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开始的地方
2015-06-09子薇
子薇
最先发布季节更迭消息的,当是草木。
芜湖的行道树,多是法梧、银杏、香樟、木槿、合欢、洋槐,算得上有那么一些气势了;但是,比之于乡村一望无际的沃野、层峦叠嶂的绵延群山,显得逼仄式微了很多。
在乡村,春天是呼啸着到来的。如果你用心倾听,于漫山遍野的草木处,你应该可以倾听到蓬勃的生命拔节破土的声音,若是在静夜里,那简直就是一场万马奔腾的盛世狂欢了。
春天是从冬天开始的。红花草,油菜花,映山红,哪一样不是在冬天就把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土壤里,铆足了劲憋足了气地把身板夯实了又夯实的。
母性淳厚的红花草
红花草是从古老的《诗经》里一路经风沐雨地走过来的。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
谁侜予美?心焉忉忉。
喜鹊搭窝在河堤,紫云英草长坡地。谁会蒙骗我的爱?担忧害怕藏心里。
旨苕,就是红花草,亦名紫云英。
喜鹊的窝原本是搭于树枝上的,红花草原本是生长于湿地的,但是那个担心失去自己爱情的人儿,偏说喜鹊搭窝在河堤,紫云英草长坡地,这般拧巴混乱的思维,由其对于爱情的担忧以及慌乱无助的心绪而起。
红花草,是花还是草呢?依我看,是花亦是草。
名字说起来是个符号,然指向一致的不同名称,给人的感觉有时候是迥然不同的,就如同春天铺天盖地地生长于田畈里的绿叶紫花的这个物什。红花草,是村野的丫头;紫云英,则自然而然地洋溢着二八佳人的一段妩媚和风流了。
春风拂过,绿叶如盖,花开遍野,厚实华丽的地毯似的,铺向天边。它的美,不是妖娆的那种,而是有着根基的,它天生地闪烁着母性的光芒。曾有人问,女人哪个阶段最美?一说,润泽妩媚的豆蔻年华,另一说,憨厚庄严的妊娠时光,还有一说,成熟丰腴端庄宽厚的母亲。那么,红花草呢,它的骨子里便是自然天成地蕴藏着成熟丰腴端庄宽厚的母性之美的。
秋季,红花草的种子被洒进了晚稻田里,当晚稻努力地生长抽穗灌浆成熟时,它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仰望着学习着努力着,直至饱满丰饶的晚稻被镰刀一把一把地拉走,它终于可以在辽阔的原野里展开手脚,不知停歇地肆意生长了。
经历就是财富,于人如此,于植物亦如此。熬过一季的寄稻根下,熬过一冬的雪压霜欺,当春风、春雨、大把大把的明媚春光向它走来的时候,它把全身心的力量都迸发了出来,往上生长,往上飞扬。不是要刻意地向世界展示什么,只是为了证明它自己的价值,只是为了对得住自己曾经的沉寂和隐忍。这么说起来,它很像一类人,它懂得在危难的境地里隐藏自己,默默地韬光养晦,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它发扬踔厉勇往直前。还有什么退缩的理由呢?
良好的品质就这样地被铸就了——隐忍,坚强,谨慎,妥帖,把叶长得葳蕤厚实,把花开得蓬勃内敛,像极了一个母亲,大大方方的母亲,漂亮又不失端庄的母亲。
早晨,我提着一只篾篮子走出家门,田埂的草叶上挂满了露珠,一齐惊落于我的鞋袜上,些许的凉,些许的清新和湿润。一把一把的,我掐断了随手触及的红花草,我的手指和掌心里染上了红花草身体里鲜活淋漓的汁液,绿色的,紫色的,散发着植物的腥气和甘味。
如果你和我一样地在乡村生活过,你一定会和我一样,你的记忆里一定有一块地方是留给红花草的,那鲜绿,那紫红,锦缎似的,祥云似的,天地在它的映照下,都一起鲜艳亮堂起来,无边的华丽,无以言说的华丽。
红花草被我用剪刀剪成碎丁,孵出不久的小鸡们绒球似的滚过来。不大会儿工夫,那些碎丁就被它们啄食一尽。还有那一大篮子,则被送进了猪圈里,成了膘肥体壮的黑猪可口的饲料。
在红花草尚且鲜嫩的时候,还是餐桌上一道清香可口的菜肴。早晨,铁锅里有稀饭的醇香腾空袅娜开来,咕嘟,咕嘟,亮晶晶的白米在锅里翻腾着,一起翻腾着的,还有几只硕大莹润的芝麻糖心的糯米汤团。母亲将红花草的嫩叶洗净,锅里倒油,拍进几只蒜瓣,大火清炒,略加点盐,或者,将洗净的红花草嫩叶在沸水中汆过,切碎,浇点化好的盐水,几粒糖,再淋上鲜炸的辣椒油,嚼在嘴里,齿颊皆香。
在秧苗长成之后,红花草便被犁铧翻进了泥土里,在整饬一新的水田里,红花草毫无怨言地化为泥土,为了秧苗的茁壮成长,它将不遗余力。
红花草的光芒,是深冬入春后大自然对于乡村的丰厚馈赠,振聋发聩,气势燎原。
沧海桑田的油菜花
种花种草种春风。
在一望无际的金色波涛里,你方能够感受到这句话绝不仅仅是造作出来的诗意。它是当下的一个存在、一种状态,迷惑人的,诱惑人的,蛊惑人的,让你花不醉人人自醉,你乱了心智,你忘乎所以,就这样地迷失在了田畈里,迷失在了独属于梵高笔下色彩绚烂到令你眼晕心跳的画幕里。尽管如此,我依然不知道,油菜花的绚烂,梵高《向日葵》高高飞扬的色调,哪个更真实,哪个更富丽。
清晨,天还麻麻亮的时候,母亲打开堂屋的门,“吱呀”一声,那声音带着胡琴的韵味,古典,悠扬。母亲出门不久,我亦起床,穿好衣裳,穿好鞋袜,刷牙,洗脸,梳头,把头天家里人换下来的衣裳一一拾进一只腰篮里。我的去向是涧滩——那条绵延的溪流,不知道源头以及终点的澄澈溪流。
涧滩的两侧,是丰沃的良田,一年四季从不落空的良田。穿过那一大片田地,便是吴庄,庄边是一片松树林。到了春季,松树厚重沧桑的味道与油菜花的浓香混合在了一起,两支阵容强大的乐队正激昂演奏似的,交响,混响,汪洋恣肆,天地间,一片苍茫——让人迷失了方向的苍茫。
比之于郑熏初的“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我更喜欢杨万里的“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在油菜花盛开的春天,蜜蜂忙起来了,蝴蝶舞起来了,鸟儿唱起来了,青蛙叫起来了,蚯蚓扭起来了,孩子们疯起来了……
微风吹拂,芬芳四溢。走近细看,那片片娇小的花瓣在春风雨露的滋润下,丰满异常,似乎轻轻地触动,便会滴出浓郁幽香的汁液来。倘若能饮上一口,那一定是醇香甜爽的。朵朵小花在碧绿的茎叶的衬托下越发灿烂,那种惊艳的感觉是令你看了一眼便永生不会忘怀的感觉。片片花瓣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似有似无、薄若蝉翼般的粉黛,令它们更增添了一份含蓄的妩媚。一阵风起时,植株柔柔地舞动,颤动的花枝相互依偎,彼此拥抱着窃窃私语——它们一定是在向世人诉说着又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故事。
照在田畈的阳光都变得诗意盎然了,咏叹调一样的风流婉转。视线投向远方,那阳光是一波一波地叠过来的,一叠二叠三叠……阳光渐欲迷人眼,丰草才能没牛蹄——那样的图景,在中院村的山岗上,是我的家乡。
如果油菜花的绚丽到此为止,其实,是没什么大看头没什么大写头的,它的精彩在未来,在繁华泄地之后——菜籽挂上去,郁郁累累。经过一些时日的历练成长,籽荚被收割下来,以连枷拍开,晒干装进陶罐,被送进了炼油坊。这个时候的油菜花,终将完成其桑田变沧海的一生——由浅薄到厚重的一生,由供人观赏到供人揣摩研究仔细品味乃至無尽眷恋的一生。
曾于一个独具慧心的女子的QQ空间里读到一句话:什么叫作见过大世面?能享受最好的,能承受最坏的。说的是油菜花吗?
小痛苦小成长,大痛苦大成长。油菜花的成长,当属后者。
生命成长到一定的阶段,离不了命运的成全,油菜花如是,人亦如是。那个曾经单薄不经世的油菜花,而今,经过桑田沧海的巨变,精华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涌出来,浓郁,厚重,它不再是不经世的浮花浪蕊的物什,经过机器的压榨、烈焰的淬打,它脱胎换骨,它腾空一跃,登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了功成名就的赫赫英雄——它日复一日地滋润着我们的味蕾我们的舌尖,它日复一日地滋养着我们也脆弱也坚强的肉体和生命。
仓央嘉措,那个天才的诗人说,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油菜花,生时绚烂,死时壮烈。那一生呀,如此的短暂,却又分明地有着山高水长的神韵,在不尽流转。
从油坊里拿油瓮装回家的菜籽油,母亲从地里摘回鲜红的辣椒,洗净晾干,一只一只地丢进烧热了的油锅里。鲜香醇美的辣椒油啊,淋在各色菜蔬、热气腾腾的面条上,人间至味,此乃不可或缺之一味。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