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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哭

2015-06-19胡静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彩礼嫂子姑娘

胡静

出嫁的第一天,春燕就和母亲怄上了气。

按照香茗镇的习俗,女儿出嫁前三天就要哭嫁。因为是边哭边唱,悲哀的泣泪中夹杂着哀婉的歌唱,又叫歌哭。春燕还是个小姑娘时,就跟着伯娘们悄悄学唱哭嫁歌。春燕聪明伶俐,哭嫁歌曲调又简单易学,没学多久她就赶上,甚至超过了伯娘们。她开声哭唱我的……妈也,那如泣的延长声,不像是从嗓子里面发出来,更像是从心底迸发的哀鸣,听得当母亲的人都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她哭唱我的……伯娘也,呜咽中流露出的依恋和不舍,让伯娘们忘记了她平日的顽皮和讨嫌,不但陪着流眼泪,还轻拍肩背爱抚她。她哭唱我的……姐妹也,之前还嘻嘻哈哈,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女伴们似乎一瞬间懂得了女儿家的无奈,围着她泪流不止。当唱的人难过得五脏六腑揪成一团,她会哽咽着再次呼唤被歌哭的人,那停顿很久才从嗓子深处发出的歌声,悠长凄婉得让人痛彻骨髓的同时,也生怕她会悲伤得闭过气,让喜事变成丧事。更让人赞叹的是,她不但唱腔哀婉动人,还会举一反三,跟着曲调随编随唱。比如她看见天上飞来一只麻雀,就唱阳雀开声我开声,阳雀闭口我熄灯;看见屋梁上挂的火红辣椒串,就唱海椒开花尖靠尖,儿今与娘两离分;看见满山满坡的茶绿,她就唱茶园青青嫩芽长,乖乖女儿要离娘……天上飞的,地下长的,墙上贴的,都被她见子打子,编成歌词,唱得人情不自禁地悲伤流泪,已成为大家公认的哭嫁高手。可是,从上前年,她随同镇上的几个女子外出打工,看见城市里的姑娘们穿着白纱,欢天喜地出嫁的样子,就不再喜欢哭嫁,认为结婚这样的大喜事,就应该穿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凄凄惨惨的哭嫁声不但会把化得美美的妆弄花了,还会把好日子哭没了。更让家人气恼的是,春燕不但不哭嫁,还和前来陪哭的女伴谈笑风生,没有半点不舍之情。母亲气得赶跑了女伴们,把她独自关在房间里闭门思过。

屋子里只剩下春燕一个人,她赌气地躺在床上,对着纸糊的天花板发呆。

春燕读过初中,只是因为成绩太差,复读了三年仍然榜上无名,不得不卷铺盖回了家。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像个外星人。以前的那些小姐妹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出嫁了。偶尔有一两个未嫁的,春燕和她们聊天又觉得话不投机,说不上两句便兴趣索然。一个人出去散步,以前那些让她觉得美丽的原野空旷得近乎萧瑟,曾经让她浮想联翩的山林,她也嫌太高太连绵,树叶太密太浓稠,让她没法看见外面的世界。她也想过出去打工,一是家里经济还算宽松,二是镇子还算富裕,不要说满山满园的茶叶让人采摘不过来,做生意找钱的门路也很多,加上小镇的人们比较保守,但凡过得去的人家,都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外出。找了钱回来的女儿,无论出去做的什么工作,背地里都会让人诟病,难以在当地找人家。空手回来的,又会被父母当作失败的典型,给欲蠢蠢外出的女儿们敲警钟。春燕是母亲三个子女中的老幺,是母亲的心头肉,自然更不会让她外出。

春燕回镇子那年十九岁,邻居家有个和她一样大的姑娘,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不管春燕情不情愿,给她找婆家,香茗镇叫“放人户”就成了当务之急。为这事,春燕还和嫂子闹了别扭。春燕读书时本来有个喜欢的人,那人和春燕是一个村子的,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幸的是春燕落榜,他却考上大学去了他乡。嫂子说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个衷情的主,劝春燕死心,尽早打其他的主意。春燕不听,还觉得嫂子见不得她好。那人书信减少,偶尔回趟家也难得见上一见,春燕还相信他的鬼话是在专心学业。直到临毕业的那个寒假,他和春燕说要专心准备毕业论文,不回家过年,春燕却在上坡祭祖的路上,遇见他混迹在一大堆亲朋里有说有笑,才明白他在躲她,率先提出了分手。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的,春燕还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疼,怕见到和他有关的人,听见和他有关的消息。有人不经意提到那人,春燕脸上笑着,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别人过年都长胖了,唯有她,人缩小了一圈。

春燕不但聪明伶俐,还心灵手巧,缝补浆洗都不在话下,一手毛线活更是呱呱叫。镇上的女人们请她给娃娃织的小衣小袜,爱得人舍不得给孩子穿。香茗镇人娶媳妇,就是要看女方茶饭好不,针线好不,加上春燕又多读了几年书,和村里的姑娘相比多了几分书卷气,和那人分手后,说媒的人就踏破了她家门槛,都被春燕一一否决了。嫂子娘家的堂弟就是其中之一。嫂子的堂弟人长得虽然有点矬,但五官清秀,脾气温和,家境不错,又是独子,父亲和母亲都很中意。那堂弟也很喜欢春燕,被春燕呛了几鼻子灰,仍然笑嘻嘻地说春燕一日不嫁,他就一日不死心,逢年过节,都毕恭毕敬地提着茶礼来春燕家。直至春燕自由恋爱上了现在的男人,才没有再来。据说,听说春燕和现在的男人好上后,他还像个多情的女儿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偷偷恸哭了一场。

春燕现在的男人长得高大精神,对春燕也很细心体贴,但家境一般,加上性格直爽,爱打抱不平,除了春燕,一家人都不喜欢他,特别是嫂子,心疼自己的弟弟,说春燕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从米兜跳到糠兜去,以后的日子有得她哭的时候。母亲也嫌那男人爱惹事生非,就不是过日子的人。男人请的媒婆磨破了嘴皮,一家人也不同意。最后是春燕气不过,偷偷随同返乡过年的打工姐妹离家出走,母亲怕丢人,也担心娇生惯养的她在外面吃苦,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同意了这门婚事。

和男人千辛万苦走到一起的经历,如同电影,在春燕的心里一幕幕回放着,她觉得喉咙涩涩的,眼睛酸酸的,胸口憋闷得像塞了一团乱絮。

院子里传来几个女人的议论声。话语零零碎碎,极力压抑着音量,似乎怕人听见,但那语气似乎又存心要让人听见,特别是其中一个,虽然压低了,盛气凌人的话语声却像平地刮起的一阵狂风,让另外几个变成墙头草,只会点头应和。院子里全是那个声音,像青瓦楞屋檐上不请自来的乌鸦,很是厌人,却又无计可施。春燕听出是嫂子的声音,那些话显然是存心说给自己听的,不由愤恨起来,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其实,母亲虽然比较保守,但春燕性格倔强,担心强迫她会闹出难看的笑话,很多事情母亲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是嫂子,说不依规矩不成方圆,不能让别人笑话咱家没家教。嫂子的娘家是个大家族,规矩繁多。她喜欢诉说自己出嫁时的种种礼数,送了几道茶礼,催了几道庚书,梳头、净脸、铺床要选福禄齐全的妇女,辞亲离家撒筷子时不能撒在地上,要尽力甩到后面扯着衣襟接的娘家兄弟身上,出门时要先抬左脚或是右脚,就连铺床都要看时辰。总之,一点规矩都不能缺少、错乱。嫁入春燕家的那一天,因为婆婆找来帮忙拆被铺床的女人,有一个是再婚嫁过来的,嫂子都不高兴了好几天。母亲开始还耻笑儿媳年纪轻轻就作茧自缚,但不知道是嫂子说多了,还是母亲年岁大了、糊涂了,慢慢竟觉得儿媳妇的话有些在理,很多事都放手让她作主了。春燕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母亲还狠狠训斥了她。

春燕怀念嫂子没有到来时的日子。嫂子没来之前,日子虽然清淡、寂寞了点,因为哥哥姐姐都年长她几岁,一家人都宠溺着她。做了不得体的事,也因为觉得她小而一笑了之,事态严重时也不过凶她几句。嫂子来了后,那眼睛像根勾针一样,把她身上针眼大的毛病都挑出了线头儿。

嫂子眉眼淡淡的,刚说媒时来春燕家看人,还依着做女儿家的规矩,从不与人直视。打量春燕家的境况时,也只是用眼角的余风轻轻地瞄上两眼,羞羞怯怯的样子,把骨头缝里的泼辣尖酸隐藏得不见丝毫。那时,春燕刚开始学习打毛衣,一分心就漏了针,嫂子在旁边,细声细气喊声幺妹,主动揽过去给她挑补得妥妥贴贴,让春燕觉得不是多了一个嫂子,而是多了一个像妈像姐一样关心她、宠爱她的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呢?是从她生了侄儿,还是从春燕高考落榜后回到家里的时候,抑或更早,是从春燕偷穿她衣柜里的新衣的时候起,嫂子变了,变得阴阳怪气、爱刻薄人。特别是春燕拒绝了她的堂弟后,就更加爱指东道西,说这管那了。为了避免争吵,也怕母亲伤心,春燕只能将种种不满装在心里。

嫂子为人精明,在家做女儿时就开始做小生意,在娘家几个嫂子的虎视眈眈下,没有花娘家一分钱,给自己置办了丰厚的嫁妆。春燕记得嫂子嫁来那天,嫁妆摆满了整个新房。光是压箱底的丝绸被面就有好几铺,或龙凤呈祥,或鸳鸯戏水,或花开富贵,或百子祈福,丝绸软滑如流水,在来看嫁妆的女人们手下展开后,被面上的花木滴珠带露,鸳鸯像真个在清波里恩爱携游。这还罢了,就连置办的衣服鞋袜都有一二十套,春夏秋冬,长长短短,桃红柳绿,青山绿水,装在精致的盒子里看得人眼花缭乱。女人们羡慕嫉妒得说话都拈酸带醋。春燕那年十七八,正是喜欢打扮的年龄,那些漂亮的嫁衣摄走了她的魂儿,睡梦中老是看见自己在试穿它们。她瞅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空儿,进屋打开了嫂子的衣柜。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正午,柜门一打开,风和阳光趁虚而入,挂在柜子里的衣服像被春风唤醒的花朵,也像被吵醒了的花妖,伸一个懒腰,就施施然扭动起了腰肢……春燕看呆了,摸摸这个,瞅瞅那样,件件都让她爱不释手。看到嫂子做新娘那天穿的嫁衣,春燕更是觉得喉咙发紧,情不自禁把裙子取出来放在自己身上比划,比划着比划着,就穿上了身……

春燕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架不住次数多,还是让嫂子撞了个正着。那天,她正陶醉地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嫂子突然回来了。嫂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沉了脸,低头整理凌乱的衣柜,直至春燕换上自己的旧衣讪笑着离开,也没有正眼望她。

过了些日子的某个傍晚,一家人没事坐在院子里闲聊,嫂子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春燕该准备嫁妆了!偷穿嫂子的衣服被撞见后,春燕心里对嫂子有了一些歉意,话语间陪着小心,嫂子这话让她觉得自己被嫌弃了,不由嘟嘴搡了一句,妈都没嫌我,你倒嫌我了。春燕本是被娇惯惯了的,本家的几个伯娘偶尔开玩笑,说春燕长成大姑娘了,该找人家时,也被她这样搡过,伯娘们都哈哈一笑了之。嫂子却变了脸说,女儿大了本来就要说婆家,你还想赖在娘家吃一辈子不成。

我就赖在娘家一辈子又怎样,我端的又不是你的碗。先还觉得自己理亏的春燕,此时倒不依不饶起来。也许那时真的觉得春燕还小,最后是嫂子服了软,笑说嫂子逗你呢,平息了这场风波。

日子长了,春燕发现自己真的成了多余的,特别是父亲过世以后,连最宠她的哥哥,也开始频繁地带朋友回家,当然,表面上是装作无意、漫不经心的。她这才醒悟过来,嫂子之前的那句话是一个伏笔,提醒她姑娘大了,不能老呆在娘家吃闲饭,穿闲衣,自己却傻不拉叽地真把那句话当作一个玩笑。

嫂子生了侄儿后,对家里的事,开始喜欢发表意见,特别是给春燕介绍的人家,不管春燕看得上看不上,她都要评头论足,挑长剔短。次数多了,春燕从嫂子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挑人家不但要看男人的长相品性,还得挑家境。挑到了一户殷实富裕的人家,有个厚厚的家底垫着,日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人家挑好了,还得看兄弟姐妹的多寡,家境再好,因为有兄弟姐妹虎狼般地窥伺着,父母即使有心多给,彩礼也丰厚不到哪里去。最好是独儿,家里什么都是他的,没人会来分家产。嫂子说溜了嘴,忘记了春燕的处境,说小姑也多余,老话说女儿是赔钱货,那还是表面上的,暗地里实际就是一个贼,出嫁后也要暗度陈仓,把娘家搬空。嫂子越说越不像话,直到春燕绷紧脸从鼻孔里嗤出一口冷气,才嘻嘻笑着喊孩子,岔开了。那以后,春燕明白了自己在娘家的尴尬地位,说话做事再也没法像嫂子没来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母亲听了嫂子的话,也开始絮叨春燕,说姑娘就像枝头上的花,要趁好年华挑选人家,大一岁,就意味着合适的人家越来越少,等成了老姑娘,就只有别人挑剔你,嫁过婚人了。香茗镇人老脑筋,姑娘嫁给已婚的男人被视为掉价的事。镇上有个父亲早逝,为抚养弟妹,错过了结婚的好年岁,迫不得已嫁给过婚人的姑娘,因为一件小事和邻居吵架,这事就被人家当作短处数落得抬不起头。

妈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春燕就把在嫂子那儿受的气一股脑还给了妈,问到底谁是她的姑娘。

母亲说,你是,但姑娘大了就得嫁人,妈没能耐把你一辈子留在身边,等我做不动了看人脸色吃饭的当儿,你想当老姑娘都没地儿。母亲说话时正在削洋芋,也许是分了心,洋芋竟然从手上滚落了,她急忙伸手去捡,不知道是人老了,动作不够灵敏,还是怎地,一连捡了几次,都从手指缝滑落了。春燕弯腰捡起来,把洋芋递给母亲时,看见了母亲的手,因为风湿的侵袭,已经扭曲变形,十根手指像十根枯干的树枝,一点点火星就会蓬勃燃烧成灰烬。春燕看着母亲的手,忘了把洋芋递给母亲。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十三岁因为饥荒又没了父母。嫁给春燕父亲后,婆家不但成分不好,被搜刮得连个洗脚的盆都没有留下一个,男人又散漫文弱顶不了事,母亲不得不撕下脸面,和人争和人吵,陆陆续续有了三个孩子后,还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危险,偷偷做起了小生意。哥娶嫂子后,母亲也没有一点要歇息养老的意思,仍然起早摸黑在四乡八邻赶集,身手利落得连年轻人都自愧不如。在这之前,至少是在父亲病逝以前,春燕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泼泼辣辣、风风火火的。从去年父亲去世后,她骤然就老了,不但说话做事比先前慢了好几拍,还时常嚷这里酸那里疼。饶是这样,她还强撑着去摆摊设店,但常常算错账,把忙了一天赚的钱白白奉送给了别人。春燕让她歇息,她叹说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不敢不去。春燕的哥姐都已婚嫁,母亲说的任务只能是春燕的婚事。在这以前,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春燕体味到的不是母亲心上的牵挂和纠结,而是觉得她和哥嫂一起嫌弃自己。母亲说多了,心里还起了几缕恨意,对家里介绍的对象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此时,她忘了和母亲犟嘴,默默接过母亲手里的菜刀,接着削洋芋。

那以后,春燕比以前收敛了很多,学会了藏着掖着,对于找婆家的事,虽然心里不愿意,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

倒是嫂子,愈来愈有这个家的女主人的样子。无论大小事,她都要发表意见,镇上有红白喜事,也多半是她出面。逢到哪家嫁娶,嫂子吃完喜酒回来后,最爱评论的就是姑娘的嫁妆,说哪家姑娘会算计,花少少的钱,就把嫁妆置办得丰厚可观;哪家姑娘心狠,彩礼钱自己揣着,嫁妆全让娘家倒贴,临走了还嫌嫁妆办得不够丰厚。嫂子说,姑娘家的分量就体现在彩礼上,且不说父母把一尺长的婴儿抚养成人,却要给别人家开枝展叶,那点彩礼连点毛毛雨都算不上。彩礼还是一杆秤,婆家看重这个姑娘,掏尽家底也会给足彩礼钱。嫂子家是香茗镇的大户,她又是家里的幺姑娘,要的彩礼钱高得镇上的人听了都吐舌头。母亲要强,加上就一个独子,嫂子家开口后,母亲没吐一个字,咬牙给齐了,给嫂子添的三金,金耳环长得直打下巴。置办的家具是那时最时兴的,新房不但粉刷得洁白透亮,地上铺的是城里都很稀缺的地板砖,仿原木的花纹逼真妖娆得看花了人的眼。

听嫂子说话,春燕心里又明白了一些,婆家给的彩礼钱要丰厚,做姑娘的才有面子,而且,这彩礼钱能不动用就不动用。嫁妆也得早早置起,大到床上的铺垫,小到筷子调羹,都可以看出姑娘是不是会过日子。

春燕表面上对嫂子说的话嗤之以鼻,暗地里却开始热衷于逛店铺,留意打折、减价活动,以期花最少的钱,办出光鲜、丰厚的嫁妆。毕竟,出嫁是一辈子的大事,春燕也有虚荣心,希望自己的嫁妆摆出来时风风光光,起码不太跌份。因为这种想法,她开始在意嫂子的话,偶尔淘到一件物品得到嫂子的夸赞,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会甜得像吃了蜜糖似的。

为彩礼的事,春燕仍然和嫂子怄了气。夫家家境本就一般,两家商议定下婚事不久,婆婆又得了重病,加上之前倾尽积蓄修建新房,根本拿不出彩礼钱来。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站起来像棵大树般顶天立地的男人,提到彩礼就蔫成了大太阳底下的一棵草,抬不起头来。春燕心里着急的同时,也心疼男人。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短短几天眼睛下面就起了一层青紫。母亲心疼女儿,暗地里对她说只要你们小两口齐了心过日子,有没有彩礼不打紧。嫂子屡次问起,母亲也只是含糊其词。这在嫂子心中留下了一个阴影,总觉得母亲偏向春燕,担心春燕的夫家不但不给彩礼钱,母亲还会倒贴。

因为这种怀疑,哥哥答应给春燕置的大彩电,货刚送到,嫂子就直接拆封,摆放进了自己的卧室。刚开始时,春燕只是心里有点打鼓,安慰自己说嫂子是帮着试机呢,以免自己出嫁后,彩电出故障再调换麻烦。这样想着,她还把装彩电的空纸箱仔细收了,用塑料布小心蒙好,准备出嫁时拿出来用。然而,临到春燕摆放好嫁妆,仍然不见哥嫂把彩电抱出来。春燕去敲门,却见哥嫂正斜躺在沙发上,捏着遥控板说笑着换台。春燕硬着头皮说自己是来搬彩电的。哥哥还好,起身就去拔线装箱。嫂子却沉了脸,甩门拂袖而去。

春燕先前的悲伤变成恼怒,正没发泄处,门外却响起了嫂子的声音。嫂子做人八面玲珑,拿香茗镇人的话来说叫会做乖面子,喊春燕之前,先捂紧胸口轻咳几声,清嗓子的同时,也把姑嫂间的种种不快隐匿了起来,喊声听起来温柔而深情,而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她和春燕是亲姐妹。嫂子是来喊春燕去哭打发的。香茗镇的姑娘哭嫁时,被哭到的亲朋好友,一般是长辈,都得给姑娘一个红包,是以镇上的人把哭嫁又叫成哭打发。这些钱全部是姑娘的私房,多少取决于姑娘家亲朋好友的多寡。打发收得越多,姑娘越有面子。打发钱是送礼之后的一种额外付出,有手头紧的,或者吝啬的,会想方设法躲避。一般的姑娘心里明白,再不乐意也不了了之。嫂子却不是这样,她耳灵眼明心活,任你藏在哪个旮旯,都能找到。她虽然个子娇小,又穿着高跟鞋,走路却快得像陀螺。她的两个远房堂伯娘隔着几间屋子听见声音想溜,不但没有走得脱,还因此扭了腰、闪了脚。被哭到的人掏钱时,嫂子跪在前面,一只手捏着帕子捂住脸胡乱地哭唱,眼角余梢却紧紧觑着拜盘,是以每个被她磕到的人给了多少拜钱,她都尽收眼底,盘里那些大额的钱币让她的哭声像喜鹊的欢唱,全无即将离开亲人的悲伤。要是被拜的人吝啬给得少了,或者手脚迟缓了一些,她会拿眼定定地看着人家。有人本想给点零钱打发了事,让她盯得不好意思,不小心就抽出了张整票子。最过分的是有几个和她并无血亲,只是因为大家一条巷子居住,依着年龄和乡俗叫了声伯娘。她们本来是闲散着身心,坐在一边看热闹,没提防嫂子一溜小跑,跑到他们面前,双腿一弯跪下,就用手帕遮着脸喊着“我的……伯娘也”哭唱开了。她们猝不及防,像被谁半路打了劫,憋了一肚子不甘,却没法发作,只得暗沉着脸,不情不愿地伸进衣兜里掏钱。嫂子哭嫁那天收的红包,放在托盘里堆成了小山,而她贪财的名声也传遍了香茗镇。

春燕听说后装作不知道这事,心里却看轻了嫂子,发誓自己到时决不学她。想到这里,她把身子朝向墙壁,合眼装睡。

因为和母亲赌气,春燕这几天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是以一合上眼就迷迷糊糊入睡了。刚入睡,她就看见男人穿得人五人六,在一群人的簇拥吹打下前来迎娶她。男人来得太仓促了,她匆忙换上嫁衣正要跟着出门,嫂子却说她还没有哭嫁,拦住不让走。春燕不依,嫂子把她扯到一边,悄声劝解说,我的傻妹妹,你再不喜欢哭嫁,也不能白白舍去哭打发这样的好机会。春燕本想搡嫂子几句,转念想到今天是出嫁的好日子,就只是沉了脸不说话。嫂子还以为她是拉不下脸来,说害羞啥,你再害羞,在钱面前也不能害羞!见春燕还是不出声,嫂子着急说,放着这样无本万利的机会不抓住,会被人笑掉大牙的。嫂子的话让春燕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不屑,斥她说我是出嫁,又不是当叫花子。春燕的话让嫂子变了脸,让她有本事别带走家里的一针一线。春燕正想争辩,嫂子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喊来一群人把她强扯到一边,把摆放在院子里的嫁妆搬走了。嫂子搬完了嫁妆余怒仍然未消,指着春燕耻笑说,她如今两手空空,看哪个会娶她!嫂子太过分,春燕再也止不住心里的怒气,反唇相讥说夫家看起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嫁妆。春燕的话让嫂子哈哈大笑,拍着手问前来帮忙的人,他们哪个会娶春燕?那群人也哈哈大笑起来,嫂子的堂弟和青梅竹马那人也混在其中,嫂子的堂弟看春燕的样子没了以前的倾慕,变成了一脸的轻蔑和不屑。青梅竹马那人也恍如陌路人,一脸漠然地看着她。就是刚才还欢天喜地迎娶她的男人,也把眼光转向了别处。春燕想谁都可以不要不管自己,母亲和哥哥总不会不管自己吧。让她失望的是,哥哥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母亲躲在院子的旮旯,用哀哀的眼光看着自己……

春燕心寒到了极点,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了,哭倒在地上恨不得去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亲切的呼唤,她抬起头,看见是父亲。父亲微微笑着。春燕记得,自己第一次背着书包上学时,父亲就是这样笑着目送自己走远。她记得,自己烧得说胡话,父亲抱着小小的她放在他和母亲的睡床中间,紧拥着哄她入睡时也是这样笑着。她还记得,槐花飘香的时节,自己偷偷爬上树,躲在槐荫中间偷吃槐花,想把自己变成跟槐花一样香的女孩,最后却站在高高的枝丫上不敢下树时,父亲也是这样笑着伸开双手鼓励她……那时候,父亲的怀抱是多么温暖多么有力啊,无论什么事,只要躲进父亲的怀抱,一切都会如春风消融化解,想到这里,春燕轻轻喊了声父亲,站起来向他奔去。让春燕意外的是,自己并没有能扑进父亲温暖的怀抱,反而一扑爬摔在了地上,钻心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除了嫂子和那些嘲笑她的人,母亲哀哀的面容,根本没有父亲,她找遍了整个院落,也只找到了供奉在兆屋香火上的父亲遗照,看着父亲隔世的面容,她不禁悲从心来,扑通跪倒下去开声哭诉:

香火脚下儿跪扁,为父在上听儿鸣。

若生冤家是男子,是你烧香换水人。

是你女儿生错命,烧香换水替别人……

春燕被母亲从梦中摇醒的时候,整张脸都哭肿了,以至于耽搁了开脸、梳头这样的大事。开脸又叫绞苦发、寒毛,是用一根细线,慢慢把姑娘脸上多余的汗毛捻光捻净,既是为了便于上妆,也意味着自此以后告别了做姑娘的日子。净面的线又细又长,常常捻得人咝咝地倒吸冷气,有泼辣受不了疼的姑娘,还会借哭嫁哭骂媒人。春燕打小在人群里目睹了这一幕,脚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前来帮忙的田嫂看见了,说春燕不欢迎我呢,作势要走。春燕急忙走上前拉住了她,同时心里轻轻笑自己,躲啥呢?是姑娘都得过这一关,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春燕胡思乱想间,苦发捻完了,田嫂举着一面镜子让她看。因为捻掉了多余的苦发,两弯天生天长的眉毛也被修剪成了两片柳叶儿,镜中的人脸庞明净,眉目如画,眸子清澈得如两泓山泉。看着镜中的自己,春燕忘记了哭唱,整个人恍惚起来,从什么时候起呢,应该是从慢慢开始长成一个少女时起,她就爱照镜子了。有时候照镜子的时间太长,次数太频繁,还惹来了家人的嘲笑,连少言寡语的父亲也忍不住,开玩笑问她脸上是不是开了花儿。其实没有人明白,她照镜子不完全是看自己脸上有没有洗干净,长得美不美,而是想确认一下镜中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照镜子的次数越来越多,镜中的影像却越来越陌生,像自己,又不是自己,好像一朵蒲公英,飘来飘去的找不着方向。这种感觉慢慢变成一种向往,春燕开始想象,自己的婆家在哪儿,女婿长什么样子,脾气好不好……要是突然有人闯进来,她会像作贼被抓住了似的,突然一下子羞红了脸……想到这里,春燕的心变得酸涩起来:人们常说,姑娘是一朵鲜花。然而,那花期是多么短暂啊,刚盛开就得离开亲生父母,给别人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难怪娶媳妇的人家欢天喜地,嫁姑娘的人家愁眉苦脸……

田嫂也是做过女儿的,知道春燕心里的难受,边给她换嫁衣边安慰说今天是做姑娘的最后一天,自此以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不能像在娘家那样随心所欲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春燕想着自己在嫂子面前说的狠话,正想把眼泪硬生生逼回去,一阵嘹亮的唢呐声远远地传了过来,院子里起了一阵忙乱和骚动,接亲的到了。田嫂急忙拉着春燕去兆屋辞别祖宗和亲人。母亲早到了,她这几天强撑着病体忙里忙外,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日又疲倦、苍老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着高跟鞋的缘故,春燕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不但老,还矮小得像个发育不良,需要人呵护的孩子。眼泪仓促间又溢满了春燕的眼眶,她怕母亲看见,把眼珠转了去看祖宗牌位下面的父亲遗照。相片上的父亲皓首白发,也许是知道春燕即将离开家,原本温和可亲的面容竟然染上了几丝凄苦,春燕忆起头天晚上那梦,再也管不住自己,开口哭唱道:

喊声爹娘叫声天,娘女就要分两边。

喊声爹娘哭声地,女儿就要离娘去。

一乘轿子四人抬,女儿一去难转来……

春燕哭得太动情,哭得旁边的母亲和女眷们跟着抹起了眼泪,八仙桌两旁燃着的红烛也跟着呜咽起来,热热的浊泪滴在雕花上,花朵也嘀嗒、嘀嗒掉起了眼泪。她哭得整个人都迷糊了,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在田嫂的支使下磕头,是怎样站上扣在兆屋中间的粮斗甩筷子,又是怎样在田嫂的推拉下走出兆屋……

屋外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春燕拭泪的当儿,看见人群里有张面庞一闪,她觉得这张面庞似曾相识,疑惑间定睛瞧了一眼,忆起是曾经青梅竹马的那人。认出那人后,春燕突然止了泪,站进田嫂撑开的红伞,袅娜地走向不远处停着的花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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