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丹的诗(十首)
2015-06-09舒丹丹
舒丹丹
庭 院
去菜场的路上,总经过一座庭院
铁栅门虚掩着,野草安静地生长
我放下装满蔬果的菜篮
在石阶上坐下
仿佛一瞬间就从俗世中抽离
头顶的樟树像升腾的绿火焰
把我拢在它的宇宙之下
从栅栏间我打量路过的麻雀
从蒲桃花的轻柔里触到婴儿的呼吸
与黄昏的宁静一同洒落的
还有虫声,潮气
和闪烁的内心的光斑
多么好,这片草地,这个时辰
一种缓慢,纯粹
独属于我的一种好的孤独
或者丝毫不觉孤独——
我深陷在樟树的浓荫里
与一个看不见的声音独语,对白
一枝一叶,搭建一座云中的庭院
没有人知道这种虚构和专注
带给我怎样的意义
炉火和雪花
我喜欢炉火旁我们轻柔而漫长的交谈
你说出的每个词语都带着温度
和弯曲的弧线
火光捕捉着你的脸
我清楚地记得你的表情
像是身陷梦中,或一种深沉的幻觉
冬天已经过去,雪花依然不期而至
仿佛为了完成一种未竟的确认:
在自我的融化中,有些东西得以显现
我不忍告诉你,我更早地明了命运的难处
在秩序和内心之间,无论摧毁或重建
都有无可指责的理由
现在,炉火的余温还足以烤熟一只红薯
香气里我们拨弄着火石,但并不是为了吃它
太平洋畔,与海浪鸥鸟共度一个下午
面对大海尽可放弃言辞,
平静或激荡,都有海浪替你说出。
只需走进薄薄的潮水,加入到
那网一般倾覆的鸥声中,
立定,看细浪一遍遍安抚沙滩,
远处一只鲸鱼突然喷射水柱,
撕开海面柔软的蓝绸。
或者踢掉鞋子,当潮水收拢夕光,
与奔跑的影子追逐,
偶尔被贴地而生的海草或贝壳
轻轻扎一下,如同遭遇生活
暗藏的尖刺:一切都是馈赠。
仿佛听从一种神秘的自然教义,
巨大的美与安详将你俘获,
令你噤聲,失忆——
没有痛苦值得想起,也没有夙愿
需要许下。直到天空矮下来,
鸥鸟栖落又飞起,为你停留在
一个合适的高度。
疼
她在厨房水池边清理晚餐的鱼,
忽然走神,
想起他曾对她说
“即使最郁闷时,我也会给自己蒸条鱼”,
她曾被这句话里的豁达和孩子气逗笑。
但这条鱼的表情攫住了她——
它大张着嘴,白眼珠朝上翻,
一种对于结局的生动的惊惧和心有不甘,
甚至那被切成几截的身体,
也仿佛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像一股电流,那种疼痛
也瞬间击中了她。
对 话
头顶的乌云有确切的悲哀,
此刻,能允许我有片刻的软弱么?
——手扶着犁的人,不要向后看。
池塘太小,鱼儿太多,水草也太多,
它们用追逐情欲来驱赶寂寞。
——用雪见草拂你的眼目,清洗
你的灵魂,你比雪还白。
再精美的陶罐,也有阴影。
黄昏提前到来,世界何曾善待我?
——不要爱这混乱的世界,
抬头望天,倾听云雀的高歌。
雨中登山
进山时遇雨,雨衣裹紧寒意。
山径迂回,引我阅览一座山的内心。
竹节虫在竹叶上酣睡,蜜蜂醉倒在花心,
每一片叶子后,都可能藏着一个隐士。
在幽深的谷底,时光被天光挡在山外,
潭水沉静,极易惹人凝思,
这被遗忘的深渊,也有开阔的胸襟。
人心如草,忽然变得卑微,
不敢抬头细看石壁——
石壁上有人牧羊,有人吹笛,
有人捻须驻足遥望你。
一匹骏马驮着唐朝的白云翩翩而至,
翻过这座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累了,它就在山脚的驿站卸下雨水。
一场夜雨带来了什么
秋老虎猖狂数日后
一场夜雨把热得卷曲的叶子又撑开了
推开窗,空气已变得湿润
鸟声像树叶,落在自己的林子里
我隔着窗子,触摸世界的清凉
多好,夜晚黝黑的脊背后
晨曦仍会生长,岁月犹有安慰
我依然站在这里,为一个新鲜的早晨
刹那动容——如果我能忍着
不从一棵树想到另一棵树
又从另一棵树想到种种美好的虚无
如果我能稍稍按捺住
那几乎不能觉察的,正轻雾般
爬上玻璃窗的,某种微茫和飘忽
高速公路上一匹伏地而死的马
极力回想它的样子,它鬃毛的色泽,
它倒地而卧的姿势,
但是很难。它整个的存在像一团雾,
模糊,难以辨识。汽车箭一般驶过,
并未为它片刻停留。“它死了!”
这样的念头,比雾更确切。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草场静寂,
风声并未改变栅栏。
同伴们仍在低头吃草,或交耳轻语,
没有谁发现,马群中已少了一个;
而它卧在这里,再没有奔跑和嘶鸣,
身旁已奏响苍蝇的圣歌。
没有人知道,它是因衰老而气绝,
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
或是带着对未知的向往,
扬起双蹄,踏破尘土,
在跨出栅栏心神驰荡的一刻,
被突如其来的飞车掀翻在地?
像固有生活的厌倦者和僭越者,
它纵身一跃,脱离了它自己——
仿佛灵魂出窍,影子想要跨出躯体。
来不及说出最后的渴望
或悔恨,它闭上了它忧伤的眼,
安静得像是,一个代价。
暴雨将至
从连日的闷热就能预感暴雨将至,
但风云变幻之快还是令人吃惊。
刚才阳光还在悠悠踱步,
一瞬间,夜幕昏沉,
凌乱的雨脚,在木瓜树和冬青叶上
轮番跳跃——它在跳一出什么舞?
路灯,貌似无辜地暧昧着,灯影
随时插足树影。
墙角下,千万条潜流
像来历不明的悲哀,涌起,汇聚,
泥沙一样淤积。
低矮的灌木丛里,暗箭齐发。
当季节像心性一样无法信任,
还有什么可诉说的呢,
既然一声鸟鸣就能荡起一湖涟漪,
一场风暴就带来一个冬天。
生活从来不怕多演一出荒诞剧,
麻團,也非一日捏成。
悲哀,应该像尊严一样珍贵——
她慢慢揉碎,桌上未完成的半首诗。
神农山,或朝圣之旅
据说,春蝉为此山独有,白皮松也是,
如果盘旋于山顶的那只苍鹰也可以算上,
为什么只在此地——
细想,仿佛一种让人感念的
长久的执意。
山脊上,石阶枯瘦,草木
明亮而自足:鹅耳枥,壳斗科,蚂蚱腿子,
在相识之前,我先爱上了你们原始的气息。
山路如世路,我用发颤的脚步
练习一场漫长的朝圣。
坐下来,在通往紫金顶的山门前小憩,
蝉声交织风声,如一张缜密的网。
一个我,回望另一个我,
多么弱小,眼前这一脚,是踏进窄门,还是
遁入空门,似乎已不是信仰问题。
此去苍莽,有多少浓荫和光照需要领受,
才能像一棵树在悬崖上孤独地站定——
紫金顶上,我探问一棵白皮松的年龄,
但它以三千八百年的沉默,对我
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