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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秩序的法外之徒:女人为何爱浪子

2015-06-10

齐鲁周刊 2015年19期
关键词:凯鲁亚克浪子

女性对浪子的迷恋源于对时间秩序的恐惧。

杜拉斯的《情人》中有一句特别流行的话:“对我而言,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一直不太理解这句话中所体现出的某种庄严感。在我看来,衰老是女人永恒的天敌。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病重不见君王,怕的就是衰老的容颜呈现在男人面前。

“老”是生命过程中最为普通、也最不可抗拒的体验。判断一个人的衰老,医学角度有诸多复杂的指标,但这无助于阐述更为复杂的生命体验。在我们的文化体系中,衰老意味着生命可能性的衰减,意味着英雄气短、美人迟暮。

烟火红尘常常能以最直观的方式决定衰老的坐标系,这一点,对女人尤其重要。一个柴米油盐、世界安稳的女人,也有可能憔悴、臃肿,但她们通常不会被认为是老的,因为至少看起来,她们幸福,幸福的女人通常不会被用衰老来进行价值判断。

女人的幸福,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一种圆满、安定、没有匮乏感的状态。她们的时间感在幸福的状态中,缓慢悠长: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不过,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这并不是一种完全自主的状态,就目前而言,她们的幸福感仍旧取决于男人,取决于经济地位。

单纯地从经济角度解释女人对老的恐惧,多少显得有些刻薄无情。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着庞杂的诗词典故阐述女人的时间感主要源于对男性的思慕或唯恐失去,比如: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些百转千回的词章为女人的焦虑感、怨妇感涂抹上了一层诗意,这是一种文化霸权,是男性支配女人的文化工具。

我有一枚女性朋友,每当谈起两性关系,她总喜欢用这样的句式来表达:你们男人……,这种怨妇式的表达,其核心意义在于宣告女性的忠贞与男人的负心。

虽然男性在面对白头吟、长门赋、断肠词之类的哀怨吟咏时可能承担一定的道德与心理压力,但男人依然爱读、爱写关于女人面对时间之无力感的篇章,就如淫邪小说热衷于淫娃荡妇对男人身体和器官的渴望,而那些伤春、宫怨、思边诗词中的妇女,则永远在表达女性情感对男性的渴求,尤其在女人青春美貌尚在的短暂时期,男性的缺席才是更具表现价值的悲剧元素,时间的不可逆性使这种悲哀显得百转千回,断肠蚀骨。

虽然人类社会经历了妇女解放、女权运动等种种观念洗礼,衰老对女人的威慑竟丝毫没有减弱。现代科技打造的驻颜之法,或许大大延长了女人具有性吸引力的时期,也让女人在各种美容神话中疲于奔命,换取一些脆弱的满足和快乐。

男人当然也怕老,“现代男人,站着理亏,躺着肾亏”,他们怕的事情也很多,怕将军肚、怕秃顶、怕前列腺出毛病……然而,男性的时间紧迫感只要放在家国命题中就可以说得理直气壮,诸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类的感慨才像大丈夫所言,“春宵一刻值千金”就显得很“娘”。

时间在男人的情爱观中,经常是没有性感意味的,当男人想表达这种性感的时候,就得伪装成女人,比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比如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他们用时间这个武器,驯服了女人。他们是时间中的“浪子”,对女人而言,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女人天生爱“浪子”,我的一位女性朋友,才高八斗,艳冠群芳,在她还将继续书写几十年的情史中,浪子甚至是小混混是其中的主角。她恨那些以温良好人面孔出现在她面前的追求者,“恨不得杀死他们。”

即便是那些温顺如水的姑娘,也会在自己内心角落里,为那些肆意浪费时间与爱情的“浪子”留一席之地,即便她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

浪子是一枚浪漫主义下的蛋,具有天才般摄人心魄的魅力。在凯鲁亚克和巴勒斯的著作《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一书中,那些肆无忌惮的浪子们在酗酒、偷窃、搞基、策划自杀和犯罪、无端地“从鸡尾酒杯上咬下一大块玻璃嚼得粉碎,和水吞下”的同时,总在阅读福克纳,谈论詹姆斯·乔伊斯,因马塞尔·卡尔内的《雾码头》而眼眶湿润……

德国狂飙突进运动时,那一帮天才浪子的玩法也与垮掉一派有着相通的举止:在魏玛,举行的还有一次天才酒宴。刚一开始,所有的酒杯就被扔向窗外,几个肮脏的烟灰缸被人从邻近的一个旧坟丘里挖出,用作高脚杯;在斯图加特,人们突发奇想,要去宫廷。突然间所有的裁缝必须立刻赶来,没日没夜地缝制宫廷服装……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凯鲁亚克的名言被他们大声宣告出来:我们不要变成老人,我们要永远年轻美丽,永远调情和做爱。

叛逆、性感和浪漫,在女人眼中,浪子是时间秩序的法外之徒,他们,且只有他们有权忘记人会衰老这一现实,永远专注于身体和情爱。

他们是永不长大的彼得潘,所有的成人秩序在他们的世界全部失效,这种忽视一切庸常世俗的举止,对女人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男权社会的种种苟且和无趣被全部消解掉,她们可以玩一种具备无限可能性的爱恋游戏。《五十度灰》这些CULT片之所以流行,就是因为它给予了女人一种超越庸常的精神冒险。

浪子说,如果人永不老去,家庭这玩意儿还需要存在么?平淡是福的理想还这么诱人么?虽然这是一个荒诞而无解的问题。或者将问题换一个形式,如果生存环境没有进化到可以让人活到八十岁,如果四十岁就已经是我们的大限(民国时期,钱玄同发狂言说四十岁以上的人活着无益,徒费粮食,应该统统枪毙。到了他年过四十时,鲁迅作诗讽刺: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那么我们是否可能少些谎言和顾忌,稍微大胆地追求一些心所向往的东西?

长寿的诅咒之一是人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活在老年的威慑下,中产阶级式的家庭生活便产生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想到将来年老时的安乐,现在的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文明带来的普遍长寿造就了一个以苟且为主要精神形态的世界,用以寄托爱情、牺牲、永恒等浪漫诉求的“文化浪子”恰说明了超越价值的尴尬存在。

如果每一个男性都像中产阶级文化所塑造的那样精致、优雅、节制,这个世界上的爱情还有书写的必要吗?幽怨和痴情还那么有诗意么?从某种程度上说,浪子对女性的吸引说明了女性心理对仍居强势的所谓“第一性”的冷淡与失望。“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处处得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喜欢我,但这让我感到耻辱。”我的朋友这样说。

不得不承认的是,女人的终极价值仍被认为属于男性世界,不然,日本漫画中对男人不感兴趣的未婚女子就不会被讥为“干物”——像鱼干一样没有水分的女子;“败犬”也不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回归世俗的婚姻家庭仍是她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种现实叠加上年轻时的肆无忌惮,显得更为悲凉。

其实浪子何曾改变女人?在女人的设想中,她们与浪子的故事,在经历无数浪漫与耻辱后,仍然会迎来一个俗套的结局。她们最终不想与浪子共同毁灭,最想看到的仍是“一见杨过误终生”的杨过从此为情所困、饱受相思之苦。

现代人的生存结构已经使婚姻变成与经济相绑定的乏味存在,女性在其中的退路比男性少得多,压力不仅来自伦理的刻板标准,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女性的时间需要由男性来赋予意义这一貌似浪漫的传统,对女性的窥视与判断也将沿这一轨迹继续下去。

而浪子的消亡,实际上从那一代嬉皮士们穿起西装,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时,就已经开始了。所以,你能够看到,凯鲁亚克和切格瓦拉的残躯被洗去征尘,进入橱窗,成为一代文化偶像,乔治奥威尔的《1984》流行的一塌糊涂。

中产是社会的稳定器,这个阶层有着稳固的审美情趣,他们反对怪异、反对反常,反对一切具有超越性的价值观。而当怪异的东西真正出现时,他们又会将其塑造为一种时尚,以保持其对流行的触觉。这从一个层面说明,如今,社会同质化的程度已令人窒息,世界如此虚伪和荒凉,凯鲁亚克没有料到,奥威尔也没有料到。

(丁爱波,《齐鲁周刊》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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