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雀赋》成文时间及题材溯源研究
2015-06-11刘小凤
刘小凤
摘 要:曹植的《鹞雀赋》作为建安时期文人所创俗赋的代表,其通俗的语言形式、讽刺的内涵意蕴对中古时期文学、语言的研究均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但目前还没有学者对该赋进行过系统的探讨。根据《舆地碑记目》中关于该赋的碑文记载,考该赋成文于黄初三年二月。其题材来源于《诗经》、《焦氏易林》、汉乐府等,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并不低于士人阶层的雅文学。
关键词:《鹞雀赋》 曹植 俗赋 俗文学
曹植是建安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但其創作并不仅限于士大夫的雅文学圈子,在通俗文学上亦有所创,主要体现在他为数不多的俗赋上。对其赋的研究,多数学者仅把视点放在《洛神赋》等抒情小赋上,对《鹞雀赋》一类俗赋却没有给予足够重视,这并不意味着其价值就低于前者。马积高先生曾评曰:“此赋当据民间寓言写成,语言全是口语,非常生动形象,完全摆脱了文人赋的窠臼……后来唐代的俗赋,完全与之一脉相承。”①钱锺书先生亦道:“植之词赋,《洛神》最著,虽有善言,尚是追逐宋玉车后尘,未若此篇之开生面而破余地也。”②程章灿先生亦评:“以调侃语气,游戏笔墨,再现了建安时代通脱诙谐的风度。”③从这些评价中,可见其价值不容忽视,且尚待进一步研究。
《鹞雀赋》是曹植仅存的两篇俗赋之一④,具备完整的寓言故事性和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该赋除第二三句外,其余均为四言,通过对话和叙述相结合的行文方式,以通俗的语言描述了“鹞欲取雀”,雀与之进行生死搏斗的故事:“鹞欲取雀,雀言:‘雀微贱,身体些小,肌肉瘩瘦,所得益少。君欲相啖,实不足饱。鹞曰:‘三日不食,略思死鼠。今日相得,宁复置汝!雀回道:‘性命至重,雀鼠贪生。君得一食,我命是倾。鹞稍犹豫,终要吃雀。雀跳入茂密枣树中躲藏,不停地跳动。鹞不能得,乃弃之而去。”之后二雀相逢,叙说脱险经过。前半节写雀鹞相辩相斗,体现雀的巧于言辞,后半节写二雀对话,既有脱险经过的夸耀,又有反省和劝勉,意趣通俗。该赋今已残缺,但生动地展示了鹞雀相斗的画面,虽没有传统赋的铺张技巧和华靡辞藻,却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高度和谐。历来学者对该赋的研究,都只是一带而过,有关该赋的成文时间、题材溯源、雅俗之分等仍需深入探讨。
一、关于成文时间的探究
曹植《鹞雀赋》的成文时间在现存史料中没有明确记载。今存明文记载的是宋人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卷二中一段关于该赋的碑文,载曰:“《鹞雀赋》在枝江县杨内翰宅,系草书。前有隋大业皇帝序云:陈思王,魏宗室子也。云:黄初三年二月记。”⑤单凭碑文上的“黄初三年二月记”并不足以证明该赋的成文时间,必须结合黄初三年前后曹植的生平状况加以佐证才更妥切,论及此便不得不涉及曹植黄初年间获罪的经过。关于曹植黄初年间获罪事件,不少学者都认同“两次获罪说”,但俞绍初先生以曹植黄初年间的获罪情况为切入点,结合相关史料及曹植作品的分析解读,澄清了曹植在黄初年间只获罪一次的事实。⑥俞先生指出《责躬诗》中,“反旋在国”其实是指曹植自黄初二年获罪被贬安乡侯后经邺城辗转最终返回初就国的鄄城,并不是所谓的于黄初三年曹植改封鄄城后再次获罪返国,其依据就是《责躬诗》中有关治罪程序的自述,及其与曹植所写《九愁赋》《盘石篇》《泰山梁甫行》中沿途所见的契合,而自黄初二年七月曹植由安乡侯改封鄄城侯后被送往邺城亦是根据《责躬诗》中的“茕茕仆夫,于彼冀方”,引李善注考证“冀方”实则邺城。据《魏志·文帝纪》,曹植于黄初三年四月立为鄄城王,故曹植必定在此前由邺城返回鄄城。俞先生又据曹植《朔风诗》中的“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推理出曹植大概于黄初二年冬季返回鄄城,一直到黄初三年四月曹植被封为鄄城王,曹植获罪事件才算终结。
简言之,曹植获罪的时间路线大致为:由黄初元年四月初就国的鄄城——黄初二年因王机污蔑、灌均希旨被逐临——从临返京途中被贬安乡侯待罪南宫——黄初二年七月改封鄄城侯被遣邺城——黄初二年冬季从邺城返回鄄城——黄初三年四月改封鄄城王。从这一经过看,曹植自黄初二年始获罪后,一直处于四处漂泊、生命受到威胁的时期,直到黄初二年冬季返回鄄城后才开始安定下来。再看《鹞雀赋》,文中雀作为弱者,时时受到鹞的生命威胁,最终虽脱离了危险,但仍心有余悸,故联系曹植于黄初年间获罪的实际情况,两者或许有所关联。因此曹植写该赋极可能发生在其返回鄄城,环境相对安定后,但又碍于曹丕的高压不能明述事情经过,就只好借用民间通俗文学的形式以抒怀。由此再看《舆地碑记目》的碑文记载,《鹞雀赋》成文于黄初三年二月与曹植的行历非常吻合,其说相当可信。
曹植于建安二十五年在曹丕继位掌权杀了其至交丁仪、丁后曾写过《野田黄雀行》,此诗通过黄雀投罗的比喻,抒写朋友遭难而无力援救的愤慨,由此可见曹植常借描写动物来影射现实。再看曹植的《蝙蝠赋》《离徼雁赋》《蝉赋》,三赋虽难考作年,但据其思想内容都为曹植失意之作,《蝙蝠赋》讽斥蝙蝠丑类,《离徼雁赋》讲述大雁逃脱徼矢后终又被猎人捕获的悲剧,《蝉赋》刻画了心性高洁仍难免性命之忧的蝉形象。这三首赋均借动物来讽喻现实,与《鹞雀赋》当属同期,投射到现实也颇符合曹植此间的遭遇。
二、关于题材来源问题的研究
在论述题材来源问题前,《鹞雀赋》与《神乌赋》的关系需要梳理。1993年3月江苏省东海县尹湾村发掘出六座汉墓,出土大批木牍竹简。《神乌赋》是其中一篇比较完整的文学作品,裘锡圭先生考证其为一篇创作于约西汉后期的佚赋,作者是一个层次较低的知识分子,且是在民间口头文学的强烈影响下创作此赋的。⑦《神乌赋》的出土,将俗赋的历史提前至西汉,引起人们对汉赋尤其是俗赋的重视,这是该赋独特的文学地位。它描写了禽鸟相斗及其生死诀别的寓言故事,前半段写神乌与盗乌相争斗,后半段写受伤的雌乌与雄乌的诀别,真挚动人,揭露了现实生活中以强凌弱的劣行。虽赋文多处引用《诗经》《论语》《孝经》《淮南子》,很明显受儒家思想影响,但语言朴拙无华,寓言色彩浓厚,在文体上属于汉代俗赋。在《神乌赋》出土后,学者多将《神乌赋》《鹞雀赋》及敦煌遗书《燕子赋》联系起来进行研究。赵逵夫先生在此基础上,还对汉代至魏晋南北朝的拟人故事俗赋进行钩沉,将原本从西汉末《神乌赋》、三国时《鹞雀赋》到唐时《燕子赋》数百年间不能联结的俗赋线索进行勾勒。⑧值得注意的是,《神乌赋》和《鹞雀赋》虽然属于俗赋,但都出于文人之手,已不同于唐时《燕子赋》属于纯粹的民间赋。谭家健先生认为“尹湾汉简的发现,足证曹植正是从《神乌赋》和《易林》得到素材而加以发展的……曹植喜欢民间文学,可能与《神乌赋》之类俗赋有过接触”⑨。谭先生的说法其实有待商榷。
裘锡圭先生考究《神乌赋》作者是一个层次较低的知识分子,尹湾汉墓墓主系东海郡功曹吏,谭先生也推论作者应该是与墓主地位相近的下级官吏。而作为地位卑贱的小吏,他的创作尤其是《神乌赋》一类俗赋流传至后世的现实性是不大可能的。伏俊琏先生认为,“依常理而言,(《神乌赋》)如此成熟的叙事作品,在当时不应该绝无仅有。《汉书·艺文志》收录汉赋一千零四篇,班固《两都赋序》说:‘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馀篇。那么不在中秘所藏,未被进御之赋,数量更是可观。今所存完整者,包括非奏御以及成帝之后的赋作,不过百篇左右,湮没数量之多可以想见。《全唐文》中单以赋名篇的作品就要一千六百多篇,所存者似乎不少,但二十多篇敦煌赋还不在其内。以此理推测,汉代的《神乌赋》不应一枝独秀。”⑩按此,“《鹞雀赋》直接取素材于《神乌赋》”一说仍有待考量,可以肯定的是《神乌赋》《鹞雀赋》都有共同的民间素材渊源,但并不是因为《神乌赋》早于《鹞雀赋》就能推断《鹞雀赋》直接取材于《神乌赋》,按伏氏说,许多未被官府记载的民间文学数量应该不少于记录在册的文学数量,可见《鹞雀赋》极有可能取材于成文的民间文学作品或仍然流传于世的口头文学。
另从曹植所处的士大夫阶层来看,虽身处思想变动的建安时期,文人们在文学上对经世致用的追求已经削弱,但是汉代经学思想仍占有一席之地,探究《鹞雀赋》的创作溯源不能不顾及到这一点。故《鹞雀赋》的题材来源须从正统文学和民间文学两方面来阐述。
1.正统说 钱锺书先生曾指出:“陈王植《鹞雀赋》,按游戏之作,不为华缛,而尽致达情,笔意已似《敦煌掇琐》之四《燕子赋》矣。雀获释后,公姬相语,自夸:‘赖我翻捷,体素便附云云,大类《孟子·离娄》中齐人往来骄其妻妾行径,启后世小说中调侃法门。”{11}从中可以看出,《孟子·离娄》中齐人骄妻故事的诙谐性可能对曹植的创作有所启发。该故事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文章诙谐幽默,耐人寻味,通过生动的寓言故事,辛辣地讽刺那种不顾礼义廉耻,以卑鄙手段追求富贵利达的人。虽《鹞雀赋》中的情节与齐人骄妻的情节、语体并无类似之处,但《孟子》中该类散文的调侃手法对于自幼熟读经书的曹植而言未尝不是一个特别的启发。
在语言、句式、情节上相贴近的当为《诗经·豳风》中的《鸱》,该诗描写的是母鸟在鸱抓去它的幼鸟之后,为了防御再次侵害,不辞辛劳忙于修补巢窝的故事。其与《鹞雀赋》的明显区别就是后者为对话体,而《鸱》只是母鸟自我内心的独白,并不是对话模式。《鸱》全篇除个别句子外基本用四言,体例与拟人故事俗赋很类似。因此《鹞雀赋》最初的故事模板和拟人情节很可能就直接来源于《鸱》,除此,不应忽略的还有该赋对于《诗经》讽谏功能的继承。“雀微贱,身体些小,肌肉瘠瘦,所得盖少。君欲相啖,实不足饱”,不单单是对鹞雀之间的大小之较,更可能是对当时社会各阶层力量对比悬殊的反映,进一步则可能就是讽谏黄初年间自身遭受迫害之事。待“二雀相逢”后,雀自诉经过:“仍叙本末,辛苦相语。向者近出,为鹞所捕。赖我翻捷,体素便附。说我辨语,千条万句。欺恐舍长,令儿大怖”,讽刺性更为浓厚。曹植在《前录自序》中曾直吐了他欲倾慕效法“诗三百”的想法,“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与雅颂争流可也”。从中可以看出《诗经》对于曹植文学创作的极大影响,由此《鹞雀赋》受《诗经》等正统文学影响也是情理之中。
2.民间说 曹植“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一句直述了其接受民间文学的创作理论,而《鹞雀赋》则是他在学习民间文学上的创作实践。曹道衡先生曾说:“我曾疑《汉志》所列杂赋,不限于文学作品,近读《焦氏易林》,颇疑曹植《鹞雀赋》《野田黄雀行》,其故事情节汉时已具。”{12}西汉焦延寿所作的《焦氏易林》收录了四千多首四言韵文,书中有大量鸟类争巢、相斗的描写。如《明夷》卦:“鹤盗我珠,逃于东都。鹄怒追求,郭氏之墟。不见踪迹,反为祸灾”;《益》卦之《萃》:“雀行求粒,误入罟域。赖仁君子,复脱归室”;《豫》卦之《晋》:“鹊巢柳树,鸠夺其处。任力薄往,天命不佑”均是鸟雀之争的故事;《大有》卦之《萃》:“雀行求食,出门见鹞,颠蹶上下,几无所处”已具备曹植《鹞雀赋》的基本框架。焦氏将禽鸟人格化、故事化并暗喻《易》理,很可能也是在民间寓言基础上提炼而成。《易林》属于通俗性解《易》读物,无疑对当时民间作家和文人都会产生影响,喜爱民间文学的曹植极有可能受其启发。
刘跃进先生曾说:“曹植的创作以鸟兽作比喻……不像是率意为之,而是有意借鉴当时的民间文学创作。”他认为曹植的《野田黄雀行》与汉乐府《乌生》《枯魚过河泣》等有着相近的艺术构思。{13}而《鹞雀赋》中亦有雀,故说《鹞雀赋》同样受汉乐府影响亦不为过。汉乐府作为汉代民间文学的真正代表,所采素材皆自民间,其中有些寓言诗,借动物之悲痛抒发人情之哀伤,如《雉子斑》《乌生八九子》《枯鱼过河泣》皆言简意赅,讽刺色彩浓厚。曹植的诗大半是乐府歌辞,均现实性很强,如作于黄初年间获罪被逐临,自道可悲处境的《泰山梁甫行》,描写战乱中流亡百姓的《门有万里客行》,反映京洛纨绔子弟奢侈生活的《名都篇》等。故深受汉乐府影响的曹植,其《鹞雀赋》的题材来源于像《雉子斑》《乌生八九子》等以动物为叙述主题的汉乐府亦有道理。
三、关于雅俗之“分”的探讨
对曹植的《鹞雀赋》这首俗赋进行分析后应该避免一个误区,那就是认为曹植或者其他人创作的俗赋与正统文学中的雅赋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概念。其实,两者虽有区别,但并不是风马牛不相及,更无优劣之分,俗赋是较雅赋而言的相对概念。一般认为,雅赋多出于文士之手,流行于社会上层,而俗赋虽亦有文人创作,但因多带有民间色彩,多传播于社会下层,两者都属于赋体文学,再来看一下赋的缘起,马积高先生对赋的形成途径进行了三种探讨,分别是楚歌、诸子问答体和游士的说辞以及《诗》三百篇。{14}在这其中都可以看出赋的缘起就和民间文化有所沾溉:荀子的《赋篇》袭用隐语的形式,有类今之谜语,其与俗文化之沾溉自不待言,宋玉之赋亦是,其《风赋》将自然之风分为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因此来满足楚王之虚荣,字里行间弥漫着戏谑。可以说赋在萌芽之初就深受俳优、隐语等俗文化因素的影响,从早期的形态来看,实则也多了“俗”之色彩,只是自汉以后,赋才逐渐去俗趋雅,随着汉初藩国文学和宫廷文学的相继繁荣,原本具有民间俗味的赋逐渐从民间走进宫廷,日渐贵族化、高雅化
了。从俗赋的发展史上看,这又是一个俗赋逐渐被边缘化的过程,从民间文学到宫廷文学,深处社会上层的文学侍从对赋的雅化、贵族化起到了重要作用。毋庸讳言,在整个汉魏六朝时期,雅赋毕竟是赋体文学的主流,但俗赋作为另一种潜流始终没有中断。伏俊琏先生认为俗赋在逐渐贵族化的同时,民间俗赋仍然在发展,并且影响着文人赋的创作,从而形成了赋的“雅”“俗”两条线索,由于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始终是“士”的中心任务,加之士人整体上对俗赋的排斥,因此俗赋要么大量佚失,要么附着于其他文体以求得一些生存的余地。{15}
而俗赋又何以终究得以流传而没有佚失呢?其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文学创作者心中都有一种潜藏的对俗文学的审美需求,他们并不只甘于在所谓的雅文学中耕耘着那受限的田地,对于有广阔天地和丰富色彩的民间文学他们并不是置之不理或给予轻视,而是在内心有一种学习、模拟、超越的渴求。侯立兵先生对此做出了阐释:“对于典范地位已经确立的赋作进行模拟,不管模拟之作的实际效果怎样,模拟者本身很少有不希冀超越前人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观察,汉魏六朝赋体文学模拟现象的另一个原因就在于赋家们炫学逞才的心理。在模拟典范中超越前人,同时也超越自我,从而在创作中获得满足感和价值感,这就是赋作模拟现象频繁发生的不竭心理动力。另一个心理动因是试图弥补前人在体裁或艺术上的缺失和不足,力图弥补前人之憾。”{16}侯先生从心理学对此进行解释是不无道理的。曹植虽处在个性解放的时期,但从小受古文经学和儒家思想的浸染仍然离不了对五经之一《诗经》的学习,但另一方面,骨子里对张扬自我个性的追求,对超越前修先贤的欲望,对优秀民间文学的肯定使得他有了创作《鹞雀赋》的动力,由此也就不难解释一些创作了大量雅赋的作家,还会在“不经意间”写作俗赋:王褒以《洞箫赋》闻名,此赋乃描写音乐的名赋,深覆典雅,然其《僮约》又堪称俗赋中的名作;就连蔡邕这样的正统文人,一方面攻击鸿都门学,另一方面却也写起了《短人赋》这样的通俗之作。因此俗赋在两汉应该是较为普遍的,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文人们不愿把他们对俗赋的真正态度摆到台面上,当然也多因俗赋的民间色彩不合封建统治者的庄重威严,故俗赋大量流失也是一个政治原因。因此赋体文学虽以雅赋为主流,但俗赋的地位亦不可忽视,尤其是其与俗文化的关系值得关注。谭家健先生曾列举唐宋元明清时期的禽鸟争斗故事{17},诸如唐代郗昂的《鹬蚌相持赋》、卢照邻的《穷鱼赋》、北宋梅尧臣的《灵乌后赋》,甚至还有明代谢的同名之作《鹞雀赋》等,虽各有差异,但足可见《鹞雀赋》一类俗赋对后世叙事文学的影响,因此在雅俗之分问题上应该给予辩证看待。
建安时期既是政治变动的动荡时代,又是文学转变的关键时期。与充当宫廷玩物的两汉文学而言,建安时期的文人已大不同实为“俳优畜之”、皇帝弄臣的汉代文人,除了特别正式的场合,他们已不再把文学当成歌功颂德、点缀升平的娱乐应诏之作,文的自觉和人的觉醒成为这一时期的特征,为了追求文学包容博大的艺术价值,民间文学自然也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以口语体作赋,《鹞雀赋》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从“夫街谈巷议,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诸语看,他学习民间文学的确是发自内心、自觉的追求。这亦表明,曹植不仅仅局限在士大夫阶层,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还有着浓郁的下层文化的成分。另一方面,由于《鹞雀赋》中吸收了大量独具特色的民间口语词,反映了当时口语的真实面貌,为汉语词汇史研究提供了鲜活的语料;任玉函曾专门对《鹞雀赋》中重要的文字和词语做了校理疏证{18},许菊芳也在讨论俗赋在中古汉语词汇史研究中的价值时涉及到了《鹞雀赋》的语料价值{19}。因此对曹植《鹞雀赋》的重视,无疑对进一步展示曹植甚至整个建安文学、语言的全貌有着重要意义。
①{14} 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5页,第46页。
②{11} 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678页,第1678页。
③ 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6页。
④ 本文《鹞雀赋》文本出自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02页;曹植另一篇俗赋为《蝙蝠赋》,今仅存部分句段。
⑤ (宋)王象之:《輿地碑记目》,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43页。程章灿亦引该文,其引“黄初二年二月记”当为传抄讹误,应为“黄初三年二年二月记”,载《石学与赋学——以唐宋元石刻中的赋为例》,收入《辞赋文学论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29页,转引自伏俊琏:《俗赋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64页。
⑥ 俞绍初:《曹植黄初间获罪问题新探》,《国学研究》(第二十五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82页。
⑦ 裘锡圭:《〈神乌赋〉初探》,《文物》1997年第1期,第57页。
⑧ 赵逵夫:《汉晋拟人故事赋钩沉》,《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3期。
⑨{17} 谭家健:《神乌赋源流漫论》,《中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2期,第11页,第14-16页。
⑩{12} 伏俊琏:《俗赋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61页,第264页。
{13} 刘跃进:《曹植创作“情兼雅怨”说略》,《光明日报》2006年1月27日,第8版。
{15} 伏俊琏:《敦煌俗赋的文学史意义》,《中州学刊》2002年第2期,第55页。
{16} 侯立兵:《汉魏六朝赋多维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7页。
{18} 任玉函:《〈鹞雀赋〉语词新疏》,《求索》2013年第9期。
{19} 许菊芳:《论俗赋在中古汉语词汇史研究中的价值》,《古汉语研究》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