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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2015-06-17王明明

鸭绿江 2015年6期
关键词:市局右腿菏泽

王明明

1

“今年寒假返校时乘坐K1122次南昌——哈尔滨的火车,认识了11节车厢的列车员,与他交谈的过程中,被他的幽默、风趣和善良所吸引。下车的时候,他开玩笑说:‘小姑娘,把包留下,去哈尔滨吧(他是哈尔滨人)。当时的我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那么傻傻地下了车。一直到出了站,我才回过神,可那时想回过头找他已经不可能了。其实我是个挺善谈的人,可在他面前,我一直都表现得很拘束,和他说话的时候脑子常常一片空白,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也是不经过大脑的。现在的我,很后悔,后悔自己在列车上没有勇敢点,脸皮厚一点,问问他的名字,要他的联系方式。希望有心人能帮我找到他,感激不尽……”

跟跛子男孩分手后的第二天,孙青在网上搜到这样一则帖子,情绪一下上来了,他赶紧正襟危坐,继续胡乱搜索着。

“今天(2010年7月8日)在T7786次列车上看到个MM,当时想认识她,可是一直没机会说。现在又特别后悔,记得她当时是坐在14节车厢63号,从苏州到南京的。看起来像是在苏州读书,家住南京。大家能帮我打听打听吗?”

……

真是不搜不知道。孙青没想到这样的寻人帖子还真多,可一看后面的跟帖评论,孙青的心又凉了半截。他点着一支烟,缓了下神,还是抽出了抽屉。孙青盯着最上面的那张蓝色车票良久,终于忍不住注册了百度账号,资料性别栏里填了个“女”,他想了一下男孩大概的年龄,写了个20岁,之后他用了一张林志玲的照片作头像。然后他开始发问了:

我乘坐8月20日从菏泽到南昌的K1121次列车,一路上与睡我下铺(9车18号中铺)的男孩相聊甚欢,但却忘记索要联系方式了。希望好心人能帮我找到他。我知道的信息有:1、他在三亚琼州学院读书;2……孙青犹豫了一下这第二条要不要写上去。他有点担心一旦写上去了会对他要找的这个人产生不好的影响,而且他突然有点怕找到他。于是,帖子写了一半又删去,删完再写。折腾了几次,还是写到了2,豁出去了,2、他是个跛子。打下“跛子”二字时,孙青又觉不太礼貌,又改成了“他右腿有些问题”。接着,孙青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他做贼心虚似的,立马关上电脑,心突突跳个不停。

2

时间退回到上周六下午。在菏泽火车站候车大厅里坐下后,孙青如释重负。背包早瘪了下去,来济南时他背的那两大包特产按着原定计划早已送到了几位老师手中。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一刻,这时,还在济南游山看泉的老师们应该也准备退房并开始返程回北京了吧?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他想,他在来济南开会前就将那些特产给老师们寄到北京去会更好些,现在,孙青想的是他们是否会大包小包地将他的心意统统带回北京呢?他们会不会嫌东西实在太多而随手送给了济南会务组的人员,或者干脆将几盒不大值钱的物件随手落在宾馆里呢?孙青有点恍惚。他站起身,点着一支烟,朝电梯口走去。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心意到了,带不带走是他们的事,没看到就权当没发生吧。孙青想,这回打点得还算明白,想必回去后又能多在行业报上多露几次脸了!

正想着,背后被什么东西抵了一下。孙青回头,发现清洁工阿姨正示意他看东侧的墙,那上面贴了一个“禁止吸烟”的标志。孙青不好意思地掐灭了烟,透过玻璃,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站前因施工而乌烟瘴气的广场。作为广场,那里才刚刚有了点雏形的样子。再看候车室,早已完工开放,宽敞明亮,旅客不多,整个透出一种秋之慵懒的味道。距离晚上的车还有四个小时,看着站前的脏乱差,孙青真无处可去。

菏泽火车站,孙青还算熟悉,来过不下五次了。姐姐大学毕业后嫁到了菏泽,和姐夫一起在一所中学教书。今年暑假,姐姐照例回东北老家,孙青的母亲也带着他刚满一岁的儿子回去了。现在,大家都到了返程的时间。他们彼此说好,由孙青的姐姐带着母亲和儿子坐上通往南昌的车,孙青则提前离会赶到菏泽,然后姐姐在菏泽下车,他在菏泽上车。这样,也就不用折腾母亲和孩子了。孩子太小,一切以方便孩子为前提。

闲着无聊,孙青背着包在候车室两层楼上上下下转悠着。回到之前的座位时,他注意到先前坐他对面的那个男人坐了过来,现在跟他并排了。孙青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男人皮肤黝黑、圆脸、小平头,依稀的络腮胡楂让那张脸透出几分疲惫。男人穿一件墨绿色的开领T恤,黑色运动裤,灰红相间的运动鞋。身高大概一米七五的样子,身材匀称。男人手里拿着几张皱巴巴的纸,时而盯上几眼,时而又放下望向别处。有两次,他似乎有些累,放下了那几张纸,双臂肘部压在两条大腿上,弯下身,双手做出洗脸的动作。

临近的两排座位都没旅客,就孙青和男人两个,多看了几眼后,孙青就有些不那么自然了。孙青有点担心他发现被人一直盯着。可问题在于,时间这么慢,又能干什么呢?不看他,就只能看天花板、看大理石地面、看电梯、看显示屏……候车室里的时间实在是太慢了。好在他称得上是个帅哥,总比看一脸麻子的人赏心悦目些。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是一个很有记忆特征的人,看了两次后,孙青便觉自己已经记住了他。

孙青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自己的位置被一个中年妇女占去了。他没有选择坐到更加人迹罕至的西边去,而是往右移了一个位置。现在,隔着右手边那男人的背包,他算是跟那男人挨着坐了。同时,他下意识地挺直脖子向男人手里的那几张纸望去,那是一份英语试卷,上面涂涂改改、密密麻麻全是英文单词。再看男人的皮肤和眼神,孙青断定,这人应该是一名学生,应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吧。先前,是他略显成熟的衣着和络腮胡楂让孙青误判了他的年龄,孙青庆幸自己还没无聊到试图跟他聊几句的份儿,他只是在心里想想。

年轻真好!孙青都三十岁了。

3

几个同事给孙青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孙青突然觉得命运就像一对车轮,在身后追赶着他,让他去过上一种他或许一点都不喜欢的生活。也就是在孙青三十岁生日前夕,市局人力资源部叫他去谈了一次话,打算调他去市局办公室做秘书,问他意向如何。能从一个县里往市里去,孙青当然愿意。人力资源部的领导嘱咐孙青,这事没那么快,让他别对外声张。可孙青刚回到局里,这事就传开了。最开始,是通知他去市局谈话的副局长跟办公室主任说了这事,然后慢慢扩散开来,到晚饭时,这事已在局里炸开了锅。

当天晚上,年轻的局长助理就打电话给孙青,对孙青说,你想往上走这是好事,可你也得跟王局提前汇报啊,虽然王局在浙江开会,但你到市局谈话之前就该征求下王局的意见。跟你这么说吧,王局根本不知道你这事,他挺生气的。咱兄弟,我是私下提醒你,即便你到了市局,也要处理好跟下属单位的关系,要不然以后工作很难开展。再说,你要想好你是否真的适合到市局去。你写材料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为什么都七年了才想起来调你?你不怕被当棋子使了?

孙青挂了电话,整个人蒙在那。他知道是市局秘书要高升,空出了位子,但这是互利的事,也算不上被当作棋子罢!孙青又想,是副局长通知的他去市局谈话,他压根就没以为王局会不知道这事,他甚至一直以为是王局转告副局长通知的他。况且,什么叫他想往上走呢?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市局办公室计划调他,他更没有主动去争取过什么。他在县里工作七年了,作为一个外地人,他又能主动去做些什么呢?

孙青被局长助理的话惹出了一肚子火,开始思考他是否应该跟王局汇报的问题。

当然不能说!孙青三十岁生日的那晚,同事K对他说,那时K已经十二瓶啤酒下肚了,依旧思路清晰。K将孙青拉到角落,耳语道,你傻呀?你这件事,你觉得副局长知道,连我们都知道了,王局会不知道?这符合办事流程吗?

孙青愣在那,他也一直以为王局应该是最先知道的这事,其次,就是他主任。负责人力资源的两个人应该最先、通过最正规的渠道知道才对。

K说,所以要我说王局一定是知道这回事的。只不过因为他在外出差,这件事他是怎么得知的我不得而知。如果说王局真的生气了,那他一定不是生你的气。很可能是对市局不满,市局要调他的人却没有第一个通知他,而他是从别的渠道得知此事的。那你干吗要打电话去解释?解释什么?你本来就是“被”调动,你去跟他汇报,好,上面要调他的人,反而是被调的人跟他去说,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你是巴不得立马离开县里,就那么不爱跟着他干?你好好想想……

K的话让孙青陷入了巨大的苦闷,久久回不过神来。而局长助理的那个棋子说则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已经收到调令从另一个县赶来替他手的姑娘,她究竟又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自从那个县的局长调到市局成了人力资源部主任后,那个县的人事调动就那么频繁,这一次,铺天盖地的消息再次把矛头指向了那个县,接替他的又是那个县局的人。孙青真怕一旦自己去了市局,结果没干几天领导找个理由把他退回县里,到那时,他不仅没往上走,就连现在的位置也没有了。唉,孙青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县局尚且如此复杂,到了市局该怎么混呢?孙青知道,自己的个性,最不适合耍嘴皮子和玩耍各种关系了。孙青似乎正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中。

也就是过完那个生日后,孙青觉得自己一下就老了。这个老,细究起来,跟他儿子的出生不无关联,也算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最开始,孙青喜欢过一种自在洒脱的生活,人生苦短几十年,孙青想要活得开心,每天安逸地写写自己喜欢的文字,他是喜欢写文学的,比如诗歌、散文;然后再有个小家庭,时而用他赚到的微薄稿费旅旅游,足够了。可是后来,他发觉他应该为养孩子这件事而积极入世一些,去争取该争取的利益,起码不该把那些看成是庸俗,然后时刻以文人标榜自己的清高,蔑视争夺。到现在,孙青觉得自己早已身不由己,他预感自己即将过上一种不开心的生活了。

4

想着想着,整个人仰着头,在候车室里昏昏欲睡了。等他醒来时,发现眼前一个身影闪过,再看右边的男人座位,空荡荡的。孙青觉得哪里不对劲,赶紧盯着闪过的人影,那男孩正背着包朝厕所走去。孙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男孩走起路来一颠一簸的,他的右腿整个向外侧打了个弧度到脚部才弯回来,走路时只有右脚脚尖着地,显得有些累。他竟然是个跛子。孙青盯着男孩高大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孙青无法让这个男孩从自己的大脑里移出去了。

男孩回来后,并未注意到孙青怜悯的目光,当然,或许男孩早已习惯旁人的眼光,视若无物。男孩掏出几块小蛋糕,当作晚饭吃了起来,接着又打开一罐八宝粥。不知不觉,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已接近七点了。这个下午,竟不经意就过去了。

孙青有点想跟男孩聊几句,可又顾虑些什么似的。孙青一向独来独往,并不热衷于在旅途中跟陌生人搭讪,并且对于那种主动搭讪甚至侃得胡天海地的人,孙青心里难免警觉。推己及人,他不知道倘若自己那么做了,别人又要如何看他。

在他们所坐着的第五检票口,一共有两趟过路车,孙青不知道男孩坐的是哪一趟。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压根不是坐这两趟车次中的一个,而只是相中了这边人少,暂时坐到了这一边。

吃过晚饭后,男孩盯着显示屏看了一眼,接着掏出了学生证和车票。男孩的这一举动,打消了孙青的判断,显然,他就是坐的这一检票口中的一趟。而除了孙青乘坐的这趟,下一趟又要三个小时之后,也就是说,男孩八九不离十是跟孙青同车的。孙青竟有些高兴起来,他知道他还有跟男孩搭讪的机会,孙青对这个人愈发充满了好奇,尤其是他的腿。

离车票上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检票口还不放人,孙青的心就有些焦急了。人已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男孩似乎也有些坐立不安了。他第二次看了一眼手中的车票,然后看了一眼显示屏,接着站了起来。孙青试图去偷窥男孩手中的车票,却首先被自己的举动吓得冒汗。

你也是坐这趟车?孙青忍不住问。

嗯。男孩应了一声。

孙青都没来得及看清男孩说话时的神情,随着显示屏字幕的变化,闸口的检票员打开了闸口。孙青赶紧起身排到队伍末尾。男孩则背起背包,提着大旅行箱颤颤巍巍地挤过人群,朝旁边挨着的检票口挤去。挨着的那个检票口也放人了,也是安排的这趟车次,并且那边的队排得短一些。

过了闸口,孙青回头瞥了男孩一眼,他正吃力地往前挪着。问题在于他的那只大旅行箱,他需要用右手提,整个右半边身子都须用更大的力量支撑,而他有问题的恰巧是右腿。隔着男孩的黑色运动裤,孙青瞥见他右腿似乎要比正常的左腿细很多。透过天桥玻璃看到,他们乘坐的火车已经停靠在站台了。有些车站就是这样,车只停个两三分钟,放人却晚。从天桥往站台跑的时候,孙青终于回头等了一下男孩,问,需要帮忙不?

男孩微笑着拒绝,他笑得特别灿烂,两颗虎牙从上唇旁蹦了出来,那笑容纯真而深邃。纯真,让孙青想到孩子,那是孩子一样的纯真;深邃,又多少显得刻意,但是刻意却并不虚假。能看出男孩心中的炽烈。这样的笑容,或许他已训练多年。想必,在男孩多年的成长过程中遇到了太多试图给予他帮助的人,所以这样美丽的笑容他已呈现过数以万次。他实在是个让你想要帮他,但又上升不到同情程度的人。恰恰在于,你能感觉到他的顽强和认真,他的不服输,你就同情不起来。孙青想,他可能只是有种特别容易让人接近的气质。

面对这样的人,孙青没办法强硬地抢过他手里的旅行箱,虽然孙青相信即便那样做了男孩也绝不会把他当成坏人,但他的自尊心一定会在这种唐突中受到挤压。孙青只好笑着放慢了脚步,试图不让自己离男孩太远。

就在这时,孙青问了男孩一句,在哪读书?

唔,三亚。

这么远啊!

你在哪读?显然,男孩不是个封闭自我的人。

你看我像学生吗?我都工作了。

说到这里,孙青马上想到,他是来接母亲和儿子的,此刻,他的姐姐肯定已经下了车在站台上等他。果然,他从楼梯转下来时,正好面对9号车厢,姐姐正在车门处等他。

快上去吧,你儿子睡了。妈在陪他呢。

孙青和姐姐打了招呼,往车厢里奔去。

孙青在熟睡的儿子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卸下背上的背包,将它们放到行李架上。人坐在下铺熟睡的儿子身旁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

咦?男孩也看到了孙青,脸上再次迸发出灿烂的笑容。孙青的惊讶在于这一次相遇,验证了他与他的缘分。在候车室的时候,他想过,不能排除与他同一节车厢的可能。菏泽是过路站,票额本来就少,加之男孩一定买的也是卧铺。可写在男孩脸上的惊讶,则完全出乎孙青的预料了。他单纯的笑容流露出的惊讶暴露出了他的单纯。他们各自的举动则暴露了他们的年龄。孙青再次感叹起青春来。

男孩举起行李箱,娴熟地将它举到行李架上。这一次,孙青看在眼里,没再提出帮忙。等到男孩要放他的背包时,孙青发现行李架已没有位置了,便主动将自己的背包立了起来。

男孩要坐到终点站海口,然后再从海口转车去三亚。孙青明早就将到南昌,他们只有十个小时的共同旅程。这十个小时,都是夜间。

果然,男孩收拾停当行李后,接着洗漱。然后他脱掉鞋,艰难地爬上了18号中铺,就在孙青的下铺。中铺对于男孩来说有些艰难,整个过程,男孩的右腿都显得很笨拙。有那么一刹那,在他左腿已经顺利登上铺位,整个身子窝在那里,而右腿又还没跟上时,孙青几乎将要上前去推他的脚。可这实在算得上一个私密的动作了,他又马上慌张起来,他们毕竟不熟,况且他又不是个女的。如此热心的话,别人会怎么看呢?他因自己的年龄而踌躇,举动最终只是成了心底的一个想法,而没有付诸实践。这是一个开放和接受能力空前强大的社会,人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误判。孙青想,倘若他年轻个十岁,像男孩一样,跟他和他的同学们别无二样的话,他的行动将顺理成章。

男孩整理铺位的时候,他的刚刚掏出的魔方掉在了地上。男孩望着坐在下铺的孙青的母亲说,阿姨,能帮我捡一下吗?

谢谢阿姨!

然后男孩就躺下身,开始摆弄起手中的魔方,却并没有要将哪一面或者全部六面转成统一色的意思,更像是在锻炼手指,那么随意地打发时间。累了,他就放下魔方,捏一捏自己的右腿。紧接着,车厢就熄了灯。孙青看了看整节车厢零星坐在折叠椅上的几个人,再看看熟睡的儿子,以及男孩,就将双眸转向了车窗外,灯火阑珊掩映在巨大的杨树身后,一闪而过。孙青心中生出些莫名的伤心来,他知道,他或许再没机会跟男孩说上任何一句话,因为这一夜过去,他就将到达目的地。现在盘旋在他脑子里的希望,便是希望男孩能再次从铺位上下来,坐到他的对面,那么,他一定会热情地跟他搭讪,然后,最重要的,孙青发现,他想知道男孩右腿的秘密。

他正在为男孩的右腿感到难过。

孙青等了一个小时,男孩的身体却始终没离开那张铺位,只是偶尔翻翻身,下意识地捏一捏右腿。一个小时后,孙青爬上了上铺。爬上上铺的孙青辗转反侧,他甚至想,他应该在他的手机里打出一行字,比如:能留个联系方式吗?或者,能将你的QQ号告诉我吗?然后顺着枕头边沿将手机顺势递下去。毕竟,孙青和他只有区区两尺的距离。在黑暗中,孙青真的那么做了。打完字后,他借着看儿子往下面瞄了一眼,发现男孩正闭着双眼。孙青猜测他并没睡着,就试着很随意地将手机顺势递了下去。

儿子却突然大哭起来。

想到儿子,孙青收回了手中的手机,再次爬下铺位来。

他发现在他成家后,准确地说有了孩子之后,他就没有他自己了。他几乎干不成任何一件他想干的事,而这些事又会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使他干与孩子相关的事情时也总是慌里慌张,无法专心起来。

他总是有一种担忧。这种担忧大概是与孩子才出生就患了肺炎脱不了干系。出生第二天儿子就出现了呼吸困难、下肢硬肿的症状。医生初步诊断不排除鼻腔先天畸形,不排除器官发育不完善,也不排除先天性脑病,接着儿子被送进了省儿童医院。儿童医院新生儿科是无陪护科室,孙青和母亲完全不知道孩子在里面的情况,他们能做的就只是等待加祈祷。他们住在省城的廉价招待所里,没了魂魄,整日以泪洗面;他们想孩子想得心直痒痒,却只能打开手机对着孩子的照片发呆。孙青会时不时摸摸手机上孩子的小脸蛋,然后用自己的手指跟孩子拉拉钩,他对儿子说,别离开爸爸,答应爸爸要坚强。那一周,时间一秒一秒地过,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孙青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去医院打听孩子的病情。其余就是等待,漫长的等待。那之后,孙青对生活中的任何事,都变得忧心忡忡。

孙青躺在上铺,想着下铺的男孩。男孩的两次笑容,一次下站台时,一次找到铺位时的笑容,在孙青脑海里挥之不去了。想到男孩的右腿,孙青心里的惋惜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5

三天后的现在,孙青躺在床上,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他想明白了,这点事算什么呢?他不过想找到男孩而已,他又不是罪犯。他这么宽慰自己,一边掏出了手机翻看当时在火车上他偷拍的跛子男孩的那张照片,男孩的脸偏向镜头的右方。那是第二天的清晨,他准备下车之前,男孩正坐在相邻靠窗的小座位上盯着20号铺位那对打闹的双胞胎笑个不停,两颗虎牙让男孩显出一种稚气。

孙青是断然不敢把这张照片挂到网上去的,万一马上就找到他了该怎么办?可孙青明明本来就是要找到他不是吗!他又开始慌张起来。接下去的好几天,孙青都不敢开电脑,也不敢揣着手机。他怕突然QQ被陌生人加了,或者手机突然接到陌生的来电。如果真的是他,孙青要跟他说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清楚。

患得患失的那几天里,孙青不间断地慨叹人生的奇妙,他想,如果他没去济南参加那个行业报的培训会,或者他完整地参加了那次培训会后直接从济南返程,而没有选择提前离会并且在菏泽转车的话,他是压根没机会碰到跛脚男孩的。可既然碰到了,并且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又有点不甘心。他们在一趟车里做了十小时的铺友,也聊了几句,当然远未达到他在帖子里描述的“相聊甚欢”的程度,他那么写其实是写给那些陌生的网友的。但他始终觉得,一路的陪伴,倘若这算种缘分的话,这个缘分连从未见过面的他的那些网友们都不及的话,他似乎寻不到命运安排他们见面的那种意义。网友尚且能长期保持联络,聊得好的出来见个面真的成了朋友也说不定,可他和那个男孩算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路人甲吗?想到这些,孙青心里有些悲伤。

孙青继续在网络里搜索,他输入“请问能否根据火车票的座位号查出坐车的那个人吗?”没几天,他再去看的时候,跟帖的多半都是找人的:

2013年12月26号T28,9号车厢96座的山东男生,感谢一路的照顾,临别时的送行!

1820次列车2014年2月17号11车厢71号座。谢谢你,我想找到你!

2014年07月23日k397次09车066号,请帮忙找到她,我的QQ:QQ530xxx922

……

偶尔出现给出答案的,也都是让孙青越来越绝望的答案:不可以。除非是警察破案,或者铁路内部有关系。

孙青就开始想在铁路内部他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呢?

想到后来,发现真没有。孙青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但他却特别想任性地找下去,并不为了什么。好像找人的这一举动已经超过了找人本身。

他开始在检索里输入关键词,比如:琼州学院,山东菏泽,右腿残疾,高考生源,等等。然后在QQ群里搜索各种琼州学院的学生群。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一个百度的提问跟帖下面看到一个菏泽生源,目前正在琼州学院就读的学生QQ号。那个帖子大概是想找一起去琼州学院读书的山东大一新生,决定结伴前去报到入学的。孙青根据所留的QQ号查到了那个QQ昵称为L.H的网友。孙青却加不上他,需要验证问题,问题竟是:请问我的真名叫?

孙青根据L.H这两个拼音,随便输了几次:刘浩、李浩、刘辉、李辉……

通不过。

孙青即将要放弃时,猛然注意到这个人在百度贴吧里的网名为“踮起脚跟望远方”。

孙青一下就愣住了,他首先想到了男孩的右腿,然后想到我们惯常的说法,他嘟囔着:踮起脚跟、踮起脚尖,踮起脚跟、踮起脚尖……

然后他就疯了一样,一定要加到这个贴吧里叫“踮起脚跟望远方”、QQ昵称叫L.H的网友。他的QQ个性签名写的是:请像孩子那样看我。

孙青决定通宵也要加到这个人,他拿出了笔,输入一个就在纸上记一个,以免重复。显然要从常见的姓开始,刘不行就用李,或者吕。他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可没等一页纸记满,QQ突然加上了。他看着纸上的那个名字:吕晗。

孙青有些激动,赶紧进了吕晗的空间。空间里只有一张模糊的几个人合影照,孙青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哪个人是那个跛脚男孩。

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了,请问在吗?

在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

到底在不在?

你为什么叫“踮起脚跟望远方”?

能说一说吗?

我想认识你。

……

孙青不停地刷着屏,那个QQ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并不在线。

孙青却在等着他的回复。他知道那回复可能在下一秒就会出现,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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