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阅读
2015-06-16辛茜
●辛 茜
在熙攘的人海中寂寞了。
冬天的风又是这样的逼人。重读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十九世纪创作的《德伯家的苔丝》,觉得这位心地善良、勤劳又倔强的农村姑娘内心也是寂寞的。因为家境贫寒,被父母送去认亲投靠阔亲戚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怯懦而寂寞的。作为长女,为了母亲和弟妹的生活屈从于富家子弟时,她的内心是无助而寂寞的。心爱的人安吉尔·克莱尔因她16岁时被贵族后裔亚历克·德伯诱惑失身的经历抛下她远走他乡的悲惨时日里,她的苦楚和寂寞更是常人难以忍受的。那种无处倾诉的悲哀,失去爱人的五内俱焚的痛苦、悔恨和委屈,让苔丝最终走向了死亡,而这条死亡的路依旧孤寂无依。实际上,连她心爱的安吉尔·克莱尔,也从未彻底走进她的内心,理解她的悲哀。
绞刑架下的苔丝有着怎样的心情呢?除了恐惧、颤抖、绝望,有没有一丝悔恨呢?但是,为了赢得爱人的爱情,为了证明自己的爱,苔丝只能如此。她要告诉人们,真正的爱是至高无上的,她的爱是纯洁的。
青海高原的冬天寒冷萧瑟,窗外的杨树被起伏震荡的风来回吹着,飘忽不定。沉默的夜晚,想起苔丝、苔丝的爱情,其中不可遗忘的悲叹的魅力碎锦般浮现。伤感的故事,不朽的文字。苔丝的命运,苔丝与命运抗争的艰难处境所含有的无限的怅惘,还有现实世界中无可抗拒的自然命定性,是十九世纪的悲哀,也是现代女性的悲哀。
二十世纪,具有世界影响的法国女思想家、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19岁时就庄严宣布:“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波伏娃说,女性寻求自我发展的解放之路,必须要有开阔的眼界、包容的心态,必须从自身做起,不能听天由命地埋葬自己的意志和欲望。从那一刻起,波伏娃还独具慧眼地从文学作品中发现了男性对女性认知的模式:男人们说,女人是不祥的,在男人的王国里,女人只能作为一个有生命的客体存在;男人们说,男女两性皆为生命的真实,但又立足于男性生命立场、男性阳刚之气达到的神行高度中;还有一些男人说,女人既是不能实现的希望,又是实有的欢乐,自豪地视支配中心的男性为渎神;更有一种男人认为,女性为文明引入了另一种因素,这种因素是生命与诗的真谛,只有它能拯救人类;还有一种男人,虽提倡妇女解放,但这种解放,似乎要凭借个人幸福的名义,由命运决定。《德伯家的苔丝》中,女人只能作为一个有生命的客体供男人消遣,社会对待女性的态度不仅因贫富的对比关系决定,同样存在于貌似开明的中产阶级安吉尔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中。虽然他在承受了激烈的内心冲突后带着忏悔之心回到了苔丝身边,但为时已晚的残局,为苔丝争取到的只能是精神上的抗争和勇气、只能是牺牲生命代价赢得的尊重。
美丽的农村姑娘苔丝像土地一样自然,质朴,单纯。在自身“罪恶”的压力下,牧师儿子安吉尔的出现,无疑成为苔丝眼前的美影和幸福生活的化身。她忐忑不安地接受了爱情,她期望通过自己的坦诚获得真正的幸福。然而,苔丝错了,纯洁善良的苔丝,无法与命运抗争,更无法与传统的伦理观念对搏。
苔丝的故事和哈代的人道主义、批判现实主义态度,为世界文学留下了一个闪耀着永久魅力、纯洁无瑕的女人形象,也为女性带来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样一个值得永久思考的话题。苔丝是弱小的,挣扎的力量无奈而微弱。但苔丝为了向爱人坦露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和清白做出的巨大牺牲,反映出了女性强烈的生命意识,以及对生命流程、爱的过程的深切关注与刻骨体验。苔丝的爱情经历了痛苦和欢乐,希望和绝望。然而,她性格中的软弱和懵懂,并没有妨碍苔丝成为一位捍卫神圣爱情、自我尊严的勇士,她的行动已经自觉地把委曲求全的服从与真正的爱情、灵与肉的结合区别开来,她的行动强调了女性所渴望的真诚的关怀、相互的理解以及对彼此尊严、人格的确认。这是壮举,这壮举包含着作家哈代极具同情心的悲悯的人文情怀,男女价值观的认同和平等。
经过了两个世纪后的今天,温柔、简单、持久不变的爱情,令人陶醉的、身体最大的创造力和心灵最大升华、水乳交融相互作用的爱情,仍然是女性最深切的渴望。爱情的最高目标是创造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不是对固有性的包容,而是对自身的不断提升和超越。可能有人会说,这样的爱情对大多数人来讲遥不可及,充满理想色彩。但人生一世对幸福应该是有所追求的,至少懂得真诚与和谐的本质、平等的思想,而绝非相互意志的盲目服从。应该确信,女性完全不需要通过男性来验证自己存在的价值,女性和男性一样是主体,是独立存在的人性。真诚的爱情是纯粹的,不可能附加任何庸俗的元素,也不能有不劳而获的梦想。不然,何谈生命的尊严感和价值感,又何谈精神的丰富和人格的完美?同时,要确认所谓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质,其实是社会的人为规定,不存在专属于女性的品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对女性来说,问题不是如何宣称自己是女性,而是要成为一个完善的人。或许这些道理,女性只有到了不惑之年或知天命之时,方能穿透表象,看清与自身生命相关的任何事。更多的人则终身懵行于混沌之中,不能领悟生命的真相和意义。
为了向世界证实自己的存在,为了向心爱的人坦露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和清白、寂寞和无助,缺乏生存能力的苔丝放弃了一切,支付了沉重的代价。她的自省由痛苦开始,最终以超乎寻常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赎的过程,分离出的是催人泪下的悲剧。对于一个家境贫寒、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乡村姑娘来说,这已经足够了。现实中,又有多少怀揣梦想、精神自由的知识女性至今还无法冲破传统的藩篱,为他人而活着。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中,逃离婚姻的女主人公安娜,带着年幼的女儿,在伦敦独自谋生。在那个多变的时代里,安娜经过不停地思考、寻觅、渴望、奔波、哭泣、幽闭、绝望,甚至一度濒临崩溃边缘后,自始至终也没有找到安顿的理想所在让自己一劳永逸地自由起来。安娜对爱情的失望、安娜信仰破灭的痛苦,成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女性的痛苦和感伤。同时,也透视了那个时代女性关于爱情、年华的苦闷和迷乱。安娜一生执著、深刻的内心体验,说明女性的自由是一个终身追寻的过程,它伴随着痛苦、幻灭,以及自我超越的艰难。而必然的,超越性别的局限则仍然是现代女性终身思考和行动的命题。随着对青春的依恋、对时间流逝的敏感和对衰老的恐惧,女性依旧需要在不断地发现自我、又不断地否定自我中成长。
一生追求独立的波伏娃写到:“我是如此贪婪地渴望幸福。”但是,当她身陷爱情的喜悦写下充满感情的《越洋情书》时,这些情文并茂的文字,同样表现出波伏娃独立的爱情观。她写到:
我渴望能见你一面,
但请你记得,
我不会开口要求要见你。
这不是因为骄傲,
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
而是因为,
惟有你想见我的时候,
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苔丝、苔丝跨越世纪的悲哀一直流淌在女性的心河里,让人们感受到的不仅是世界的悲情与冷暖,还有哈代关于女性尊严、骄傲的精神高度及卓越思想。
精神的传承有穿越时空的力量。应当相信,女性的独立和自主必将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渴望和追求中不断彰显。
寂寞与孤独,有时也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