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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一般的罪恶

2015-06-25张永久

长江文艺 2015年6期
关键词:佩玉邵洵美

张永久

华丽家族

高中上语文课时,课本上有鲁迅的《拿来主义》,书中写道:“譬如罢,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因为祖上的阴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说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那么,怎么办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课文下面有条注释:“这里讽刺的是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

鲁迅这篇文章发表于1934年。那一年,邵洵美在上海平凉路21号开办时代印刷厂,从德国引进了当时最先进的影写版技术设备。按照他的计划,这家厂子除了印刷自己办的《时代画报》外,还准备延揽《良友画报》的印刷业务。殊不料事与愿违,为了节省资金,并没有聘请制版技术的专家,仅靠几个年轻人苦苦摸索,印出来的画报暗淡粗糙,和精美的外国杂志不能相比。另外,由于油墨和纸张都是进口的,成本太高,生意蚀本,钱袋子逐渐空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鲁迅的冷嘲热讽更是使邵洵美感觉极不舒服。虽说他并没有直接写文章反击,但是心里头还是忍不住嘀咕,遇到知己便会抱怨。要说呢,鲁迅的这段评语确实太过冤枉人,邵洵美出生于豪门,有显赫的家世,也有泼天的富贵。他得到的一所大宅子,既不是骗来的,也不是抢来的。

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是朝廷一品大员,曾经担任台湾巡抚、湖南巡抚和上海道台。1882年,邵友濂任上海道台后,全家迁来上海,在靠近斜桥路口的静安寺路上造起了一座大府第。大府第坐北朝南,门牌号码400号,有东西两幢两层楼房。大府第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前后院各有一个花园,池塘、假山、石径、树林、花草……像是一幅幽静的图画。远远近近的上海人提到静安寺路400号邵家,无不伸出大拇指称赞。

邵洵美的父亲邵恒,是邵友濂的次子。他7岁那年,哥哥病逝,邵恒成了邵家的独根苗,承祧着邵家一脉烟火。邵家从小给他定了亲,女方是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的四女儿盛樨蕙,结婚不久便生下了长子邵洵美。

有人说邵洵美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此言不虚。邵洵美写过一篇文章《我的三个祖父》,第一个祖父是邵友濂;第二个是外祖父盛宣怀;第三个外祖父是李鸿章。为什么是李鸿章?前面说过,祖父邵友濂的长子邵颐病逝,邵洵美于是过继给长房,古代这叫“兼祧”。有三个富可敌国的大家族在他背后作支撑,大少爷邵洵美顺理成章地成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

锦衣玉食,花团锦簇。整天被一大群太太、小姐、丫环、老妈子包围,邵洵美从小养成了出手阔绰的习惯。由于有太多人娇宠,他还养成了一样习惯: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在对待爱情上,也是如此。

邵洵美与盛佩玉第一次见面是在姑苏——那是在外祖父盛宣怀的丧葬期间,天上云彩像一块块裹尸布,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气息。那年邵洵美才10岁,盛佩玉大他1岁,11岁。邵洵美一见到盛家五小姐,就被她曼妙的风姿给迷住了。邵洵美像个小大人,叉着腰,一边说一边揉太阳穴。邵洵美说,自己从小和蛇有缘,一岁不到,奶妈把他放到摇篮里,推到后花园去玩,一条六七尺长的黄蟒蛇盘绕在摇篮边,奶妈不敢靠近。小洵美不晓得害怕,从摇篮中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摸那条黄蟒蛇,吓得奶妈一个劲尖声大叫。

盛佩玉格格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很迷人,像一枝颤抖的花朵。她不知道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邵洵美编了故事来哄她的?盛佩玉属蛇,她心里暗想,就算美男子是编了故事来哄我的,那也是蛮有趣的呢!邵洵美长得英俊漂亮,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额头,还有希腊式完美的鼻子。天下的美男子都不一定靠得住吧?盛佩玉一边用眼角乜斜对方,一边心问口,口问心。

盛宣怀的丧礼结束后,这一大家人邀约着去杭州游西湖。在放鹤亭,邵洵美匍匐着身子看那块《舞鹤赋》刻石碑。读了一会,他又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邵洵美说,北宋诗人林和靖喜欢梅与鹤,自称“梅为妻,鹤为子”,隐居西湖,自得其乐。“不过我不会学他,”邵洵美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道:“世上有这么个大美人,就算拿神仙来换,我也不去做。”一席话说得盛佩玉脸红了,像斜挑出的一抹桃花,那么美,那么醉。

1923年,邵洵美从南洋路矿学校(现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像他这种家庭的子弟,大学毕业了都要出洋留学。家里一再催促,要他早日动身去英国。邵洵美坚持把留学的时间往后拖,眼见得实在拖不过去了,只好向母亲大人说了实情。儿子与盛家五小姐相爱,母亲先前也已经听到了风声,赶紧找人去向盛家求婚。

盛佩玉晚年在回忆录《邵洵美与我》一书中说:“洵美在出国前,征得我的同意,合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正式订婚。我亲自结了一件白毛线背心送他。为此他立即写了一首诗,并将诗发表在《申报》上。

……白绒线马甲呵!

你身价万倍万万倍了!

你得我终身的宠幸了!

你将做我惟一的长伴了!……

字里行间,流露出真挚深切的感情。事情还不止于此。为了表示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邵洵美还专门改了名字。他原名叫邵云龙,改名邵洵美。依据的是《诗经》中的两句诗:“佩玉锵锵,洵美且都。”

盛佩玉后来回忆说,她一生中最甜蜜的记忆就是那时候。邵洵美搭乘“雨果”号邮轮去欧洲,脖子上挎着台牛门牌相机,每到一个港口,都要拍摄一些照片,制作成明信片。那一摞精致漂亮的明信片,有的画面是风景,有的画面是城堡,还有的画面是人物,分别寄自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小吕宋、埃及、开罗、庞贝、伦敦……像一只只从大海上飞回来的鸽子,落上她们家的阳台——上海新闸路82号辛家花园。

缪斯之箭

邵洵美对自己是有清醒认识的。早在1936年,他就写过一首诗《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在诗中写道: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

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纵观邵洵美流星般划过的一生,你会叹服,他对自己的评价非常准确。

1924年是他在欧洲留学的第一个年头。这年春天,他搭乘的“雨果”号邮轮途经那不勒斯市,邵洵美上岸,独自一人吃了中饭,然后静悄悄地去参观意大利国家博物馆。邵洵美在日记里写道:“我的目的是去看维纳斯石像,但是在二层楼上却发现了庞贝古城的遗迹,那神奇的马赛克,真是镶嵌完美得天衣无缝。正在那里叹赏,忽然我的眼光被一种不知名的力吸引到一块残碎的壁画上。”

这惊鸿一瞥,如同电石火花,禁不住令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邵洵美在日记中写道:“这块壁画直不过二尺横不过一尺余,但是那画着的美妇却似乎用她的看情人的目光对吾说道:走向我处来吧,我的洵美……啊,我醉了!我木了!我被诱惑了!我该怎样走向她处去呢?走向她哪里去呢?走向她心里去吧,她的心是冷的。走向她灵魂里去吧,我自己的灵魂也怕早失掉了……”

壁画中的莎弗有着赤金色的头发,穿着深绿色的衣衫,桃红色的右手捏着黑色鹅毛笔,笔的一端搁在她鲜红的嘴唇上,像海上小妖一般诱人。她的眼珠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恍若盈盈春水,在眺望着茫茫世界,似乎在寻找什么。眼前真是一个奇幻的情景,邵洵美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伫立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直到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像猫一样走过来,用意大利式英文说:“这是莎弗,古希腊的女诗人……”

从此,莎弗这个名字就和邵洵美联系在一起。像是神的昭示,那个美妇人诡谲神秘的目光,悄然指引了他一生的方向。

生活在公元前六世纪的希腊女诗人莎弗,如今已宛如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相貌丑陋,后世的人们津津乐道于她的情感世界:女权主义者,同性恋,荡妇,殉情自杀……她留下的诗像珍稀的黑玫瑰,在世界文坛的庭园里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邵洵美被女诗人的神韵迷惑得神魂颠倒,他在书房里挂上莎弗的画像,着了魔似的寻找她的踪迹。但是莎弗的三本诗集已经丢失,她的作品佚失在断简残篇中,像散落在沙漠中的珍珠。从爱慕女诗人莎弗为入口,邵洵美掉进了一个漩涡,疯狂地迷恋上了英文诗,他读莎士比亚和雪莱的诗,熟知了波德莱尔、魏尔伦等象征派诗人,并且结识了史文朋、魏斯、乔治·摩尔等现代作家。

他的女儿邵绡红在回忆录《我的爸爸邵洵美》一书中写道,父亲在巴黎时参加了“天狗会”——那是留学生们聚会的一个名称:“洵美散课后总是不直接回客栈,一定要到‘别离咖啡馆去坐一两个钟头。这家咖啡馆位于地铁站旁边,住在乡下的小姐们上火车前都会在此和朋友头对头地坐上一二十分钟。‘天狗会的大本营便驻在此。这些留学生行当不一,有研究政治的,有弄文学的,有画画的。可是大家趣味相同,谈话的题材脱不了文学和艺术。这也是法国社会的一种风气。”

邵洵美的诗,追求在假恶丑中寻找真善美,在苦闷的人生中觅兴趣,在忧愁的世界中求快活,在罪恶的宇宙中找安慰。这令人想到波德莱尔诗歌中无处不在的宗教感。显然,颓废借助于“唯美”之手获得了超越: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

邵洵美的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中,类似《春》这首小诗的风格和句子比比皆是。我的同行、作家赵柏田在《新月的余烬——诗人邵洵美的一生》一文中感叹:“一个人写诗是颓废的,连带着他这个人也是颓废的了。在这种道德逻辑下,也难怪中国的文人都拿腔捏调要作君子状。其实颓废又有什么不好?它是一种风格,一种色泽,一种态度,它倾向于多彩奇异的一面,又带着波希米亚式的自以为是。何况在当时的中国语境里,颓废,其实与先锋相去不远。”

1926年夏天,邵洵美从欧洲留学归来,轮船途经新加坡,他登陆观光。椰子树,香蕉林,一阵略带咸味的风吹来,清新的南国风光更加赏心悦目。在报摊上,邵洵美发现一本刊物名叫《狮吼》,立刻被吸引住了。他站在那儿翻阅了一会,兴奋不已。《狮吼》是一本同人杂志,撰稿人有滕固、章克标、方光焘、张水淇、黄中等。这份杂志的刊名源自于佛家的“狮子吼”,据云,释迦牟尼出世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但是内容却是唯美派风格的诗文,俨然是波德莱尔、魏尔伦、王尔德门下信徒。这些诗文,正合邵洵美的胃口。

回到上海不久,在一次刘海粟做东的酒宴上,邵洵美见到了狮吼社主将滕固,二人一拍即合,自此成为深交。

狮吼社的前期核心人物是滕固,邵洵美加盟后,逐渐成为该社团新的核心人物。从1927年起,《狮吼》陆续出版了26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由邵洵美主持的《狮吼》半月刊成了当时文学期刊界介绍欧美文学——尤其是欧美唯美主义文学的重要阵地。

花厅

民国文坛,邵洵美有“海上孟尝君”之美名。

虽说显赫的家族史到他这一代已呈现出日落之势,但是祖宗留下的金山银山还是足够他出手阔绰大方的。早在留学英国剑桥大学时,邵洵美的乐善好施就出了名,包括徐志摩、徐悲鸿等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甚至有这样的传说:有的中国留学生经济上发生了困难,去找大使馆求助,大使馆也会介绍他们去找邵洵美。久而久之,他有了个绰号:活银行。

邵洵美回到上海后不久,与未婚妻盛佩玉在卡尔登饭店举行了婚礼。邵家请来的证婚人是震旦大学校长马相伯,新郎、新娘由两男两女四个傧相相伴,随着轻快的结婚进行曲缓缓步入礼堂。邵洵美身着一身西服,领口系着个黑色的蝴蝶结;盛佩玉身披洁白的婚纱,内里是一件米黄色羊毛衫。一场婚礼,花银数万。别的不说,单单那些男仆女佣向一对新人磕头行礼得到的赏钱,就是每人两条“小黄鱼”(一两重的金条)。喜宴上宾朋满座,来客有刘海粟、徐志摩、章克标、黄济远、江小鹣、汪亚尘、常玉、张光宇、张正宇、曹涵美、丁悚等。由刘海粟带头发起,每人画一张画以作纪念。漫画家张光宇忽发奇想,大家合作画一幅画,岂不更有纪念意义?于是找来一把空白扇面,你画一座山,他画一笔水,有的画树,有的画鸟,好不热闹……站在一旁静观的徐志摩不禁手痒,主动提笔在扇面上写了“洵美”、“茶姐”几个字(盛佩玉出生在11月,正值茶花绽开,因此小名叫茶姐),经过众人这么一点缀,这把扇子立刻身价百倍,被邵洵美视为无价珍宝,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1928年前后,大略有一个短暂的时期,邵洵美被好友说动,应邀去南京政府任秘书。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这个角色,一旦触碰到官场黑幕,满腔热忱顷刻间化为一缕轻烟。返回上海后邵洵美创办了金屋书店,后来又创办了《金屋月刊》。据友人章克标晚年回忆:“金屋”这名字的取义,既不是出于“藏娇”的典故,也不是缘于“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诗句,而是一个法文字眼,即“Lamaisondor”,读起来声音悦耳,照字义翻译过来便成了“金屋”。

邵洵美的“金屋”也是文人雅集的场所。据好友郁达夫回忆:“我们空下来,要想找几个人谈谈,只须上洵美的书斋去就对,因为他那里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不消说,此时邵洵美心情是愉悦的,在1929年编译出版的《琵亚词侣诗画集》扉页上他印了这么句话:“献给一切爱诗爱画的朋友。”透过这句话,邵氏内心里的丰盈一览无余。女儿邵绡红在《我的爸爸邵洵美》一书中也写道:“邵洵美拿出家产倾力文化事业,自己读书、写诗、著文、编辑、会友,忙得不亦乐乎,经济上只出不进,但那段时间却是他最惬意的。”

有个英文词“Salon”,现在通译为“沙龙”,但是当年邵洵美却把这个外来语翻译为“花厅”。邵洵美是个唯美主义者,他承认这么翻译是为了字面上的漂亮。仔细品味咀嚼,“花厅”真是比“沙龙”更加贴切和风雅。说起来,邵氏“花厅”不知道接纳了多少名流雅士,他天性率真,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夏衍刚从日本留学归国,穷困潦倒,生活无着,慕名拜访“海上孟尝君”,随身带了一部书稿,是他翻译的日本作家厨川白村的《北美印象记》。邵洵美急人之所难,当即预支了五百大洋的稿费,并且印出广告,预告此书将由金屋书店出版。胡也频被杀害后,沈从文护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亟需一笔路费。邵洵美及时施以援手,送给沈从文一张支票,解决了他们的路费难题。钟情仗义,有求必应,是邵洵美一以贯之的为人作风。徐悲鸿夫妻失和,邵家成了庇护所;英国作家萧伯纳到上海,也是邵洵美掏钱买单。

邵洵美的热情和豪爽使他迅速成为海上文坛的中心,以金屋书店为基地出版的《金屋》杂志和金屋丛书,掀起了海派文学狂热的浪潮。徐志摩主持的新月书店运转到后期,因为资金短缺难以为继,又是邵洵美出手相助,使得那一轮新月持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办起了印刷厂之后,他对出版的兴趣更加浓厚,最多时邵氏名下有九种刊物:《时代》画报、《论语》、《十日谈》、《时代漫画》、《人言周刊》、《万象》画报、《时代电影》、《声色画报》、《文学时代》等。徐志摩、闻一多、胡适之、梁实秋、郁达夫、余上沅、潘光旦、饶上侃等一批文坛骁将聚集沪上,犹如银河星座。

惊世之恋

前面说到过“花厅”,这里就来说说“花厅”的故事。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有朵交际花名叫弗立茨夫人,她的先生是一家洋行的大班,家庭拥有巨大财富,阔气非凡。弗立茨夫人喜欢中国京剧,专门组织了自己的京剧班子,还特地花巨款修建了一个大戏院。那些外国人演的京剧,没有唱腔,只有说白,而且用的是英语——把京剧演成了话剧,看上去有点滑稽,外国人一个个却饰演得煞有介事。弗立茨夫人还经常举办各种名目的夜宴,来的客人极多,政界、商界、文化界的都有,高朋满座,群星璀璨。

有一次,弗立茨夫人举办夜宴,邀请邵洵美参加。在那天的夜宴上,邵洵美认识了奇女子埃米莉·哈恩——她的中文名字叫项美丽。

项美丽是个传奇人物,她是美国人,初来中国时,身份是世界著名杂志《纽约客》的专栏作家。这个从小喜欢标新立异的奇女子,6岁时穿着灯笼短裤上学,被新闻记者发现,拍了张照片刊登在晚报上,成为当地的爆炸性新闻。项美丽酷爱写作,大学毕业后出了第一本书《初出茅庐者手册》,拿到稿费后就去实现自己的心愿——去非洲探险。几年后,她回到美国,出版了两本描写非洲生活的书《刚果独奏曲》、《光脚人的悲歌》。很快,她又有了新的计划:到东方古老的中国探奥寻秘!她最怕的是被纳入常规生活的轨道随波逐流,一生始终都在追逐自己心中的梦想。

在弗立茨夫人举办的夜宴上,项美丽与邵洵美相遇了。从一开始,他们像两颗距离遥远的星球,在各自的轨道上悄然运行。一旦碰巧交叉,也不过是个美丽的错误。然而,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绽放的爱之火花,却照亮了整个宇宙。

邵洵美既有中国才子的翩翩风度,又具备西方绅士的潇洒礼仪。高雅的谈吐,新颖的见解,一口纯正悦耳的英语,这一切对于狂热追逐异国情调的项美丽来说,都是金苹果一般的诱惑。最令她动心的还是邵洵美的性格,他热情洋溢,对世界充满好奇心,与项美丽自己的性格正好相得益彰。这么一个男人闯入她的世界,进入她的内心,终于,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很快,邵洵美带她去了一趟南京。在项美丽的回忆录中她这样写道:

车窗外面,金色、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拉成长长的光球闪过,他们气喘吁吁,互相抱紧了。这时云龙才想到要回答她的问题,他的声音颤抖着,却透出欢欣:“我知道这一切会要发生,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

项美丽的这本回忆录,书名《我的中国》。长达424页的书中,有151页是以邵洵美为主角。在书中她直言不讳地宣称:“我参观中国的学校,出席免费讲座。我采访一些新的工厂,撰写有关报道。我还观赏了一些俄国绘画,我认为它们大多都差劲极了。而所有这一切活动,都与我的中国朋友洵美有关……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早也好晚也好,大多是晚上。”

邵洵美的一生有三次爱情经历:第一次与盛佩玉,第二次与项美丽,第三次与陈茵眉,每一次爱情都是惊世之恋。就拿项美丽来说吧,他们一起掉入了爱情的漩涡,甚至在奇异诡谲的气氛中一起吸食鸦片。项美丽说她从小就梦想去冒险,体验诸如猎狮、撞鬼之类的事,包括抽鸦片。到上海后,她漫游在大街小巷,常常闻见一种奇异的气味从房子里飘出,她以为这就是东方中国独有的味道。直到有一天,项美丽闯进邵洵美的家中,看见他躬着身子,像一只巨大的虾……才终于明白了鸦片烟是怎么回事。

幸运的是两个人后来都戒掉了鸦片瘾。项美丽是请一个德国医生帮忙戒掉的,采取的办法是催眠法。当她醒来,问医生从她内心世界里发现了什么?医生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邵洵美戒掉鸦片瘾的办法是喝威士忌。每天早晨喝一茶杯,连续一星期,鸦片瘾就烟消云散了。

奇怪的是夫人盛佩玉对邵洵美一次次婚外情的宽容。据盛佩玉在回忆录《邵洵美和我》一书中说,当初订婚时她曾经对邵洵美约法三章:一,不可另有女人;二,不可吸鸦片;三,不可赌钱。然而事实上后来邵洵美却违背了前两条,第三条“不可赌钱”倒是没有违背,不过,邵洵美出手阔绰,从他手中撒出去的钱如果拿去赌博,应该算得上是一场豪赌。

邵洵美与项美丽的恋情已不再是秘密,整个上海滩,家家户户都在流传。盛佩玉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暴怒,她的态度十分平静,像缓缓流淌的一条大河,静水深流。她默允了项美丽成为丈夫的外室,甚至和那个来自美国圣路易城的奇女子成了朋友。后来,她又以同样的态度接受了丈夫的另一位如夫人陈茵眉(陈原来是邵府老夫人身边的丫环),即便当陈茵眉雀占鸠巢,公开与邵洵美同居时,盛佩玉也只是默默地让开,一个人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而当后来邵洵美的生活有难时,盛佩玉又以主妇的身份出现,替丈夫排忧解难。

有人说这一切与盛佩玉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大家族中的男人都是老爷,谁没有个三妻四妾呢?她亲眼看到的太多,也就默默忍受了。然而在笔者看来,盛佩玉后来的行为实际上与生活的磨难有关。生活总会把你的棱角磨平,岁月总会把你的锋芒抹掉。你学会了不动声色地看待世界,一双深邃的眼,一张淡漠的脸,遇上任何事都波澜不惊,转而报以花一样的微笑——直到那个时候,你终于才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悲伤成河

据林淇先生在《邵洵美传》一书中说,1949年初,胡适离开大陆时,亲自给邵洵美送来了两张飞机票,力劝邵携妻子盛佩玉同机飞往台湾,被邵洵美谢绝。南京政府垮台,国民党大员纷纷逃难,后来担任台湾国民政府行政院外交部长的叶公超登门拜访,说他已包下了一条轮船,邀约邵全家连同时代印刷厂那架德国制造的影写版印刷机一同渡海去台湾,也被邵洵美谢绝了。“此时的邵洵美正怀着满腔热忱,向往着,期待着一个伟大的新时代的到来!”

1949这一年,随着季节的转换,邵洵美的心情也在发生变化。整个春天和夏天,他都是在满怀期待中度过的;到了秋天,他将时代书局迁到南京路口,突击出版了一批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放到橱窗最显眼的地方卖。但是,邵洵美对国际共运史实在太缺乏了解,突击出版的书多半属于第二国际人物考茨基、希法亭等人的著作,这被视为宣传修正主义,受到《人民日报》的严厉批评。到了这年冬天,邵洵美只好将时代书店关门了,他的心瑟瑟发抖,犹如飘零的树叶在寒风中旋转着往下落。

1950年,邵洵美卖掉了那架他曾引以为自豪的德国制造的影写版印刷机(后来印刷《人民画报》的就是这台机器),他的时代书局的时代从此结束了。

邵洵美干了二十多年的出版事业,为此赔了百万资产,并不感到心疼。如今骤然与出版断绝了关系,他心上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珍爱的宝贝。为了排遣难耐的寂寞,也试探看看能否在北京找份工作,他携夫人盛佩玉和儿女们全家进京,租了景山东大街一幢幽雅的四合院住下。

在北京,邵洵美先后拜访了徐悲鸿、罗隆基、沈从文、夏衍等老朋友,工作的事情并没有真正落实。最后在夏衍的力荐下,人民文学出版社聘请他担任社外翻译一职。邵洵美年轻时就翻译过外国诗,长时间的翻译实践,磨练出了一支洗练干净的译笔,已经跻身于国内第一流翻译家之列。此时,邵洵美年近半百,对文字的理解渐入精微,他在一篇日记里写道:“我一天天明白,学问是跟了年龄走的,诗是跟了天才走的。”

有段时间,邵洵美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翻译事业中。为了译好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他主动放弃了睡午觉的习惯,并且叮嘱家人,帮助他婉拒所有来访的友人。普罗米修斯从天庭偷火给人类,使人间有了火种,他又传授各种技艺知识,使人间有了文化。朱比特知悉后大发雷霆,令人将普罗米修斯钉锁在高加索山崖上,白天派神鹰啄食他的肝脏。到了夜晚,他的肝脏又长出来。第二天,神鹰继续啄食。这样循环往返,周而复始,普罗米修斯永远遭受折磨,痛苦绵绵不绝……在翻译这部诗剧的过程中,不知道为什么,邵洵美心里头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以前他的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感受。果然,其后不久,当《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翻译结束,交给出版社即将付梓印刷的时候,一直尾随在身后的那只厄运的怪鸟直冲而下,黑色的翅膀像一阵风掠过,邵洵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一年,邵洵美心爱的女儿小玉不幸病逝了。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译者序”中他写道:“长女小玉在我翻译的过程中,一直帮我推敲字句,酌量韵节。她又随时当心我的身体,给我鼓励,并为我整理译稿,接连誊清三次。这部译作的完成,多亏了她的协助。现在本书出版,她却已经不在人间了。谨在此处对她表示最虔诚的谢意,以志永念!”

当笔端处落下那个惊叹号时,邵洵美的心都要碎了。

一切并没有结束,厄运的怪鸟还在继续纠缠。也是在那一年,邵洵美在香港的弟弟病重住院抢救,急需用钱。建国后邵洵美的手头不再阔绰,一时又借不到钱,思来想去,只好给远在美国的项美丽写信求助。故事按照可以预料到的情节发展,果不其然,那封信被有关部门截获了,邵洵美一场大祸临头。

林淇先生在《邵洵美传》中讲述了当时的情景:早晨八点多钟,担任里弄小组长的陈茵眉正在通知居民开会,半路上被人拦住,告诉她,邵家姆妈,派出所的人来捉邵伯伯了。陈茵眉吓蒙了,掉过身没命地奔回家。几个穿警服的人站在楼梯口,邵洵美手腕上戴了副锃亮的手铐,他的模样倒是不显狼狈,还是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反过来安慰陈茵眉,你不要急,事情会弄清楚的。

邵洵美被关进了南市第一看守所,深夜提审,却不告诉他为什么原因被逮捕。这是特别厉害的一招,对于邵洵美这种基本不过问政治的公子来说,平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竹筒倒豆子,他在记忆库中搜寻了个遍,把从英国留学归来之后的个人历史事无巨细悉数说出,提审员依然绷着个脸,斥责他避重就轻,态度不老实。

那一夜邵洵美无法入睡,他躺在监狱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思绪万千。终于还真让他想起了给项美丽写信求助的事,第二天,邵洵美将这件事也如实交待,提审员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地了,邵洵美如释重负,心里竟然泛起了一丝兴奋。

邵洵美被抓走后,陈茵眉只好带了四个孩子离开云裳村,到了淮海中路1754弄17号,与大夫人盛佩玉及其子女在一起合住。两个多月后,1958年冬天,区里前来动员邵氏家属去甘肃落户,如果不去,则遣返原籍。盛佩玉因为有二女儿邵绡红在南京工作,就带了未成年的小儿子邵小罗去南京与女儿同住;陈茵眉的四个子女都还小,她只好拖儿带女,背井离乡,迁回乡下原籍江苏溧阳。

邵家星散了,淮海中路的那幢房子随后也被没收。

邵洵美是1962年4月6日释放出狱的。他的身体本来就差,在监狱里又落下了气喘病,数次进出于鬼门关。女儿邵绡红回忆说:“爸爸口唇发绀,呼吸窘迫,痛苦不堪。一呼一吸如同破旧的风箱,已经再也拉不动了!我轻轻抚摩爸爸那青筋毕露的手,想藉以减轻些他的痛苦——身体的和心灵的。他没力气坐,躺下又喘不过气来,极度衰弱……”世上最痛苦的事恐怕并不是死亡,而是没完没了地在死亡边缘上徘徊。

邵洵美生命中的最后三天是这样度过的。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鸦片精,天天服食。大儿子邵祖丞发现了,阻止他。邵洵美朝儿子笑笑,到了第二天,仍然继续服食。第三天——1968年5月5日,邵洵美离开了人世,终年62岁。

这个季节,这个场景,使人想起了他21岁时出版的第一部诗集,书名《天堂与五月》,他在《序诗》中写道:

我也知道了,天地间什么都有个结束:

最后,树叶的欠伸也破了林中的寂寞,

原是和死一同睡着的,但这须臾的醒,

莫非是色的诱惑,声的怂恿,动的罪恶?

这些摧残的命运,污浊的堕落的灵魂,

像是遗弃的尸骸乱铺在凄凉的地心:

将来溺沉在海洋里给鱼虫去咀嚼吧,

啊,不如当柴炭去烧燃那冰冷的人生。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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