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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案

2015-06-25蒋峰

长江文艺 2015年6期
关键词:大巴老太太农场

蒋峰

1

主编说,要珍惜,詹周氏快九十岁了,我可能会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媒体人。这算激励还是抚慰?没任何意义。我估计连主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采访她,无非是在哪里翻档案,看到了民国三大奇案,发现这三个案子,百十来号人,好像就詹周氏还活着。盯着民国时期的影印照她忽发奇想,如果这周末把我派过去,拍一张她九十岁的样子,彩色数码的,贴在她三十岁的黑白照片旁边,一定很有趣。

可是这对我很无趣,上海到大丰农场来回六百公里,主编只批我五百块经费,况且两地不通火车,早上一班从人民广场出发的大巴,晃悠到下午才到,晚上就要从那边再折回来。主编提醒我,千万别误点,那就是个农场,可能连招待所都没有。

用不着她提醒,还没出发我就急着赶回程车了。坐上大巴我便开始睡觉,睡到睡不着的时候,我翻出民国三大案,试着做点功课。但我很快就被另两个奇案吸引了,回头再翻翻詹周氏的案子,到底奇在哪儿呢?也许是生命力,我望着窗外想,大家一不留神,就让最初的那个人活到了最后。

大巴十二点多才到,下了车照着地址坐两站区间公交。好像农场都这样,街名地名都是按数字排的,五号门四十七街区五百一十八栋三楼十六中门,不在这儿呆个十年八年,肯定搞不清楚五号门和六号门有什么不一样。

站在门前我弄平衣领才按门铃,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问我找谁。我说詹周氏。

“没姓詹的,”她说,“找错了。”

是弄错了?我下楼给主编打电话,我说詹周氏原名叫什么?

“不是詹周氏吗?”她说。

“那是民国的叫法,她嫁给了一个姓詹的,所以叫詹周氏。现在早不这么叫了,她原名叫什么?”

“让我想想,”电话那边停顿了一阵,思考过后她告诉我,“她应该姓周。”

“对的,”我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干脆像她一样停顿一会儿,“还有吗?”

“还不够吗,你找一个姓周的老太太,还不够吗?”

她说了两遍还不够吗,那一定是够了。可是再上楼还是不对。还是中年女人开的门,我说找一个姓周的老太太,她摇头,警惕地盯着我,好像我成了一个专门搜集老太太的变态。就在她怀疑的时刻,我又问了一句蠢话,我说:“那你们家有老太太吗?”

这次连头都没摇,直接把我关在门外。下楼再跟主编确认,这回是确认地址,没问题,5,47,518,3,36,这五个数一个都没错。说着说着她突然转换话题,让我拍张照片给她。

“我怀疑你就在上海,根本没去。”

“我在这里。”

“那你就把詹周氏找到,她就在三十六中门。”

我重新上楼,再次敲开门,这次没再打听,直接拿出黑白影印照给她看。“你母亲今年八十七岁,这是你母亲三十岁的样子。”

她有些犹豫,端详了半天,没理会我,转身冲房间说:“妈,外面有个人,好像是找你的。”

她让我等,但依然把我关在门外,门再开启,是一个拄拐的老人站在门边。她用普通话问我是找她吗?我一时慌神,脑子里将她此时的样子和照片对不上号。除了衰老,她过于瘦小了,看起来一米五出头,也就七十来斤。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算,她现在弓着身子一米五,六十年前她风华正茂时该有多高。她又问我一遍,我从哪里来,是不是找她。

我需要确认一下:“您是詹周氏吗?”

我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巨大,好像封存已久的不堪被我一下子揭开了。看她瞪着眼睛,嘴唇发抖,弄得我还有些愧疚。我冲她微微点头表示歉意。平复过后她说起了上海话,问我是不是上海来的。她的上海话有种很奇怪的腔调,像老酒陈酿,弄得我一时接不住,只是点点头。她邀请我进门,坐在沙发上我明白了,这是民国时期的上海话,她五十多年前就离开上海,没回去过,不知道上海人现在怎么讲话。不堪可以封存半世纪,她把上海话也封存在大丰农场,难得拿出来讲一回。

她女儿听说我是从老家来的,一改之前的冷漠,洗净水果端上来,要我留下来吃晚饭,她把兄弟姐妹都叫过来聚一聚。

“他们都在农场吗?”

“是啊,都住得不远。”

确实不远,不出二十分钟,就进来七八个拎着鸡鸭鱼肉的中年男女。我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画面,这些接到消息的儿女们,一个个撂下电话,就从一号门二号门三号门走出来。这令我有些无措,我说还要赶晚班车,不能等晚饭了。

“那我们一会儿就吃。”她的某个儿子说,之后冲着厨房喊,“别做菜了!吃火锅,有什么下什么!”

好一阵詹周氏没说话,倚在沙发一边端详我,似乎怀疑我是哪个故人的孩子。我把名片递过去。她不识字,她女儿接过来读给她,大声说人家是《泰来报》的记者。

我补充道:“我们报社四十年代报道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她女儿问。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还好菜摆上桌了,大家陆续围着炭火锅坐下来。他们跟我敬酒,我推辞说不能喝,他们说就这一杯,多了不劝。但这一杯也喝得我有点难受,脸上热腾腾的。他们套话问詹周氏年轻时怎么了,这么多年还要来采访。我不方便说,他们就问问题,让我回答是或否。有名吗?轰动吗?全上海人都认识她?这些我都点头,答案显而易见,原来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明星,十里洋场的交际花。我这次没点头,但也没忍心摇头。我想象,如果我说出真相,此情此景会是什么样?你们都别兴奋了,你们的母亲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没演过任何戏,之所以六十年之后还有人采访她,是因为她年轻时是上海最臭名昭著的女杀人犯。

我当然没法说,我只要求给老太太拍张照片存档。有两个男的放下筷子,在老太太身后铺上背景墙。我数一二三,按下快门的时候感觉不对劲。我说放轻松,再拍一张,这次没数数,抓拍了几张自然点的。工作完成,有人建议我拍张全家福,还有几个孩子在外地,不过这回有几个算几个。我连拍两张,镜头里面的每个人都笑得过于幸福。看着小片我都有点拿不准,这些人真的会是一个女杀人犯生育的吗?

四点半左右我要告辞了,老太太说送送我。年纪大了,平常她几天不下楼的。大家明白母亲的心思,是想单独跟我聊聊。于是陆续都找些理由要走,什么接孩子放学,去市场买菜,去农场上夜班。就连住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儿,也在屋里转了几圈,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房间瞬间只剩下我们俩。她先对我说谢谢,我没有戳穿她。我说应该的,不管你过去干了什么,该判的刑也判了,该坐的牢也坐了,到安享晚年的年纪了。她没接话,仅仅凝视着我,忽然问我是不是警察。

“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

“怎么翻?”我问。

“你们查到别的了?”

“不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就是一名记者,被主编派过来给你拍张照片,甚至都不写稿子,不发报纸。”

她不明白,那表情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骗她。我转话题问她,你儿女真多,儿孙满堂。

“都是收养,”她说,“我不管,他们就饿死了。”

怪不得他们都笑得过于幸福,原来这些幸福都是捡来的。我奇怪她怎么养得起这么多孩子。她说出狱后她在幼儿园工作,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白天把孩子们带进幼儿园蹭吃蹭喝就行了。

似乎不这么容易,孩子们小学怎么办,中学怎么办,总之她熬过来了。差不多五点一刻,我说我得走了,赶回上海的大巴。她依然疑惑,问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吗?

“没有了,我没准备什么问题。”

“你不是记者,”她摇头,“记者不是这样的。”

“我就是来拍张照,我连你的案子,还是来时在大巴上才读到。”

“你不是记者。”她嘀咕着。

好吧,我问一个:“你叫詹周氏,为什么解放后不姓周?”

“我恢复原姓了。”

“那以前姓周?”

“我也是孤儿,被周家收养的。”她说着说着眼睛发亮,“詹云影也是,只不过他来的时候十几岁了,就不改名了。”

“也在周家?”

她点点头。

“那是老爷许配的,还是,你想嫁给他?”

她仰头望天,像是在回忆,又像是不想回答。我也不方便多问,九十岁的老人了,我又不发稿,没必要让她痛苦一回。我冲她微微鞠躬,穿鞋出了门。

当地人说回程车在二号门,走走就能到。穿三号门的时候下雨了,不过很小,本来天就是蒙蒙的,要不是雨点啪啪啪打在玉米上,我都不知道正在下雨。我踩在垄上走,左边是农田,右边也是一片农田。我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主编,这一天的采访会用一个什么样的标题。赎罪?杀戮与扶生?算了,不上稿是对的。

后来雨停了,至少没有了雨点声。想起某个朋友说过的话,在这种地方,你每个脚印都是告别,因为你不会再回来的。二号门前后有个长途车站,看起来比上海的公交站还小。有两三个一起等车的,上了去往盐城的大巴。到六点十分我着急了,三十米远有个调度亭,一个老人在里面听收音机。我过去趴在窗口问:“去上海的车几点走?”

“去哪?”

“上海。”

“这里就是上海啊。”

“不是,我说我要去上海。”

老人把收音机关掉,从钱袋找出身份证说:“小伙子,你看我身份证啊,是上海户口啊。”

我接过来,是310开头,地址是上海大丰农场。这里叫飞地,这地方是上海的。就好比在夏威夷或是阿拉斯加,打听怎么去美国一样可笑。当然老人在跟我抬杠,他知道我说的美国是纽约和洛杉矶,我说的上海是浦东和浦西。他说早就发走了,每天晚上五点半,大巴就停在车站,凑够一车人就走。

“再说就算等你,也没座位了呀。”

“下班车什么时候?”

“明天,”他把收音机打开,暗示我,这是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明天早上有一班。”

我给主编打电话,我说没赶上车,而且真被你说中了,这边没有旅馆酒店。

“去敲詹周氏的门吧。”

“只能这样了。”我左手握着电话,在垄上往回走,想一想自己都笑了,“我刚才还在想,每走一步都是告别,现在我还真就回来了。”

“没准还真是告别。”

“嗯?”

“你去詹周氏家,在她家过一夜,她不睡觉,在客厅等你睡着,五六点钟握着菜刀把你喊醒,是不是跟詹云影的死很像。所以啊,不是没什么写的吗,明天你就有料可以写了。”

我没说话。

“我开玩笑呢,她都九十岁了,你怕什么啊?”

“我本来不害怕。”

“那现在也别怕,去敲她的门,说借宿一夜。”

楼道里声控灯,连敲带喊也不亮。开门的一刻反倒是亮了。她女儿开的门,要我快进来,倒一杯热水给我。没几分钟詹周氏出来了,让女儿回房休息,指了指空房间,说我可以睡在那边。我说你也早点休息,匆匆进卧室避开她。

房间能关不能锁,我搬把椅子倚在门前。关上灯我有点害怕了,坐在床边看门底客厅的光。不一会儿客厅的灯也熄了。我想这总算好了吧,没事了。躺倒床上我才听出来,詹周氏并没有回房,客厅里还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她一直在那里,靠在沙发上等我睡熟。我想出去看看,假装上个厕所,但我真的恐惧,也许她正握着菜刀等着我。

不能就这么睡着,也不能贸然开灯。我掏出相机翻照片,最新的几张是合影,看着大家喊茄子心里好多了。往前翻是詹周氏抓拍的几张,怕什么,不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嘛。那张作废的照片,我数一二三拍下来的詹周氏,还在我相机里。为什么不对劲呢,我把相片放大,嘴角过于紧绷,上下牙合得太紧,主要是眼神,瞪着相机,真的是目露凶光,就好像那一刻,有个更凶险的灵魂钻进了她体内。也许那个人一直住在她身体里,时不时出来一次,也许今晚就是他出来的时候。

我关上相机,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时有个脚步声离我房间很近了,然后在门前的时候停下来。我声音发抖,有些失声地问,谁?门外没回答,倒是将手掌贴在了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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