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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之支离疏”

2015-06-11郑柳娜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畸人神人功利

郑柳娜

摘 要:在中国美学史上第一个明确地谈到“丑”的问题的是庄子,在他看来美丑本质上是无差别的,他的审丑具有无功利性。《庄子》中刻画了大量散木、畸人的形象,但庄子并没有让“丑”沦为“美”的附庸与陪衬,他以丑载道,使得美丑二者并存屹立于文学之林。

关键词:《庄子》 丑 美 道

《庄子》{1}一书中,仅就身体畸形来说累计有十一个:《养生主》《人间世》《大宗师》《达生》《至乐》中各一个,分别是右师、支离疏、子舆、偻者和支离叔;《德充符》一篇就集中了六个: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支离无和瓮盎大瘿。闻一多先生曾经论述道:“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具特色的两个产品。正如达摩是画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入画图,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2}当前对于《庄子》中丑怪形象的研究,大部分是将其视为审“美”来对待,研究美而不是研究丑,忽略了审丑的经验,本文尝试从审丑的角度进入,直面丑态,分析庄子的思想。

一、丑美本质上的无差别

对于“丑”的解释,许慎在《说文解字》“鬼部”中这样注断:“,可恶也,从鬼,酉声。”段玉裁对其注曰:“非真鬼也”“以可恶,故从鬼”③,可见,“”从“鬼”部,源于在中国人的意识中,鬼的形象是丑陋怪异的。在《辞源》中,对“丑”的解释是“容貌难看”。看来,从“丑”的本源意义上进行考察,它最初是指外在形貌上的丑陋,即个体外在形式上的不规则、不和谐是“丑”的基本内涵。朱光潜认为,“人物都以常态为美。健全是人的常态,耳聋、口吃、面麻、颈肿、背驼、足跛等等都不是常态,所以显得丑”{4},即“美”是事物的常态,“丑”是事物的变态,通常人说一件事物丑,其实不过是因为它稀奇。

《庄子》中塑造了一系列丑陋不堪、奇形怪状的散木、畸人形象,可谓是“丑态百出”。

首先,庄子创造了一系列的“散木”形象:“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逍遥游》)“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人间世》)这些散木奇形怪状,有的树干疙疙瘩瘩,树枝弯弯扭扭,根本不适应取材的需要,虽然生长在道路旁,木匠连看也不看;有的树叶和气味都有毒,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庄子还塑造了大量令人瞠目结舌的“畸人”形象。“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人间世》)“支离无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肩肩。瓮盎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肩肩。”(《德充符》)“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大宗师》)支离疏者、支离无、瓮盎大瘿,仅仅看这些名字就够惊世骇俗,更何况去想想他们的种种形状。但在文章中,庄子却能自然地将这些人引到眼前,在他看来,畸人是与正常人一样的,甚至他们是超越正常人之上的神人。

庄子塑造了一系列的丑陋的散木和畸人形象,目的是为了传“道”,一个人的外貌好看与否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命运选择的结果。就像毛嫱、丽姬是世人认为最漂亮的美女,然而,鱼见到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到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到她们就急速奔跑,“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怪,道通为一”,所以美和丑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界限。庄子在《齐物论》中就提到了“齐美丑”的观点,只要不执着于美丑的相互对立,它们截然不能相容的區别就不存在了,这就是所谓的“道通为一”。当然,庄子以丑陋的人和物作为道的传播者,并不是意味着庄子否定了对美的欣赏。在《逍遥游》中,庄子就赞美了“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神人之美。庄子之所以认为美丑可以通而为一,是因为他认为如果过于在意美丑的界限,因美而乐,因丑而哀,就会劳形苦心,与道相去甚远。

二、审丑的无功利性

一般情况下,与功利的物欲有关的充实、大、健、全,都被认为美;反之,与功利疏离的虚幻、小、弱、残,则被认定为丑。庄子“齐美丑”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孔子“文质彬彬”的审美主张的反讽与颠覆。儒家崇尚的是“仁”“礼”,他们认为合乎这两项也就符合了审美,孔子认为美就是美,恶就是丑,并要求人要做到尽善尽美。儒家审美观强调个人要建立“仁义礼智信”,并把这些视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手段,他的审美观是带有一定功利性的。当孔子看到被砍断脚趾的叔山无趾时,他由叔山无趾形貌上的畸形,想到这个人一定是因为不谨慎才受到惩罚。但庄子看到了当时儒家附庸者由于对尽善尽美的追求而被不同程度异化的现实,体察到了其中的弊端,从而提倡回归自然。他把“美”“丑”都表现出来,使它们没有优劣,不分高下,不抬高“美”也不贬低“丑”,传达给人们万物齐一、心随自然的审美与审丑的思想,以使人们不必再伪装自己而去追求完美,让心态回到自然。

庄子的审丑的无功利在他的“无用”观中体现出

来。面对大葫芦,惠施认为“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逍遥游》)。惠施把“有用”作为衡量事物价值的标准,面对没有用处的大葫芦便采取砸烂的态度,带有明显的功利性质。而庄子则不然,庄子思想在“道”的指引下,通过因为丑陋而被人认为无用的“散木”形象,提出了“无用之用”的理念,一反人们以“有用”为美的普遍心理,赋予了在人们心目中没有价值的丑陋的“散木”以生命和意义。大树樗正是由于不适合取材所以免遭斧砍之祸,栎树也是因其无用得以生存。同样,丑陋的支离疏正是因为面容的丑陋、身体的残疾才能免于战祸,终享天年。

庄子利用散木和畸人的意象对功利主义实用观进行消解,是因为他看到了人生活在世上过分依靠于物、受到物的限制而不能享有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因此,庄子所提出“无用之用”这一异于寻常的观念,实际上是敏锐地洞察到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实用主义功利观的致命缺陷。物象的丑与美不仅是相对的,而且在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都是“道”的外化,只有无功利才能自在,让人回归到大道上。

三、以形貌上的“破坏”追溯内在美的逆向尝试

在《齐物论》中,庄子说:“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指出人一生承受形体而出生,执着于形体的存在。人与外物互相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是很可悲的事情。物本是贱于人,应该为人所支配的,却反而成了统治人的力量,使人成为“非人”并失去了原有的欢乐。而人形貌的美丑也属于物中的一种,只有打破美丑之间的绝对界限,忘记形体的差异,才能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自由,成为“有德”之人。

《逍遥游》中庄子就以大鹏和蜩的故事告诉我们,不管是形体大或者小,都是不逍遥的,因為都“有所待”。真正的逍遥之人是至人、神人、圣人,他们才真正有着生命的自由。庄子追寻的是精神上的自由:“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养生主》)“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德充符》)野鸡宁愿在自由的野外挨饥渴,也不愿被圈养在牢笼中;小猪爱母亲,并不是爱她的外貌,而是爱“使其形者也”。“使其形者”是比“形”更要紧的东西,就形体而言,死去的母亲和活着时比较并没有什么差异,但是神态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使其形者”指的就是德,要忘形体、忘贵贱、忘生死、忘是非,后才能成为有德之人,并皈依于“道”。

庄子笔下的人物除了内美外美的神人、圣人外,也有不少外丑内美的人物存在,他们也与神人、圣人一样活得逍遥自适,在精神上皈依于“道”。在《德充符》中,选择德就意味着忘记或者放弃形体,兀者王骀能做到死生无变于己,对他来说,丢掉一只脚就像丢掉一块泥巴一样,他专注的是内心,这就是“游心乎德之和”。接着,庄子又用常季的追问和仲尼之口回答了王骀的“德”是什么。王骀抛开“形”的遮蔽,做到心静如水,找到了真实的自己,这就是“唯止能止众止”。同样,申徒嘉的“游”于“形骸之内”、叔山无趾的“尊足者存”、哀骀它的“才全而德不形”都指出了内在之德带来的形忘。

庄子对人形貌上的破坏,不是专门为了刻画丑而写丑,而是以丑载道,呼唤对道的皈依。他是第一位正面描写丑的人,打破了以外美表现内美的历史传统,这是一次以形貌上的“破坏”追溯内在美的逆向尝试。

四、结语

《庄子》颠覆了美一统文坛的局面,并反驳了儒家要求尽善尽美的观点,认为外表的残缺并不妨碍精神的自由追求,过分追求完美会导致心灵的扭曲,美丑本质上并没有差别,精神合于大道才是真正的美。庄子的审丑观是无功利的,他强调的是“无用之用”,并在齐物观的基础上追求人的精神自由。当然,庄子最开始并不是为了专门去表现世间丑的事物而描写了大量具有代表性的散木、畸人形象,他是在丑的意象身上看到了比美更能传播“道”的生命力、表现力和张力。

① 庄子著、方勇译注:《庄子》,中华书局2010年版。(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 转引自赵东栓:《庄子丑怪艺术形象的美学开拓》,《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02年第7期,第4页。

③{4} 王洪岳:《美学审丑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页,第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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