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不肯入眠的灯光
2015-06-09张灵均
张灵均
一
六月的江南躲不过梅雨:雨水浸泡的大地,有太多的水在流浪……夜晚如期而至。夜雨把院子里的灯光先后浇灭,夜就已经浓得化不开了。而我坐在窗台前,好像雨水看见了我这盏不肯入眠的灯光──
光亮的东西意味着诱饵
黑暗的物体意味着坟茔
六月的雨水打着旗幡穿过大地
摘取了乡间庄稼的帽子
泡软了城市笋子的骨头
天空的胃口一并吞下的
还有河流,以及上游村庄漂下来的死猪
还有时光推土机埋下的
生活碎片……
是啊,在这样的雨夜里,只要用手轻轻一按开关,光明的空间就能迅速取代黑暗的空间。这是个光控时代,我掌握了灯光带来的安全感,以及一种温暖的在场。如果在我没有入睡之前,我不会让一盏灯光先入眠,而把我自己关在黑屋子里。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惩罚。小时候,我有过关在一间黑房子里的历史,那是父母对我的教训,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责罚,也是爱的另类表现。现在我往往还不到天黑,就已经把电灯拉亮了。
二
在我内心孤独的时候,所有的灯光都是惨白的,像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苍白无力,且让人莫名地烦恼。如果那时我没有独自去湖边或公园散步,我就一定在一盏灯下呆滞地守望一片光亮。
也是守望一个孤独者的生命之火。
诺瓦利斯说,“光是火的现象的精灵”。
在这里,光不仅成了一种象征,也是纯洁的一种具体反映。
雨夜里,光在等待人的目光,等待人的心灵的接纳。一切通过目光进入心灵的都是精神的自觉。如同爱,也是这一自觉的精神感悟。里尔克认为,被爱意味着在火焰中自焚。爱,就是以永不穷尽的光芒发亮。因为爱,就是摆脱怀疑,就是生活在心灵的显现中。
活在尘世里,多么渴望像流水一样拥有自我净化的功能,像火焰一样燃烧身体里属于尘世的物质。这些年来,我感觉人类只有爱既能像流水一样干净,又像火焰一样提炼爱的纯度。当黑夜成了一盏灯的背景,灯的光明是温暖的,无私的,纯粹的,却又能从中引申出智慧和思想。
有人说:灯光下适宜阅读与沉思。
自从与灯光暧昧以来,文字开始变得亲切,一些词语打老远而来,充满了温情,成了我句子的帮手,并乐此不疲。正是这些句子的出现,我认识了诗的产生与由远而近的神秘意象关联,仿佛所有诗意都安放在夜晚的背景下,只有灯火的出现,人的目光与思维才能触摸到深处飘曳的隐喻,并为你臣服。
在尘世里,充满来自方方面面的诱惑,在讥讽着你的生活,如何抵抗那么多的外在力量,有时候诗歌又是多么软弱无力,现实主义的残酷让人大片大片苦心经营的城堡沦陷,而左冲右突也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我的大脑里盛满了糨糊,思想呈现空白。
四周的墙壁是白的,床单是白的,灯光是白的,书本是白的,心情也是白的。我从电脑桌上撤下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发现只有自己的影子是黑色的,像个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幽灵。我盯着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不断发生微妙的变化。我挪动身体,就像挪动黑暗世界的中轴,我试图让影子与身体重合,在不躺下的情况下,我居然找不出第二种方法。
我陷入灯光的包围圈里,成了灯光的靶子──
与夜色和微弱的灯光溶在一起
我成了自己的影子,成了灯火的暗号
也没有让心情舒缓地盛满酒杯
我的酒杯已经空了
酒精和烟草制造的
浪漫主义,與冰块同时成了
黑色的靶心
还有那把椅子,让屁股空着
说是一把椅子在等你
等你在空处,在繁华散尽处
香尘安静地伏下来。我的打火机忽然打不燃
我陷入更深的黑夜里
仍然把想象留下来,那是翅膀和桨
是火种和渡船,此刻我
把双腿丢在你可能经过的路上
我只能在我不在的地方
等你,你还不来
你还来不来
你是否和我一样,在另一个地方
等我。或者说你我都还在来的路上
没有走到一个交叉的点上
就那么几分钟,也许只要几秒钟
你出现了的时候,我却莫名其妙地原地消失
要么是你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好像一场游戏的开始
三
真的是一场游戏吗?我陷入困惑之境,无处可逃。
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世界原来如此狭窄。
我却逮不住自己出窍的灵魂。
我的肉身不过貌似高大威武的雕塑,经不起思想的推敲。其实打倒一个雕塑是很容易的,而要富于雕塑以真实的生命却是很难的。在这个特定的夜晚,我仔细端详自己褪去所有虚伪的乔装后的人,是如何以生命形式还原最初的肉体,个中又经历了什么艰难险阻走到了今天。
如果能找到一种使犹豫与暧昧统一起来的办法,就像讥讽的目光终于露出温情,泪水溅湿了爱情的火焰,我会从现实主义中摆脱出来。要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精神创造力的化身,我们由自己的想象所缔造,同时也受自身的想象条件所限制。我们局限在自己的精神领域里,我们受困在自我的巅峰上,处处是悬崖和陷阱。
要知道,人生如过江之鲫,走丢的不计其数。
所谓命运有此一说。
我无疑是人生路上的一个失忆者。
成长的苦难史,如陈年的烂账,被我一笔勾销,即使残留在记忆深处的,就像一笔深埋的矿产,我还不知如何开采。这一点如同一本有价值的书,应该包含一些不容置疑的知识点,我宁肯相信冒险的水手在遇难前对陆地的匆匆一瞥,也不去相信那些从未离开过陆地的人谈及的航海技术。如同我们的农民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种豆得豆,本身就是生活最真实而自然的收获。
四
推开一扇窗,透过密织的雨帘看见夜晚的骨头在响声中醒着。
对着黑暗的方向,我找到了与影子重叠的方法。
我是這个黑夜里不起眼的写作者,思考让我习惯背对光明,向黑夜寻找那些被雨水浇灭,被岁月掩埋的可燃物质的发光体。然后,拿起笔,从一张白纸出发,向着漫无边际的黑夜穿越。
如同穿越遥远大地上广袤无垠的沙漠。
我试图一路栽下文字的标记,就像植下一株株杨柳,让心中生气勃勃的绿色,一夜绿遍天涯。
一个人的苦行僧。
在一张白纸上,孤独地面对文字的虚无,我成了这个世界的一极,另一极在哪里?这是我在黑夜里思索的东西。写作只不过是把思索的东西记录下来,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基本素材。我将依据这些胡思乱想进行梳理,剔除那些所谓前人获得的公共经验,那些不属于我的矿石。
我要让文字与文字碰撞,擦出思想的火花。
只有火花,才是黑夜里的光明使者,是众神召唤我的时候。
在黑暗与光明两种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无现实的瞬间,一种把人类价值赋予短暂行为的瞬间,一种认识过程中理智的瞬间。那就是人们从灯火中得到了教益。当我们因此而赋予灯火更多的人性化的东西,又会酿造出多少人间悲剧。记得我掌着童年的油灯,不是担心被夜风吹灭,就是担心灯罩烫手或失手碰倒。古代宫廷戏里常常出现油灯点燃纹帐,而失火烧宫殿的事件。保持一种与火的相对距离,我们的热情才不会减退。正如诺瓦利斯所说:“人们总是以一种火苗的轻盈去解放被禁锢在物质中的光的力量。”其实当我们不再进行如此遥远的遐想时,我们又要失去对未来的想象,一切又会变得多么现实,也是多么了无情趣。
我们因回忆而温暖,因梦幻而激动,因遐想而追寻。
灯火与我们人生相伴以来,谁也阻止不了灯成为我们生活的叙述者,一个人真实的情感的源头。在博斯科的许多小说里,一盏熟悉的灯,亲切地标示着一个家,一个家族的绵延。“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却是面对异乡的客房烛光,寂寞和思念亲人,渴盼团聚在一起交流,共剪烛花,让烛光更加明亮些,心中更温暖些。我更喜欢保尔·法尔格的两个关于灯的诗句:“灯伸出使人平静的双手。”和“一盏灯在房间里展开双翅”,拟人化了的灯,就有了温度和情感,在熟悉的环境里打开了心屏,照亮着空间地带,这里赋予灯以生命的翅膀而飞翔起来。
所以,从另一方面反衬,我能更加理解我们古人所说,人死如灯灭。
五
无需我用生命来解释火,火在生命之上,又在生命之中。
火是众神的翅膀,无处不在。就像人的血液,主宰着人的生命,并渗透到人类日常生活的许多细节之中。火时而暴戾,时而温顺。这是火的脾气性格,这种双重性格与水具有相同的共性。掌控是对火的一种约束,也是对火的一种尊重。就像我们的人类,无论你说它性本恶也好,还是性本善也好,都必须制定一个行为准则来节制,这种东西就是我们所说的法律条文,在这个框架里实现人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社会需要经过无数的变革才能进步,才具有创造的活力。
夏多布里昂说:“在一个人的胸中有两种感情会随着他的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日益强烈,那就是对乡土的爱和对宗教的爱。即使在青年时代它们被遗忘,那么迟早有一天,它们也会以自己独特的魅力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以它们的美唤醒我们内心深处的依恋之情。”泰戈尔则说:“为了使我那腼腆的灯光勇敢起来,漫漫黑夜点亮它所有的星星。”(泰戈尔)
而今夜,雨水泛滥,我无法通过仰望星空得到自然的力量,却守住了雨夜的宁静,而获取了内心的空明,为一个夜间写作者提供打开思想的密码。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