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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乔治·桑

2015-06-19白发婴儿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黄雀王平文学社

白发婴儿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种马在晨光文学社成立大会上讲话时豪情万丈的样子。成立大会在T镇文化馆面积不大的活动室召开,参加大会的有近百名晨光文学社成员,临时布置的主席台上坐着T镇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县文化馆馆长、县文化局局长、县文联副主席、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等领导。种马开始还略显紧张,脑门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阵礼节性的掌声过后,种马的身架和嗓门放开了。种马松了松那条肮脏的领带,长长的马脸油光放射,他扳着指头,不时甩着那个年代已十分稀少的中分,语调激昂,加之右臂的偶尔挥动,颇有青年毛泽东的样子。种马的讲话结束时,活动室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掌声像堤坝上的潮水,盖过了窗外密急的雨声。我看见那些文学青年满眼泪光,手掌都拍红了。最后,镇党委的谭副书记宣布大会胜利闭幕,全体与会人员到香蜜园饭庄会餐。

香蜜园是T镇最火的饭庄,也是T镇政府迎来送往的据点。那天是晨光诞辰,是主编种马光芒四射的一天,文学社成员竞相来到种马的桌上敬酒,种马像一只大公鸡一样手舞足蹈,很快就脚步蹒跚起来。这时我看见两位女孩端着酒杯走过来,种马已经拱着手告饶了。

一峰,这是黄雀儿、黄莺儿姐妹,归你了。种马的舌头都大了,一个劲儿地推我。

你好,黄雀儿。黄雀儿向我伸过手来,我握了一下。黄雀儿穿一套灰色西装,烫着短发,英姿飒爽。

你好,我叫黄莺儿,刚刚和你握手的是我堂姐,写散文。黄莺儿也向我伸过手来,我握着她的手,凉、滑,像一只狡猾的哈什蚂。

早听说肖一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先饮为敬!黄雀儿一仰脖灌下一大杯白酒。我一边哪里哪里地客气着,一边稀里糊涂地举杯饮下。

喝了姐姐的,那妹妹呢?我姐是大男人喝法,我就来个小女子的吧。黄莺儿说着一抬手,七钱杯见了底,我看见她的脸颊一层红晕洇上来了,慌忙低头喝下。

姐妹俩前后相跟着,到别的桌敬酒去了,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走在后面的黄莺儿的屁股,紧绷绷地包在裤子里的浑圆的屁股。

这会儿一名拄着单拐却留着长发的残疾青年走过来,原来他是香蜜园饭庄的老板,晨光文学社的社长郑觅觅。

哟哟种马大主编,听说你今天的发言很精彩!郑觅觅坐在种马身边,热情地忽悠着。

种马的酒力在窗外凉风的吹拂下,已经消失多半,他操起酒瓶,又给在座的各位斟满。

觅觅,和姐妹花喝了吗?黄雀儿真是巾帼豪杰,大杯抡圆,不在话下——不信你问问一峰。

那就喝呀,喝呀!郑觅觅咋呼着,一边和我握手。

还是小的好——黄莺儿——有女人味。郑觅觅有点语无伦次了。

外边的雨依然密急地下着。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税务局工作,为了完成税收任务,领导安排我们四处去挖税源,其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排查各林场木材销售情况,因此我经常开着单位的吉普车去山里转悠。

七月的一天,接到举报,说某林场偷卖黑龙江的木材,领导派我火速前往调查取证。我冒雨驱车一百五十华里赶过去,发现却是一个假情报,回来的途中,盘山公路的许多路段被小股山洪冲坏,坑坑洼洼行进艰难,在距T镇三十华里的地方,一股较大的山洪切断了公路,我沮丧地停了下来。

这时,身后停下一辆中巴,跳下十几个年轻人,抬着两块木板架在了切断的公路上。

一峰——中巴司机喊着我,我一看居然是种马,副驾驶位置坐着黄莺儿!

原来晨光文学社在搞一个“家乡的浆果”的征文比赛,种马放弃了一天的营运,用自己的中巴拉着文学社的成员,到最偏远的一个林场采黑瞎子果去了。

我缓慢而准确地沿着木板先开了过去。黄莺儿一边喊等一等,一边从中巴上跳下来,她双手捧着一个饭盒站在我的车窗前。

肖一峰,我都吃醉了,这些黑瞎子果给你。隔着车窗玻璃,我看见黄莺儿的嘴唇、舌头黑黑的,有点可笑。黄莺儿拽开车门放下饭盒扭身就往回跑,我看见她过木板时为了保持平衡张开双臂,浑圆的屁股紧绷绷地包在裤子里。

种马,一会儿香蜜园见,大家都去啊!我踩着油门先走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吉普车行至T镇的镇子口,天好像漏了,还在往下倾倒着雨水,公路桥和不远处铁路桥的桥墩,都被凶猛的浑黄的大水没过很深,T镇政府平素用作广播通知的大喇叭此时又响起来,隐约仿佛听到在召集水利站和武装部的人员。

今天多亏你了,种马。我们坐在临街的一张桌子边,我一边张罗着点菜,一边不经意地搜寻着。

哈哈一峰,你是没看见,雨中采撷浆果,别有一番情趣啊——黄莺儿和另外两个女孩回家换衣裳了,很快就到。种马熟练地卷了一支莫合烟,叼在嘴上。

果然,说话间女孩们就进来了,收好伞,身上是干爽的衣服。

黄莺儿穿了一件紫色的连衣裙,眼睛炯炯放光。她很自然地坐到我身边的一个空位上。

菜热气腾腾地上来了,郑觅觅拄着单拐走过来。

大雨天的你们怎么凑在一起?种马不在家写小说,领着一群小姑娘乱跑——黄莺儿这是为谁打扮的呀,好漂亮!郑觅觅一上来就是一顿连珠炮,黄莺儿斜睨了我一眼,脸红了一下。

喝,今天非把你灌趴下不可!种马撸胳膊挽袖子,冲郑觅觅叫起板来。

今天谢谢兄弟姐妹们。我把脸转向黄莺儿——谢谢你的越橘。

我们在密急的雨声里叮叮当当地碰起杯子。席间我知道了黄雀儿不是T镇人,她在毗邻的C镇做小学教员,黄莺儿刚刚参加完高考,正在家等消息呢。

我那边还有人招呼。这几日镇里抗洪,各单位夜里须有人值班,今晚文化馆轮到我,我看一峰一个人,在哪睡也是睡,换个腿脚全活的,上面查下来也好看。郑觅觅把钥匙丢给我,也不征求我的意见,拄拐溜了。

我们喝到打烊才散,我已经无法驾车,好在香蜜园离文化馆很近,我打着伞和文学社的成员们一一道别,我看着他们上了种马的中巴,消失在夜雨中。我怎么没有和黄莺儿握手呢?我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仿佛陷入了回忆:哦,哈什蚂。

文化馆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闪电下我看到一束巨大的紫花。

我快步走过去,我用满是酒气的嘴堵住黄莺儿的嘴,黄莺儿也是。我开了门,插上,没有开灯。我把黄莺儿放倒在那张床上,我脱下黄莺儿的连衣裙,放在写字台上,摘下她的乳罩,一只手拿着,我的嘴含住她的乳头,另一只手脱她的内裤,黄莺儿把披着长发的脸扭向一边。我把乳罩和内裤也放在写字台上,我按亮了写字台上的台灯,我看见黄莺儿的乳罩和内裤是白色的,而她的脸,像火炭一样。

这时,雨大了起来,而且伴着刺目的闪电和巨大的雷鸣。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黄莺儿那小小的黑色的三角区,像一盏墨菊。我像一只蜂鸟,贪婪地吸食着她的花蕊,黄莺儿闭着眼睛,轻轻地呻吟着。我把黄莺儿翻过来,我看到她浑圆的屁股,那是梦幻般的青春的山冈,黄莺儿低喊着。我又让她仰面躺着。

当又一阵雷声隆隆响起,我咬着黄莺儿的脚丫,一腔柔情喷薄而出,倾洒在黄莺儿平滑的小腹上。

不,不嘛,我不要你把这些蝌蚪甩在岸上。黄莺儿撒娇的声音真像个孩子。

那样你就不再是夏娃,会成为大肚子母蛙的。我调侃她,同时看见床上的血迹。

我又吻起黄莺儿,她的眼角淌下了泪水。

一峰,我要回家,我从来没有在外边过过夜,父母会担心的,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哪天你为我写首诗,好吗?

一定。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香蜜园把车开过来送你。

我和你一起去,不必再回这里。

我一直把黄莺儿送到堤坝上,黄莺儿亲了我一下,推开车门,张开伞,提着裙摆,一溜小跑下了堤坝,那不远处亮着灯的房屋,就是她的家了。

堤坝上风雨飘摇,镇上巡逻的人穿着雨衣提着马灯,不断地吆喝着。

我掉转车头,返回文化馆。

第二天雨明显地小了,上午十点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照在四处是积水的镇子上,也照在我晾在铁丝上的那张床单上,床单上有我和黄莺儿爱情的图画,那图画刚刚被我洗掉。

中午听说有一段堤坝垮塌,冲走了九个人,尸首已经在下游找到。有姓黄的一家,三口,可怜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呀……

当我确认黄莺儿罹难的消息后,锥心的悲痛,加上有些着凉,我当即病倒了,直到晨光文学社自发举行的黄莺儿追悼会那天,才虚弱地走出房间。

我没有为黄莺儿写一首诗,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黄莺儿曾经躺过的那张床单。郑觅觅知道那张床单被我换掉了,但是我和黄莺儿那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如果我不说,这个世界不会有人知道。黄雀儿当然也不知道。

在黄莺儿被洪水夺走后的一年里,我差不多一直恍恍惚惚地度日,经常梦见洪水,像一条水桶般粗的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游过来。

在给黄莺儿烧周年那天,黄雀儿蹲在堤坝上烧着紫色的钱串,我想起黄莺儿穿着同钱串一样颜色的连衣裙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黄雀儿说,我妹妹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她还为你写了不少诗呢,可惜都被大水冲跑了。那一刻我几乎就要说出那晚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黄雀儿,可能是我有意把对黄莺儿的感情往别处转移,也可能是黄雀儿本身的魅力吸引了我。

现在我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黄雀儿身上,我这才发觉黄雀儿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女孩。

她大杯大杯地喝酒,口才极佳,像个辩手,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穿着,并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刻意打扮,装束偏向男性化,举止干练,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异样的性感。

乔治·桑。我对种马说出了对黄雀儿的评价,种马马上转告郑觅觅,黄雀儿的绰号于是传扬开了,以至人们无论什么场合,见到她必称乔治·桑,然后说,才女。黄雀儿的原名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不久,晨光文学社内部刊物《晨光》上登了一篇署名乔治·桑的散文,叫《怀念暴马》。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却夹杂着生命滞涩的疼痛,文中被称作暴马的女孩,正是一年前殁于山洪的黄莺儿。高傲的黄雀儿正式启用乔治·桑做笔名了!文学社的成员感到新奇,我则有一种类似做梦的伤感。

九月,那期《晨光》中乔治·桑的散文、种马的小说、我的组诗,同时被一家省级文学杂志发表,另外,我还受邀去省城参加一个笔会。对于一个乡镇的文学社,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县文化部门的领导闻讯亲自来到T 镇,已经在香蜜园摆好了庆功宴。

那晚乔治·桑成了明星,她潇洒中带着淳朴,豪气中带着矜持,最后她像京戏中的花旦,脸颊红了,眼里却没有一丝轻佻的醉意。她不时用眼风扫着我,那里面是探询,更是妩媚。

县镇两级领导都喝得飘飘然了,他们互相拉拽着上了车,坐在车里还不忘冲乔治·桑摇手致意。

乔治·桑没有赶上开往C镇的火车,那晚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我像一列悲伤的火车,穿越了乔治·桑黑暗的隧道。

我去省城参加了那个笔会,笔会只开了三天就匆匆结束了,其实那只是这家杂志旨在提高知名度,搞的一系列宣传活动中的一项,不过我也因此受益,成为省里公认的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

我想反正来省城一趟不容易,我请了一星期的假,不如借此机会拜会一下朋友。我首先想到的是修漫老先生。

修漫是大学教授,其时已经退休,在家颐养天年。我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通过王哲维认识修漫先生的,当时王哲维在省城监狱服刑。王哲维是《中国青年报》记者,那会儿他正在日本做亚运报道,突然接到通知回国,他走下飞机即遭逮捕,然后被押往家乡的监狱。

我犯的罪是在刑法中找不到的,它叫精神污染罪。王哲维在信中向我讲述着。那时王哲维写的剧本已拍成电影,小说也屡有发表,是名副其实的青年作家,但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罪名,改变了一切。王哲维和我通过两封信,信中他倒没见怎么颓唐,反而把这看作砥砺,看作命运的恩赐。他这种豁达的人生态度令我感慨万分。王哲维出狱后去了美国,他现在在德克萨斯州做轮胎生意,听说他再也没有摸过心爱的钢笔。

在省城电影制片厂附近,我找到了修漫先生的宅址。与其说修漫先生坐在客厅里,倒不如说他坐在一间敞阔的仓库里更合适。我敲门进入修漫住处,屋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而窗外是大好阳光。修漫骑在一座铡刀上,像体操运动员骑在鞍马上。

是肖一峰吧。

老师,您还是那么喜欢刑具。

刑具只是一种比喻,我喜欢的是自由。修漫站起来,走到窗帘跟前,缓缓地拉开它,刺目的阳光使他暂时闭上眼睛。我看到满屋子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刑具在光影中现出面目。

修漫给我倒茶,是龙井。

听说你出了点小名?

老师,您别取笑我,我是被缚着走,无奈而已。

王哲维当初不仅无奈,更是无语——好在如今他自由了。

那时他就像卡夫卡小说中的K,不过,他一直很能自嘲,他的胸襟令人敬佩。

他现在是个自由的哑巴。

我们啜着茶,一瞬间的静默。

老师,我现在很茫然,觉得什么也不可靠,只想抓住眼前刹那的幸福,而这幸福又像梦一样虚妄。

修漫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一峰,勇敢点,你那样年轻,怎么有一颗老朽的心?

告别修漫先生,回到宾馆,我收到一封信,是乔治·桑寄来的,乔治·桑的信很简捷,思念等闲语一笔带过,主要转来寄到T镇文化馆的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黑龙江的王平寄的,王平是我的大学同学,他说在刊物上看见我的通联,他这会儿在长春,希望能与我见一面。

和王平通了电话,他约我在汽车厂飞跃广场见面。我所乘坐的公交车到飞跃广场刚一停下,一群摩的就冒着黑烟围拢过来,有一辆摩的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英俊青年,他挥着手朝我喊着:一峰——我有些发蒙,细一瞧竟是王平!高大的王平从摩的上跳下来,抓住我的胳膊。兄弟,别提了,先上车吧。我钻进扣着篷子的摩的车厢,王平踹了一脚,摩的蹿了出去。

摩的沿着城乡结合部的柏油路前进,秋风吹起王平稀疏的头发(他没戴头盔),我心底涌上一股怜惜的悲情,不久摩的开进乡村,路边的小杨树上落着乌鸦,足足有三里路的样子,树上都是乌鸦,我感到很惊奇。

摩的停下来,王平说,到了。

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是墓地,一座孤零零的红砖房,立在墓地边上。

王平打开院门,几只大鹅伸着脖子嘎嘎地朝这边奔过来。一名女子在井边提水。

媳妇,快整菜,一峰来了。

大学毕业后,王平被分配到乡政府,在农机站工作,他勤勤恳恳,把精力全用在那些机械上了。可是乡长就是看他不顺眼,大会小会找他的茬。有一回年终总结,在饭店酒桌上,乡长多喝了几杯,就骂开了王平。王平说你是土皇帝,我怕你还不行吗,其实那会儿王平有点忍不下去了。谁知乡长变本加厉,骂起了王平的娘。王平的血涌上脑袋,王平是个孝子,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骂他娘。

一峰,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我当时失去了理智,心想大不了老子不干了,今天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我敲碎了啤酒瓶子,把手里的半截扎进了狗日的脸……

我因为重伤害从家乡逃了出来,我走后不久母亲亡故,媳妇把老人家的骨灰带出来,就埋在屋后的墓地。

一峰,别担心我,如今我每天都有收入,媳妇做小时工,也挺自在。

我看见王平的媳妇闪着泪花,就知道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我们喝了不少酒,黄昏降临了,外面杨树上的乌鸦大声聒噪起来,那些高高矮矮的墓碑,一时显得诡异莫测。

这些乌鸦是我的保护神,我就是因为它们才选择住在这里。

保重,兄弟。我上了一辆也许是练手的那种出租车,心情阴郁地告别了王平夫妇。

我打消了继续逗留省城,会见朋友的计划,第二天就踏上了回程火车。

火车在T镇停车时,我没有下车,我受一种莫名的情感驱动,径直到了C镇。

我没有事先给乔治·桑打电话,而是直接找到她的学校。我站在走廊里,从门上的玻璃窥视着正在上课的乔治·桑。乔治·桑穿一套褐色西装,高领毛衣使胸部看起来坚挺饱满,她手持教鞭,不时转身在黑板上书写,她的板书疏朗大方,快速有力,她领着学生朗读,发音准确圆润。我入迷了,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

下课铃声响了,乔治·桑看见了我,她先是站在那里露出一副嗔怪的表情,接着去了一趟教研室,然后红着脸把我领回教师宿舍。

在乔治·桑的宿舍我们拉上窗帘开始长久地拥抱接吻,一直到乔治·桑有点不能自持了,我才松开她。

我还有一节课,你等我,今天是周五,下午我们去T镇,好吗?

在乔治·桑去上课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她的堂妹暴马,也就是那个纯洁的十九岁的姑娘,冲动的情绪顷刻回落,心底是一片柔软宁静的沙滩了。

当晚我们回到了T镇,乔治·桑要去香蜜园,我建议两个人吃烧烤。你怕郑觅觅、种马他们看见咱俩在一起吗?你还是怕你老婆今天回来,找到香蜜园?都不是,我只是觉得今晚我们应该吃烧烤。其实你不用怕,我和你好与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我愿意、喜欢跟你在一起。

在烧烤店,我说,乔治·桑,都说你喝酒厉害,今晚咱俩比一比,看谁先趴下,敢吗?

我喜欢延边风格的烧烤,生肉上来,你自己慢慢烤,它可以保证你在任何时间吃到的都是热的肉串。

我和乔治·桑已经喝了两瓶白酒,这时乔治·桑要了第三瓶,她面色微红,但谈笑自如。

在我们喝第三瓶白酒的时候,乔治·桑开始谈自己的经历,她说我本Z乡人氏,家境清苦,少年好学,挣得代课教师职位,为图转正……我看出乔治·桑有点喝多了,不然不会用这种学究似的语言。

突然,乔治·桑啜泣起来,引得其他的客人纷纷朝这边张望。

没事,没关系的。我安抚着乔治·桑,也在告诉那些好奇的客人,不要大惊小怪。

乔治·桑向我述说了那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她曾经被Z乡的教育办主任侮辱过。

我走过去,和乔治·桑并排坐着,我们又喝了不知道多少啤酒。

夜深了,我们在一家干净的旅馆住下。我从来没有那么疯狂,在浴缸里,在马桶上,在沙发上,在床上,我拼命要着乔治·桑。我们像两条非洲鬣狗。

星期日晚上,在香蜜园饭庄,我向郑觅觅、种马通报了省城笔会概况,他们很高兴,同时惊奇乔治·桑和我在一起。郑觅觅的大眼珠在乔治·桑身上滚来滚去,让乔治·桑很不自在。种马心里明镜高悬,他知道一对青年男女碰在一处一定会火花四溅的。后来我送乔治·桑去火车站,郑觅觅露出会心的微笑。一峰不是省油的灯,他咕哝了一句。

谢天谢地,那周我老婆在县里的会计班学习,没回T镇。

十一月,接近年底了,单位的税收任务吃紧,领导要求专管员深入第一线,坚决完成县局下达的指标。我被派往张家店林场,张家店是交通要塞,是倒卖木材必经之地,单位指示我驻扎此地,现场办公,对一切可疑车辆严加盘查,杜绝税收上哪怕一分钱的跑冒滴漏。

我要在山里驻扎到十二月末,周六周日也不得离岗,看来短时间内见不到你了。我给乔治·桑写了一封很无奈的信。

十一月的山村是荒寂的,山上和屋顶积着雪,道路阒无人迹,唯有卡车时不时地从路口经过,而但凡是疑似装有木材的车辆,我都必须拦下来询问。

张家店是我的故乡,熟人众多,我曾和领导私下谈过,按惯例应该回避,领导说,正因为你对那里熟悉如自家后园,所以你去最合适。我想,反正我卡住路口,对住自己的良心就好。

我日夜守在路口的那座房子里,一个月来没有放过相关的一辆车,税收大幅度上升,领导几次来电话表扬我,说年终要重重地嘉奖我。

故乡的人,不管是林场的,还是农社的(我们一直这么称呼当地的农民),我看着都亲,我童年的时候就诵读那些脸,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

我记得滕姨,小个子,她家的仓房里放着一口大棺材,腊月的时候,她趿拉着一双老棉鞋,给每一户近邻送去冒着热气的杀猪菜,可惜她20世纪70年代就过世了。

我记得侏儒冯,比滕姨还要矮一头,有一年发大水,他站在对岸摇着小手哭,要知道他那时已六十多岁了,脆弱得像个孩子,他养的那些猪却乖乖地挤在圈里。

还有沙果园的哑巴夫妇,他们有一个很坏的小女儿,专门在水塘里抓水蛭,伺机放进别人的兜里。

还有江傻子,冬天在供销社的火炉上烤冻明太鱼,蘸着酱油吃,一边再滋溜一口酒,他就在我把守的这个路口被森林小火车轧死。

还有上海知青程立人,在苞米楼子上脱农社妇女的裤子。

……

一天,我遇见过去的老邻居郎婶,她是满族人,没事就爱往供销社跑,在那里和一些闲人唠嗑,我把她请进路口的房子。

这供销社还是20世纪70年代的老房子,可是你提到的那些人,还有咱们过去的邻居,没的没,走的走,大半不在了。郎婶有点伤感地说——你父母还好吧?

嗯,变化真大呀。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

十二月份,我课了一个农社的十几车木材的税,他们骂,老肖家那小子不讲情分,其实我对此也有异议,既然木材来源不合法,课了税便合法了吗?

元旦之前,我圆满完成单位交付的任务,我在路口那幢房子前等候开往T镇的班车。郎婶送我来了,拿着一包榛蘑一包松子,牵着我的手,让我回去问候父母。种马的中巴开过来,他今天跑这趟线。我挥别郎婶,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就像积雪的山冈上的桦树。

一峰,乔治·桑在T镇等你呢,她这阶段周六周日都在文化馆讲课,文学创作辅导班。

种马,注意路滑。我撇撇嘴,但一想起乔治·桑讲课时专注的样子,又微笑起来。

那天是星期五,中巴到达T镇,乔治·桑还没来,下午快五点了,天已经擦黑,香蜜园饭庄一辆大客停了一下,乔治·桑走下来,她穿着一件鸭蛋青颜色的羽绒服,头发有些长了。

她一进饭庄就搂住我,郑觅觅,种马,还有其他几个文学社成员,一齐鼓掌,乔治·桑眼里闪着泪光,看来她已经不愿意藏匿这段感情了,这让我感动。

来,庆祝一峰刑满释放。种马举起杯,他把我这两个月的工作看成蹲班房了。

不,我看应该恭贺乔治·桑、一峰花好月圆。郑觅觅这次似乎很真诚。

祝姐姐姐夫幸福。一个傻乎乎的文学社的女孩郑重地端起杯,大家哈哈笑起来。

觅觅,我们乔治·桑就这么白白奉献啊。见他们夸乔治·桑课讲得精彩,我开了一句玩笑。

怎么会呢,我已经向文化馆打了报告,讲课费先不说,起码差旅费要报的。郑觅觅一本正经地回复我。

一峰,说什么呢,都是兄弟姐妹,谈什么钱嘛!乔治·桑用胳膊碰了我一下。

晚上,乔治·桑被安顿在文化馆值班室住,从乔治·桑来T镇讲课那天,为了节约开支,他们一直这么安排的,饭在香蜜园吃,饭费由郑老板核销。

值班室生起一个小火炉,很暖和,我和乔治·桑没有开灯,我们在床上缱绻着,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蓦然间,一股强烈的悲伤攫住了我,泪水顺着脸颊奔流而下。

一峰,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难过。我伏在枕头上,喃喃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周六我老婆回来了,我们匆匆见了一面,下午她就走了,说去她妈家过元旦,节后直接回单位上班。

晚上我把乔治·桑带回家,乔治·桑那么拘谨,一直不肯脱衣服,后来我们去了书房,她才略微放开,但始终咬着嘴唇。

第二天早晨,床头放着一张纸条,是乔治·桑留的。

一峰,我头午上完课回Z乡一趟,许久没看望父母了,不必来送。寒假见。

我也该看看父母了,他们在距T镇七十华里的一个木耳养殖基地住。

元旦过后,上班头一天,我在单位办公室接到王平媳妇的一个长途电话,说有急事,让我马上去长春一趟。

我从出租车下来,看见大雪覆盖着墓地,周围的杨树光秃秃的,不见一只乌鸦,院子里王平的摩的篷顶积着很厚的雪,几只大鹅脚掌鲜红,王平媳妇戴着头巾站在门口,身子显得笨拙而僵硬。

王平是前几天被公安局抓走的,一峰,听说你有这方面的朋友,看看能不能帮帮忙。我偏偏这个时候怀孕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王平媳妇一脸悲戚,声音颤抖。

嫂子,你别着急,我去找找人看,你千万要注意身体。我把屋里的火炕烧热,又清扫了院里的积雪,这才离开。

我找了修漫老师,修漫找了一个律师朋友,我向这位律师咨询的结果很不乐观。

因为事实清楚,又因为这个案子属于省厅督办的要案,所以几天后审判就下来了,王平因故意伤害罪获刑八年。

没有办法,但你有希望,因为孩子在。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我去看守所看望了王平,王平显得很平静。那些日子没看到乌鸦,我就知道这一天不远了;帮我照顾你嫂子,咱们是好兄弟。

我又回到墓地旁的那座房子,我开着王平的摩的出去了几趟,买回两吨煤,一些引火的木柈,两袋米,一大块猪肉。

嫂子,过两个月,我会差遣一个人专门伺候你,直到你把孩子生下来。

雪后乔治·桑的校园真美!雪后的乔治·桑真美!

当老师多好呀,一年两个假期,想做点什么,时间都够。我感叹着。

乔治·桑拿着打雪板,扶着积满雪的校园的木障子。我团起雪球掷她,她用打雪板擎着雪追打我。后来她把我按倒在雪地,往我脖领里灌雪,我翻过身来,把乔治·桑压在下边,吻她,乔治·桑脸蛋通红,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乔治·桑说她这个寒假不回家了,为了我,就在学校过。

我元旦从家里带回一只狍子,爸爸进山套的,晚上我给你包饺子。

我不能四十多天都在学校陪你啊,还得上班。

没关系,你不在时我看书,写点东西;再说,我可以去T镇找你,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这个漫长的寒假,几乎成了我和乔治·桑的蜜月,乔治·桑超过两天见不到我,就会发疯地找我,我发现自己一天也离不开这个二十四岁的成熟的姑娘了。

三月份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来自张家店林场的电话。一峰,我现在在你的老家呢。王平媳妇在电话里说。

春节过后,我斟酌了好一番,想把郎婶接到长春照顾王平媳妇,郎婶一辈子没生养,老公去年又去世了,在家闷得发慌,当即应承下来,我就开单位的车把她送到长春。

我约了乔治·桑去故乡看望王平媳妇。郎婶见我带了一个姑娘来,以为是我老婆,高兴得什么似的。

王平媳妇晚上总说害怕,我见那地方四周都是坟圈子,怪瘆人的,就想,何不到咱山里待着,又安生,又僻静。郎婶的这个决定显然是明智的,那里荒郊野外的,谁能放心呢!

乔治·桑拉着王平媳妇的手,问几个月了,她伸着巴掌说,早呢,才五个月。

转眼到了清明,一大早单位的人多半上山了,他们去祭奠亲人。我思忖着是否该到黄莺儿坟上看看,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倏地痛了一下。

有人告诉我乔治·桑在一家旅馆等我。

你去山上了。

我低着头。

我怀孕了。

什么?我当时懵住了。

快两个月了。

怎么会呢——你先别急。

怎么不会?不过你别怕,明天我就去医院做掉。

你先别急,让我考虑考虑。

第二天中午,乔治·桑躺在旅馆的床上,脸色苍白,她已经做完手术,把我们爱情的结晶从身体里摘除了。

你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不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抓着乔治·桑的手,她的手冰凉,眼角噙着泪滴。

有用吗?她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请你暂时先别回学校,你目前很虚弱,需要静养几天,你身边不能没有人。

我出去买来了红糖、鸡蛋、小米,傍晚我又提来一只母鸡,我吩咐旅馆老板娘好好做给乔治·桑吃,精心照料乔治·桑。

谢谢了。乔治·桑惨白地一笑。

乔治·桑在旅馆休养了一周,我送她上火车时,乔治·桑用一种近乎嘲讽的口吻说,你不爱我,也不爱你老婆,你爱的是暴马。

我伤害了乔治·桑,我怎么去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呢,如果她愿意,我相信我会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回乔治·桑的爱情,只是,我悲哀地发现,乔治·桑离我越来越远,我再也无法触及她。

两个月以后,我听到乔治·桑结婚的消息,那天我绝望地站在堤坝上,并且徘徊到深夜。

七月,修漫老师病故,我去省城参加吊唁,遇见了从美国赶来的王哲维,王哲维始终微笑着望着我,不说一句话。回来时绕道佳木斯监狱,探望了王平,王平黝黑,健康。

再有两个月,你就当爹了。我说。

此后我在单位上班,在文学社活动,总是发呆,晚上我经常在香蜜园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歌厅找小姐K歌,我搂着小姐,摸她们的屁股,抱怨她们的屁股不够浑圆。

一个周一的上午,单位正在开例会,一名木讷的男人来找我,他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请帮忙。我一看字体就是乔治·桑!男人对我说,他是黄雀儿的丈夫,黄雀儿宫外孕,现正在T镇医院准备手术(送县里恐怕耽搁),可是他们来得急,钱不够,希望我帮忙。

缺多少?

一千吧。

我立刻从单位财会借了两千块钱,塞到那个男人手中。

不够你再来。

那个男人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例会还在进行,我坐不住了,匆匆离开会场,叫上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我首先看到的竟然是王平媳妇,挺着个大肚子,郎婶在一旁搀扶着。

预产期快到了,我们就先过来了,一峰你来看病人啊?郎婶摩挲着王平媳妇的肚子,王平媳妇美滋滋的。

嗯。这时我看到那个木讷的男人站在走廊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

怎么样?

黄雀儿,你不能走啊!他这一嗓子震动了我的胸腔,我感觉自己的肝脏急速地动了两下。

一辆滑轮车从手术室推出来,上面的人用白布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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