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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丽之形与平凡之情

2015-06-11刘佳

语文建设 2015年5期
关键词:庶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刘佳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全篇紧密贴合诗题而作,题目之中的“春”“江”“花”“月”“夜”五個意象,各自独立而又环环相扣。就整体而言,五者有机合成了一个有独特美感的整体——春江花月夜;而就个体意象而言,五者之间可以随意搭配,写的是春江、春花、春月、春夜,写的是夜江、夜花、夜月……它们之间互为彼此的修饰和陪衬。对其中的任一意象而言,其他四个意象都是叠加在自身的限定和修饰词,这便使得其中的每个意象都在这种整体中获得了某一特定时空中的特殊状态。以花为例,这里的花乃是春花,是暗夜之花,是江畔之花,是月下之花。

王尧衢《唐诗合解》卷三:“题目五字,环转交错,各自生趣。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于江,则用海潮、波、流、汀、沙、浦、潭、潇湘、碣石等以为陪;于月,则用天、空、霰、霜、云、楼、妆台、帘、砧、鱼、雁、海雾等以为映。”[1]其实,于江而言,“海潮、波、流”等为惯常搭配之物;“天、空、霰、霜、云”等于月亦然。对于此诗之中的江或月而言,表示时间流转的春和夜才是最为突显其特质的修饰和搭配。

在这五个意象中,又以“月”为全篇之焦点,正如王尧衢所言,“月字十五见”。《春江花月夜》全篇,以月统领所有景物,问月而感悟宇宙的永恒,并由月引发游子与思妇之间的相思。由此可见“月”之关键。故而,分析“月”这一意象,对于理解《春江花月夜》至关重要。

一、流光如梦:“月”的意象分析

上文论及“春”“江”“花”“月”“夜”,五者“环转交错,各自生趣”,依照这一思路我们可以得出《春江花月夜》之“月”的主要特征:春月、江月、花月和夜月。“春”“花”“夜”陪衬之“月”,其主基调是阴柔之美。“阴”如月,如夜,是情绪的负面,指向哀伤和惆怅;“柔”如春,如花,岁月的伊始,生命的华年,指向年轻的生命和娇弱敏感的心灵。李泽厚先生说:“《春江花月夜》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2]“春江花月夜”是整首诗呈现的美景,如梦境般淡淡的哀伤之美是整首诗的情感基调。那么,“月”是如何与“春”“江”“花”“夜”婉转相合,从而呈现出流光如梦的美景和美感的呢?

概言之,月是对所有景色的统领。

对于一首写景抒情诗而言,《春江花月夜》呈现出少见的、完整而圆美如月的结构。一般的诗歌写景多是局部的或选择的,而《春江花月夜》则描绘了从月出到月落的完整过程,并且在月之升与落的过程中一一“照亮”其他景物。月出而春、江、花、夜等情感活动的舞台布景被逐渐照亮,月落而所有的人物、景色被一一收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

一切处于黑暗和静默的状态。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月亮的升起点亮了黑夜中的所有景色!潮水变得波光粼粼;春江如镜,江面上浮动着一层明亮而晃眼的月光。带着月光颜色的江水又如一条银白色的火龙一般点燃了黑暗的芳甸。月光如束,打在了夜间的花林上,花光和月光混杂在一起,如雨和雪交杂而下。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月光进一步向整个黑暗的世界弥漫,将诗人的四周点染为一个澄澈明亮的世界。诗人的世界好像被包裹在一整团的月光之中,四周空气里流动的冰霜在月光的包裹中静止了。月光像是透明的胶体,将空中的流霜固定住,像是琥珀。“空里流霜不觉飞”这一句是诗人对月光凝固着流霜的观察,一种微距的观察。在进行这微距的观察时,世界显得极静极幻,流霜不飞,月光不动,仿佛时间也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白沙在夜间本该很显眼,但这不是一般的夜晚。在这个月色明亮的晚上,月光将整个世界都照亮了,故而显眼的白沙也完全融入了月光的世界。

诗歌意脉流转到此处,诗人当时身处之景已经被全部点亮,所有的景物都浸泡在月光之中,并且因为月光的照亮而得到了诗人的注视。一个澄净明亮的背景世界已经搭建完成,诗人的思绪和情感即将飞舞。

以上是随着月出,万物在黑夜中被一一照亮和唤醒的过程,下面是诗歌的最后三联,春、江、花、夜等景物再次随着月的变化而收拢,渐渐淡出读者的视界。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明月西斜,沉入暗色的海雾,没有月光照亮的江水流向远方的海水,也同归于黑暗之中。这个春天即将到达尽头,这个流光如梦的夜晚也迎来了天明。同样消散的还有诗人的想象和情感,诗人的问语“不知乘月几人归”也没有得到回答,世界回归于宁谧。如此花月良夜就此收场,重新回到诗歌开始时的黑暗和静默,回到一个轮廓隐约的暗色背景中。

将“月”作为诗篇所有景物得以呈现的光源,或者说,以月光所著之物的描写来观察“月”、突出“月”,这样的写法是张若虚此诗的一个重要特征。恰好是这种用“月”来统领景色的描写手法最终营造了《春江花月夜》迷蒙清幽而又纯净明亮的梦境氛围。

二、贵族的布景,庶民的相思:对人类普遍情感的抒发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近于一种“匿名”的写作。其一,人如其名,诗人生平“若虚”,我们对他的经历和思想基本处于无知的状态。其二,张若虚仅存诗两首,《春江花月夜》真可称为“孤篇横绝”,仿佛只是示现于人间的一个隐喻。其三,诗中景物多为意象化的语言,“青枫浦”“碣石”等也并非确指。

孟子所谓“知人论世”,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这种“匿名”的状态使得读者在阅读时没有其他背景信息来辅助理解,只能通过这个“孤篇”文本来完成阅读。这无疑增加了读者理解诗歌的难度。那么,为何《春江花月夜》还能拥有如此巨大的情感力量,并且广泛地引起人们强烈的共鸣呢?

其实,《春江花月夜》的状态和《古诗十九首》十分相似。《古诗十九首》是汉魏流传下来的、作者不明的古诗,并且《古诗十九首》有一个显著特征,即抽象地吟咏关于人类的普遍主题,如友情、爱情、生命的短暂等。在《古诗十九首》的时代,诗才并不是一个文人证明自己才华的依据,所以魏晋之前的诗歌大多“无名”。《古诗十九首》中并不描写具体事件,而选择对某种抽象而普遍情感的抒发,就是因为抽象的主题能在“无名”的状态下,更广泛地得到理解并引发共鸣。

由此看来,虽然我们对张若虚知之甚少,但是由于《春江花月夜》抽象地抒发了人类的普遍情感——人生短暂与宇宙永恒之间的矛盾,以及游子、思妇之间的相恋相思,故而我们能在没有诗歌创作背景的情况下,通过代入自己的经历,填补匿名创作的留白,从而理解《春江花月夜》,并从中获得情感的震荡和激动。

体会到《春江花月夜》和《古诗十九首》的相似,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春江花月夜》的妙处。在“匿名”状态下对普遍的人类情感主题的吟咏,与宫体诗在特定表演场合下的抒写是不同的。事实上,《春江花月夜》是借了宫体诗的壳子而抒发了庶民的相思,从宫廷走向了市井,从贵族走向了大众。

《乐府诗集》引《旧唐书·音乐志二》:“《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作。叔宝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乐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此曲。”[3]较之《玉树后庭花》和《堂堂》,《春江花月夜》这个乐府诗题更容易抒发大众化的情感。玉树、高堂或后庭花都是宫廷之物,庶民是接触不到的,更枉论借此兴起共鸣。春、江、花、月、夜则皆为自然公平之赐予,它们既能形成庶民所向往的贵族式的优雅华美场景,也便于植入普遍的情感主题。张若虚成功地利用了这一点。《春江花月夜》的美感恰好是由贵族的布景和庶民的相思共同达成的。贵族的布景搭建了一个华美的、惹人遐想的情感活动背景,这对庶民来说很有吸引力;而庶民的相思又能引发更加广泛的共鸣。

对读隋炀帝《春江花月夜》同题诗,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张若虚是怎样带领源自宫体诗的乐府诗题《春江花月夜》从宫廷走向市井,进而完成“宫体诗的自赎”的。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这是隋炀帝《春江花月夜》的第一首,张若虚的前八句与其很像,都是对题目的展开,描绘了一幅春花江月的夜景图。

然而,炀帝在面对花月美景时,只是将这种美感写了下来,他内心在想什么,他通过这样的景色描写想对读者传达什么,这都是未知的;张若虚在面对相似的景色时,却开口发问,将他内心的迷惘和相思都对月倾诉。这是《春江花月夜》另一个令人称道的地方,即蕴含在诗句中的哲思。这一点也和《春江花月夜》走出宫廷有关。炀帝之属在春江花月之夜得到的是奢侈的物质享受,所有的美女和美食都唾手可得,也许很快就由诗歌的创作转入了人间的享受;张若虚思人,人却在远方,便只能孤影对月,这种寂寞孤独的状态刺激他超越人世而发现了永恒。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世界尽是一色如月的背景,余下的唯有孤月和扁舟。在这样的存在模式下,诗人这个唯二的存在开始尝试着和剩下的另一个存在进行交流。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月光继续包裹着他,月亮继续照着他,却无声。

诗人便喃喃自语: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样的自问自答都是被前面所营造的场景所逼出来的。

人———广阔时空里一瞬的相遇———月

||短暂的生命永恒

短暂和永恒的相遇与对话,此时的诗人竟是如此深刻地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也是如此深刻地觉察到自己的渺小。“孤月轮”在这首诗中,充当了张若虚“天问”的对象,是张若虚企图沟通天地的一个媒介。张若虚从王勃暮色中“兴尽悲来”的感性抒发,而转向黑夜中的冷静思考。

炀帝第二首则完全和张若虚分道扬镳: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

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这里写的是帝王的游乐项目,所谓“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都是帝王的艳遇,和庶民无关;而张若虚所思的则是家中之妇,是大众化的情感经历。下面几联中,白云和青枫浦的介入,打破了人、月孤独对立的局面,神圣化的“天问”梦境被打破,人世间的情愁侵入诗人的内心。月由高高在上的永恒,轉而变为游子和思妇相思、相望的媒介: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由明月而引发游子和思妇之间的相思是老套,但是张若虚披着宫体诗艳丽的壳子而抒发出如此平凡的情感,妙处正在其中。

参考文献

[1]王尧衢.唐诗合解笺注[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83.

[2]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215.

[3]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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