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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童年

2015-06-16

散文百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身体世界生命

●海 津

生在龙年

我的世界是从龙年开始的。龙年也是一个普通的年份,尽管十二生肖中只有龙是从天上来的。

元宵节刚过。过完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人们猫一样舔净嘴巴上最后一点荤腥。朴素得漂不起一点油花儿的日子,又这样开始了。

我回到旧时的岁月,找到我降生的那个寒冷的早晨。司晨的鸡对每个早晨都一样尽职尽责,星星还没收起清冷的光,鸡的叫声就袅袅地升起了。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鹊雀窝沟的夜色像滴在水里的墨,渐渐散开,变淡。

一向早起的母亲还没起床,她的儿子便急着出生了。

我在母亲的腹中一边生长一边默念着我所经历的时日,终于到了上天定好的日子,我从温暖的梦里醒来。于是,一个寒冷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

我大声啼哭着,以我从未发出过的声音,给这个还在沉寂中的世界一点动静。

我说,我来了。这个世界无动于衷。

太阳还没有升起,身前身后的山,在暗影里沉寂着,像圈里静卧的牛,一如既往地咀嚼着自己的岁月。

只有我初次见面的亲人们忙做一团。爷、奶、二爷、大姑、二姑,都在我的哭声中或者我的哭声还在胸腔里没有发出的时候,就已经醒来了。我在西屋。西屋和东屋都点亮了灯火,就像点亮了寒夜里的温暖。在灯光的映照下,窗户纸亮亮的白,这是腊月快到过年的时候怀着我的母亲和姑姑们新糊到窗户上去的雪白雪白的窗户纸。

父亲在外屋点着了灶火,烧热了锅里的水,烧热了后半夜就已经变凉了的炕,还烧出一火盆红堂堂的炭火端到屋里。我在哭声中张开所有的肺叶,胸中充盈了这个世界寒冷的空气与空气中的温暖。

龙年正月的凌晨,我的身体进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进入我的身体。一个人的降生,是一个人全部世界的诞生;一个人的死亡,也是一个人全部世界的毁灭。降生蕴含了死亡,诞生也意味着毁灭。奈何,在我们每个人出生的那一刻,人们都会沉浸在降生的喜悦中,没有人会想到“生”的另一个孪生兄弟“死”。然而,我们从降生的那一刻起,确确实实都是朝向死亡的,人的一生只在生死之间。

人的出生,将身体交给了这个世界,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空气,吸收水分,汲取营养,生长发育,直至衰老死亡。但是只有身体是不够的,在身体生长的同时,我们还有心灵与灵魂。

一个肉体诞生的过程,也是一颗心灵与灵魂诞生的过程。

我已经不再拥有前世的身体,我也不再拥有前世的记忆。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我的细胞在分裂,我的心脏在跳动,我的血液在流淌。我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渐渐长大,我的心灵与灵魂也像身体一样,需要充实,需要营养,需要生长。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生长;世界进入到我的身体,充实我的心灵,充盈我的灵魂。

我的到来,打破了家里原有的宁静,改变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人们因我而改变,为我而忙碌。母亲承受了身体的痛楚,也获得了心灵的慰藉。父亲虽稚气未脱,但因我的降生而成为一个父亲,因为有了一个孩子而自己不再是孩子。爷和奶有了生命向更远处的延续,有了隔代的安慰。我想,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影响了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窗户纸透出外面的亮色,灯光渐渐暗淡下来,一个早晨一如既往地来临了。

离开母亲的体温,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依赖母亲而独自安睡,我不记得有没有梦,但是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寒冷,也感受着寒冷中的温暖。我的胎衣已经被弃置在房子西边的树枝上,那曾经是我的暖床,如今我已经不再需要它,它如旗帜一样,在寒风中被冰冻成一个永远的记忆。

我是个谜

出生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甚至我都没看清那个两间一明的大屋子是怎样的空旷。我太小了,小到目光够不到母亲的脸,那么短的距离,我都无力抵达。所以,我的记忆里,一直没有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也许我只知道自己的胃是空的,空空的胃里需要母亲的乳汁,于是,我便努力地寻找母亲,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其实,我不知道与生俱来是怎样的一个概念。与生俱来是从哪里来的呢?上天,还是前世?

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上天在何处,前世的自己又是谁。

生命在母亲的身体里诞生的那一刻,也许像新糊上去的窗户纸一样干净,什么都没有。是这个世界慢慢浸染了这个生命。日久,也像窗户纸一样发黄,变污,甚至破裂。可是有些东西确实是与生俱来的,比如饥渴和啼哭。一个小生命在出生之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饥渴,于是啼哭,在啼哭中获得满足,于是安睡。还有,身体感到不舒服,我们也以啼哭来表达。啼哭,是我们为自己的需求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早的声音,也是我们向这个世界表达不满所发出的最早的声音。

啼哭,在人的一生中真是很重要的事情。人在自己的哭声中进入这个世界,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这个世界。期间,又在自己或别人的哭声中,经历着许许多多悲欢离合的人生历程。

或许,我们在母亲的身体里诞生的那一刻并不是一张白纸,更像一块木板,有着与生俱来的木纹和底色。那便是我们从未知的上天或前世带来的。据说孩子的眼睛能看到成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鬼魂或其他的什么东西。有些孩子在夜里常常被惊醒,望着屋子的一角,一直惊恐地哭闹不安。据说那就是成人看不到的东西在作怪。

奶说,七夕的晚上,在葫芦架下放一盆水,不会说话的孩子就能在水盆里看到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的场景。望着夜空中浩荡的银河,我曾痴想过多次,假如我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能在葫芦架下看到天上的美景该多好。我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因为它美好,所以,无论真假,我都相信它是真的。

孩子是个谜。只有孩子,连接了前世与今生,连接了上天与下界。幼小的生命,能给人以无穷的想象。只是,这个幼小生命中与生俱来的一切,被这个世界渐渐涂抹上去的色彩给淹没了、覆盖了。也许只有在梦中,它们才偶尔溢出,让我们回到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去。

痴想着自己的过去,尤其出生的那一刻,我不知道那个幼小的孩子是不是我,因为他早已经不存在了,今天的我怎么就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呢?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我,还是有两个,或者若干个我呢?我想,在时光中逝去的每一刻,都有一个不同的我曾经存在过。如此想想,令人眼花缭乱。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此时此刻的我是谁?今后的我是谁?我不知道。

也许,我只是个谜。

猫来了狗来了

“猫来了,狗来了,小孩子要睡觉了。”

奶一边晃动着怀里幼小的我,嘴里一边唱小曲一样念叨着。我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奶念叨的内容,但这是我每天听到的最熟悉的韵调,我知道这是奶哄着我要我睡觉的时候了。

奶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是我还是常常被奶用双腿圈在怀里哄着。母亲坐完月子就开始下地干活,到生产队挣工分,在家里操持家务。

我在奶的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安稳,回到梦中。梦是我来的地方,也会是我去的地方。我在梦中生长,可是当时我不太记得每次睡着了在梦里身体长了多少,只是后来的梦才更加清晰了,常常梦到从高空下坠或者被什么东西绊倒,身体猛地一激灵,从梦里醒来。奶说,那是小孩子在长身体。我的身体,就是这样在梦里一次次生长着。

在生长的过程中,我正在成为一个人。一个人之所以不同于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不仅是因为一个人不同于一只猫或一只狗的长相,而且在于一个人逐渐认识了身边的一切,这个人和这个世界的人和事物发生了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在身体生长的同时,我正在进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正在进入我的心灵或者灵魂。

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是有白天和黑夜的,白天里做我们能做的一切,黑夜是用来睡觉的。所以,我白天尽量玩耍,夜里尽量睡觉。有时候白天也睡,有时候夜里也闹。但是我还是尽量遵循着白天和黑夜的规律。

我认识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在家人的怀里,做什么都行,尤其是大姑,常把我扛在肩上到处跑。如果来了外人,对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我会认生,轻了表现出不高兴,对严重不喜欢的人就会哭闹。我想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好恶。

我见到了阳光,阳光照在脸上,明晃晃的,睁不开眼睛。我还不知道,正因为有了阳光,才有了我们身边的一切。风吹过,树们摇晃着枝头,地上的叶子偶尔也被风刮起来。很长的时间里,我不知道风是什么,只以为树枝的摇晃就是风。任风吹在脸上,我还是没有风的概念,我看不到风的身影。

我看到了山。在鹊雀窝沟,山就是一切,房子背靠着山,出了门还是山,路在山上,柴草在山上,猫会上山,狗也会上山。山上还有狼。虽然我没见过山上的狼,可是我闹人的时候,大人就会很吓人地说:“再闹,狼来了,狼会把小孩子叼去。”那肯定是很可怕的事情,于是,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畏惧。

我从四肢着地爬行开始,学会了独自走路,用双脚在鹊雀窝沟这个小山坳里,蹒跚地走出一段属于自己的路来。

我与这个世界的接触与交融,让我正在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在我两岁的时候,母亲生了妹妹。新出生的妹妹,让只有两岁的我变成了哥。当了哥自然就不能再和妹妹争什么了,做哥就要有做哥的样子。于是,我毅然离开母亲,从西屋搬到东屋,我跟爷睡,把母亲让给了妹妹。

离开母亲的怀抱,我开始自己长大。

静听天籁

独自走出屋子,是我的又一次出生。

我不能总在屋子里生长,就像幼芽不能总在泥土里生长。我走出屋子同一株幼苗破土而出是一样的,我对屋子外面的世界有着特殊的好感与迷恋。

一个孩子最接近地面,也许由于孩子的身高与地面离得还很近,也许由于孩子的身体里保存着更多的与生俱来的大自然的气息。我常常在院子里、大门外,或者庄稼收割之后的田地里,玩得忘记一切、忘乎所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地面上。或许那只是一堆沙土、几块石子,或者是一些柴草、木棍。都是地面上的东西,它们简单而魅力无穷地吸引着我所有的注意力。

孩子是贪恋土地的,幼小的孩子会在大地上做着自己所能做的一切,比如和尿泥。兴致来了,别出心裁地蹲在地上,郑重地在开裆裤下尿上一泡尿,然后很有成就感地和泥。那泥是自己的身体与大地结合的结果,只有小脚印儿大的一片儿,虽然不能用来垒墙抹屋,但它融进了童年的心灵,带着身体的温度与泥土的气息,涂抹出一个生命最本真的色彩。

自己和没和过尿泥,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泥巴肯定是玩过的。泥土是大自然最丰厚的馈赠,在河边、在雨天,我用泥巴做成各种形状的物品——每天用的东西,吃的东西,或者是想象的东西。泥土,常会给我极大的满足。我最常做的是一种饼状的轱辘,中间扎好眼儿,晒干后插上小木棍作轴,夹在一端劈开的秫秸上,一溜烟儿似的满院子推着跑……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就是一个童年的世界。

天空中不仅只有阳光和风,大地上也不仅只有泥土和石头,天上还有飞着的鸟,地上还有爬着的虫。我听过风声、雨声,也有鸟啼、虫鸣。有些就在身边、在头顶,有些又很遥远。近处的清晰可闻,遥远的依稀可辨。其实,更多的还是人的声音。在乡村,人的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在家里能听到山上人们呼喊应答的声音,它们像鸟一样从这山飞到那山;在山上也能听到村庄里人们轰鸡撵狗和说话的声音。人的声音与虫鸣鸟叫是融合在一起的,经常从村庄里溢出来。

奶说,咱们头顶上有一层人,地下也有一层人,咱们在中间,这世界有三层。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于是,奶讲了一个故事: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地方没水吃,人们就挖井,那口井挖得很深很深,一直没挖出水来;有一天,挖井的人忽然听到地下有人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大嫂,把你家筛箩子借我使使;声音清晰可辨;于是,挖井人吓得急忙爬上井口,又把这口深井填上了。

我常想,天上的人会不会在头顶看到我们呢,地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就在地底下人的天上呢。

乡村里常常是有着各种声音的,但是偶尔会什么声音也没有,狗不叫,鸡不叫,虫不叫,鸟也不叫。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树叶落地,一个人都没有,四周静得出奇。越是这时候就越想听听有什么声音,这时候仿佛能听到很远很远似有还无的声音。我们的耳朵里充满了空旷,空旷得让人无所适从。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一种很神秘的声音:我没听到,它又存在着。我在想,也许那就是天上的声音,或者地下的声音吧。

天地之间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们也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候,声音是个奇怪的东西,都跑哪去了呢?偶尔一声狗叫或者鸟啼,于是,这些声音就又都回来了,回到我们的周围,包围着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声音,也回来了。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回来的。

一个孩子,在土地上生长,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小小子坐门墩儿

小小子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啥

点灯 说话儿

吹灯 做伴儿

这首歌谣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代了,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世世代代传承着。并且它不仅只在鹊雀窝沟流传,后来在更广大的地区,我同样听到过这首熟悉的歌谣。这是奶教我们的,奶那辈儿的人,完全靠口口相传地传承了许多东西。我不知道奶是从哪里学来的,但是奶将它亲口传承给了我们,就像将生命传承给了后代一样。

我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坐过门墩儿,是不是也哭哭啼啼,是不是也嘟嘟囔囔地要过媳妇儿。但是我记住了这首歌谣,在我的生命中永远记住了,就像一种生命信息一样。

现在想来,我肯定是坐过门墩儿的。母亲下地了,奶坐在灶前烧火,用烧火棍儿摸索着将一堆烂柴禾一点点填进灶膛里,灶膛里的火很红,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我就坐在前门口的门墩儿上,太阳已经快压山了,鸡和猪们都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寻找能吃的东西。那时候,我是很听话的,不会闹人,自己坐在门墩上随便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玩,我会默默地玩上半天。时间久了听不到我的声音,奶会不放心。于是喊我一声,我答应了。奶会感到很诧异,原来她的孙子就在眼前,只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奶的眼睛看不见。

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村子里会很寂寞,孩子也会很寂寞,于是就有孩子坐在门口的门墩儿上自己哭哭啼啼,或者嘟嘟囔囔地嘟囔些什么,只是为了自己解除自己的寂寞。可是总要有些内容啊。嘟囔些什么呢?对一个小小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将来长大了娶媳妇生儿子,这是人生最大的事情,也是所有老人对后代的期盼。生命是需要延续的,那是一个家族的血脉和香火,一定要有人来代代相传。所以,大人们就常对孩子说,快长大了好娶媳妇生儿子。于是,幼小的孩子就牢记在心了。寂寞中,只有媳妇能拯救自己。找个好看的媳妇,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这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心中的理想,自然而美好。

其实,还有一首歌谣,那是说娶了媳妇之后的。

花鹊雀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事情肯定是有的。那时候,娘已经老了,媳妇年轻好看、朝夕相处,有媳妇在眼前,娘的身影自然就会暗淡了。可是娘不会后悔,儿子娶了媳妇,娘就放心了,娘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于是只等着抱孙子,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

我十六岁那年正月,奶去世了。那时候,我不在奶的跟前,我在一个远离鹊雀窝沟的地方念书,是妹妹每天一点点喂奶吃饭。母亲想起来就说,你奶是得孙女计了。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也老了,母亲做奶奶也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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