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理纯:撕日历过日子
2015-06-15安平
安平
他是柳传志“打出来”的学生。在创办晨拓集团21年后,他辞去董事长,专事种树。在捐资建立分别为一千亩和一万亩的两个绿化基地后,他的第三个基地正在筹备中
早8时整,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门,一辆蓝色大巴平稳滑进路边停靠下来。晨拓集团创始人廖理纯从驾驶员座位上站起来,含笑看着顺序上车的每个人。 他今年50岁,个头不高,头发已略有花白。白色细纹衬衫扎在黑色长裤里,有些松松垮垮。 除了他的两名伙伴侯东风、车亮,上海海事大学教授李文戈以及《中国慈善家》记者,其余34名乘客,均来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包括32名学生和2名老师。 他们的目的地,是河北省张北县—北京西北方向,距北京230公里。 自2011年5月1日始,四年来,每年4月至11月,廖理纯和他的伙伴都会在每个周末带领36名志愿者,从北京前往内蒙古正蓝旗浑善达克或河北张北。元朝时,这两个地方分别叫上都和中都。 在那里,廖理纯先后捐资建立了两个分别为一千亩和一万亩的绿化基地。这一次,是第140期志愿者前往张北,也是廖理纯第132次携志愿者前往绿化基地。 “我们不是去春游,我们去是真干活。”侯东风说。很多志愿者怔了一下,并未在意。 车亮换到驾驶员位置,廖理纯套上一件西装外套,面向众人,拿起了话筒。 “我是撕日历过日子的人。”他的声音慢而低。“从35岁开始,我意识到,到75岁为止,我只有一万多天的时间,那么我问自己,这一万多张要如何撕才有意义?” 他开始了一路漫谈。 他聊历史,聊中国人曾经秉持民族精神所获得的胜利。 他聊电影《超体》,称人类大脑的结构是一样的,只是完善的程度不同,“大脑完善程度更高的人”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益于社会的人”。 他聊中庸之道。“德是分层次的,德是指最基本的德行,再往上,就是庸。庸和中合在一起,中是团结、凝聚之意,庸是不是就是奉献?没有奉献,人人自利,有凝聚吗?中庸之道什么意思?走正确的、团结的、凝聚的道德之路。我个人这么认为。” “有没有比庸更高的道德?”他停顿片刻,“《中庸》里有写,是和。都说和为贵嘛。懂得和的人是贵族。贵族是地位高的人吗?不是。贵族是那些有钱人吗?不是。贵族是勇于为国家奉献的人。” 他学计算机出生,硕士和博士分别念的是经济和哲学,但所关注的领域显然宽广得多。迄今,他已写了十本书,涉及经济、佛学、农学、教育学等领域。 3小时40分钟后,车抵张北县城。 “种树的钱我都准备好了” 一桌子菜很快上齐。 环顾四周,廖理纯问邻桌的侯东风,“人都齐了吗?等人到齐了再开动。” “这是日本人的方式,”廖理纯向大家解释,“我以前在恩格贝做志愿者时,和日本人在一起吃饭,他们会觉得人不齐就吃饭很让人窘迫。” 2006年起,廖理纯做了6年的恩格贝志愿者。恩格贝,地处中国八大沙漠之一—内蒙古库布齐沙漠中段,距包头市60公里。1991年,83岁的日本农学家远山正瑛来到这里植树,直到13年后辞世。在他的号召下,近万名日本国际志愿者参与进来。至今,国际志愿者们种下400万棵高大的乔木,恩格贝的环境和气候全然改变,并成为国家4A级景区。 聊到日本人,他苦涩地接着说了一句,“和日本人在一起干活儿不得劲儿。”他再解释,“觉得中国人很丢脸。日本人来一天干一天的活,工作极其标准化,现场不留一片垃圾,中国人边干活边聊天,树坑挖得大小不一。” 日本人的身体素质也令廖理纯自惭形愧。“他们一天能挖70多个坑,那么大捆的树苗,”他用手比划着,“在沙地上能走1000米。”然后,摇摇头,“中国人没几个行的。” 恩格贝的经历,刺激了廖理纯。“我们中国人也要有自己的努力。”2006年,他辞去晨拓集团总经理的职务,只保留董事长一职,开始倾力治沙。 1993年,时年28岁的他创立晨拓集团,现在该集团已成为中国最全的计算机外围产品提供商之一。此前,他任职于联想集团,“是被柳传志‘打出来的学生”,于24岁接掌联想集团广州公司总经理一职。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勤恳一点,有危险的时候,有不正确的事情的时候,我敢站出来。有人出来捣乱,我也跟他打。他(柳传志)主要是看我能站出来。” 至今,廖理纯已为两个基地捐资投入一千万元。今年,他还打算在柴达木盆地建立第三基地,“让它成为最大、最安全、最高的‘水塔。”一旦建成,每年将投入四五百万元。 闻听报名的志愿者已预约至年底,李文戈问廖理纯,”为什么不引入更多的力量来一起做这件事?”李文戈此次特意从上海赶来,他称廖理纯为“师兄”—他们都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我们俩在上海同学会上认识,看了他的书,知道他做的事情,很感动,所以想过来感受一下。”李文戈说。 “现在这件事,钱不是短板,种树的钱我都准备好了的。我平时吃喝一碗面条就够了。”廖理纯表情凝重,“什么是短板?路上的讲解是短板。要达到讲解员的标准,得过一个关:生死关,过不了生死关的人,肯定得讲到升官发财去。” 什么是生死观?“就是想清楚要怎么生?怎么死?很多中国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两个问题,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有两件事影响了廖理纯对生死的看法,“我外公瘫痪在床11年,非常痛苦,所以我比较早地知道该怎么生,怎么死。另外,我小时在武术班待过一段时间,师父问过大家一个问题:一条界河上,对面过来5个人,你这边也有5个人,该怎么办?这句话问的就是生死。答案就是要战胜恐惧,作好准备。” “真的是种树呀” 绿化基地位于张北县馒头营乡馒头营村。车窗外,稀稀疏疏的草原上,时常可见羊群在悠闲地低头觅食。廖理纯开始了第二轮讲解。 他聊在沙漠种树的原因。“恩格贝,在国际志愿者种了400万棵乔木之后,那个地方开始降雨了。每棵树都是巨大的蒸发器,它们就像一台台抽水机一样将地表的水分送上天空,之后这些水分又变为雨水浇灌大地。” 他聊种树面临的威胁,“在滥砍滥伐之外,还有牲畜。有羊的地方就没有树,因为它会把小树吃掉。”于是,恶性链条产生了,“森林被破坏后会变成草原,草原过度放牧,沙地裸露,草原就变成沙地。沙地再被破坏,就变成流沙,变成沙漠。” 接着,他聊具体的问题:为什么要多种乔木而不是灌木?种树间距几米更合适?为什么国家投入那么多资金种下的树,很多都死掉了? 他刚刚写了一本书《对抗沙漠化》。“我在国际志愿者基地种了那么长时间的树,学了一点东西。到林科院,看他们的基地,也学了一点,在这里实践也学了一点,再请教一些老师也学到一点。都是学,同时用实践来验证的。” 大巴在几个漂亮、洁净的蒙古包前停下,两个黝黑、瘦削的村民早已等候在一旁。廖理纯称他们“老郭”和“老赵”,是基地的养护者。 志愿者被分成6个小组,在领取了草帽、手套和铁锹后,一路跟随廖理纯走上田埂,进到苗圃。他们要做的工作是杨树扦插。 戴上草帽的廖理纯像个地道的农民。他开始使锹松土,动作轻松、娴熟。接着,他拿来一株五六厘米长的穗,蹲下来,指给众人,“看到上面这个芽没?插的时候芽要向上才行。”他把穗插进土壤深处,“一定要把它一直往下插,不能露头太多。” 每个小组被分到5块3m×8m的苗圃。未几,“过来6个女生,跟我到那边浇水。”廖理纯高声招呼。四十多分钟后,他把她们带回,又换上第二拨。 日头正毒。不一会儿就有人吃不消,不时站起来扶腰休息。他蹲下来,挨个苗圃细细查看,“每一排要插12穗,你这个有吗?”看到有的穗露头太多,他吩咐道,“这个不行,得重来。” 他一刻不停,脚步匆匆,不时离开,查看之前别的苗圃的种植成果,并和老郭、老赵交流着什么。 三个小时后,工作结束。志愿者们把散落于田埂上的矿泉水瓶、捆扎苗木的绳子及一些垃圾装入袋中带走,拖着步子回到了车上。 晚上,在宾馆对面的饺子城,每一桌都上了啤酒、白酒和红酒。那些上好的红酒,都是廖理纯从北京带过来的。 所有人都放松下来,感叹“真的是种树呀”。一拨拨地,他们带着敬意走到廖理纯身边敬酒,廖理纯来者不拒,喝得很是痛快。众人唱起《鸿雁》,“今夜不醉不还。” 这一晚,据说廖理纯喝得有些多。 “来一趟不容易, 每一分钟都要活得有意义才行” 第二天早上,大巴再次开往馒头营村。 太阳已然毒辣。三个小组负责查看两年前种下的一些杨树是否存活并补种,另三个小组则被派去捡垃圾。 “如果有这种黑色小点,就不行了,“廖理纯蹲下来,指着一根细长的杨树说道,“这主要是病虫害造成的。” 他把它拔出,叫来老郭、老赵打洞。二人提来一台打洞机,迅速凿出一个30厘米左右深的坑洞。坑内尚有很多土,廖理纯跪下来,把手伸进去,一把一把地掏出。 有人递给他一棵50厘米左右的树苗,他把它直直地立在坑中,老郭老赵用土把它填了半截。末了,他站进坑里,用脚把土踩实,告诉围拢的众人,“你们照着这样做就行了。” 接下来,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总是快速出现,快速消失,频繁地来回开车,接载志愿者到不同的区域交替工作。他教他们把那些已经长成的杨树、榆树“树身一半以下斜长出来的枝杈都剪掉”,教他们剪下胶条,围树身一圈,“以免虫子爬上来”。 看到有的志愿者捡垃圾的袋子里空空瘪瘪,他指指远处,“再去捡十多分钟吧,”他语气温和,“来一趟不容易,每一分钟都要活得有意义才行。” 骄阳下,奔波于旷野之上的他一直精神满满。他已于去年年初辞去晨拓集团董事长一职,“现在,我就做两件事:植树和做学问。” 现在,有一些机构和组织以别的方式参与了两个基地的建设。“比如国际狮子会北京分会会自己出费用过来种树,中航油、中国电子科技集团、中国林业集团、北京日报他们也是自己出费用来,排都排不过来。”他很高兴,“他们都过来的话,我就可以抽身到柴达木了。” 让他高兴的还有,“有些孩子跟着父母来参加这个活动后,回北京后会主动捡垃圾,表现特别好。” 他深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如果这些活都让这里的村民干,费用只是现在花费的几分之一,但是我相信大家回去之后忘不了这个事,来一次就有一次的进步。” 他也有烦恼。“这里已经实行退牧还林,国家有补助,让他们(牧民)买草圈养(羊),但是他们拿那些钱又买了羊。白天不让放,他们夜里12点开始放,凌晨4点赶回家。” 还有更糟糕的。“在内蒙古,你要是想做绿化,就得给当地人钱。因为每一份土地都到牧民手里了,地可以荒着,但是你要种不行。”他感叹,“现在国家是不是应该对荒地实施回收和保护,要么你把它变绿了,要么是不是应该回收?” 每一次,廖理纯为每个志愿者的花费在四百元左右。李文戈对廖理纯说,“我们都是来做志愿者的,应该适当地吃一点苦。” “但是老兄啊,我是这么想的,”廖理纯回答,“我不想在吃喝住方面让大家受苦,但是我希望大家在劳动上面稍微有一点小强度,这个可能对他们来讲有帮助。” 下午四点,开始回程。第一站是北航昌平校区。志愿者们临下车时,廖理纯叫住他们,“以前我们和日本志愿者告别时,车子开出好远,他们还在不停招手,直到车子彻底离开视线。” 车子继续往前开了三站。每一站,下车的志愿者们在车子起动后仍驻立良久,频频招手。“学得还挺快”,留在车内的人都会心一笑。 20点,最后一站,地铁十号钱北土城站。李文戈将从这里搭地铁到首都机场,乘坐十点多的飞机回上海。廖理纯和侯东风齐齐站到车门口,和他微笑告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