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语文拒绝伪主体
2015-06-11孙绍振
20世纪末,我国基础教育改革引进北欧母语教学观念,突出学生主体性,批判教师一言堂,推行多元解读,调动学生主动想象,尊重学生独特体悟,一时举国兴奋莫名,以为获得了语文教学的金钥匙,多年语文教学效果不彰的难题可迎刃而解。当时新帜高标,长城内外,大河上下,莫不望风景从。把学生当作接受知识容器的积习,教师话语霸权威风扫地以尽。学生主体性写进了教育部颁布的语文课程标准之中,取得行政法规的地位。课堂上,主要由学生自主(包括合作)探究,教师满堂灌成为禁忌。语文教学气象一新,取得的成效堪称空前,成绩不可低估,但是,随着实践的深入,问题不断暴露。温儒敏教授对北大中文系新生所做的调查结果显示,对语文课有兴趣者寥寥无几。在全国范围内,“语文课上和不上一个样”的反应仍然不绝于耳。
文本解读方面的情势比较严峻,在学生天马行空的“体悟”面前,教师讲授失去了合法性,学生观点即使错误甚至荒谬,教师也不加以纠正。武汉特级教师洪镇涛举过例子,讲完了《皇帝的新装》,教师问应该向谁学习,一部分学生说应该向孩子学习,因为孩子敢讲真话;一部分学生说应该向骗子学习,因为骗子骗了国王和大臣,是为“义”骗。在《愚公移山》课堂上,学生提出,愚公移山的原因是大山挡在家门前,与其移山,不如搬家,移山破坏生态环境。对朱自清的《背影》一文,学生则认为父亲“违反交通规则”,此等父爱不足为训。按照多元解读原则,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教师没有批评的权利。有时,学生信口雌黄,教师囿于尊重学生的主体性,一味给予廉价的表扬。至于一些难度比较大的课文,如《再别康桥》,教师普遍反映没有什么可讲的,最好的办法是让学生在朗读中进行独特的体悟。[1]
在教师完全失语的情况下,学生的主体性是真正被调动起来了,还是被遮蔽了,甚至被歪曲了?从真语文的观念看,这样的主体性是真主体性,还是伪主体性?值得我们深思。
主体性作为一种哲学话语,旨在人的精神的自由创造,阅读主体性的真谛,乃是不受潜在成规约束的、对文本深层独特的发现,绝不是脱离文本的随心所欲、信口开河。[2]由于这个基本问题长期未能得到澄明,近年课堂教学上,师生之间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现象比比皆是。更严重的是,这种混乱近来还有披上理论外衣的趋势。为了细致深入地揭示这种趋势的严峻性,笔者试以目前颇受重视的个案进行剖析。
《读者·原创版》2013年12月号刊载“心路独舞”的《孔融让梨遭遇美国孩子》,美国孩子对此故事质疑颇为纷纭:1.孔融父亲的朋友为什么不给孔融家送一样大小的梨子?2.孔融的父亲为什么叫孔融分梨?他分不公平怎么办?3.为什么要分给每个人吃,谁想吃让谁拿不是更好吗?4.孔融这样分梨,剥夺了兄弟们选择的机会,可能是想吃的分到了小的,而不想吃的却分到了大的。5.孔融的目的是公平,但却不公平。6.孔融在逻辑上自相矛盾,他年龄小,拿最小的,但还有一个比他更小的弟弟,却没有拿到最小的。7.孔融表现谦让,剥夺了兄弟谦让的权利。8.孔融不诚实,他很可能是自己不喜欢吃梨,才给自己一个最小的。9.孔融的父亲不负责任,让一个孩子去做这样的事,而且不民主。
作者表示困惑:一個中国儒家思想的典范在美国孩子这里却变成了推崇特权、践踏平等和虚情假意的典型,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此文引起了较大反响。先是《教师博览》2014年3月号转载,同年中语会会刊《中学语文教学》刊出《中美学生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差异给我们的启示:以〈孔融让梨〉的解读为例》,作者将青岛大学宫振胜和卢文丽在曲阜、湖北小学与初中以此题材所做的对比研究结果,在当年7月全国“批判性思维教育”讨论会上公布:中国学生几乎一致认为,孔融很谦让,不自私。作者的结论是:“美国的孩子有着良好的批判性思维的意识、习惯和能力。他们自觉地质疑孔融的行为与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原则,质疑孔融父亲的行为,甚至质疑故事本身的合理性,质疑故事作者的立意及其价值偏好。”[3]也就是说,他们强大的主体性与中国学生形成反差。
问题在于,中国学生尊重文本,从中读出文本的核心价值,无疑是符合文本内涵的。[4]美国学生则背离了文本的核心内涵,脱离文本的质疑本身就经不起质疑:孔融父亲的朋友为什么不给他家送一样大小的梨子?这是对历史的无知,当时根本不可能提供当代美国超级市场那样同样大小的梨子;就算送来的梨子是同样大小的,按美国学生的逻辑,同样可以质疑,为什么要送一样大小的梨子?至于父亲为什么叫孔融分梨,问得更幼稚:可能是有意考察他的品行,可能是随意的,不料孔融有如此意外的表现。不管哪一种,都与文本的主旨无关。至于分梨不如谁想吃就拿,问题也不能成立,因为这个问题的前提隐含着梨子很充足,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而文章前提是梨子有限,如果不分,大小不一,可能引起纷争。说孔融剥夺了兄弟们自由选择的权利,更是弱智,愿意吃小梨却分到了大梨,完全可以和分到小梨的交换。说孔融自相矛盾,比他更小的兄弟却没有拿到最小的,这种矛盾是情感逻辑与理性逻辑的不同,强化了他对小兄弟的谦让。说孔融这样谦让,剥夺了其他兄弟谦让的权利,其潜在的前提是,每个兄弟都像孔融一样谦让,则是对孩子人性自发性的肆意强加。说孔融不诚实,自己不想吃大梨,伪装主动拿小梨,在逻辑上是或然性极低的猜测,不能成为推理的前提,在伦理上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美国学生的质疑,有着共同的特点:第一,脱离了文本,置情节逻辑于不顾;第二,脱离了文本的历史和民族文化语境,为当代美国生活经验所局限;第三,质疑的前提莫须有,几近无理取闹;第四,批判性思维是一种科学的理性思维,起码要言之有据、言之有理(符合逻辑),导向文本深层,而不能满足于感性的、无序的、随意性的游戏,甚至是恶搞。此课例的背后明显带有西方解构主义反本质、去深度、废真理的性质。作为文化哲学,解构主义以绝对的普遍性为特点,因而其解构的对象不仅是文本,而且包括作者和读者主体性。解构主义,无所谓真假、是非,颠覆我国传统文化经典价值是必然的。然而,此等虚无主义与我国实践乃检验真理的立国之本背道而驰,真语文恰恰是要唤起学生主体自觉,以辨真假,明是非。
美国学生提出这些问题,看似机智,实质都是伪问题,这些学生的主体,也不能不是伪主体。
本来,美国的母语教育在全世界就没有什么优势。1992年笔者在美国听老布什总统演说,他深为美国中学生的阅读写作(和计算能力)落伍感到忧虑,希望到下个世纪“我们的孩子”(our kids)能够赶到世界前列。21世纪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在欧盟主导的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中,测试阅读(和计算能力),占据前列的最初是北欧,后来则是中国上海和北欧、日本、韩国等国家,美国中学生总是排到二十名以后。在2012年国际学生评估项目中,阅读平均496分,上海学生平均570分,而美国学生则为498分,低于上海学生72分。美国教师联合会主席兰迪·温加腾在一份声明中说:“可悲的是,美国忽视了表现出色的国家的经验。”[5]人家明明是在检讨自己对“出色的国家的经验”(中国、北欧和东亚)的忽视,而我們却妄自菲薄。这从心理上来说是一种民族文化自轻自贱,从哲学上来说是缺乏民族文化主体性自觉。
当然,就美国而言,在特殊地区,他们也确有不在少数的杰出教师善于对文本进行批判性的具体分析,有效地调动学生的主体性。例如,有位教师讲读《灰姑娘》,学生认为后妈是坏人,持厌恶态度。这显然是学生出于自发共识,并不意味着独立思考,主体性处于潜在状态。要有独立的主体性思考,就得具体分析,提不出问题就无法唤醒主体。这位教师提出:如果你是后妈,会阻挠她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吗?孩子的主体表层被触动了。有孩子诚实地承认自己也会阻止。教师继之以因果分析,提出为什么?学生说,因为爱自己的女儿,希望她当上王后。这就把矛盾推到学生面前,动摇了学生原生的共识,激活了学生潜在的主体性。这位教师不像我们一些教师那样不敢对学生进行教导,而是具体分析后妈的坏中有好:后妈看来是坏人,但她爱自己的孩子,只是不能同样爱别人的孩子,因而,不能绝对说是坏人。接下去教师提出,后妈把辛黛瑞拉锁起来,为什么她还是去参加了舞会?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课本上,学生很快回答:有仙女帮助。这样的问答似乎多余,但这只是一个铺垫,为了从相反方面提问题:如果没有得到仙女的帮助,她是不是就会放弃参加舞会了?学生做了否定的回答以后,教师把学生的思维推向反面:如果因后妈阻挠就放弃了机会,她可能成为王子的新娘吗?学生说:不会!这就把学生的主体性在进一步的反思中推向更深层次:是谁决定她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学生说:她自己。学生主体被教师从感性推向理性的临界点上,后妈的阻挠只是外部条件,关键是她自己,这是内因。教师因势利导系统性地推向新层次:辛黛瑞拉没有妈妈的爱,后妈也不爱她,这并不能够让她不爱自己。因为她非常爱自己,她才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到这里,教师超越文本的具体人物的命运,将之普遍化概括为:如果你们觉得没有人爱,或者有一个不爱你的后妈,你们要怎么样?学生说:要爱自己!教师总结,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你爱自己,如果别人没有给你机会,你应该加倍地给自己机会。这里所讲的已经超越了灰姑娘的故事,而是人生哲理了。到达这个高度,学生的主体性不但被激活,而且得以升华。
这位教师对文本层层深化的分析都在触动、深化学生主体的原生感受,第一个层次是,后妈并不绝对是坏人;第二个层次是,光有仙女等帮助的客观条件,她若不去舞会,还是不能成功;第三个层次是,决定性的因素是她自己在任何逆境下都要去舞会;第四个层次是最重要的,即一切外在的逆境微不足道,成功的关键在于顽强地爱自己;第五个层次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阻挡她走向胜利;第六个层次是,越处于逆境,越要爱自己,坚持自己的追求。这个结论相当深刻,显然带着美国式的成功哲学的特点。然而,这位教师的杰出在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实现货真价实的批判性思维:这个故事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学生陷入深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午夜12点以后所有的东西都要变回原样,可是,辛黛瑞拉的水晶鞋没有变回去。直到这个时候,教师才难得地在表扬学生时,把遥远的童话和学生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天哪,你们太棒了!连伟大的作家也有出错的时候,所以,出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你们当中谁将来要当作家,一定比这个作家更棒!你们相信吗?”孩子们欢呼雀跃。此时,学生自发的、无序的感性主体性已经不知不觉地被颠覆了六次,提升到了第七个层次,这个层次才堪称自觉的理性主体性,这才是美国式的批判性思维精粹。自发的主体性获得了自觉的活力,这正是教师主导性的胜利。这位教师并未一味放任学生自我体悟、合作探究,而是凭着自己的学养,以层层深入的问题主导学生的思维。这种主导的魄力来自教师对文本深邃的理解,柳暗花明的分析能力,循循善诱的方法,以及对经典文本疏漏的洞察。
相比起来,那个讲孔融让梨故事的教师,完全放任学生自发主体的漫游,实在暴露出其专业主体的贫弱、阙如,甚至可以说是零主体。
把美国教师的失误当作成功,且由大学教师将之披上“理论化”的外衣,还拿到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上去展示,居然没有引起质疑,这种低级失误并非偶然。在引进西方教育理念时,如此这般的荒谬有其普遍性根源。第一,思想方法上的形而上学,从一个极端到另一极端,从满堂灌到满堂问,从教师霸权到学生霸权。第二,对主体性哲学范畴缺乏清醒的具体分析。学有学的主体性,教有教的主体性,这本该是常识。第三,对主体性的局限缺乏批判,主体性乃是一种启蒙主义哲学,故当代哲学前沿已经是主体与主体的对话,这叫作主体间性(inter subjectivity)。第四,对平等对话的内涵缺乏清醒的认识,对话的前提乃是双方均具主体性,回避、抹杀教师主体性,导致教师主体性缺失,甚至变成零主体,教师就不能不成为学生的尾巴,学生主体性也就不能不落空。第五,学生的主体性是自发的、感性的、潜在的,教师的主体性则是自觉的、理性的、专业的、自觉的,从学养的意义上说,二者并不平等。第六,对于平等必须具体分析。平等对话是人格的平等,并不是专业修养的平等。第七,教师主体的任务乃是以自觉主体性主导对话,把学生自发的、潜在的、感性的主体提高到自觉的、理性的高度。
美国《灰姑娘》教学中师生对话,双方人格是平等的,可教师一直处在主导地位,驾驭着学生的思维层层深入。美国教师虽然在实践中达到了这样的水准,但在理论上没有做出原创的概括。倒是中国的钱梦龙先生早在基础教育改革以前即1981年就提出“学生为主体,教师为主导”[6],这不但为实践所证明,而且也是我国教育传统在新时代的新概括。孔子在《论语·述而》中提出:“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说的是,不到學生百思不解时不去开导他,这也就是他所说的“困而知之”。首先,诱导学生“愤”“悱”“困”的不是学生自己,而是教师;其次,“启”“发”“知”的主体也是教师;最后,“启”“发”只是告知学生一面,目的是把学生的主体调动起来,让他们拓展向其他三面。这种比西方要深厚、悠久的传统理念,被钱梦龙先生原创性地概括出来,本该得到器重,可在基础教育改革发轫之时,被迷信学生片面主体性的人视为“反对基础教育改革”,故在初期的语文课程标准中,不但讳言教师主导,而且连教师主体也刻意“回避”。然而实践粉碎了洋教条,仅仅十多年以后,学生主体和教师主导一起写到了《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中。
历史已经把教师主导的任务明确放在了我们面前,故真语文提出,落实学生主体,只有排除伪主体,才能提升真主体。要承担起这样的历史任务,多媒体的豪华包装和弱智的满堂问并不能掩盖教师贫乏主体的尴尬。有出息的同人,只有在主体的深度、高度上,以毕生的精力积累学养,才能驾驭学生自发、无序的思维向自觉的高度提升。这就意味着,在文本的学术资源上,在哲学修养上,在对话时口语、书面语和古代汉语的运用上,在雄辩和幽默感的把握上,以毕生的精力不懈攀登。
参考文献
[1]关于《皇帝的新装》《愚公移山》《背影》的解读,由于篇幅关系,此处不便详论,请参阅福建教育出版社《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有关文章。《再别康桥》的解读,请参阅语文出版社《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有关文章。
[2]主体性来源于德国康德启蒙哲学,1981年由李泽厚在《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中揭橥,1985年由刘再复作文学范畴的阐释。此处不赘。
[3]刘桂萍.中美学生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差异给我们的启示:以《孔融让梨》的解读为例[J].中学语文教学,2014(12).
[4]当然,《孔融让梨》也是可以批判分析的,由于篇幅关系,此处不便展开。请参阅张永刚.“孔融让梨”政治生态观念的嬗变[J].兰台世界:下旬,2014(10);钱文忠.孔融让梨,该让不该让?[J].中外童话画刊,2015(2).
[5]《参考消息》,2013年12月5日第8版。据《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网站2013年12月3日报道,在2012年国际学生评估项目中,“相对于其他65个国家和地区而言,美国学生在数学、阅读和科学方面的得分只处于平均水平,甚至更低”,“中国上海地区的学生仍然是得分最高的”。
[6]钱梦龙.顿悟[A].教师的价值[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