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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

2015-06-16向延波土家族

散文百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乡亲们竹林村子

●向延波(土家族)

曾经,谁家的屋檐下都趴着一只忠实的黄狗、谁家的竹林里都养着一群八哥或者喜鹊,它们丝毫不怕人。因为它们就是家的一分子,在炊烟袅绕的竹林里繁儿衍女。晨昏喧闹,大自然的生灵和人类相处和谐。因为世代友好,竹林里的鸟儿也通了人性,你喜它迎客,你悲它缄声。平日里,木屋里的油灯灭了,那就是熄灯号,外面竹林里的精灵们就识趣地停止了喧闹,只剩下一个静谧平和的世界。

曾经,有缭绕在青山脚下浓酽的烟火气和弥足珍贵的人情味。两岸之间一百多户人家,从皤然白发到黄口小儿,无人不识。一个村庄里就像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一家有事全村张罗。农忙时节,谁家劳力不够,喊人帮工,不开一分钱,大家心里有数,下次还工。谁家婚丧嫁娶,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凑份子,三五块钱,不排场不攀比,村里的五保老人都请来打牙祭,前后吃喝数天,就图那个热闹和快活。那时节,男女老少一年四季在田地里忙活,每一块田地都有人打理,每一个沟垄都侍弄得整整齐齐,每一棵白菜都有手抚摸、有粪水浇灌,每一个孩子虽然沾满泥巴,但都有爹疼娘爱。邻里之间和睦相处,今儿东家缸里没米了,出门就能借几升;西家没火柴了,拿着一捧松毛去“包火”,一路吹着火过来,一路打哈哈。

在这样的村子里,生活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和安全感。长辈的话带着线装书的道理和几千年来家族的口口相传,很少有人去请律师打官司。乡亲们的心中自有一座庄严的法庭和良心的天平,什么能做、什么是过,谁是陈世美、谁是魏忠贤……夫妻虽然只在相亲时见过一面,但一辈子相濡以沫、忠贞不渝,拳头打不散、农药喝不散,家庭稳固、孩子阳光。虽然贫穷,骨气犹在。勤劳、淳朴、忠厚、善良、仁义一贯是主流,谁背道而驰就是众矢之的,被一村子的人指指戳戳,在一村子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者会成为流传下去的谚语和笑柄。

而如今,这一切都变了。

和中国普遍的村庄一样,也在那个让人疯狂、让人惊喜的打工潮里分娩、脱胎换骨。乡亲们告别了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顺着出山的路、顺着流水的方向、顺着铁轨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乡,流向他们梦想开花的富庶之地——城市,来到了机器的轰鸣声中、挥汗如雨的流水线上。他们的勤苦耐劳似乎终于找到了等价的平台和天地。城市在教他们脱下布鞋换上工装的同时,也让他们发现了金钱的万有魔力。一夜之间,如梦初醒的乡亲们改变了几千年传承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夫子的教诲如烈日下的水雾一样被烘干。以金钱论成败,或许这不是他们的本意,但现实就是这样。

他们源源不断地向故乡汇来他们几辈子也挣不下的金钱,那个昔日菜绿的小村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那些低矮的小木房逐渐被高大的楼房所替代,女人们身上的衣服没有了补丁,老人不再为孩子们的学费发愁。但是,金钱的本质是市侩的,它能释放所罗门的魔鬼,扭曲人的心灵和良知。我的村庄十室九空,我的田园杂草芜长,我的老人无人赡养,我的孩子留守一方。他们在汇回数不清的钞票的同时,也寄回来了骨灰盒、矽肺诊断书、离婚协议书和逮捕令;他们在衣锦还乡的同时,也带回了新农村的背叛、傲慢、自私和偏见。

在逐渐寡淡的年味里,我回到了我的故乡,我的心境如同寒冬一样低落。就在我万般嗟叹的时候,大年二十九的早上,屋场上的一个邻居老人因血栓倒在火塘边,与世长辞。她唯一的女儿在深圳过年,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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