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验的丰富性及其“相对化”
2015-06-09李云雷
李云雷
1
我与小凡兄认识已有近十年了,我们最初相识是在酒场上,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向一个做酒的老总挑战,当然很快就喝醉了,但也因此与小凡兄成为了朋友。这么多年来,我们喝了不少次酒,每次都喝得很尽兴。尤其是有一年在德州开会,会后我要回冠县老家,小凡兄说也到我家去看看我老娘,那次他和谢欣老师跟我一起回了老家,让我颇为感动,当然我们喝得也很痛快。还有一次,小凡兄还在清华读“总裁班”,那天喝酒时小凡兄带了一本《说文解字》,我们都喝得不少,我让小凡兄将这本书送给我,并请他及当时在场的朋友都签了名,以为纪念,后来谈起此事,小凡兄竟然不记得送书的事情了,可见那天喝得确实很爽快,这本书现在我仍然珍藏着。
在喝酒时,我们谈的最多的当然是文学。小凡兄让我感到敬佩的是,他的工作如此忙碌,竟然能写出那么多作品,可见他是多么热爱文学,又是多么勤奋。而他写作的一个长处是人生阅历丰富,他对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各个层面都有深刻的了解,无论是城市生活还是乡村生活,无论是底层生活还是精英生活,他都可以深入其中的内在逻辑,可以说这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重要资源与财富。当不少作家还在为“深入生活”而苦恼时,杨小凡却已经向我们展示了生活的多姿多彩。在长篇小说《楼市》中,我们可以看到,从盖楼的打工者、包工头到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售楼小姐等不同阶层的生活,从征地、盖楼到售楼等房地产运作的不同环节,小说中无不有精彩细致的描写。杨小凡的小说也多采用现实主义的方法,他用笔记录着我们这个时代生活的新经验,并不断将之转化为新的美学元素,在长篇小说中是如此,在中短篇小说中也是如此。
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鮮活的中国经验,以及我们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焦虑与矛盾。
杨小凡的《寻找花木兰》《我们无路可返》《梅花引》《一条狗的前世今生》《缔结了就不会消失》《桥墩儿》等6篇短篇小说,《秋风紧》《喜洋洋》《大米的耳朵》等3篇中篇小说,收入他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选集中。这些小说的题材各异,为便于讨论,我将这些小说大体分为三类:《寻找花木兰》《我们无路可返》《缔结了就不会消失》等小说为一类,这些小说更多地涉及到对人生的反思;《桥墩儿》《梅花引》《一条狗的前世今生》为一类,这些小说都关注当下中国乡村的现实问题;《秋风紧》《喜洋洋》《大米的耳朵》为一类,这些小说都是中篇小说,对当代城乡问题的思考更加深入,对社会场景的描绘也更加开阔。
2
在杨小凡的小说中,《寻找花木兰》《我们无路可返》《缔结了就不会消失》可以说是一种异类,在《楼市》《总裁班》等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杨小凡是一个社会的观察者,他对当代纷纭复杂的社会现象有独特的观察与思考,以个人的丰富阅历深入到某些社会事件的背后,揭示其运作机制与内在逻辑,可以说这是杨小凡小说的长处与特点。但在《寻找花木兰》《我们无路可返》《缔结了就不会消失》等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杨小凡,与其他小说不同的是,这些小说更多关注的是人生或“自我”的问题,而不是社会问题。而在写法上,这些小说也更注重艺术性,更加虚实相生,更有人生的况味。
在《寻找花木兰》中,“我”与中学同学艾文化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中间只通过几次电话,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发展,艾文化在电话中总是提起我们的同学“花木兰”,这让“我”回忆起了艾文化、“花木兰”的一些往事,几个月前艾文化又来电话说“花木兰”境况很不好,需要很多钱,希望“我”能出手相助,正好“我”要到艾文化所在的城市中去,想见面跟他商谈,“我”在宾馆的电视上看到了“花木兰”,几经辗转联系上她,发现她的境况与艾文化说的不符,“我”又去艾文化所在的人事厅去找他,才发现他在三个月前自杀了,而他的情况也并非像他说的那样……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人生道路的思考,那些多年不见的同学,亦真亦幻,亦虚亦实,“我觉得真的像是在梦中,一点都不真实。可当她说起同学时的事与人时,我才确信打电话的真是花木兰。难道艾文化这一年来的电话都是假的,或者,给我打电话的那个艾文化,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幻觉?我与花木兰通话时,几次掐自己的手,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清醒。”——而当这些最熟悉的人与事也让我们产生怀疑的时候,那么“自我”的真实性又在哪里?作者在小说中将艾文化、“花木兰”的人生经历相对化、虚幻化,既在艺术上为我们带来了虚实相生的震惊感,也让我们将个人的人生经验相对化,在更高的层面上思考人生与世界的真相。
《我们无路可返》与《寻找花木兰》相似,也试图将特定的人生经验“相对化”。在小说中,“我”与同学周而比在大学毕业后,各自走上了新的人生道路,一个在县文化馆当专业创作员,一个到乡信用社当信贷员;但多年之后,两个人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从一个落魄作家成为了省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周而比则成为了农商行行长,市里的大红人。但周而比也有自己的烦恼,他整天被各种人与事缠身,难得清静,只能和“我”谈谈自己理想的生活。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周而比突然失踪了,农商行和市里的舆论一时陷入混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之后,周而比来到了我的房间聊天,他说,“一直想辞职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也就是想带着小叶去西递住下来画画。我一直没有勇气这样做,总担心会引起社会和熟人的议论,甚至打乱这些人的生活。可我真正把自己隐居起来,想看看自己离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却失望了。前一段,我回到了我们所在的那个城市,夜里首先找了由副行长升任的行长,行长警告我最好不要再出现,说现在银行运行比我在时还好呢;我又来到家里,妻子和儿子也不再接受我……”在这里,周而比离开后,才发现自己并不像感觉中的那么重要,那些特定的经验只是特定的位置带来的,如果说从信贷员到行长是周而比人生的重大变化,是一层“相对化”,那么离开则是又一层“相对化”,而在小说的结尾,我们才发现,周而比来访也只是我的一个梦,这又是一层“相对化”,在这重重“相对化”之中,“我”或周而比的人生又有哪些是真实的?又有哪些是恒久不变的呢?小说让我们穿透层层迷雾,思考这一重要的人生问题。
《缔结了就不会消失》写的是“我”参加一个代表团赴澳洲参观访问的过程。在机场“我”就遇到了一个秃顶男人,在旅途中也数次见到他,直到小说的结尾,才揭开了这个人物神秘的面纱,“那次旅行过去半年多了。那个秃顶男人的所有信息,再没有出现过。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不敢肯定与这个秃顶男人是没有联系的。三个月前,钟主席和钱坤被‘双规,逃到悉尼的卞艳被引渡回国。”小说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了反腐题材,也让我们看到了人生的神秘莫测,小说整体平静的叙事最后以戏剧性结尾,也显示了作者的艺术驾驭能力。在《寻找花木兰》《我们无路可返》《缔结了就不会消失》中,我们可以看到人到中年的独特况味,那是混杂着虚幻、梦境的真实人生,也是将人生“相对化”的独特感觉与思考。
3
相对于《寻找花木兰》等小说,《桥墩儿》《梅花引》《一条狗的前世今生》等作品更注重对当前中国乡村问题的思考。《桥墩儿》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写一个打工者的惨状。他到一个桥梁工地上打工,跌落在正在浇灌的桥墩中,施工方为节省资金,没有抢救他,而是将他浇筑在桥墩中,几个月之后,他的母亲找到桥梁工地上,才得知了这一惨况。小说写的是一个社会问题,但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角度,没有重点关注这一事件的发生与解决过程,而是从一个母亲寻找儿子的过程入手,着重描绘她的内心世界与心理活动。让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感受这一事件为亲人带来的巨大创伤,“九妮不相信兴旺会被浇进桥墩里,虽然那半个解放鞋的胶皮底儿就嵌在桥墩里面,但她还是不肯相信。他怎么就会失足掉下去呢?不可能,肯定不可能!”——这样的描述令人震惊,也让我们看到资本为了逐利是如何泯灭了人性!而结尾处,在母亲的想象中,儿子站在云彩上向她飘来,又冉冉上升,则试图以一种虚幻的温暖安慰这个老人的心,让我们看到了作者笔端的一抹温情。
《梅花引》从叙述者“我”回乡的角度,切入了对一段乡村历史的钩沉。小说中的三弄叔善抚古琴,是他年轻时在地主汪家学会的,但在解放后他作为村里的干部,曾批斗过汪家的后人汪国庆,并致使他在“那次游街之后,他就得了吐血病,两年多吧,他就不声不响地殁了”。也因此,“我”父亲很看不上三弄叔的为人处世,对他当下的遭遇并不同情,认为是一种“报应”,“我”也对他感情较为复杂。此次回乡后不久,三弄叔跳塘自杀了,而在此之前他家遭了不少变故,“三弄叔出殡那天,我赶回了村子里。他的喪事办得很潦草,这也是自然的事,因为他儿子死了,媳妇已经走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乡村中人物历史的复杂性,以及乡村中伦理道德观念的强大,他们并不会因为一个人一时的得势或失势而态度大变,他们相信天理人心,相信“离地三尺有神明”,这样的观念支撑着他们为人处世的标准,三弄叔因为“恩将仇报”虽然一时得势,却并不能得到乡村伦理道德的认可,“我”虽然敬佩他的琴艺,但也对他并不完全认可,“离开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三弄叔的新坟就矗在我们那片祖坟里,若隐若现。明年的这个时候,新坟就变成旧土了。寒日那天,我也会给他烧一打纸钱吗?”这样的疑问,既是问自己,也是在问三弄叔,更是在追问做人的道理。
《一条狗的前世今生》的视角与《梅花引》相似,也是以“我”回乡的经历,串联起花婶家一家与狗的关系,通过颇富传奇性的故事,反思当代中国乡村人与人关系的变化、人与狗关系的变化。小说中花婶家的那条黑狗一代代传下来,但在不同时代却与人有不同的关系,小说的结尾又涉及一个颇具神话色彩的传说,让小说具有一种神秘性,也让我们思考一条狗的“前世今生”及其与人类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桥墩儿》《梅花引》《一条狗的前世今生》等小说虽然关注的都是当代中国乡村的故事,但作者总是选择一种特别的角度进入,这样的视角给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乡村故事,也为平凡的乡村生活赋予了一种新的色彩。
4
与以上小说不同,《秋风紧》《喜洋洋》《大米的耳朵》是中篇小说,对当代生活的描述也更加深入,更加开阔。
《秋风紧》以蛐蛐为线索,勾连起了刀驼李与戴金两个人的生活。刀驼李是一个城市平民,为儿子在上海买房犯愁,戴金是长江银行的行长,终日辗转在商场的征战之中,但他们两个人,一个爱逮蛐蛐,一个爱斗蛐蛐,便因蛐蛐结缘,成为了跨越阶层的忘年交。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商场征战的险恶复杂,一个银行行长要面对市场,也要面对市长,充满了难测的风波与陷阱。小说通过东风机械厂厂长刘大海卷款潜逃、与大华公司董事长胥梅数个回合的商业谈判,以及胥梅等人最后被“双规”等事件,让我们看到了戴金的生活环境与生存压力。另一方面,小说也让我们看到了刀驼李这个底层小人物的生活,他靠在花鸟市场卖鸟食拉扯儿子长大,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却买不起房子,他天天去买彩票希望中奖,却严守着父亲临死前留下的规矩,虽然懂蛐蛐、爱蛐蛐,但从不下场去斗蛐蛐。小说以蛐蛐为一个交叉点,联系起了刀驼李与戴金两个人,也联系起了两个不同阶层的生活。这篇小说充分展示了杨小凡小说的长处,即他对不同阶层生活的深入了解与细致把握。当然更重要的是,小说也向我们展示了丰富的蛐蛐文化,围绕逮蛐蛐、养蛐蛐、斗蛐蛐等一系列环节,向我们介绍了蛐蛐文化的传统、规矩及其在历史上的流变,从一个侧面切入了丰富的传统文化。两种不同阶层的生活,独特的蛐蛐文化,及其相互之间的矛盾冲突,让《秋风紧》饱满而生动,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与社会含义。
《喜洋洋》描述的是当前乡村的生活,小说以发财之后的赵大嘴回到村里办福利为线索,着重关注的是当前中国乡村中人们心态的变化。赵大嘴在村里办敬老院与药材种植基地,本是一种报恩的行为,也想带动村民共同富裕,但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却遭遇了重重困难与波折——县乡领导希望他能直接投资办厂,拉动当地的GDP;而村民则对他充满了嫉恨,既想让他承担市场风险,又在价格上与他斤斤计较;而具体承办这两件事的马六指与马热闹,也是既想从中谋利,又想推脱责任。赵大嘴为此不断追加投资,但又进退两难……小说对市场经济中乡村传统伦理的衰败有着深刻的描写,在赵大嘴回到村里之后,“他们各有各的盘算:马六指是想赶快陪石书记一道去药都城,他要动员赵大嘴在镇里建个中药材饮片厂,自己弄个副厂长什么的干干;马热闹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到赵大嘴能把他弄到药都城里,跟他一道混口饭吃,哪怕跟他当保镖也行;其他村民呢,没把赵大嘴回来办企业当回事,因为办了企业跟自己也没啥关系,他们就是想赵大嘴下次回来能不能真发点钱。有一点是相同的,村民们都觉得,赵大嘴原来与自己一样地里刨食,这说发财就发财了,他凭什么发财啊?当初没少吃过俺家的饭呢,发了财不让俺也沾点光,那就是不地道,就是对不起人。”——小说对村民心态的深刻描述,让我们想起了鲁迅等作家笔下的“国民性批判”。不同的是,在杨小凡的小说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国民性”在市场经济等新的条件下的表现,那种各为自己打算的自私、冷漠与嫉恨,不仅深深伤害了小说中的赵大嘴,也让我们深刻反思当代乡村中出现的新现象与新问题。
《大米的耳朵》写的是两个乡村青年男女进城打工的故事。小说中的大米是一个本分有主见的女孩,进城后在一家酒店打工,耳朵是大米同村的男朋友,他失去工作后本想找一个地方过夜,却被警察怀疑盗窃作案,连同寻找自己的大米一起被带到了警察局。被盘问无数遍之后,警察虽然一无所获,但仍无休止地折磨耳朵和大米,后来大米曾在包厢服务过的警察队队长郝春帮他们解了围,但这只是他们在城市生活的开始,他们共同面对着城市生活的千奇百怪,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出现了误会与裂隙,这时大米是多么怀念在乡村的生活,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小说写打工者进城的生活,但着重点并不在于戏剧性的事件,而主要描写他们在进城过程中情感上的矛盾与困惑,让我们看到了一代年轻人心灵的挣扎与变化。
从以上简单的介绍与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杨小凡小说的题材十分丰富,涉及当代中国各个阶层的生活。他主要以现实主义的笔法捕捉鲜活的中国经验,并将之转化为小说的艺术,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中国的新经验与新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当我们置身于时代生活之中时,很难意识到这个时代真正的独特性是什么,只有当我们将这个时代的生活“相对化”,从不同的角度把握其特征,才能真正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一个优秀的作家通过他的作品,可以表现出一个时代的集体无意识,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时代的精神与情感结构。杨小凡以其对时代生活的丰富了解,向我们展示了当代中国经验的独特性,他将当代生活“相对化”,并以艺术的方式加以把握,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幅中国图景。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