泡饭的习惯从没改过。今天怎么这么清静?许沧江起床在家里走了一圈,真的没动静。他忍不住叫道,许娟,老婆……还是没动静。许娟也没有一早就出去的习惯,广场舞、晨练、跳操等等大妈级的活动都跟她没关系,烧泡饭吃泡饭才是她早上的功课。许沧江觉得奇怪了,就去找手机。打开后,立即跳出一条短信,发信人正是许娟:“许沧江,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两清了。许江被你搧聋了耳朵跑了,我要找他去。别找我,你找不到的。”许沧江看着短信就傻了。然后愤怒。许江就是被她从小惯坏的,现在你们都把我当恶人。他妈的这叫什么老婆什么儿子。

一夜之间,也就是这个中秋之后,许沧江突然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家也天各一方。许沧江突然想到一个词,叫做崩溃。有一阵,他老听见许江口头禅般说着崩溃。他问过许江,你怎么老是崩溃?许江头一别,那怎么啦,现在就是很崩溃。但在许沧江的认知中,崩溃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比如山崩地裂山洪暴发,但儿子动不动就可以崩溃。现在他觉得崩溃原来也是容易的,崩溃正以每小时几百公里,不,正以他看不见的疾速向他袭来。

许沧江接连几天闷在家里,对员工的请示心不在焉,自己则心力交瘁。

许沧江不想见人,是没脸见人,最没脸见的是陈东河。陈东河住的地方和他横跨三个区,倒不必担心碰上,就是手机联系撒个谎还可以圆过去。于是许沧江就改在晚上出没,他生怕碰到熟人,生怕别人问起他的家人。

那天许沧江不知不觉就把脚步移到了小区几百米开外的一个舞厅。他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舞厅。舞厅门面不大,名字蛮好听,叫“假日心情”。但因为一个“日”字断了灯丝,夜色中就成了“假心情”。还有一个用灯带勾出来的美女搔首弄姿,可惜灯带也部分断裂,于是美女于闪烁之间时而断胳膊时而卸腿。门口有自行车助动车摩托车若干。许沧江呆呆地望着舞厅,想反正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就胡乱进去看看。一问价格,二十元一张门票。许沧江犹豫了,因为太便宜了。但窗口里一张票子已经塞过来,他不进也得进了。他真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是个生头。灯光昏暗,乐声呜咽,几对男女搂在一起,旋转的彩灯在他们脸上画着暧昧的光影,音符被他们踏得破碎而轻佻。许沧江坐下来,有服务员送上一杯茶来,许沧江要掏钱,服务员说,先生,是送的。许沧江想,还真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地方。一会儿有个女人坐到他身边,对他一笑。许沧江也报以一笑。他知道,他已经好些日子没笑了,一张紧绷了多日的脸笑起来一定不会太令人满意的,好在隐伏于黑夜之中,就无须顾忌了。女人主动邀请许沧江跳舞,许沧江对跳舞其实没兴趣,更没怎么跳过,所以对女人说,我不会跳。又解释道,我是来随便坐坐的。女人似乎有点失望,咕哝一句,要坐就到咖啡馆去,哪有到舞厅来坐的。许沧江认为自己确实是来随便坐坐的,严格来讲好像是一双脚把他稀里糊涂带到这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暗自笑了,当官的常说屁股指挥脑袋,我是一双臭脚指挥脑袋。人家当然不理解了,舞厅是跳舞的地方,你没事到舞厅来坐什么坐,要么你是别有用心。但许沧江看着这里跳舞的人,都跳得不怎么样,其实也不是真正来跳舞的,而是来“白相”的。看那对跳贴面舞的男女,男人瘦得像猴,两只手也像猴子般活络,在女人的前后凹凸来回巡游,忙得很,女的看上去也很享受。一曲甫毕,许沧江一看,刚才那女的还端坐着,就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站起来,往外走去。少顷,女人追出来,说先生你掉东西了,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小手包。许沧江颇为感动,一感动就说,你有空吗?我请你吃夜宵吧。看女人扭捏着,扭捏就是半推半就,所以许沧江又说,去吧去吧。女人就跟着去了。

女人说她叫唐燕子,许沧江说这名字真好听。舞厅里黑,看不太清楚。现在一看,女人大概也有四十了,说不上姿色,但看起来还蛮顺眼。灵巧的身材配上唐燕子这个名字,就有那么点意思了。后来唐燕子就用自己的手机打许沧江的手机。许沧江又打了过去。

许沧江觉得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回家的路上,他的手机叫起来,接起来一听,是陈东河急切的声音,阿沧你快过来,五金公司着火了。许沧江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说你别吓人,警察不好乱讲的。陈东河厉声说,消防龙头浇了半天了,火势还是结棍得不得了,你快过来清点东西。

啊呀,真的着火了。他拦下了一辆差头。

五金店一片狼藉,消防水枪之下仍有星星点点的余烬。许沧江大声爆着粗口,见陈东河过来,立即拉住他,东河,有线索了吗?陈东河白他一眼,得等消防事故调查报告出来。你先清点被烧毁的物品。许沧江继续骂骂咧咧,心想,许娟走得真他妈不是时候,进出货账目她最清楚,背也背得出。我哪能晓得,一本糊涂账。他只能掏出手机找公司员工。

不久消防说着火不是安全隐患所致。那就是故意纵火了。许沧江觉得脱了自己的干系,轻松了些。然后凶神恶煞地对陈东河说,查到纵火犯我非得把他……陈东河说你想报复啊。许沧江说至少逃不脱一顿生活。某日陈东河打手机给他,说嫌疑人找到了,过来看看。这人说他认识你。

许沧江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大背头。大背头蓬头垢面着,衣衫不整,见人就嘻嘻哈哈地笑。许沧江的出现使他格外亢奋,他指着他哈哈大笑着,你后悔了吧,后悔了吧……操你娘的,我老早就说你会后悔的。哈哈……

许沧江惊讶地看着他,陈东河把他拉到一边,说这人神经错乱了,我们准备给他做精神病司法鉴定。你是认识他,还是欺负过他?许沧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这种神经病呢,他瞎讲的,瞎讲的。册那。

陈东河看看大背头,又看看许沧江,挠了挠头。

许沧江心里本来窝着火,看到大背头这副腔势,不像是装的。这么一来,又生出了怜悯,所以他看着挠头的陈东河,说,这人大概是神经病。对,神经病。后面一句是说他自己的。

浙东渔村的一间农舍里,许江正与他的搭档老黄喝啤酒。老黄就是黄先生,其实也就比许江大两三岁而已,可是许江说,凡比我大的我一律叫老,以示尊重。法律上讲他们是个团伙,实际上也就是临时组合,属于松散型,干一票算一票。所以那几个人被抓后,并不太了解幕后策划的许江和老黄。而许江和老黄是形影不离的。那天许江在他们对外叫做商务公司的地方轧出苗头后,连夜就与老黄长途驱车三百多公里来到这个小渔村。前一阵赚的钱够他们花些日子,能躲多久算多久吧。许江玩着手机说,尽量不要用这东西,会坏事。又去买了好多张卡备用。

根据情报,陈东河带着人去了浙江,但蹲了几天,没有任何信息。正在陈东河想撤的时候,又来情报说发现了许江的行踪。陈东河一路追过去,却已慢了一步。他很懊丧,懊丧归懊丧,却依稀有些庆幸。他骂了自己一句,难道你还希望他一直逍遥法外,难道你不想破案了?但紧接着他又想,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到大叫我爷叔。许江过周岁生日时许沧江喝了大酒,还逼着陈东河要认许江做过房儿子。理由是,没有当年陈东河把他的刀夺下来,就没有许江这条小命。所以陈东河当得起许江的半个爹,弄得陈东河不知如何是好。陈东河想起这一幕,刹那间竟有窒息之感。

铩羽而归总不是好受的事,可因为这一次被追逃人是许江,就变得五味杂陈。梁所适时前来打气。他说东河啊,别泄气,人虽然没抓到,但我们已经追回了一部分款子,有老百姓给我们打电话致谢,寄感谢信的也有。

陈东河没把他和许江的关系告诉梁永,是怕他临时换人。如果真换了别人,倒是能让他解脱。但考虑来考虑去,陈东河还是只字不提。他既怕抓不着,也怕抓着他,更怕他落在别人手里。什么道理,说不清。追回一部分赃款,也算一点慰藉。但他脸上感觉热,转而又感觉冷,一阵热一阵冷的。这他妈什么滋味。

到第五个月,许江和老黄知道,他们快弹尽粮绝了。按照常理,摆脱困境应该不止一种办法,问题是这些办法对他们都不适用。如果常理不适用,那么就剩下非常理的选择了。老黄说他去打一份工先试探一下。许江同意,虽说也有冒险的成分,但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后来的事实证明打工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弄一个假身份证并不困难,不惹事埋头干活,老板都喜欢。一晃近一年,两人甚至在镇上租了房子,不再躲小渔村了。小渔村人少僻静,但并不代表适合藏匿。镇上有十来万人,藏个把人不在话下。浑水摸鱼和浑水藏身是一回事。许江对自己这个总结很满意。一天许江对老黄说,我们跟警察玩的是智力,警察把我们这样的叫做智力型犯罪。你说,凭我们两人的智力玩不玩得过警察?

老黄思索良久说,哪里玩得过,旗鼓相当就不错了。

许江点着一支烟,说旗鼓相当是最低限度。至少从目前来讲,我们还算赢家。他们不是给我们发了追逃令吗?但我们不还是好好的?关键是我们找到了生存下去的后路,只要我们不惹事情,凭你我的智力和能力,混口饭吃应该没问题。老黄深为许江的敌我双方形势分析折服。许江当然看见了老黄的折服,又说,过几天,我们得分开租房。

老黄有点弄不懂了,许江深吸一口烟,还是两个字,安全。万一被警察发现,漏网总比一网打尽好,你说对不对,老黄。

老黄又觉得有道理,他问那我们怎么联系呢?你不是说尽量少用手机吗?

以后我们就在约定的时间地点碰头,如果双方都没事,就减少碰头,越少越好。真的有了事,也就碰不上头了。许江把一口烟喷出来,无限感慨,其实我们现在是最能了解当年地下党的艰难了,这可真是难哪。

许江打工的老板石老大是做渔业运输的,常年在外。家里开个小经营部。原来分工明确,男主外女主内,但老婆突然跟人跑了,家里就剩下念高三的女儿阿夏和八十多的老爹。因为老年痴呆,老爹基本上已虚化成一个概念。他第一次见到许江的反应是干笑几声后紧急刹车,颇使许江心生恐惧。阿夏把爷爷当保护神。爷爷什么都含糊,就对孙女不含糊。保护她是他的天职。只要有他在,谁要敢动孙女的念头,老爷子只要瞪起一双目光散乱的眼,再干笑几声,谁都得考虑考虑后果。

许江对石老大说自己叫李友江,石老大就按当地习惯叫他阿江。一个多月下来,石老大对阿江很满意,他老是出外,就正好把经营部这摊事交给阿江打理。许江对阿夏不卑不亢,把老爹视作一团阴影。经营部只要挂一块营业的牌子就行,无需坐堂,他可以躲在屋子里。这让他非常惬意。阿夏要念书,常常风一样刮过,又风一般吹来。阿夏回家的时候,常常可以听见老爹的呵呵声,阿夏知道,这是爷爷高兴的意思。在老爹的世界里,是用自己单调的声音表示自己的存在,也许他自己并不觉得乏味。

有一天阿夏突然问许江,大哥,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老不见你说话。问得许江毛孔紧缩,汗毛惊恐地直立起来。迟疑了一会儿,许江说,阿夏,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阿夏说,随便问问,就是觉得好奇。我在家里听不见你说话,都闷死了。

许江说,你阿爹跟我说过,你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读书是你最重要的事,还要我督促你,所以我不能打扰你,懂吗?

其实大哥,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做生意。我阿爹说你很能干,我跟你学做生意好不好?

许江一口回绝,不行。你的任务是就是考上大学,给你阿爷阿爹争光,人还没长大做什么生意。

哪知这句话把阿夏惹毛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长大,我早就长大了,我们同学好多都在做生意,有什么了不起。

你阿爹在你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我要是教你做生意,你阿爹立马就得把我赶走。你不是想赶我走吧。许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阿夏果然急了,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赶你走,我阿爹还不愿意呢。

许江非常高兴阿夏的表白,凭他的经验,这小姑娘已经晕了。晕了就好。她不想让他走。他再次钦佩自己的智力,选择在这里打工真是太好了。于是他顺着她说,人要知恩图报,你阿爹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想走就走,是吧。

阿夏的目光变了,柔柔的,可是大哥,我怎么老是担心,你在这儿呆不长呢?

为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你好像有点,有点那个,那个心不在焉。阿夏突然说了一个成语。

许江语重心长,这话你可不能跟你阿爹说。我可不是这样的,我要对得起你阿爹给我的工资啊。

阿夏不说了,微微垂下了头。

这天深夜许江忍不住给许沧江发了条短信:老爸保重。我一切都好,勿念。

到家里许沧江的手机叫了一声,短信立即跳出来。许沧江凝视好久,感觉眼睛发涩,那些字都变成了许江一张一张的脸,童年的幼稚和青年的粉刺。乖顺和暴怒。他不会回复,就打电话过去,想跟儿子聊几句,但里面的声音告诉他,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许沧江叹一声,耳朵被我打聋了,还是不愿理我呀。但他还想着我。儿子啊,你到底在哪里啊?你娘走了,说要去找你。可她能找到你吗?老爸失败啊,太失败了。老婆儿子都走了,这公司再开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老爸知道崩溃是啥意思了。你要是再不回来,老爸才是大崩溃呀。

许沧江百无聊赖,店里都不愿去了,心一散,神就聚不拢了,茶也越喝越寡淡。寡淡的时候唐燕子的号码闪烁起来,好像寡淡的茶里突然有了牛奶,有了颜色,也有了味道。许沧江赶快接,唐燕子跟他约时间碰头。许沧江似乎正等着这个邀约,立即就定了时间。几经过往,两人似乎就可以随便说话了,包括男人女人的那些话。许沧江说这些话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鼓涨起来,被老婆儿子掏空的生活似乎被这个叫唐燕子的女人充填了。唐燕子那天就随便问许大哥你是大老板吗,许沧江反问说你说呢,唐燕子说你坐着就像个大老板的派头。许沧江很受用,端了端身体,以示肯定。但又说,我不是大老板,最多是这样的。他揪了揪无名指。唐燕子说,不管怎么样,在我眼里你就是大老板。许沧江说原来你是看我像大老板才跟我约会。唐燕子说,这有什么,现在的女人都喜欢大老板。不过现在嘛,你就是这个,她学着许沧江揪了揪小指,我也无所谓。我是觉得你人不错。这句话说得许沧江很开心,你看人家也不否认喜欢钱,又借着这根手指头巧妙地圆了过去。唐燕子又问许沧江平时喜欢玩什么。许沧江说以前心思全在生意上,基本没爱好。现在嘛我是得好好享受享受了。唐燕子连连称是。接着问,许大哥我们算有缘吗?算。许沧江不假思索下了结论。这个结论一下,许沧江与唐燕子的关系就突飞猛进了。

当夜,许沧江就把唐燕子带到家里,很快进入男女主题。许沧江特别醉心唐燕子的屁股,肥沃而不拖沓,圆润而不松垮。这样的屁股是难得的,许娟就没有这样的屁股。所以许沧江就自然把话题扯到唐燕子的屁股上。唐燕子对自己的屁股是极具自信的,就正面侧面向许沧江展示,还弯着曲着扭着拗造型,学模特走猫步。许沧江禁不住心花怒放。怒放之后就短兵相接了。许沧江上去的时候,唐燕子的身体已经酥软。她发出的声音让他坚硬,许沧江久违这声音了,就像士兵听到冲锋号一样向那个柔软湿润的阵地发起一波连着一波的攻击。唐燕子始终抱着他,这让许沧江很满意也很骄傲,结束之后无比憧憬下一次。想不到唐燕子意犹未尽,说还要继续。许沧江想这女人倒是胃口不小。他再次被唐燕子的风帆吹得胀满,却尴尬地发现击发装置力道不足,就连规定动作都难以完成了。

许沧江不能原谅自己在唐燕子面前的表现,第一轮如果打九十五分,第二轮却不及格。于是去了保健品商店。他还没开口,女营业员就问先生需要什么,许沧江竟然脸红了。营业员很理解地从货柜上取下一个大盒子,说先生自己看好了,这里面有鹿鞭、马鞭还有海狗鞭,都是纯天然的。许沧江无心细看,付了钱拎着就走,像是打劫的。

许沧江家的卧室与卫生间是一体的,他蓄意把一泡尿撒得很响,就是给唐燕子听的。唐燕子当然明白。与唐燕子再次格斗的时候,许沧江恶狠狠地想,老子今天不把你收拾得哇哇叫决不下战场。果然唐燕子比上次还兴奋,后来就告饶了。许沧江把上一次第二轮的耻辱一扫而光。他想,这鞭那鞭倒还有点用。但维持一段后又让他不堪了。

再后来,唐燕子说沧江我给你个好玩的,她已经叫许沧江沧江了。许沧江对刺激的追求有增无减,因为这样才能麻痹自己。唐燕子妩媚地说你吸一口就知道了。吸一口是啥意思,许沧江脑筋转了一下。他倒是听说过“溜冰”这回事,但不就是玩玩嘛,人家有钱人名人也玩,老子就玩不得吗。吸一口又能怎么样。吸一口的结局自然很不幸。像所有不以为然的人一样,他许沧江又怎么能逃过这一劫呢?唐燕子虽然达到了目的,却是不忍的。不忍却还要拉人落水,因为她背后有更大的大哥。就是那种江湖大哥。她是受着操纵的。

许沧江很快就不是吸一口了,而是断不了了。他虽然后悔,虽然恨唐燕子,但瘾头一上来,除了那个东西,一切都不在话下。有一天他的手机又冷不丁跳出一条信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另一个地方为你祝福。原来是老婆许娟的。他想给老婆打电话,想想还是摁不下去,要是她问起公司,他又怎么说。但无论如何,这条短信就像一把剑悬在心上了。不大不小的五金公司日渐萎缩,他让财务盘点。财务说,大概也只有一点老底子撑些日子了。许沧江吓出一身冷汗,三个多月,就不知不觉快把一个公司吸光了。以前听别人说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他想作个了断。对唐燕子说不吸了,要去戒掉。唐燕子说那得听她大哥的。许沧江说你可把我这个大哥害惨了。我一个公司快弄光了。你大哥做这种缺德事,生孩子没屁眼也没肚脐眼。许沧江接着强调,去告诉你大哥,他要是不罢休,我许沧江也不是好惹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种事老子很早就干过。谁他妈怕谁呀。

唐燕子的大哥一伙从东北来南方干诱骗吸毒的勾当,瞄准有钱人,然后向他们供货,坐地发财。许沧江说要了断,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仗的是人多势众,许沧江仗的是大不了一条命,反正老子已经妻走子逃,没啥牵挂了。他孤身一人拿出当年的劲头跟他们五个人玩命,结果把对方打得鼻青眼肿。他自己也赔了个口歪鼻斜满脸血污。

到了派出所,他才突然想起来,完了,这下再也躲不了东河了。

陈东河拿着卷宗,心里骂自己,怎么就不抽出时间去看看他。儿子没找到,老子又进来了,见了他说什么好。但又不符合提出回避的理由。就对梁永说,这人我认识,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换个人来办。梁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你地盘里的案子你不办?再说认识怎么啦,你难道是他一伙的?陈东河被弹了回来。

其实也可以让探组里其他人审许沧江,想了半天,陈东河还是决定亲自审。就当是一次特殊的会面吧,就像当年去监狱看他。

许沧江的头始终不敢抬起来。陈东河必须按程序问他的姓名性别籍贯家庭成员一堆事,许沧江一直瓮声答着。程序过后,就进入讯问。许沧江只顾承认自己伤人,却丝毫不提导致斗殴的原因。陈东河忍不住说,你倒是豪气不减当年呀。许沧江只说我认罪。

其实这案子不难办,因果也明确,许沧江属于被逼无奈,才还击中伤人。依法处以行政拘留。对方犯罪事实得以确认,立案侦查。

(未完待续)

(栏目编辑:董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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