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本质与大学出版的方向
2015-06-16赵丽华蔡翔
赵丽华 蔡翔
摘要:谈论大学出版,必须回到“大学”这个逻辑起点,廓清大学本质和现代大学精神,才能找到根本或方向。大学的主要任务是教学、科研,其本质是自治、自由、自律的学术共同体,而大学出版则是这个学术共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应基于文化、教育事业的特殊性定位彼此之间的关系,构建起多元考评体系、有效的督导体系和选题遴选机制,才能走上共生、双赢之路。
关键词:大学;大学出版;学术共同体
中国出版体制改革范畴内的大学出版,主要包括大学出版社和大学学报两大部分。当前,不管是转企改制大功告成的大学出版社,还是暂时搁置改制议题继续保持学校教学科研编制的大学学报,从表面看均成果斐然,但其面临的发展瓶颈、困惑以及来自学界的批评却不容忽视。作为大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和学术生产体系的一个环节,我们的大学出版目前承受着“垃圾制造厂”①这样的指责,大有规模越大、发展越快,平庸之作甚至垃圾越多之势。这对于大学出版尤其是已经完成转企改制的大学出版社而言,是一种进退失据的悖论。有论者几年前预言:“体制改革成功之日,正是大学社整体滑坡之时”②,这句话未免危言耸听,但在这样的背景下思考“大学出版”面临的问题以及未来发展的方向,应该暂时放开从“出版”环节求解的思路,比如转企改制以及预想中的股权多元化、公司治理结构、跨地域兼并重组、上市等等,回到“大学”这个逻辑起点上。
大学出版是出版,更是“大学的”出版,它在出版领域的不可替代性正是建立在它与大学水乳交融的关系之上,是大学理念和学术风气的一面镜子。如果大学办学方针、政策乃至理念有问题,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知识传播环节的大学出版自然会被殃及。解决大学出版问题的根本路径是对大学本质或理念的正本清源。不回到大学这个母体,廓清大学的本质和现代大学的精神,大学出版则难以认清其不可替代性和发展方向。③
大学的本质:自治、自由、自律的学术共同体
大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中国的先秦、古代的希腊和罗马,但现代大学之直接源头则是欧洲中古世纪的大学。从大学产生时起,人们对于大学理念与本质的思考就没有终止过。
19世纪(1862年)红衣主教、牛津学者纽曼(John H.Cardinal Newman)的《大学的理念》(The Idea of an University)是第一本系统性沉思大学理念的重要专著,它强调博雅和自由,集纳了中世纪大学理念的精华,也构建了对大学本质进行思考的基本框架。之后值得重点关注的大学理念出现在19世纪的德国,洪堡(Von Humboldt)和阿尔托夫(Althoff)等人在革新柏林大学时提出强调学术自由和“纯粹”学术的大学观,德国模式一度成为世界大学的模板。一战以来尤其是二战之后,美国的大学理念逐渐成为世界大学的风向标,并引领至今。如果说1930年美国大学先驱者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A.Flexner)的著作《现代大学论——英美德大学研究》(Universities:American,English,German)是对德国大学理念的辨析和创新,那么,1963年前加州大学校长克拉克·克尔(Clark Kerr)在《大学之用》(The Uses of the University)中提出的社会“服务站”和“多元化巨型大学”(multiversity)理念则自成新说;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化的加速,克尔《大学之用》中的很多预示变为现实,大学卷入市场的程度日益加深,中世纪以来的传统大学专业运转模式在不断变化,“创业型大学”“学术资本主义”④等大学理念顺势而生,但这些理念至今仍在与传统大学理念的博弈中,未得沉淀和普遍认可。
中国虽然有悠久的太学和书院传统,但我们的现代大学则是模仿欧洲,尤其是德国大学模式而建立的。由于大学办学者中西学兼具的开阔视野,我国大学教育的起点并不低,一开始便与世界现代大学理念同步。1912年担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手订《大学令》,通过评议会、教授会等形式,建立起中国现代大学的整体性框架。之后不管民国时期,还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不管吸纳何种大学办学理念、采取何种办学模式,我们的大学都经历了外来理念与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国情的不断调适过程。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长期借鉴苏联经验,强调大学的行政性、计划性,“文革”中大学基本停顿。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以猛起直追的态度对接甚至赶超世界大学潮流,现在也裹挟在全球化和市场化之中,所谓的“学术资本主义”现象与美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长期以来形成的高度行政性、计划性仍深刻依附在大学肌体上。这两方面的夹击导致我们现在对于大学本质的认识模糊不清,大学的改革一直举步维艰,更不用提作为其组成部分的大学出版了。
梳理大学理念变迁,我们可以看出以下三种主要的潮流,或基本方向。当然,这些潮流或方向的分界不是绝对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各自的方向共同昭示着大学的本质。
强调自治、学术自由的大学理念
加拿大学者许美德在其广受好评的著作《中国大学1895—1995:一个文化冲突的世纪》中提出,欧洲大学的根本价值观从中世纪开始就奠定了。“概括起来主要有两个方面:自治权和学术自由。”就自治权而言,中世纪大学“universitas”(拉丁文“行会”之意)便“在一定程度上给教师提供了探索知识和研究学问的自主权,使得教学免受地方政府和宗教势力的干涉”,这种自治权虽然是相对的,“然而,无论如何,大学从来就没被政府或教会直接控制过,也没有直接成为一种为上层统治阶级培养接班人的训练工具。”学术自由,是中世纪大学另一个根本的价值观。它的主要含义是:“在大学里,任何学者在其研究领域内,都有权按照他们认为正确的传统和法则,自由地进行知识探索和学术研究。这种学术自由是探索和发展知识的基本前提条件。”而到18和19世纪,随着许多主权国家在欧洲的出现,大学的自治权和学术自由一方面被保存下来,另一方面其涵义也发生了改变,在不同的国家,这两个概念侧重点和涵义有所不同。甚至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十月革命后的苏联也以自己的特色延续和分享着这种传统。⑤
在第一本系统阐述大学理念的著作中,可以看到纽曼对于大学这种自治和自由本质的经典阐述:
哲学和研究领域中的一所大学就像是政治史上的帝国。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大学是高级的保护力量,它保护所有知识与科学、事实与原则、探索与发现、试验与思辨;它划定智识的领地,注意让每一个领域的边界都受到宗教式的尊重,哪一方面也不必侵蚀邻里或者投降。大学的作用就像真理与真理之间的仲裁者,而且,在注重每一个真理的性质和重要意义的同时,予以它们应有的位次。⑥
可以说,后世许多阐述大学理念和本质的著作都在某种程度上与纽曼对话,或对其进行阐释,大学作为“帝国”,强调自治和学术自由的基因与生俱来。洪堡在柏林大学革新中世纪大学理念,加入专业研究和纯粹学术的维度,但他同时强调,在大学里,“孤独”和“自由”是“支配性原则”,这也是对纽曼大学理念的坚守。而在诸多历史悠久的大学,其章程中也多有对于这种自治和自由开宗明义的表述。比如牛津大学章程写明:保证学术员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享有对现存知识进行质疑、检验的自由,并有权提出新的思想及有争议的或非主流的观点,而不是使其工作职位或权益受到影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章程写明:学术自由意味着所有的教学人员有自由地在教室讨论他们的课程的权利;他们有自由地研究和发表成果的权利;他们可以不因以私人或公民身份表达观点或联想而被大学惩罚。⑦
中国历史悠久的书院强调德性的培育与人格的养成,其“在野的”传统中,我们可以看到与上述现代大学自治权、学术自由相呼应的某些因素。在蔡元培、梅贻琦这代奠定中国现代大学基础的教育家眼中,这种自治与自由毫无疑义是大学之本。西南联大堪称中国大学史上的奇迹,在战火与动乱中师生能在根本上守住沉潜和思考之心,拿出能与世界对话的学术成果,殊为难得,而这完全可以追溯到蔡元培、梅贻琦等一代教育设计者对大学的信念和坚守中。
强调民族、政党和政治的大学理念
大学就其基因而言有一定的超越性和世界性,但随着民族国家的建立、政党政治的兴起,大学作为社会有机体的一部分自然会被裹挟其中,其自治的根基、自由的权限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与民族、政党或政治产生各种形式、各种程度的关联。这种关联本无足厚非,如果分寸合宜、保持大学的主体性,有可能产生双赢的效果,比如1940年代中国西南联大的辉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功于知识分子对于民族主义的信仰;如果分寸失当,大学从整体理念上与民族、政党、政治捆绑,则很容易失去主体性,甚至走上歧途。
这种大学理念在19世纪初期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已初现端倪,当时法国大学实行学区制,中央高度集权,以“国家教育”在教育体系中占支配地位为特征。在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基于列宁主义整体性的国家民族观,大学理念也无疑导向高度集权和党化。对于这种大学理念最为学理化的表述来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1933年海德格尔加入纳粹党,并任弗赖堡大学校长,在《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这篇就职演讲中,他提出德国的大学要承担或分担“民族共同体”的命运,其本质是德国民族的历史命运和精神使命的最高承载者。⑧这种大学理念内含反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的立场,很容易被党派所用,事实上也对纳粹主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国的现代大学制度是在军阀林立、政局混乱,当权者“拙于文治”时建立起来的,基础是理想型、超越型的。蔡元培任教育总长时发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鲜明提出教育不能“隶属于政治”,要“超轶乎政治”。“专制时代(兼立宪而含专制性质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政治者。共和时代,教育家得以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标准,乃得有超轶政治之教育。”⑨不过,国民党掌权后,对教育的这种“超轶”自然不满,受其影响比较典型的便是中央大学。作为在首都的、政府在经费上极力支持、占尽天时地利的大学,中央大学之所以始终无法取代北京大学的地位,“成为引领全国精神潮流的火车头”,正是因为在国民党千方百计加强的“党化”教育下,中央大学比其他大学“遭受国家与政党更多的束缚和干扰,很难宏扬自主办学和自由思想的固有大学精神”。⑩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借鉴苏联经验重建高等教育体系,1952年又进行院系大调整,打散了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并用政府的力量将大学工具性地契入国家建设的具体需要中。这种对教育的政治化、工具化倾向在“文革”中逐步走向极端,大学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和政治运动的第一线,这无疑是中国大学史上灾难的一页,至今仍有一定程度的后遗症。
强调服务、市场、资本的大学理念
这种教育理念兴起于20世纪的美国,这个有着实用主义认识论基础的国家糅合了纽曼、洪堡的教育理念,发展出新的迥异于前者的方向,引领了20世纪下半叶世界大学的潮流和发展趋向。1963年,前加州大学校长克拉克·克尔的《大学之用》提出“服务站”和“多元化巨型大学”理念。如今看来,该理念具有惊人的预见性,大学不断求新求变,学术也日益与市场结合,发展出一种类似于五光十色的“城市”或庞大的“公司”这样的景观。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进程将大学与社会、与市场的契入推到更深、更广的层面。美国学者希拉·斯劳特(Sheila Slaughter)、拉里·莱斯利(Larry Leslie)即在20世纪末用“学术资本主义”敏锐总结出这一趋势:“学术工作的结构正随着全球市场的出现而发生改变”;“我们将院校或教授为争取外部资金而进行的市场或类似市场的活动称为学术资本主义。这些外部资金……通常用于与市场相关的研究,也就是各种各样应用性的、商业性的、战略性的和目标性的研究。院校也竞相在招收高学费学生方面展开竞争”;“比起像学术创业主义这样的用语,学术资本主义更能抓住利润动机向高等教育的渗透”。k具体到大学内部组织的变化或资源的分配,比如某些系科的设置或取消、某些专业的扩招或缩减、独立公司或研究院区的建立等,市场需求、资源整合、资本运作都成了题中应有之意。
中国的大学对此毫不隔膜,与热情追求所谓的现代化和现代性同步,我们的大学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积极与这种“学术资本主义”潮流对接:1999年起高校开始全面扩招、各大高校兴起建立独立学院的高潮、规模庞大的“大学城”频频建起、导师们也日益以“项目负责人”(或称“老板”)的身份出现,周旋于各种课题、基金的申报中……而本文所谈的有商业化趋向的大学出版也正处在这股潮流中。
追溯大学理念,我们发现,对大学本质的思考不是越新越好,回到原点、正本清源才能抓住根本。如果我们在回溯历史的基础上对大学本质进行界定,应该在“自治”和“自由”后加上“自律”二字,并限定其为“学术共同体”,即:自治、自由、自律的学术共同体。大学出版是大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其发展方向必然受主政者大学理念和大学本质观的规约,梳理大学理念是讨论大学出版问题的逻辑起点。
大学出版:大学的“有机分支”与“本质部分”
“共同体”概念首先是由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enies)在1887年出版的《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提出的,他认为共同体的形成基于“自然意志如情感、习惯”,以及“血缘、地缘关系”。英国学者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则提出共同体包括“有形的”,也包括“无形的”。20世纪40年代,科学哲学家米切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在其著作《科学的自治》中首次提出“学术共同体”概念。之后最值得一提的是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范式”理论,认为这应是学术共同体成员所共有的范例和承诺的集合,大大丰富了学术共同体的内涵。
基于对共同体和学术共同体的概念梳理,有研究者指出,“所谓学术共同体就是从事学术活动的学者们根据某一范围内所具有的共同条件而结成的一个学术组织或团体”。l我们认为,大学就是师生依靠院系、研究所、图书馆、出版部等学术媒介结成的学术共同体,而这些学术媒介具有促进学术发展的不同功能,是整个共同体环环相扣的部分。“从本质上说,大学的职责可以说是由三个相互关联的阶段组成的:通过学术研究推进知识;通过教学,包括专业训练,推广和阐释知识;通过学术出版来传播知识。”m大学出版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大学这个学术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和学术生产体系的重要一环,和大学一起共享基本的理念,也遵循共同的“范式”,不应轻慢对待,更不可能剥离。
对于大学出版和大学的关系,有很多经典的表述。美国最早成立大学出版部(1878年)的霍普金斯大学把出版部与研究室、图书馆称为大学的“第三势力”;芝加哥大学第一任校长哈珀(William Rainey Harper)在该大学建立(同时还有其出版社的建立)的时候宣布:“大学出版社构成了大学的一个有机的分支”,莱英(Gordon J. Laing)在其1941年所撰写的芝加哥大学出版社50周年史中则指出:“没有什么比大学出版社的出版物目录能更好地表征该大学的真实品格”;而耶鲁大学出版社戴伊则谈及:“(大学出版社产出的成果)是耶鲁大学今天的一个本质的部分,有如学生求学所在的院系,为大学所必不可少。”n“第三势力”“有机的分支”“本质的部分”这些表述传达出大学出版的不可替代性以及它对大学已经或有可能产生的影响力。
进行学术评价与遴选
中世纪大学,包括中国传统的书院,更多强调德性的涵养和内心的沉潜;而现代大学自19世纪初德国洪堡(Von Humboldt)进行教育改革,强调“纯粹”学术以来,韦伯所言的“以学术为志业”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制度化保障和约束机制。出版,尤其是其中的大学出版,正是这样一种对学术的制度化保障和约束机制。理想状态的大学出版是学术评价的有力平台,主要通过“同行评议”(peer review)制度,遴选、出版大学学者的著作,并使之在学术共同体内建立口碑、确立地位并扩大影响力。大学出版(包括发表论文的科研期刊,也包括出版学术著作的大学出版社)在这种评议和遴选制度下,“曾经长期是非常精英主义的,仅为一个知识分子小圈子出版重要的著作”o。
大学出版进行的学术评价在三个层面产生着影响力。其一,它具有展现所在大学或所处专业整体学术水准的意义。其二,它具有呈现某一学院、研究所或学派学术风貌的意义。比如,当代著名哲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的学生罗尔夫·魏格豪斯曾把创办一份杂志或出版物作为一个学派的典型特征之一。其三,它具有认定某一学者学术地位的意义。“不出版,丢饭碗!”(“publish or perish”)理念根植在学术的新陈代谢机制之中,这点对于中西方大学而言都是通例。大学出版是提供学者与学界对话、建立学术声誉、获得研究基金的重要平台,如果缺少学术评价和遴选,那将是整个学术共同体的灾难。
推动学术探索与创新
大学出版对于大学而言,是出版平台和评价平台,同时也同具体的学院、研究所一样,有推动或促进学术探索和知识创新的功能,而且这种推动力量更为整体、灵活和具有预见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大学理念也在某种程度上依存于大学出版的理念。
大学出版,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大学出版,推动学术探索和知识创新主要靠翻译、引进展开。比如新中国成立最早的人民大学出版社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前者对西方政治学、经济学、法学,后者对教育学、心理学专著和教材的成系列引进,对所在大学相关系科的建设和师资的培养方面是起到推动作用的,这两所大学在这些专业领域建立的学术口碑也与大学出版的探索相关。有学者指出,大学出版社可以“为大学尝试性地进入一个思想或研究的领域提供服务,尽管该大学还没有做好准备把这一领域纳入自己的学术活动之中”,不管这种尝试或探索成功或失败,“大学都将继续依靠它的出版社来帮助和定义它自己的使命和恰当的‘职责”。p
拓展和延伸大学功能
现代大学是随着工业革命以及工业化社会对专业知识、人才的需求而生的,学科分化、专业设置的趋势必然越来越精细,对学生培养的重心也自然是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在庞大的“知识树”建构中,现代大学是推动者、受益者,也是受害者。这种危害一方面是基于学术自身的:“各门科学千差万别。它们探讨对象的方式根本不同。这许多支离破碎的学科,在今天只是被各大学科系的技术组织维系在一起,并且只是靠各学科的实际应用目的而保持其意义。反之,各门科学的根株在其本质深处则已经死亡了”q。另一方面是基于学生培养的: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学园”、欧洲中世纪的大学以及中国传统的“书院”,都强调人格的养成和德性的涵养,而现代大学过于侧重“专业”和“学术”,在立人、完善人格这些较为宏观、抽象的方面有着天然的缺陷。
现代大学提倡通识教育(General Education),正是希望在学科分野越来越精细、知识传授越来越遵从专业化需求的今天,通过一定的途径进行纠偏,使教育重回以人为中心的目标上来。在大学开设通识教育课程是一种方式,而大学出版作为大学文化的培育和传播者,在通识教育领域应该做、可以做的事情则更多。国内一些大学出版社正在努力尝试,从一定程度上拓展和延伸大学的功能。
大学出版的方向:与大学共生、双赢
大学的主要任务是教学和科研,其本质上应是自治、自由、自律的学术共同体。当前大学存在的政府权力集中、行政势力过强、学术自律缺失、利益本位主义等问题,都在侵蚀着大学的基石,使我们对大学本质的认识模糊不清。连带着,作为出版传播环节的大学出版,即便在“出版”这个环节设计出再精致、完善的方案,面对学术生产源头之污、面对学术成果普遍化的平庸、面对围着各种指标和项目团团转的大学教授时,怎能保持精英化和学术引领的姿态?怎能真正履行学术评价与遴选、学术探索与创新以及拓展大学功能这些职责?大学对于大学出版是个源头性的问题。当前,大学理念这个话题频频被提及,落实和扩大大学办学自主权、建立中国特色现代大学制度、推进教育治理现代化、加强学者的自律等成为高等教育改革的热点问题,这是好现象。大学出版必须紧密关注正在进行中的高等教育改革,并向其借势,才能事半功倍;而作为大学出版资产所有者的大学,在设定改革路线图的时候,也理应将大学出版与院系、研究所同等对待,纳入考量的范围,而不是将其作为独立的企业或可有可无的部门搁置在视线之外。大学与大学出版只有基于文化、教育事业的特殊性来定位彼此之间的关系,才能走上真正共生、双赢之路。
建立多元考评体系
在当前的大学出版中,大学学报和大学出版社这两者的处境、问题并不完全一样。自2007年以来,全国114家大学出版社大部分完成了转企改制,按照企业方式运营,事实上以每年向大学上缴一定的利润为考评核心;大学学报的转企改制议题2012年启动以来即遭强烈抵制,因而搁置至今,2000余家大学学报(其中人文社会科学类学报1300余家)大体保持着事业编制的运转模式,大学按照教学科研编制对其考评。这种双轨制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因为二者在大学出版中是并列和平行关系,不应有这样的差异。
如果我们真正将大学出版视作大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就不会有这样的认识误区:转企改制就意味着大学出版社要成为营利单位,要以利润为导向,对其进行考评要以利润为中心。大学出版是面向大学的出版,如果离开大学,那其存在的必要性就很值得质疑。因为大学出版是“大学的”,那我们要面对一个现实:值得出版、传播的学术成果从来就是一小部分,不可能规模化生产和增长,其市场也是小众化、专业化的,不可能带来多么丰厚的回报;值得大量印刷、有较大营利空间的教材比学术专著还要少见,需要付出极高的人力和物力成本进行精耕细作才无损大学出版社的声誉。这种本质上精英主义的取向昭示着大学出版社即便转企改制,也不可能完全按照纯粹的商业逻辑运作。我们对大学出版社进行转企改制,是期待它有自我造血功能,成为能更好地服务大学的主体,从只能被动地完成学校交付的出版任务,到主动探索为学校服务,拓展大学的功能,而绝不仅仅是完成多创利、多上缴的功利指标。诚如有识之士所言,“大学出版社之于大学的意义,不在于它能为大学上缴多少利润,提供多少成果出版的机会(平台),而在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提升(支撑)学校教育和科研的价值,以及这种提升(支撑)在多大程度上具有不可替代性。”r
文化、教育事业本质上是公益性、非营利的,大学如此,大学出版也如此。可事实上,转企改制后,大学有漠视出版社作为自身有机组成部分的趋势,以利润为中心建立起对出版社相对单一的企业化考评体系。这种利润指标和压力层层转嫁,其结果就是大学出版社在单品种获利空间有限的情况下,为求得利润提升而不断降低自己的遴选标准,扩大规模、增加品种,出版了大量补助书、结项书、职称书;教材也泛滥成灾,看看市场上东抄西抄、彼此辨识度极低、急就章式的教材,我们不禁反思: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教材吗?花主要精力去大量出版教材,真的是大学出版社的职志吗?对于企业而言,利润导向本无错,但用在本质上有公益性的大学出版企业身上,这种导向就潜藏着矛盾和风险,如果成为单一导向,那绝对与改制的初衷南辕北辙。
这里可以拿美国大学出版业的情况作为参照。美国的商业化程度和“学术资本主义”精神的渗透都是很彻底的,但大学出版业则多属于非营利性质,在出版业这样传统上属于商业的门类中建立了一些重要的“非商业的分区”。“依靠庇护它们的大学、通过公立地位或者非营利地位获得对它们的直接支持,大学出版社继续维持着不受市场压力的高质量的出版。虽然它们只占出版品种的8%,但它们的这1.2万种书籍对于美国思想和文化的更新依然是至关重要和生命攸关的”。“作为广泛商业化的行业中的非营利的孤岛,大学出版社的作用不在发行量,也不在营业额……大学出版业使数千种图书和至少700种期刊得以发表,这些出版物不是仅仅按照市场规则来选择、出版和发行的。”虽然这个行业经历了严重的经济危机,但这些出版社总体情况还算好,“至今仍成功地保留了它们的‘灵魂”。s我们的大学出版社,要保持自己的“灵魂”,必须依靠大学和出版社自身,建构起多元化的考评体系,出版社对员工、大学对出版社的考评都必须在利润体系之外,专列多种考评指标,包括学术贡献度、师生满意度、社会口碑、重大奖项等。大学也要对其发展规模和整体方向进行监督和指导,以和自身的学科建设与学术创造能力相匹配;要尊重大学出版和学术生产的内在规律,不可将之片面地视为营利工具,盲目追求做大做强。
建立以学术委员会为中心的督导体系
改制后的大学出版,其出资人和所有者大学,对大学出版社有着财务监督权和重大经营事项决策权,监督其实现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行使该权限的一般是大学的资产经营有限公司,同时还有一位分管副校长(通常是分管资产与后勤的副校长),并以此为基础尝试建构起董事会。从这种管理架构中可见大学对出版单位“企业”属性的认定。这种管理架构极易造成权责混乱、产权所有者虚置、无人实际负责的乱象。t校与社的关系处置从来就是大学出版改革的一个难点和关键。如果暂时放下如何变成“企业”这个视角,更多从学术共同体的视角、从大学出版的“大学”属性考量,那么我们在处理两者关系上,则可能会发现新的方向。
在当下的大学改革中,减少行政干涉,增强专业权力,向教授治学方向努力是一个大方向。其中最重要的举措便是明确、强化大学“学术委员会”的地位和作用。学术委员会是学校学术型事务评议、审议和论证的权力机构,“教授治学”的实现主要渠道便是学术委员会。2012年1月1日我国开始施行的《高等学校章程制定暂行办法》第十一条明确,大学章程要规定学术委员会的权责范围。接下来,教育部又推出《高等学校学术委员会规程》,并于2014年3月1日开始施行,规程明确“高等学校应当依法设立学术委员会,健全以学术委员会为核心的学术管理体系与组织架构;并以学术委员会作为校内最高学术机构,统筹行使学术事务的决策、审议、评定和咨询等职权”。在组成规则上,还明确“担任学校及职能部门党政领导职务的委员,不超过委员总人数的1/4;不担任党政领导职务及院系主要负责人的专任教授,不少于委员总人数的1/2”等。虽然这部规程目前还只是在纸面上,在各大高校推进的真实性和有效性有待观察,但在理论上,它对大学理念的正本清源,对学术风气和学术共同体的净化意义是可以预见的。
这部规程还规定大学学术委员会可以就学科建设、科学研究等事项设立若干专门委员会,或在院系(学部)设置学术分委员会,“各专门委员会和学术分委员会根据法律规定、学术委员会的授权及各自章程开展工作,向学术委员会报告工作,接受学术委员会的指导和监督。”如果参照这样的架构,我们可以整合大学出版社与大学学报为大学出版部,成立大学出版委员会,下辖于学术委员会,接受学术委员会对于出版事项的指导、督导和授权。其实,这种把大学出版的审查、遴选和决定是否出版权交与知名教授的做法是有先例可循的。北京大学1919年设立出版委员会,首任委员长为胡适,委员则包括李辛白、张相文、钱玄同、陶履恭、王星拱、张大椿、陈衡哲等知名教授。1931年,北大出版委员会委员长为何基鸿,委员则有杨铎、孙云铸、徐志摩、张慰慈、周作人、胡济等教授。用制度保障由教授来治出版,建立起以学术委员会为中心的督导体系,是保证大学出版水准的重要方式。
建立以同行评议为基础的遴选机制
建立以学术委员会为中心的督导体系,是从大学层面对出版内容进行把关的有效路径,事实上也是对大学出版遴选体系的一种补充。大学出版在学术共同体中拥有影响力,能够保持精英主义与引领姿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具有学术遴选和评价功能,这种功能的发挥必须建立在有效的同行评议基础之上,否则大学出版的意义会大打折扣。
“同行评议”制度(peer review)起源于英国,最初用以评判科学文献的价值,后来逐渐发展和完善,广泛运用于论文发表前的评审、论著发表后的评价、学位论文的评审、课题立项和结项的评审,以及学术奖励的评审等环节,成为学术评价的基本方式,也是学术共同体获取和保障自主性、进行自我管理与控制的基本制度。大学这个学术共同体的运转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个制度。大学出版更是如此。
坚持精品化战略的哈佛大学出版社,成立于1913年,历史悠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每年出书130种的规模,对这130种书稿的选择主要靠的就是同行评议。流程大致是:首先对书稿或项目进行外部同行或专家匿名评审并写出评审报告,作者根据评审意见写出回应材料;然后出版社将书稿或项目摘要、评审报告和作者回应等材料提交出版社评议委员会,作出该书稿或项目出版与否的决定。出版社的评议委员会有13名专家,由社长根据出版需要聘请,都是哈佛大学不同学科的高级学者,任期通常为3年,可以续任。u可以看出,整个选题遴选的环节都是靠同行评议来运转的。而我们现在的大学出版社和大学学报,还普遍没有建立起建立在有效的同行评议基础上的遴选机制,选题出版与否、论文发表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情关系、利益关系以及所谓学术权威或明星的光环,基于学术自身的考量往往退居其后,这样出版的成果即便不是垃圾,也多为平庸之作。大学出版在大学里日益边缘化,最关键的因素就在于没有找到与学术共同体共生、双赢的有效制度。目前看来,同行评议是见效最快、操作也相对简单的方式。在我们的大学出版中,基于出版社层面、编辑部层面、责任编辑层面,在选题甄别和遴选阶段都要依靠各自的同行评议专家库,层层把关才有可能推出真正值得传播的精品。
当然,“有效的”同行评议是个理想化的假设。有学者指出,同行评议进入中国发生了各种“异化”,被“权力支配”“人情主导”“标准缺失”等因素异化、扭曲和变质。v而在国外,同行评议制度也曾遭受诟病。比如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末,美国的同行评议制度便经受了两次“颠覆性”的批评;20世纪90年代初,英国的同行评议制度也经受了全面的调查研究。但这些批评或质疑更多是因为学科交叉、融合日趋复杂,以及分学科管理造成的学科壁垒造成的,和中国的“变质”大不相同,而美国、英国经过调查得出的结论都是:同行评议无法取代。w在中国,同行评议制度也是必不可少的,目前还看不到能使学术共同体自主、健康运转的更好的制度。要使之真正“有效”,必须加强学者的自律,这当然和大学出版有关,更与我们的大学以及整个学术、教育体系息息相关。
(赵丽华,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后;蔡翔,中国传媒大学副校长、博士生导师)
注释:
a 张曙光.学术共同体的自治和自律[J].学术界,2011(6).
b 姜革文.孤岛与孤岛之围——改制之后大学社的发展态势探索[J].出版广角,2010(4).
c 蔡翔.回归与守望,大学出版的方向[J].现代出版,2012(1).
d 参见[美]希拉·斯劳特(Sheila Slaughter),拉里·莱斯利(Larry Leslie).学术资本主义[M].梁骁,黎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e [加]许美德.中国大学1895~1995 一个文化冲突的世纪[M].许洁英主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0:21-22.
f 转引自[美]雅罗斯拉夫·帕利坎.大学理念重审与纽曼对话[M].杨德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62-63.
g 熊庆年,吴云香.大学章程中师生权利的规定性[J].复旦教育论坛,2013(2).
h 参见海德格尔.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吴增定译.北大激进变革[Z].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i 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蔡元培全集(第二卷)[Z].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
j 章开沅.大学啊,大学!.许小青.政局与学府——从东南大学到中央大学(1919~1937)[M].序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k [美]希拉·斯劳特(Sheila Slaughter),拉里·莱斯利(Larry Leslie).学术资本主义[M].梁骁,黎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98-199.
r 参见林培锦.西方学术共同体的形成及其与同行评议的关系[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5).
m [美]雅罗斯拉夫·帕利坎.大学理念重审与纽曼对话.杨德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25.
n 参见[美]雅罗斯拉夫·帕利坎.大学理念重审与纽曼对话.杨德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40-141.
o [法]弗雷德里克·马特尔.论美国的文化在本土与全球之间双向运行的文化体制.周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338.
p 参见[美]雅罗斯拉夫·帕利坎.大学理念重审与纽曼对话[M].杨德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42.
q 海德格尔语,转引自何中华.现代语境中的大学精神及其悖论[J].文史哲,2002(1).
r 袁亚春.大学出版的精品化逻辑[N].中华读书报,2015-01-14(12版).
s 本段对美国大学出版业的观察,参照[法]弗雷德里克·马特尔.论美国的文化在本土与全球之间双向运行的文化体制.周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337-341.
t 蔡翔,李葚.公司治理结构:当前大学出版社面临的问题与路径选择[J].现代出版,2011(4).
u 俞青澄.哈佛大学出版社坚持同行评议制度[N].中国新闻出版报,2014-10-27(013版).
v 李剑鸣.自律的学术共同体与合格的学术评价[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
w 吴述尧.同行评议方法不可取代[J].科技导报,201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