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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之境(组诗)

2015-06-09阿成

安徽文学 2015年12期

阿成

简   单

我爱简单的事物

譬如白菜的白,天空的蓝,黄狗的黄

老牛会流泪,猪羊会被杀……

我爱简单的事物——

玉米是甜的,苦菜有苦味,稻谷有锋芒

泥鳅会从河的下游

散步到河的上游……

我爱简单的事物——

松树会落果,丝瓜会爬墙,月亮有圆缺

小小的蝌蚪

会变成蹦蹦跳跳的青蛙……

我爱简单的事物——

公鸡会打鸣,母鸡会下蛋,河水有涨落

黑黑的蚯蚓

会在泥土里穿针引线……

我爱简单的事物——

枯木会腐烂,蛇蝎会冬眠,粮食会归仓

动物植物没有江湖的凶险……

墓   床

要石头,不要棉花;

——冰冷的事物,在另一个世界

也许是暖。

要星空,不要屋宇;

——人世间的奢华与舒适

抵不过一行薄薄的清露。

要变幻莫测的四季;

——山冈上,会看到雨中的杜鹃,雪中的寒禽,

烈日下蓬勃的植物,秋风中半醉的霞光。

要一丛松林,半坡修竹,一片稻田的明镜;

要一行白鹭,半山鸟鸣,兀自开落的野花的墙篱……

要一年一次的亲人的探望;

——清明时节,身首异处的青草

在思念的刀刃上,流出浓浓的汁液……

中年之境

悠闲是好的,

宁静也是好的;

日升日落中,

逐渐放慢的步履是好的。

什么时候,学会了迟疑、荡漾,

学会了停住脚步,注视一朵花的摇曳,

聆听两只鸟的情话。

在凉薄的早晨,伸手触摸草叶上的露珠;

于盛夏的黄昏,把栖落枝叶间的玉兰误读为一只白鸽;

迷恋乡村、山水、植物和变化的物候;

喜爱布织的衣裳;

每天都要奔赴一条河流的邀约;

在深秋之夜,一个人去河滩看月亮……

减少交往,回归自我,不求完美;

胸无大志,无忧无喜,淡泊名利。

——年轻时,怀着一颗救世之心向往远方,

现在开始折返回归,

捡拾一路上遗落的风景……

所谓不惑,就是白天的块垒

在夜晚的梦中,悄悄的和解了;

所谓耳顺,就是面对中伤

仍以微笑相迎……

未竟之旅

一场下了一半的

欲言又止的雪……

天空,我不知道你怎么忍得住

这些洁白的洗礼?

就像一个人忍住了流了一半的泪

就像浓黑的云层,忍住了耀眼的闪电

和紧随其后的雷鸣……

雪花落下来。大片的雪花

飘荡在迷茫的空中

此时,它已不属于你。

在南方,它也不属于大地。

我看见那些等待的山峦、河流、村落

和草木植物,在雨中

变化着潮湿的毛发和肤色

——焦枯的事物,多么渴望

白色的覆盖……

但天空,说忍就忍住了

它用无情的突现的阳光,斩断了

天地万物的爱……

夏   至

茉莉谢了。夜色里,噗的一声

像一团白色的肉体

从枝头訇然滚落

我听到了花朵疼痛的声音。

客厅里,又一拨月季开了

仿佛为了填补米兰的空缺

自然和物候都是神奇的。

玉兰是静的,金银花爬上了邻居的墙壁

艾草的香气浓了,郊外

一丛丛不知名的花

依山傍水地开着……

像小时候一样,田野在季节的变化中

收拢自己,又打开自己:

油菜收割之后会有短暂的空白

接着,犁耙和耕牛来了,白亮的田水来了

大地的镜子会照出天空的空旷和白蓝

芒种收麦,端午栽秧,青青的禾苗,一行行

在母亲和老人的手中,填补了大地的空白

……

村子里,井水凉了一个新的盛夏

覆满青苔的井沿,站着那个逝去的童年

时光滞缓,木桶上上下下,进进出出

耳边是古老的木头和古老的井壁

来回磕碰的声音……

怀乡之诗

我写过的桃花在密林中落了

涧水把它送到远方

山冈上紫赤的杜鹃正随风翻滚、吐艳;

我写过的流水已被青草染色

它有碧玉的品質,亦有丝绸的身体

又软又硬的嘴唇,在峡谷中涨落

舔破了石头的盔甲,咬碎了古树的暗伤;

我写过的青山,一半崭新一半衰老

它们有和村庄一样顽强的定力

也有和夕阳一样落寞的心情

男男女女的青年外出打工了

一座千年古村就要被野花占领;

我写过的油菜,青葱翠绿,平凡朴素

它们匍匐在四月的田垄间,像熟悉或陌生的

乡亲

有恰到好处的亮色、弧度

太高则被狂风折断,太低则失去不多不少的

自尊;

我写过的古塔有三座,它们分布在横江两岸

既有明清的古老,也有现代的衰落

一座已坍塌过半,一座已失去右肩

另一座我想和它说说心事,它却摆动一头

纷乱的毛发和胡须……

在河边,你用清水润喉

于是拥有比水还要清的身体;

春天里,你和河水比温柔

河水有多长,你甩出的绿鞭子

就有多长……

你是软的,也是硬的——

在岸边,我看见你用青嫩的牙齿

把一块巨石啃噬:

草儿越长越高,石头越来越小

柔软的舌头,青色的汁液

不知不觉,把白色的巨石

咬碎了……

你的大嘴无所不能

吃堤坝,吃田埂,吃村道,吃脚印

吃门前的那一丛篱笆,吃村头庄尾的猪栏

牛舍

就连生产队的老屋,残垣断壁的祠堂

也被你吃了一半……

爷爷生前说:草会吃人哩。

你果然爬到了爷爷奶奶的坟上

一年一年,不消停,不撤退,春风吹又生

害得我们这些晚辈,清明祭祖

都要带上那把钝了口的草刀……

再写清明

这一天会失眠,会早起。

归乡的人,留守的人

都是寡言少语的人。

村道上,忽急忽缓的步履

踏碎了陈年或新生的鸟语。

阳光鲜嫩,黑黝黝的竹笋,握着拳头的山蕨

在暖风中飞扬;

拨开晨雾,鲜艳和翠绿

点染了四月的丹唇……

“美和死亡比邻而居。”

在這明媚的春天,你要带上祭品

和一颗蒙尘的心;

经过田畈、茶园、缓坡、山冈

经过青草、刺莓、野花、荆棘

青松之下,厚土之上

喊一声,乾坤朗朗

喊一声,天地无语;

相忘已久的亲人,他们又活了一次

他们没有衰老,没有消失

含笑立于时间的路口

等待我们的到来……

一年活过来一次……

亲人,你站在那里

满山火红的杜鹃

压迫淡漠了我

一年比一年的苍老……

大   寒

冰雪的语言。枯竭的漫游者。

声动乾坤的嚎叫……

河流之上,岚雾说出

物极必反的定律……

就像黑的极致是白,苦的极致是甜

戳破泥土那薄薄的纸张

背面就是最早到来的春天……

慢   庄

起伏的山峦是一座屏风

清凌的水库是另一座屏风

——坐在屏风后面的

是被山水宠爱着的人……

在这里,流水比春天慢

春天比古桥上的石头慢

石头比覆盖在它身上的青苔慢……

这里,草芽比三月快一点

花香比鸟鸣快一点

云朵比涧水快一点

涧水比这一幢那一幢的木屋快一点

前山后山,林木灌丛中

谨慎开着的白玉兰、黄腊梅、野山樱

比季节快一点……

暮   晚

一排排飞驶的杨树林。

它们的叶子落光了

树与树之间,露出了疤痕和缝隙。

树与树,清爽干净,简单趋同

像一排排裸体的士兵

默默在天空下伫立。

树林后面是萧索的田野

——空旷而干枯。青黄不接

再后面是隐藏在树丛中的

黑白的村落和袅袅的炊烟

——仿佛一千年也未曾改变……

日光落了,一条牛在薄暮中低头啃草

几只鸟雀在坷垃间跳来跳去

两个老人在田间劳作

——多么孱弱而坚韧

锄子底下生长的油菜

成为大地上的亮点

——一垄垄青葱嫩绿的油菜

在两个老人之间,硬生生地

把冬天撕开了一道裂口。

只一盏灯便够了

只一盏灯便够了。

我的身在那里

我的灵在那里

我的手在那里。

打开你的温暖,芳香,气息

打开属于我的时间

这是你为我设计的陷阱

曲折,幽暗,又妥帖

花瓣飘飞,荆棘丛生。

一个盲人,在雪中探寻

终又被白雪淹没……

只有植物才能重生

在曲折幽深的山谷中前行

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悉数开放。

陈旧的流水,在溪涧擦拭永恒的卵石

岸边黑色的山岩

在迷雾中岿然不动。

一谷的声音和嫩绿青红

复原了那个四月。

一番风雨,一番花事

走走停停

如缓慢行驶的绿皮火车

去年的春天,十年前的春天

一百年前的春天

潜伏在脚下。

没有看到去年夺路而逃的青蛇

没有看到那位垂暮的跛足老者

——他已埋在青青的山冈

只有植物才能重生

只有自然才能回归生命的原点

时间的单轨列车,只有前方,没有回程。

露天电影

在水杉高大幽暗的阴影里

一片人群和电光把我吸引。

时光的胶片,以倒带的方式

回溯童年和少年的村夜。

……幽闭时代引颈期盼的盛宴。

山海中,一条条木凳摆在晒场上

——像海滩上散落的小舟。

其上坐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和一村的男女老少。

小伙伴习惯站在银幕的后面

隔着乡邻的嘈杂和鼾声

看发怒的皇军,摔琴的松井

和无所不能的游击队长;

看浴火的王成,绣旗的江姐

看入侵的鬼子把墨绿的山峦当作八路的

地雷……

胶片的错误,颠倒和剪辑了

我们渴望或不渴望的人生……

跌宕的剧情里,爷爷奶奶退场了

前辈乡亲退场了

我的母亲也提前退场了。

睡梦中,空荡荡的稻场上

仍是震天的枪炮声、喊杀声……

在银幕的正面与背面

声色流动的光影里

我们和时光战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

胜负各半,荣辱各半。

当月色醒来,我们已白发苍苍。

不老的是树荫下的那片幕布

和那位在盼望中站立的放映员。

九华初雪

水汽笔墨,在天幕的生宣上

画了山峦的白头,悬崖的眉毛,

寺庙的鲜嫩,湖水的苍茫

不是为了一座山的苍老

而是为了一座山的奇绝……

山水课

神秘的大师。周遭

充斥着巨大、细小的事物。

流水把曦光带出了黑夜。

恰如峡谷中潮湿坚硬的石头,

有时,如溪涧无人知晓的落花。

那微微张开的、吐着雾气的大嘴

咀嚼、碾磨、消化着

粗糙而朴素的食物

——那扑面而来的光和色

然后,还原一个

比原来更妙的世界……

四月,在山谷中

我一遍一遍地温习

你送给我的课徒稿。

旧山河

那些山水、田园和草木

每日里,被露珠和鸟鸣充塞的晨昏

以及事无巨细的花鸟虫鱼……

浮世里,我不是我。

藉着夜色,仔细揭下白日里

低垂的腰膝,恰到好处的笑

——一件好看且好用的外衣

灯影下,审视它,却瞧不起它。

这一会,是撂在门外的一副

无人问津的皮囊……

我要收拾那些荒废已久的旧山河——

一间依山傍水的草屋,半亩丰歉由天的薄地

一群自由自在的流水,几只不老的鸡鸭

早晨,放牧几朵了无牵挂的白云

夜晚,邀约虫鸣和薄雾一屋居住

把稻米和平淡的日子在柴锅里煮白

炊烟向上,暮色迟疑,淡漠歲月

掷地有声……

复松寺

湖水的寓意是镜子。

松之翠,被夕烟寻找;

芦花飞白,

赭岸明亮了十一月的暮晚。

而庙宇是流动的光阴,

鲜艳的佛黄足以为证。

冽冽风中住着唐宋的盛衰,

听松针飘落,观湖水微澜。

荒废多时的化工厂继续荒废,

静静升腾的萌坑烟火继续升腾。

访常弘不遇,又何必再见。

我看见夕阳的寺前广场,年轻的居士

纵身跃上白色的面包车

用隆隆的发动机

砸碎了这个黄昏。

步   履

乍见时,我说出了“荒芜”。

这是一株树的颜色,也是一个园子的颜色。

在田园青绿的围困中,你呈现一种锈红。

秋风哗哗吹着已经的落叶和即将的落叶

没有伤感和寂寥,在寒冷到来之前

你必须收紧骨骼和身体。

——一只浴火的凤凰

忍痛拔掉自己的羽毛……

忆起春夏的热闹,花果的爱。

三月,到处是你的拥戴者

我是最倾心的那一个。

那么多杂沓的脚步和人流

那么多的蜜蜂、蝴蝶和闻香而来的昆虫

“我把满园的花朵看了十八遍”。

五月的果实压弯了树枝

梯子登高,竹篮列队

“不采摘就会腐烂。”

这是你生存的哲学,也是你

吐尽血肉的奉献。

此刻,大地清明,枝叶摇晃。

你两手空空,在秋风中沐浴

哗啦啦,一件件脱去华服,除去青葱的繁茂

在红土和炊烟之上

我看见你挺拔坚硬的身体

正以干净清爽的步履

平和坚定地翻过一季、一年。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