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屈从与幸福

2015-06-11周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荒诞生存幸福

周璇

摘 要:凯尔泰斯·伊姆雷是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代表作《无命运的人生》描述了“二战”期间一个十四岁的弱小者在集中营里的苟且生活,主人公久尔吉的生存态度令人深省,尽显荒诞意味。本文试图通过分析《无命运的人生》中人物的屈从之举与幸福之感,见出生存即屈从、荒诞而幸福的凯尔泰斯式的生存哲学,并以此反观奥斯维辛给人的生存观念和价值带来的极大伤害。

关键词:生存 屈从 荒诞 幸福 生存哲学

1929年11月9日,凯尔泰斯·伊姆雷降生在匈牙利布达佩斯一个犹太裔的普通市民家庭中。1944年,十四岁的凯尔泰斯在上班途中被拦截投入到德国纳粹设在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继续辗转于布痕瓦尔德、蔡茨集中营,直到1945年被苏军解放。《无命运的人生》便是以此段人生经历为蓝本,讲述了主人公柯韦什·久尔吉在一年的集中营生活中的思想历程,以一个脆弱个体对野蛮暴政的另类生存态度揭示了人类的堕落和沉沦,以及由此带来的存在之思。

一、生存即屈从

“在世界上有一种痛楚和一种彻底的屈从,我们只有通过凯尔泰斯的眼睛才可以看到。”{1}屈从总会伴随着一种切肤的痛楚,在《无命运的人生》中无论是弱小的久尔吉,还是整个犹太群体都无一例外地屈从于纳粹下的秩序、自我身份的丧失及种族的无命运。

1.屈从于秩序 秩序是奥斯维辛所要强化的首要内容,当警察把犹太人带到海关办事处等待命令时,尽管每个人都有很多疑问,但始终没人敢直接违抗警察的安排。队伍在马路上行进时久尔吉放弃逃跑机会,“因为我找不到开溜的其他理由”“诚实还是在我心里占了上风”,大部分人在下意识里都绝对服从官僚机器。整个犹太群体在面临纳粹暗藏的灭绝计划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反抗,他们因着自己的信仰而忍受一切上帝给予的苦难考验,并且“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有经验的老人都承认,不管德国人对犹太人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德国人本质上是清洁、诚实的人,喜欢秩序、准确性和工作,如果别人也具有这些特点的话,同样也会得到他们尊敬的”{2}。犹太群体出于对德国人某一方面品质的形而上认识,也导致了他们认可并效仿这种品质,“主张理智的言语、标准的行为以及在政府面前得体的表现”。久尔吉“在周围的这些德国军人身上,看不到丝毫慌乱或惊恐的神情……这种蔑视一切的镇定、这种不可侵犯的样子一下子让我更深刻地了解了国内人们谈起德国人时那种普遍的敬意”。德国军人代表的这些秩序、规范、纪律深深地刻在久尔吉的心里,在后来的集中营生活中情况越来越恶劣时,“以至于我已跟不上我面前、我周遭、甚至我自身的许多变化了……我的观点是,暂时当一个好囚犯就足够了……”如何当好一个囚犯?屈从一切秩序,前往毒氣室还是劳动营听从医生的,洗浴时间、衣服号码听从安排发放,搬运货物听从监工的,集中营的一切都讲求秩序。在久尔吉看来,这是利益所在,也是环境要求,更是生活使然,队伍排列得整齐划一,人数也对得上号,点名的时间就能短一点儿,干活干得卖力,就能避免挨打。“一定的生活方式准则、一定的示范性,也可以说是美德,显然在哪儿都不如偏偏在囚禁中那么重要。”

2.屈从于身份 小说中的久尔吉既不懂犹太语言,也不信仰犹太教,完全不熟悉犹太人的生活习俗,但他又不能否认自己的犹太血统。面对普通的匈牙利人和正统的犹太教徒,久尔吉都没有一种真正的归属感,他无法进行自我的选择,主体身份难以确认。对别人而言,他只是一个应被嫌弃歧视的异类,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他不能“自然而然”地明确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在我的一生中,可能从未有过那么一瞬间能让我感觉到这一生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久尔吉想做一个普通的匈牙利人,但前襟上却戴着一颗黄色六角星,他承认自己的犹太血统,却被“芬兰人”(在集中营里,人们对正统犹太教徒的称呼)唾弃自己不会犹太语,更不懂犹太教。“他们看着我,就好像看到的是空气,或者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我试着说话,想让他们注意到我,结果全都白搭。”当个体的身份成为一种虚无,人的生存也导向了虚无,意义不再是生存所追求的终极所在,生存沦为仅求活着的简单生理行为。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提出“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并自述说“我的意思是,人是首先存在着,有过各种遭遇,在世界上活动,然后才确定自己”{3}。久尔吉在世上因遭遇而显示出自我的存在,但这种存在并不是一种真正的存在,因为“并没有一个设定人类本性的上帝。人不仅仅是他自己所构想的人,还是他投入存在之后,自己所愿意成为的人”。小说中久尔吉的身份并不是他自愿的选择,因而他只凭借屈从的身份获得了生存,依旧没有实现真正的存在。

3.屈从于无命运 “对我来说——作为一个犹太人——首先就要接受这个种族一次又一次遭遇的道德挑战。大屠杀无疑创造了一种文化,这种文化的目标必定是通过心灵之旅来弥补不可能弥补的生活现实——达到精神上的净化。”凯尔泰斯对犹太种族的命运遭遇有着很清晰的认知,他笔下的久尔吉以一个孩童的眼光去观察奥斯维辛的生活,嗅到了荒诞幸福存在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身陷于犹太种族的集体无命运之中。

凯尔泰斯在另一部作品《船夫日记》中也表达了自己对无命运的阐述:“我将什么称作命运呢?当然是悲剧的可能性。然而外部的决定,那耻辱的烙印将我们的生命挤压进了特定的极权主义的一个处境中,一种无能为力之中,使这种可能成为虚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将强加给我们的决定当成一种事实自始至终地生活在其中,而不是生活在我们自己的(相对的)自由所带来的必然性中,我便称之为无命运。”面对纳粹极权设定的处境,犹太群体的生存空间被完全挤压,他们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只能屈从于强加的无命运。同时还以上帝特选子民的身份进行自我要求和约束,劳约什叔叔曾经对久尔吉说过他们种族的人民“应该顺从地、以牺牲者的忍耐精神来接受”,也就是接受这些所有的苦难和驱逐,因为那是上帝对于他们过去罪行的惩罚,正因为如此,他们只能期望从上帝那里得到宽恕。“而他则期望,我们在此之前,在这艰难的处境中,我们大家能够站稳脚跟,站在那个他为我们制定的地方,量力而行。”因而“劳动时、队伍行进中或者在点名的队列里,到处都能看到他们有节奏地前后摇摆着,喃喃地念着那永不枯竭的祷告词,就像在偿还某种永远清偿不了的债务似的”。

二、荒诞而幸福

集中营是久尔吉开始社会化的地方,在这里他学会了如何屈从生存、如何在非人的环境下去感受幸福,可以说被教化过的久尔吉必须依靠集中营的机制才能生活下去,一旦将之抽离,他便失去了规引和方向。既然永远不可能彻底地逃离,他便要学着自欺苟活,接受这样的无命运,并从荒诞中感受幸福。

1.苟活是幸福 “自欺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它是人的存在的所有谋划的直接而永恒的威胁,是因为意识在它的存在中永远包含有‘自欺的危险。”在意味着直接而永恒威胁的集中营里,久尔吉以屈从为第一守则生存了下来,这种仅为生存而生存的苟活甚至让他尝到了幸福的滋味。也许是出于一个孩童的心态和眼光,他的懵懂稚嫩总能屏蔽掉些许黑暗和恐怖,在被送往集中营的路上,“他们自始至终都以非常周到、褒奖的甚至可以说是尊敬的方式对待我们这些就要上路的人,我觉得,这些丰盛的食品可能也算是一种奖励吧”。即使到达集中营他的眼里也依旧有美好的景象,“外面的黎明凉爽而又清香,广阔的原野上弥漫着灰色的雾霭,突然,就像是响起一声号角,一束锐利而又尖细的红色光线从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射来了,我明白:我看到了日出。很美,也很有意思”。当一个人的欲求降到最低,幸福其实就变得很简单了,“今天给的,全部要吃掉,因为你不知道,明天人家还会不会给你”。当面包从每顿半只变为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只时,久尔吉会感到自己曾经幸福;每天下班后到晚点名之前那一个小时,营地里气氛热闹放松,它是久尔吉最盼望和喜欢的一段时间;此外,在集中营里久尔吉也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柠檬邦迪对他如父兄般的关怀,常常喜欢唱着他喜爱的一首匈牙利歌曲,教会久尔吉信念或者信仰在集中营的重要性。囚犯们从囚服上的Ungar(犹太人)解读出Unschulding(无辜者)聊以自慰,“人们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能够带给人温暖、予人力量的情感,至少每当他们在说起和听到这个笑话时所发出的那种始终如一的笑声,以及随后出现的那种始终如一的因带着苦涩的微笑在欣赏某种东西而变得很温柔的脸部表情(有些像我们在倾听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或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时一样)都证明了这一点”。

2.无命运是幸福 战争结束后,史泰依奈和弗莱施曼两位邻居大叔劝久尔吉忘掉那些恐怖的事情,但他指出发生过的事情是已经发生过的,终归不能够命令自己的记忆把它们忘掉。“若有自由便无命运,若有命运便无自由”,即使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人们起码还是能够选择生或死,既然有选择的自由,那就没有命定可言,即无命运。对久尔吉来说,在这种无命运里能够保证选择的自由也是一种幸福,因而他痛快地接受了过往的一切,不愿意让自己此前所走过的整个人生道路通通失去意义。

久尔吉就是这样一个反荒诞的英雄,正如希腊神话中受到诸神惩罚的西西弗,眼睁睁望着石头在瞬间滚落山下的世界,又得重新推上山巅,不停地重复、继续。而在存在主义大师加缪看来,这种重复和继续本来就是一种反抗,更是一种别人难以体会的幸福,“西西弗却以否认诸神和推举岩石这一至高无上的忠诚来诲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主子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亦非微不足道……应当

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4}。因此不难理解久尔吉“在痛苦的间隙中,也有过某种与幸福相似的东西”,他依旧能感受到友情,看得见美丽的自然景色,满足于饥饿时闻到一阵萝卜汤的香气……可以说,久尔吉正视着屈从求存的人生,超越荒诞的无命运,他也和西西弗一样是幸福的。最终西西弗“在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在他渐渐潜入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推的石头更坚强”{5}。而久尔吉在无命运的人生中也清晰地触到了他的幸福,“我已经知道,幸福如同某种绕不开的陷阱似的正窥伺着

我……是的,下次,如果人家再问我的话,我应当给他们讲讲这一点,讲讲集中营里的幸福”。

久尔吉在如此荒诞的无命运之中,不控诉、不抗

辩,而是屈从于秩序、身份和无命运,坦然接受一切并从中感受幸福,这种凯尔泰斯式的生存哲学正如西西弗平静地推着石头走向无尽的苦难,这种无言的执拗才是最震撼人心的。“没有什么荒谬是我们不能够自然地生活于其中的。”{6}荒诞是必然的,既然注定无法逃离,那就泰然处之。

但这种生存的智慧是生命被挤压在一个极其狭隘的空间时才得以迸发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领略此时的悲壮,凯尔泰斯在这个极度有限的题材范围内,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的写作,而没有丝毫的改变,更能突出这个高强度体验给人的心灵带来的冲击,与此同时更能引人深思奥斯维辛对人类的伤害,以及它所代表的极权主义的虚妄与恐怖。

{1} [匈]凯尔泰斯·伊姆雷:《英国旗》,余泽民译,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封底。

{2} [匈]凯尔泰斯·伊姆雷:《无命运的人生》,许衍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页。

{3} [法]让-保尔·萨特:《萨特自述》,黄忠晶、黄巍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7页。

{4}{5}{6}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页,第218页,第119页。

参考文献:

[1] [匈]凯尔泰斯·伊姆雷.奥斯维辛中隐藏的怜悯——与德国作家阿德尔伯特·雷伊夫对话[J].李震译.转引自外国文艺,2003(1).

[2] 张秀章,解灵芝选编.萨特哲思录[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猜你喜欢

荒诞生存幸福
浅析当下国内类型电影的现状及对策
在劳动中获得
金承志:人生要“荒诞”,生活得找乐
为了“幸福”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