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达与愁思的天然调和
2015-06-10卢如华
卢如华
摘要:李白抒写了颇多表现忧愁苦闷的诗篇,不遇、羁旅、离别、家室、感时、代拟之类,愁思情真意切,折射出诗人真实的生命状态。其人其诗给人以乐观豪迈、青云自致之感,乃缘于时代精神、个人人格及宗教信仰天然调和所得的中和美。
關键词:李白 旷达 愁思 调和
引言
李白乐观豪迈、青云自致的谪仙形象深入人心,但李诗集中贯穿着一条愁思线索。在《李太白全集》[1]中检索,“愁”字使用了141次,“忧”字41次。此类语汇高频率出现,反映着诗人情绪宣泄的倾向性,折射其真实的生命状态。
一、愁思百结的诗歌意蕴
李诗愁思首先表现为不遇之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诗仙以“帝师”为职场目标,向往谢安、管仲“天开青云器”(《赠清漳明府侄》),体现了盛唐豪迈自任的时代精神。虽未以科举进阶,却终未放弃入世理想。他一面苦苦追求,一面深深失望,于是生发出千古愁思。《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记录的蜀中生活,王夫之《唐诗评选》评:“全不添入情事,只拈死不遇二字,愈死愈活。”“不遇”确系理解该诗的钥匙。“彷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未作仲宣诗,先流贾生涕。”(《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怀才不遇使诗人愁思百转、莫可名状。受召为翰林供奉是诗人最接近于政治成功又功亏一篑的传奇。“初奉紫泥诏”,终求“赐金放还”,荣耀与失落,成为后半生难以磨灭的记忆,深刻影响后期的思想与创作。《游敬亭寄崔侍御》则表达“壮士不可轻,相期在云阁”的壮志与对朝廷的眷恋,《出自蓟北门行》既表达立功报国的豪情,又传递功业未成、看破世事、苦闷不平的情思。遇赦还江夏作长篇《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生遭际交织着家国命运,表达了怀才不遇的愤懑和难以排遣的忧国忧民之思。晚岁《独坐敬亭山》意境寂寥幽远,孤寂情怀从淡淡文字间流出,遗世独立的风神千载后穿越时空如在目前。
羁旅乡愁是李白愁思形态之二。形单影只,漂泊不定,倘值秋声,又复夜深,欲诉无人,怎不愁苦不堪、顿惊倦旅?且思归不得、老病缠身,其浓郁愁情,便是乐观豪迈的诗仙,亦做向壁之叹。他漂泊一生,背井离乡,漫游复倦游,羁旅乡愁浓得化不开。他认同衣锦还乡,“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越中览古》)峨眉山月象征着故乡:“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峨眉山月半轮秋,……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沈德潜《唐诗别裁》认为末句“君”指“峨眉山月”,独具慧眼。诗仙对生活多年的蜀中充满故土之思、家国之情。《静夜思》是最著盛名的思乡曲,月亮与“故乡”相连,月亮指引着故乡。“百千旅情,虽说明却不说尽。”(沈德潜《唐诗别裁》)给每位有他乡体验的受众留下情感迁移的空间,引发千秋后代意识与潜意识层面的共鸣与回响。随着年岁增长,曾让诗人陶醉的自然美景经常引发愁思,似乎触目成愁。《夜泊黄山闻殷十四吴吟》前段描绘友人吴吟之美妙动听,旋即转为羁旅之思;《清溪行》原本描绘清溪之美,却引发漂泊无依的悒郁;《宿清溪主人》由夜景写到羁旅,结以“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游秋浦白笴陂二首》写雪后月夜美景,却以“故乡不可见,肠断正西看”作结;在宣城见杜鹃花开,便想到蜀中子规鸟,乡情油然而生,作《宣城见杜鹃花》;《望木爪山》中“客心自酸楚,况对木爪山”,主旨全落一“客”字。
诗仙亦自伤别离,李白的离别诗比重很大,“计有160首可作离别诗来考察。这个数字约占全部作品1050首的15.5%。”[2]李白有太多离情体验,离别之思贯穿一生。惜取友情,唯恐身边朋友从此身如飘蓬。《送友人》用“孤蓬、浮云、落日、班马”等意象,构成送别友人的经典画面。《灞陵行送别》在无花古树、伤心春草、落日浮云的场景下将愁绪推到极致:“正当今夕断肠处,黄鹂愁绝不忍听。”《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无一字言及离愁别恨,但分明浸透了对孟夫子的留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以关注同情凝成,音韵和美流转,语言通俗明净,意境深沉幽远。
李白虽素以天下自任,但对亲人的记挂同样流淌诗中。“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寄东鲁二稚子》系看到吴地蚕桑农事,联系个人仕途失意,深感有负寄居东鲁的儿女而作,表现其舐犊情深的一面,毫无矫饰。《万愤词投魏郎中》抒发含冤受屈、极度复杂的悲愤情怀,盼望救援,兼及对妻子儿女的侠骨柔情。其不少诗作表达与许、宗二氏爱意柔情。《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坦陈嗜酒贪杯,用“太常妻”典委婉致歉。《别内赴征三首》等诗设身处地地表达长期奔波在外、对妻子亏欠良多的歉意。从璘获罪,与诗人共患难的宗氏夫人让诗人心情极为复杂,作《在浔阳非所寄内》,感觉前途未卜,更忧虑给宗氏带来的打击,诗人心情阴郁,他揣度夫人必以泪洗目:“闻难知恸哭,行啼入府中”,可叹“哀声那可闻”。
诗仙个人期望极高,理想却难以实现,剧烈反差使他倍感压力。时光蹉跎,光阴飞逝,人生易老,青春不再,功名未立,外感于物,乃化为己愁。“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岁月染白鬓发,报国无门,前方是怎样一个世界,诗人徒存忧叹。《春归终南山松龛旧隐》等诗篇表达对时光流逝的忧虑;《荆州贼乱临洞庭湖言怀作》的愁思是因感慨时事、时局而引起;《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则从孩提时代对月夜的美好记忆写到蟾蜍食月,阴精沦惑,兴寄深微,政治寓意相当深刻。
此外是代拟言愁,其诗虽不直接言及己愁,但愁思实为诗人所感悟。诗人对女性充满同情,男女两情相悦又象征君臣相得。分两类:一为宫怨。《宫中行乐词》表现了“冶乐”主题,但欢乐如此短暂、无常,既是同情宫廷弱者,又是自况自惋。《长门怨二首》咏陈皇后事,前篇写景未见人物,景中之情充满字间,怨女形象呼之欲出;后篇先写景次叙人,着重抒情,以我观物,物我交融。前者以愁作结,后者以愁发端。《玉阶怨》《长信宫》等诗,怨女涉及嫔妃、宫女、女官、歌舞妓等,诗人揭示其命运“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亦是诗人亲历。另一类写离妇弃妇。《白头吟》以嬉戏锦水的双鸳鸯起兴,通过耐人寻味的想象和比喻,生动表现被弃女的悲愤。《杨叛儿》“君”、“妾”鱼水相合,寄寓君臣相合。而男女长相阻隔则象征诗人政治上的不得意。《长干行》(其一)以商人妇的离愁别恨为歌咏对象,少女自叙两小无猜的青春往事,表白“常存抱柱信”的忠贞,但命运却让她独上“望夫台”,以“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作结,有李白自相类比的影子。
二、旷世愁思的文化渊源
诗仙乃旷世奇才,其愁思既可称旷世独出,又不失其渊源。“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丹纳认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3]李白长期驻留巴蜀、荆湘、江浙、皖南,受南方文化熏陶,文学创作上承屈宋悲情诗赋的创作模式,下启北宋范仲淹“忧乐”情怀之先声。
屈原本贵族宗亲,关心民瘼、忠君爱国,“九死其犹未悔”,行吟泽畔“上下而求索”,理想成空自沉于江。宋玉承屈原之从容辞令,“襄王好乐而爱赋,既美其才,而憎之屈原也。”(《襄阳耆旧记》)“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政治上同样难有建树。李白“屈宋长逝,无堪与言。”(《夏日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深沉之思,倾慕之意,溢于言表。李诗17首言及屈原,既高度评价离骚,又深切同情屈原,并常常自比屈原。当然,李白一面极力推崇屈原,一面否定屈原极端决绝的做法,“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行路难》其三)“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年名。”(《笑歌行》)李白身处盛唐,而屈宋身处王朝没落之际,时代精神已完全不同。在诗仙身上,庙堂责任与实现路径呈现多元化态势。
钟嵘《诗品·序》云:“好诗是‘生命不谐的结果。”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潮》中说:“忧愁意识普遍地存在于中国艺术中,决定了中国诗词的特种基调”。诗仙以其卓越的创作印证了这些文学理论。
三、愁思调和的圣手
李白是世界范围内声誉传播极广的诗人,受众对其诗作往往形成旷达自适、豪情四射的认知定势,其“谪仙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即使言及其愁思,亦认为“是一种强音盛调的愁,是一种豪愁。”[4]“有一股浩然之气充溢其间,李白的愁是‘万古愁”。[5]究其原因,应是其人格特质、人生经历、处世哲学、时代精神等综合作用的结果。特立独行的人格气质、睿智的宗教信仰,成为其排遣愁思的路径与出口。浓烈愁思适时为正面情绪和力量所中和,使其成为愁思调和的圣手。他融道家之隐逸、儒家之冷静、佛家之禅理于一体,一面愁思情真意切,一面给人以乐观豪迈、青云自致之感。即使晚年经历流放劫难,依然坚持“予非怀沙客,但美采菱曲”(《春滞沅湘有怀山中》)。故而其愁思境界阔达,气格豪迈,快人快语,毫无滞碍,了无拘束,处江湖之远而心忧天下。屈宋笔下惨淡的湖山水月与秋色秋声,诗仙既能拈手用来表达愁情,又常常成为寄托,成就“世人皆欲杀”的恶劣环境之外的一抹亮色。
结语
李白一生奔波,收获微茫,亲朋凋零,老无所依。其诗愁思内容广博、寄寓深厚,寻求生命意义的悲怆凄凉充溢诗行。从发展线索看,渐老渐浓;表现技巧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受众在感受诗仙永不绝望、永不妥协的豪情之余,应能体察调和在豪情之中的忧愁悲悯,体察诗仙无限怅惘与豪放激情同在、旷达乐观与浓郁愁思并存的独特的抒情模式,此盖诗仙的赤子之心、赤诚之情。
参考文献
[1](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日)松浦友久.李白诗歌抒情艺术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法)丹纳.艺术哲学[M].曾令先,李群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4]张振谦,张海沙.豪愁国愁和己愁 诗仙诗圣与诗囚——比较李白、杜甫、孟郊诗中的“愁”[J].贵州社会科学,2006(1).
[5]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欣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