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礼赞
2015-06-09王玉佩
王玉佩
思风发于胸臆,友情笃于道合。我和结联相处已二十多年了。今年六月,他把编选诗作出版的想法告诉了我,集子取名为《时光渡口》,我极力赞成。他当场就把编选的事交给了我,我也义不容辞地承担下来。在七八月间暑热最长的那段日子里,将书稿编选毕。结联让我写点文字,我也欣然应允。但写点什么呢?由此想起艾略特的诗论以及他对诗歌的分类及评价方法。他认为以诗歌的材料进行分类更有价值。比如:意象、行为、思想或灵感的结晶、事件、瞬间的情感体验,以及景色中的自然万物等,都是诗材。只要把材料相同的诗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看此材料是否得到充分运用就一切了然。诗人所用的材料越可靠,构成了诗的形体和灵魂,诗越有客观意义,也就越有价值。这与《易经》中“圣人立象以尽意”颇为相似。从艾略特对诗歌的分类论述,再看查结联的《时光渡口》,全集分为哲理诗、颂诗、爱情诗、乡村诗及散文诗五辑,共有诗作211首,散文诗43篇。所有作品,“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文心雕龙·神思》),体现了诗人的睿智和仁者的情怀。他所使用的材料尽管有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高山之林、江河之韵,以及人间世事,但仔细看来,只有两个字:生命,并由此阐发生命的哲思、生命的质量及生命的延续,都贯穿了礼赞生命这一艺术灵魂线。
一
以诗情演哲理,以哲理融诗情。中国历代的玄言诗、步虚诗、禅门诗、道学诗以及箴铭诗等,皆属于哲理诗的范畴,但大都意在说理,读者不十分钟爱。究其原因,是哲理与诗心缺乏有机的契合。查结联注重以诗情演哲理、以哲理融诗情,所以,他的哲理诗写得戛戛独造,不落窠臼。在收入本集的哲理诗中,结联面对大千世界,以人的高级生命俯瞰自然界一切生命体——从植物到动物,进行拟人化、个性化的演绎,来开掘厚重的思想,演哲理、融诗情,礼赞生命的神奇。
“洁白的嘴唇/吐出缕缕思念……”(《百合花》),“雪粒试图掩盖/这惨不忍睹的怆凉……几丝幽绿的苔藓/竭力想突出厚厚的雪层/为树们增添些许温暖”(《树》),看起来写的是植物,实际上是融哲理于诗情,昭示了人类的情感,蕴含了人的哲思,这是对植物生命的深情礼赞。而对动物生命的探索,更能体现这一生命领域的生存哲学,那就是以伤害同类或异类来求得自身的生存,“不屈的顽强/使你高昂的头颅/昭示永恒的美丽/因为美丽/你放倒生命”(《眼镜蛇》)。但是,生命世界是多样的,也正因为有这些同类相残、异类搏杀、适者生存、强者庞大,才保持了生物界的平衡和人类的生存环境,而人类也从动植物的生存技巧中知小而谋强,发现了本体的优劣,从而更加完善了生命哲学。
以生物界为诗材,来创作体现生命哲思的诗歌好像容易些,而以自然、物质世界无生命体来创作蕴含生命哲思的诗作,并非易事。但结联是个对艺术高峰勇于攀登的人,越是难度大,他越要迎着困难上,以使自己的作品达到更高的境界。《时光渡口》中有关这类诗作,以“灵芬画意养诗情”的深厚功底及“云物传神水写生”的妙笔,将人和物进行链接,挟生命而出情。“山峦依据钢铁似的法则/构筑起钢铁似的苑囿栅栏/于是诞生了绳似的山间小道/升腾袅袅炊烟的青灰屋脊/于是有了油菜花拂动的金黄/稻麦汹涌的层层叠叠波浪/于是牛背驮负起牧笛款款的優雅/哞哞声声播扬生灵的顽强……岁月演绎山峦沉甸的价值/山峦永存 山魂永存不朽”(《山峦》)。由山峦及人,一个无生命的物体——石头幻化出有生命的灵魂,令人回味无穷。这是以有形物体为诗材,而对无形的物体,要赋予生命的哲思,那就要扩展遐想的空间,亦即“关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方能写出高质量的诗作。
查结联对此处理得可谓游刃有余。“霞光镀亮你/夜色包裹你/你自徐来你自徐去/而你拂去的/只是空空的行囊/你所携带的/只有高高低低的叹息”(《江风》)。这就是作者以特有的敏感,捕捉适宜于表达思维情感的事物,融情入景,剪裁烹炼,注重理趣的涵泳,哲理与诗心相互契合,无痕有味,观相无相,将无形的事物转化为生动的艺术形象,以此来礼赞生命之伟大。
二
黑格尔曾经说过,如果缺少贯穿一个时代的精神,一切都将失去支撑。如果用这个意思来解释什么是生命的质量,就可以理解为是崇高精神的聚合体。中国古人的说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人生在实践的历程中把生命进行拓展和创造,使它成为一个高质量生命的结晶体。所以说,生命的本质在于创造,生命的质量在于凝聚。《搁浅的船》以生命的质量为诗材,多角度地描绘生命在实践中的创造过程。诗人在艺术地表现生命质量的创造和凝聚,不是生命现象的刻板记录,而是以精神染色,浃化生命才情,用生命的神韵、生命的顽强、生命的情调,将万物点化成盎然生机,以激励人心。
怡情泉写韵,悦性鸟能言,这就是生命神韵的写照。但没有自然就没有生命,也不可能有生命的神韵。中国古代三大哲学传统儒、道、墨,都是致力于把握人和自然的合一。天人相融发灵性,妙笔含情物色新,生命的神韵就在其中了。查结联的睿智,是由空灵画意的山川滋养的,他的生命精神,亦在山水间勃发跃动,以此来描绘生命的神韵。“仿佛清亮的山泉/婉转缠绵山间/细妹子又在唤她阿哥了/那泉飞溅山坳那边/引来阿哥林啸般的急切……山峦汹涌火辣辣的情愫/森林延绵不尽”(《山歌》)。作者尽情描绘了一幅饱孕生命神韵的精美绝伦的画图。
生命之所以有如此迷人的神韵,是因为它们的坚韧与顽强。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体,都在生生不息地轮回,而在这轮回过程中,都遭遇到意想不到的灾难,有时甚至是灭顶之灾,但它们都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代代延续。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这是一种坚韧的精神,这是一种超常的毅力,哪怕是一株不知名的小草,若是探究它的祖宗,至少也有数万年。生命的这种顽强精神,从古颂扬至今。情酣千峰绿,意古一江曜。诗人就被生命的这种顽强感动着、震撼着,并且颂扬着、赞美着。“面对千年葱郁的森林,在高高的危岩,你显示着比石头更为沉甸的高大。你俯视一切,并以黄山清幽微风所赋予的温情和气派,有所抗拒,又有所温驯。你深信黄山的伟岸与广博,故而你从未倒仆,从未畏缩。高山所有的奥秘都被你戳破,茂叶不能覆盖你裸露的躯体所勃发的赤裸的激情……存在一天,矗立一天,是你不屈而顽强的信念”(《黄山松》)。艺术创作,就是以自然之身心投向自然的怀抱,更将宇宙的奥妙摄入一己的灵台。这种对生物拟人化的颂扬,无疑倾注了诗人的情感。当然,艺术家的理想,除了将大自然的范型转变作艺术家的意匠外,把对人的顽强精神的讴歌,同样作为创作的宗旨。《时光渡口》中,描写动物界、植物界的诗篇,无不涵盖人的换位情感,而写到人的生命顽强时,更是激越澎湃,感人至深。“我说,您/和您骨头里的伤口/真该去看看那些石头/它们的灵性之光/将映照当年子弹的尖啸/点燃您蛰伏已久的激情/石头遮蔽下的泥土/深植英雄之根系/高耸顶天立地八面威风的神采/崇高如山岳/气派似湖海/永留一幅令人震颤的剪影/光耀古中华千千万万的/黑色瞳仁”(《真该去看看那些石头》);“他们的血色浪花/拍打无以穷尽的愿望岛屿/年年岁岁从未间歇/永不风化的精神/成为顽强的籽粒/落地生根”(《话说英雄》)。这里所描写的,是作为生命主体的人,随着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行,一层层向上提升生命的顽强精神,去不断追求更高的境界、更完善的人格。
但生命的顽强并非生命没有情调。无论动植物的生命,都充满了普遍生命流淌的绚丽多彩、变化多端、创造不息的河流,并以此昭示:天地之美寄于生命,生命之美形于情调,“人们脱尽了冬装/于悄然不觉间/女人们开始展示魅力四溢的形体/那些久违的植物/一夜间从地底探出张望的脸/树的枝头仍不舍弃重复/再次吐蕾绽芽”(《春天的本质》)。这便是一幅生命情调的美丽画图。这也足以说明,一切艺术,当然也含诗歌,都是从体贴生命伟大之处得来的。所以说,诗人把体味生命的情调发挥到了极致。他把一己的生命关注到整个人世间,以己立而立人、己达而达人的最高情调,俯视万物生灵,巍巍的大山、苍茫的林海、奔腾的江河、浩瀚的湖海,以及它們所孕育抚养的不绝的生命体的各色情调,都在催发着人的超凡思维。心气的高傲、理想的卓越、道德的完善、品格的高洁、精神的雄健,都能成为他描绘生命情调的范畴,于是他歌之舞之、悲之喜之、哭之笑之。“于是,我走向沙漠。于是,我结识了那么多既会抒发情愫又会嚎叫的流浪的太阳和月亮——我们一起走向沙漠……缤纷的思绪滋长了旅行者的疲惫,在沙漠沉静的律动中旅行者终于成为永恒的思想者。若干年后也许会生长出一棵古怪的纺锤树,后来的旅行者也许能在这棵树底下想起些什么。”(《沙漠旅行》)这也是人生旅途的一种瑰意琦行、超拔绝俗、苦其心志、坚忍纯笃的情调。但情调并非都像一枝花,有笑言有欢乐也有辛酸和悲怆,更多的是留给人的无限遐思。就像《搁浅的船》,“那惊心动魄的搏斗/那胜利者的兴奋/那只要经历过一次/就永远不能忘却的苦难”。
三
“诗的功能在做生命之梦”——歌德如是说。但没有生命的延续,也就没有了诗的功能。而爱情,就是生命延续的序幕。青山绿水共为邻萌生的爱情,月影花摇,两心相印,山盟海誓,纯朴高洁。所以,查结联的爱情诗写的别有风味。收在本集的爱情诗,可以说是诗人对生命延续的探索、思考和赞颂。植物的延续有借助风的传送、蜂的媒介和自身遗传机制的奇特;动物对生命的延续已经有爱情的因素,但大都躲避不了强悍的占有;唯有人的生命延续以爱情来奠基,上下五千年,延绵不断。而爱情又是曲折的,由此也带来了生命延续的困惑、曲折与磨难。发生在诗人的故乡、被称为中国爱情千古绝唱的《孔雀东南飞》,就是曲折爱情的写照。中国的儒家文化重人文、重秩序、重教化,以道德为核心;道家文化重自然、重自由、重个体生命。儒道互补构成了中国文化的支撑体系,这是中国文化的伟大。但也不可否认,由此而派生的封建婚姻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爱情,影响了生命延续的质量,所以文学家和诗人才创作出无数凄美的爱情故事和诗篇,以此来表达对忠贞爱情的颂扬和对美满婚姻的向往及启迪。直到今日,封建婚姻的阴霾还没根绝,仍在和与时俱进的婚恋观博弈,但这已经无法与爱情时尚流行色抗衡了。本集所收的爱情诗,就有上述文化现象的底蕴。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所绽放的爱情之花,绚丽多彩,但能否结果却是另一回事。“将手伸向你/什么也没握住/我适才的那团火热/也不知去了何处/那两束金黄的丝带呢……/我的灵魂/也因这猝不及防的打击/龟缩到谁也关注不到的角落/什么也没握住/可随这轻轻一握/那么多设计精心的蓝图/就已无踪无影”(《适才那静静的一瞬》)。这就是曲折爱情的瞬间写照,这就是无论在都市豪华的居室,还是在乡村兀立雪野的小屋,所演绎的爱情悲喜剧,生命的延续也由此显得曲折多变。
但青年男女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从来就没停止过。一首首诗词,一篇篇美文,一段段誓言,是对爱情的向往,是对爱情的陶醉,是对美满结合的心声,是对幸福生活的颂歌,其中也有对爱情悲剧的追悔和无奈。也许“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才是对生命延续的最好诠释。“不要再眺望了/那只是一个神话/一个耗费了你所有真诚和热情的/虚无缥缈的梦幻/在你身后/闪烁着两束炽热的目光/它们的热切/会使你冰冷的心脏/重新活泼地跳动/会使你凝固的血液/再次浪潮般汹涌”(《望夫石》)。
新的爱情观由此结束了望夫的年代,可以自由地寻觅爱侣,演绎着曲折和美丽。“翘立着兔耳般的机警/我并非明察秋毫之眼/紧盯那扇绿色门柄/于空气的悄然中/我等待那绝妙的细微声响”(《夜待》);“真希望你的窗玻/被秋风狠狠地击碎/让我有一个秋天/有一个在你窗内停泊的/秋的丰硕”(《你的窗户》)。爱情从寻觅、等待,终于到了成熟的收获期。
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情感结成的婚姻,一旦成为事实,生命就得以延续。对新生命付出博大情怀之爱的,就是母亲。母爱,是人类最圣洁最深厚的情感。诗人对母爱的情真意切的精美颂扬,令人感动:“当我在母亲面前挺起比她还高出一个头颅的男子汉的身躯时,我多么希望她把信赖和生活的沉重,毫无顾忌地放上我的肩胛!”(《生日断想》)这是远方的儿子在深情地思念母亲,所揭示的,并非是作者一个人对母亲的爱,因为忠孝相连,家国一体,才能形成民族的美德。生命的延续,不仅仅是一个个的子代,而应是一个个高质量的子代群体,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否持久、健康和发展的关键,也是生命延续的普遍意义。
四
凡是生命都有根。查结联老家在农村,他是“带着村头那棵银杏树/苍老而真诚的祝福”,“一头挑着幸运/一头担着艰辛”(《故乡》)顺着羊肠小道离开家乡的。所以,作为出生在至今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曾被称为安徽的“首府首县”怀宁农村的诗人查结联,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田,家乡的畈,都留下他的足迹。乡村是他的根,成为他的诗材,从“农稳社稷,粮安天下”的宏观思索,倾注对乡村的热爱与关注之情。
这部集子所选的乡村诗中,结联用明快的笔触摇荡乡村生命的浓情,敷写心灵的蜜意,乡村的形象涌现出自然的纯美,诗的幻想渗透着人类青春时代的奔放热情,用活泼的精神观感外物,默察内心,令人感觉到山的亮色,水的秀色,花的艳色,树的绿色,日月的明媚,田野的多彩,荷塘的香洌,以及大气之温馨,鸟兽之恬怡,蛩鱼之游乐,少女之袅娜,儿童之真纯,来缀饰生命之美。“那长满栗树的葱茏的山岗/那散发苦艾气息和稻花香的田野/那袅袅娜娜的淡蓝炊烟/那缥缥缈缈的乡村小调……不时走向枕头走进梦中/枕巾常湿 心儿常湿”(《故乡》),“故乡潺潺的溪流/将细细密密的缕缕乡情/送到这里呈现眼前/母亲呼唤乳名的甜蜜……/常使记忆滚烫”(《乡情》)——这是对故乡的眷恋之情;“那是充满生机的季节/早春原野的嫩绿/都被我轻轻吹出笛管/你说:送给我吧/让我珍藏这片春色”(《那支柳笛》)——这是对故乡的热爱之情。
诗人以“为天地立心”的情怀,不但眷恋乡村、热爱乡村,而且更关注乡村。古今中外,无论哲学家、文学家,从不脱离现实,他们的著述都与现实息息相关。结联遵循的正是这一原则。他对乡村的关注不是理想主义的臆说,也不像某些文学艺术作品那样跟着时局的风向回避矛盾而歌舞升平,而是处处贴近生活。从乡村政治到乡村经济,从乡村风俗到乡村文化,从乡村旧观念束缚到新观念发展,从传统美德的发扬到新道德的萌生,乡土、乡音、乡情、乡亲、乡俗,等等,都是他关注的范畴。所以,他的乡村诗写得厚重而清新、亮丽而多彩,独具匠心而又无雕镂之痕,更没有无病呻吟的瑕疵。他在描绘饱经沧桑的农民形象时这样写:“你的脊背深深佝偻着/我真不敢相信/那就是我曾栖息的礁石/离开泥土太久远了/我感到已是一棵无根之萍/是你又让我进入泥土的醇厚”(《父亲从乡下来》);而对耕种的艰辛和收获的喜悦,又换了一种欢快的笔调:“积攒了一年的欢乐/连同昔日的苦闷/都爆响在/那向往已久的火花里/在春天和秋天叠印的田野/抛洒了热切的希冀/收获/和惊异一起/走进散发着香馨的农舍”(《除夕》);对描写乡村人的观念变化,又是一种喜悦的笔触:“黑娃和他的女人/大白天在村头并肩走着呢/村里后生们羡慕的眼光/滴溜溜在他们身上直转呢/老人们也不讲闲话/因为他们是城里人呢”(《黑娃带着女朋友回村了》)。高华朗畅,精义入神——这就是结联乡村诗的特色。
《时光渡口》多侧面、多角度地礼赞“世界永恒,生命永恒”,从而凝聚了人们对民族的敬仰、对国家的热爱。“立德不绝俗,则不能收其美声著厚实;执志不绝群,则不能臻成功铭弘勋”(《抱朴子》),这两句话,不但是结联,而且也是大多文学创作者努力的方向。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