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的梦
2015-06-09方永华
方永华
马云是在B城被揍的。这一点确凿无疑。马云的右眼虽肿成一颗桃子,但还不至于伤及大脑,影响到正常思维。马云很自信自己还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不大可能对自身所受到的伤害置之不理。比如,他脸上骤然生出的桃子,似乎稍一触碰就会流出汁液来,总不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何况马云的大脑并不简单,尽管事件的发生极为简单。
可真有这么简单吗?
马云和儿子依依惜别后,便踏上归途。他不会意识到,这一次将大祸临头。他压根儿就没有先知先觉,也对黄道吉日之类一无所知,他来B城的目的很简单。现在,他就想赶紧回家,越快越好,好争取时间,多下一盘棋。B城的8路车不多,有时要等上十多分钟。在等车时,他儿子会趴在窗口看,就像身陷囹圄的样子。他若正眼看,儿子总要做出走的手势。他觉得儿子长大了。
B城的8路车开得不算慢,但一路的红灯和停靠站让时间损耗严重,到长途汽车站总是要大半个钟头,顶他下一盘棋的工夫。换乘大巴,一切顺利的话,也要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到家,留给他的时间只够下两盘棋了。而且,有时候,并不是你一来就下得了棋,因为人家正在对弈哩。但他一出现,却能引起棋摊子一阵骚动。他扫了几眼,开始指点江山,很快有人便退让了。他当仁不让,扬言叫对手吃两泡马屎,而且是他让出双马的情况下。对手不服,观棋者同仇敌忾。有时,真让他难以应对。有观棋者帮他争面子,说这么多人下他赢了也丑。马云说,我就是要人说,闷下,没劲儿!当然,如果来刺激原则上不许多嘴了,但这片社区没人跟他来钱,都清楚实力相差太大。也有人恬不知耻,要他让出一车,他自然不能接受。不过,好歹能过过棋瘾。
马云工作的小镇赌棋盛行,不来点刺激没人下棋。这给了马云用武之地,业余时间几乎都泡在棋上。小镇能跟他下满盘棋的人没有,但让一马一先的对手倒是不少,能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互有胜负,可结算下来,总能净胜几盘,也就是有几十元的进账。
十九年前,马云在一家小国企上班。他老婆的厂子关门,又生了儿子,他把可怜巴巴的工资上交后,常常是身无分文。他就找人赌棋,头两盘他一定要赢,否则就会露怯。待有了本钱,他便故意放出软手卖出破绽,使对手上套。小镇偏有几个不服输的犟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结果赌注越来越高,高到每盘百元。一整天下来,马云净入数百元。他的生活有了着落,还能接济家用。马云就是靠下棋渡过难关。后来,犟种们学乖了,都避而不见。马云没了财路,好在小镇不缺菜,人家输个五块十块不在乎,能跟马云过招,值!
现在,马云一个月的下棋收入少了许多,但够他日常开销了。所以,他仍能做到工资奖金全额上交,只是不能再贴补家用了。可每次来回B城的车费却要他自掏腰包,他还不敢暴露,怕老婆动手脚。他揣钱马虎,从来不数,可一回家就觉得少钱了,他老婆也不隐瞒,是拿了十块,算是他两天的伙食费。马云叫苦,天啦,你总得给我留点活命钱吧。他老婆说,你腰包两百多,我只有二十来块,我跟谁叫苦去!马云说,谁叫你光顾存钱呢。他老婆说,还不是为这个家嘛!得,还是老婆在理。其实,马云并不真是叫苦,他是想叫老婆表扬表扬,这么多年,完全靠下棋活过来,不表扬他这个人,也得表扬一下他的棋艺吧,可他老婆从不提“棋”字。
不可否认,这个家有现在的大好局面,离不开马云的棋艺。马云自己更是离不开棋,只要他下起棋来,魂儿都落入棋盘上,什么烦恼都化为乌有。他的眼里只有棋子,就像他的父亲。
马云的父亲因病早早退休返乡,似乎只带回来三本手抄棋书。有两本是象棋大师对局选,另一本是棋局选。对局选十分标准地画上棋图,大概是用圆珠笔盖蘸上墨水按在图上形成一个个圈,并在圈里标上红黑字,上下标上对弈人名。图的下面工工整整写着棋步。棋局选只有图,图的顶端标上棋局名称,如一马当先,围城打援,兵来将挡,蛟龙入海,等等。那时,村里没人下棋,他父亲便一个人打棋谱破棋局。村里人奇怪,一个人还能下棋?凑近观看,就把人吸引来了。他父亲很不屑,说你们来看什么呢?来人说,看下棋呀。他父亲说,嗬,你们也知道下棋?来人说,怎么不知道,象飞田马走日。他父亲说,想不想吃马屎?来人不服,来一盘,看看谁吃马屎!他父亲说,别急,我摆个棋局,你们要是破了,我再跟你们下。
马云的父亲摆了个名叫小八仙的棋局,双方各有同样的四子。众人围拢过来,盯着棋局看,口中念念有词,好像红方先行一步,黑方就没棋了。有人信心满满地执红先行,哪知父亲解杀还杀,红方输了。又上来数人,另行棋路,均败下阵来。众人想了半天,想不通这么简单的棋局竟如此难破。他父亲大笑,说小八仙是最简单的棋局,你们半天破不了,就一天吧。一天破不了,就一年吧,什么时候破了,我就什么时候跟你们下棋。众人急不可耐,纷纷讨要破局之法。他父亲沉吟着,好像为出卖一件传家宝而拿不定主意,最后,他父亲一拍桌子说,好吧,我就教你们一招!头几步不出众人所料,走到关键时,他父亲不走了,问众人接下来红方应当怎么走?众人又开始议论和实践,均告失败。他父亲沉不住气了,舍车喂将,被兵闷死,引得一片惊呼。他父亲得意非常,这叫舍车巧杀,又说你们哪能看到这一步!别说是你们,我也是破了三天三夜才有此一步!
马云的父亲说,棋局不是什么人都能破的,没到一定火候别想破棋局。而且绝不是一次性就能看破,得反复研习才是。有些棋局够你破三天五天,有些棋局够你破三年五载,有些棋局你破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破成!所以,棋局一旦落入江湖很可能就成了骗局,专骗那些目光短浅又贪心十足的家伙。即便你是个对棋局有研究的人,也不能去碰。父亲说他有个棋友,有一次出差外地,在去车站的路上,碰上路边棋局,棋友一看很兴奋,因为正是他昨天破了的棋局,心想必胜无疑了。没想到只差一步时,棋友突然被几个壮汉围住,要揍他,吓得他连连道歉。结果,棋友奉上百元才躲过一难……
马云十二三岁,对棋一窍不通,但他也坐在桌旁傻看傻听。看着听着,他好像开点窍了,他觉得这棋有意思,比念书有意思多了,表面看很简单,没想到暗藏这么多门道。他对父亲很佩服,他觉得父亲是世上最有本事的人,比他的老师本事大多了。他就是从破棋局开始对棋产生兴趣的。但奇怪的是,自舍车巧杀之后,父親再也不摆棋局了,自愿放下身价,和臭棋篓子们下棋。当然要让子让先,不然胜之不武。但臭棋篓子们总是一胜难求,不服,采用车轮战术,父亲好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来者不拒,但必须来点刺激,不然太没劲儿了。众人说,来什么刺激呢?父亲说,我们不来钱,就来烟吧,一支烟一盘。于是,父亲所抽的烟都来自战利品。他父亲吞云吐雾,双眼眯成一条缝,脸上满是猫捉老鼠的轻松与得意。自然也有大意的时候,弄得父亲很伤些脑筋。有一次,黑方险象环生,眼看败局已定,父亲苦思冥想无化解之策,正当父亲欲推子认输、众人庆祝胜利之时,马云却动手走了一步棋,形势立即逆转,黑方由败局变成胜局。
马云的一步棋可谓救了父亲一“命”,但并未引起父亲的重视。其实,他从未得过父亲的真传。他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观棋者。现在来看,他的父亲才是真正的臭棋篓子。
现在,马云确定,他脸上的桃子和父亲密不可分。假如,父亲没有在运动中落下脑病,而不至于过早地光荣退休,马云也就不会过早地接触棋了。假如,父亲是个棋盲,那么一切都无从说起了。可事情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马云的儿子在B城学画,目的就是走一条捷径,规避文化课的落后,进而能够上一所像样的大学。至于将来当画家,那是扯淡。当然,这要烧一大笔钱。马云和老婆都属于工薪阶层,谈不上富裕,但好歹节衣缩食存了笔款子,供奉儿子学画还是能够做到的。他老婆很抠,不仅对马云抠,对自己也抠,比如儿子不在家,马云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就糊弄,一个月的生活费竟不足百元,并以此为荣,还标榜自己会过日子,不然儿子怎么能去学画呢。马云说,什么学画,那是没办法!他老婆说,还不是你的种!再说了,我们存钱不就是为儿子吗?好歹儿子还想上大学呀,我们不供他,他将来会恨你一辈子!
马云在镇上工作,距家有三元车费的路程,来回就得六元,所以马云每月只能回家两次。一次是上交工资,另一次纯粹是为了解燃眉之急。现在不同了,另一次的目标更改了。马云回家一般要待两天,他老婆会买上肉蛋之类,给他炒几个下酒菜。老婆虽抠,但确实对自己不错,再说老婆抠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马云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因此,他回家的感觉很好。当然要洗澡,把半个月的污垢洗个一干二净,赤条条地上床,边看电视边等老婆。老婆总是要把换下来的衣裳洗好晾好,她容不得脏东西过夜。等老婆上床,马云已是急不可耐了。急吼吼要办大事,可老婆却唠叨明天去看儿子的事了。比如,你明天去B城,带上儿子换洗的衣裳,再把脏衣裳带回来,用袋子装好。天气凉了,不用穿拖鞋,你再把拖鞋带回来,用袋子装好,记住是灰色的有网眼的那种,千万别弄丢了。你要在上午十一点到,去找找老师问问儿子的情况,我赊了一包“中华”烟在装零食的袋里,老师不在,你一定要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对了,这次又买了近百元的零食,有十包“月亮”茶干,这是儿子最喜欢的零食。中午带儿子去饭馆吃一顿,千万不能让儿子点菜,他总是瞎点,吃不掉太浪费!你要问问儿子上次汇的钱是怎么花的,怎么几天就没了,这次就不用汇了,省了汇费……
马云算是有耐性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说简单点。
他老婆说,对你简单行吗?于是便考问刚才叮嘱他的话,他含糊地答非所问,他老婆最后列出一纸清单,要他对照办理。
第二天,他老婆还要把昨晚交代的事复述一遍,着重强调清单的重要性,千万别弄丢了。马云诺诺连声,忽地伸出一只手来,作乞讨状。他老婆把早已准备好的钞票郑重地交给他,不忘叮嘱,钱要收好,叫儿子不能乱花,省着用……
马云不忘点点数,正好是儿子半月的生活费加定额的中餐费。
马云问,来回车费呢?
自己解决。
我哪有钱?
鞋柜底下不是有钱吗?你还能瞒得了我!
马云不得不笑了,他说,人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可是赔了时间又损钱啊。
他老婆说,真是奇了怪了,你是去看儿子呀!儿子是我带来的吗?
谁知道呢。
好好,是我带来的种!你就当一次后爹吧。
马云这才领命而去。坐4路公交到小农场,转大巴直达B城长途汽车站,再转8路公交到金港即可。当然,最初一个人去B城遇上一点麻烦,当马云走出车站,目睹密密麻麻甲壳虫似的出租车,他待在广场上一时方向莫辨。他得找个人问问才是,经验告诉他,不必去问匆匆的行人,但可以去问问店员或摊贩,可是当他接触到他们尖锐的眼神,他莫明其妙地改变了主意。他挑了个和他一样头发花白的的哥。坐上出租车,他并不急于问去金港的打的费大约多少,而是问去金港的班车怎么走。的哥果然告诉他,向右走,不足百米就有个公交站,绿色的活动板房,上书一个大大的“拆”字便是。乍眼看还以为那是一个拆迁工地,但进进出出的公交车便是证明。马云的目的达到了,但他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事。
马云后来坐公交花三块钱即可,比出租車至少要省二十元,这毕竟是自己的钱。时间还早,没必要多花钱,只要走一截路。路上摆满了地摊,行人便在地摊间流动。他清楚自己只是过客,不必在此逗留,但却冒出来很多中青年妇女,常常遭遇她们的围追堵截,都眼巴巴地盯住你,问你要住店吗?如果你沉默不语,就等于给了她们希望,就会有妇女跟着你,问你要休息吗?就在河边,不远,想玩玩吗?有嫩鸡……
如果你一直不说话,她们就会一直跟着你问下去。
马云真有了别样的激动,仿佛青春的复活,以致他在短时间内,想象青楼的女子,河上的画舫,想象玉臂酥胸,嫩鸡滋味,想象还未动作,便遭勒索,他本能地反抗,这是我儿子半个月的生活费!却遭到大汉一记重拳的击打,他的右眼瞬间肿成桃子……
所幸马云想到了儿子,明白此行的目标。是的,他就是受老婆的派遣,来完成运送任务的。说实话,他并不反感她们,相反,他倒有些关注她们了。所以,每遇她们的围追堵截,他都会不说话,好像是一种默认。但是,快到公交站,他不能不说了,如果再不表态,他倒觉得自己是在伤害她们,她们的热情最终换来的是失望于他不忍。可他却表现出十分厌恶的样子,拧着眉头说,走开!这让他很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像对待姐妹对待老婆那样说话。
马云坐在公交车上仍不能平静。他仍然想着她们。
马云注意到她们憔悴的面容,为揽客而不顾脸面,这绝非她们的愿望吧?
马云想到自己的遭遇,右眼被打暂时失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可他儿子还在等着他送衣送钱哩。我该怎么办呢?要去报案吗?我还有脸去报案吗?
马云想到自己可悲的半生,没有品尝过一次婚外的艳遇情事。他甚至想到哪天身上没有任何负担了,再悄悄地来趟B城。
马云对老婆并不隐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一个不好公开的念头罢了,他觉得向老婆公开却别有一番乐趣。每次从B城回来,都要把任务的完成情况向老婆作一次详细汇报。如果没有得到批评,就证明得到了表扬。但这种情况往往是在他夸大儿子的学习进步,而掩饰儿子的不良表现时才出现。马云当然希望老师能说真话,而不能掩盖什么,可他真希望老师能多夸夸儿子。不过,他老婆从没有表示怀疑,因为每听到儿子的进步,她都会一脸灿烂,他也从中获得小小的成就感,便觉得此行不虚。
接下来,是她的验收环节,查看带回的物品。都是儿子换下的衣裳,突然她会叫道,那矮领的校服呢?他也赶紧查看,然后,他把责任推给儿子,他说儿子不让带,儿子说还要穿。他老婆说,屁话!刚才我还和儿子通了电话,他说让你带回来了。他不得不承认,忘了。老婆一声叹息,你咋这么没有耳性呢?又问,烟呢?这次他理直气壮地声明,丢给老师了!并强调整包送远比一支支敬效果好,也为儿子长脸,老婆居然表示赞同。
自然是要查账。比如,打没打的,买没买水,特别是午餐,点什么菜和几道菜,花了多少钱。由于是定额的,便注定去小饭馆了。有一次,马云出于锻炼的目的,要儿子点菜。等端上餐桌,竟然是一盆酸菜鱼和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汤。他放开肚皮吃喝,但距离光盘依然遥不可及。一结账超出定额近一倍,这超出的部分自然要他来补了。他在饭馆不好说什么,等出来了,他便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狠狠地教育儿子。本来,他是不必据实汇报的,但由于他把教育儿子当成功绩之一,便忘乎所以地和盘托出,得到老婆的回敬——活该!
汇报完毕,总体来看不错。好了,该到他表现的时候了。他老婆又把话题转到儿子的花钱上,问马云,上个月汇给儿子的钱,你搞清楚了吗?
马云说,你能不能简单点。
他老婆说,对你简单行吗?看样子,你还有喜事呀。
马云觉得机会来了,张嘴便爆出一条猛料——他在B城差点被揍了!
他老婆发愣,是他预料的反应。
马云眉飞色舞起来,绘声绘色地描述所发生的一切。马云并不善言辞,但他此时却成了演说家,语言抓人,充满煽惑,不无夸张B城女人的风骚与大胆,当街便要掏他的裆,如果任其发展,很可能就会落个被强奸的下场。
馬云注意到老婆的脸发红了,这说明是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的。
马云继续演说,B城的女人太疯狂,说什么也不放过他,硬是把他强迫到出租房里,欲行男女之事,但必须付费。说到付费,他就叫穷,我没钱!竟出现一个杀气腾腾的大汉,挥出拳头,他急中生智,说我是有点钱,可那是我儿子半个月的生活费,我儿子在B城学画画,我就是给儿子送粮草的,你们要的话,都拿去吧。奇怪,那个挥出的拳头将要落在我右眼时停住了……
他老婆忽然哈哈大笑,笑得马云一下子兴味索然。
他老婆说,你编吧,想不到你还很会编的嘛,就你那点本事能逞什么能!
马云说,以后,以后,我很可能悄悄地去B城。
他老婆说,随你的便!
现在,马云进一步确定,自己的被揍跟老婆儿子有直接关系。他想,如果他儿子不想上像样的大学,他也就没有理由来B城了。不来B城,也就避免那记重拳吧。当然,他老婆也没理由派遣他了。如果没有老婆的派遣,他是懒得去B城的,他可以好好地过过棋瘾啦。可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吧。
马云偷偷瞄瞄倒车镜,好嘛,右眼变成一颗桃子,瓜熟蒂落的那种,似乎指头一碰就要流出汁液来。
也就是说,在两个钟头前,马云的右眼还同左眼一样,正常工作哩。
这个模样,一定会引来不少目光吧,很可能在一个特定的场合或范围内,马云成了公众人物,比如,车站广场,候车大厅,以及大巴车上,尽管乘客寥寥无几。他发现自己起身时,乘客目光都随着他移动而移动。马云的光辉形象映照在倒车镜上,司机的目光紧随而来。
马云好像变成了一个非正常的人,但他已经无法顾及,也顾及不了了。
马云回到社区,他已经没心情去下棋了。那些手下败将们当面会表示关切,小马,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啦?背后或许会幸灾乐祸,这个小马,活该!谁叫他棋下得好!
确实,马云眼下最在乎的是怎样向老婆交代。
他老婆肯定会惊得合不拢嘴,你,你怎么成这样啦?!
你猜猜。
是碰的?
不是。
是扎的。
不是。给你一个提示,我早就说过B城不仅名校多还鸡多,几乎每次都要被中青年妇女追逐,问我要不要休息,有嫩鸡,保管我满意。你还不信,这下你信了吧。
哦,你这右眼是鸡啄的了?
是养鸡的大汉给揍的!
他老婆突然哈哈大笑,边笑边叫,谁信啊,就凭你那点本事……
马云真想抽老婆几个大嘴巴,但他总是有贼心没贼胆,他总是在这个会过日子的女人面前服服帖帖,就像一个吃软饭的家伙。
马云说,你要我说什么才信呢?
他老婆嚷,给我老实说!
马云终于等来了8路车。车上还有座位。马云落坐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宿舍楼,车子已经开动了,但他还是看到了趴在窗口的儿子。他有些难过,觉得对儿子有愧,没有做到一个称职的父亲,没有言传身教,把棋艺传授给儿子。他回家少,即便回家一般都是在棋摊上过瘾。他想,如果像他父亲那样影响到儿子,说不定儿子会赢过他,会成为一名职业棋手,这比上什么大学都好。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能够做到的就是补偿,所以每次和儿子惜别后,他就额外再给点钱,他才不会调查儿子怎么花钱,不会叮嘱,不能乱花,省着用!
车又停了,上来一个提木盆的老人,正好挤在马云身边。他赶忙让座,老人坐下来,并没有表示谢意,他只是听到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马云并不在意,他让座完全是自觉的。的确,马云是个遵守公共道德交通规则的人,从不闯红灯,从不胡乱涂鸦,大声喧哗,当然,有时候会随地吐痰,但他乐意接受罚款。他文明礼貌,小心谨慎,低调做人,与世无争,因此,马云从没被人辱骂,更没有被人揍了。当然下棋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出门在外,马云是不会随便下棋的,尤其是街头巷尾摆的棋局,那往往是一帮人设的场子,而且有时摆的是横盘棋。假如,摆的棋局正是你破过的,你也不能为钱所惑而鲁莽行事,那无疑是砸了人家的场子,不仅赢钱无望,还可能遭来祸事。马云懂得规矩,时刻提醒自己,江湖险恶,切不可逞强好胜,为一时之快。即使观棋不语,也不可随便吭气或眨眼。
马云那天急急地赶往长途汽车站,没碰上中青年妇女的纠缠。她们不盯进站客。在一棵樟树下聚着一群人,直觉告诉他很可能是一盘棋局。透过人缝,果见棋子。马云的腿不听使唤了,不自觉地挤进人缝,一看究竟。正有一个小伙子蹲在棋局前估摸着。马云也集中精神观局,实话说,他对这盘棋局很陌生,肯定不在父亲的棋局之内。马云在心中尝试多次均不得正解。这时,小伙子却跃跃欲试,似乎成竹在胸了。设局人让小伙子试走了三步,走到第四步时,设局人不让他走了,说走棋可以,得先交上赌注,愿者服输。小伙子眼看着大局已定,问交多少?设局人说五百。小伙子毫不犹豫地掏了五百。继续走棋,走到第五步,马云心说,坏了,小伙子五百块丢水里了。走到第八步,设局人又不让走了,说走棋可以,得加注才行,不然就不跟他赌了。好像离胜利只差一步,怎能罢休?小伙子问加多少?设局人说五百,并做出心虚的样子。小伙子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卷纸,就向身边人借,马云明白了,这小伙子这一群人可能都是媒子,都是同伙,都是在表演引诱人上钩的把戏。可我是什么人呢?你们的把戏怎么能骗得了我!你们只能骗那些不知深浅的愣头青!
小伙子继续表演。又交上五百,啪啪地走棋,好像要一下子把黑棋拍死。不料,设局人一个解杀还杀,叫小伙子措手不及。只见他脸红脖子粗,唇颤手抖,青筋暴突。小伙子欲悔棋,却被人拽起,嘟囔一声便走。马云觉得此处不可久留,也跟着他们走开了。马云和他们走同一个方向,好像也是急急赶大巴的人。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同伙?马云跟着他们走到了广场,回头看距棋局有近百米之远了,马云这才确认他们也是匆匆过客,就是说小伙子刚才并不是表演,而是实实在在的受骗上当。马云就想以自己的经验道行告诫他们,棋局怎么能看几眼就能看破呢?就像凡人怎么能轻易看破红尘呢?即便是破了,你也别想赢钱,只能输!又想,即便他们不是匆匆过客,即便他们仍然是同伙,告诫一下也无妨吧?
马云内心涌起一股好为人师的冲动,他靠上一步,想叮嘱一下。突然,有人断喝一声,你要干什么!同时他的左肩被人揪住。马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還不等他做出反应,他的右眼便遭遇一记重拳。他只听到一声闷响,就像一声闷雷,好像眉骨碎裂了,大脑一片空白……
马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上车的,好像被揍之后,有人叫他赶紧滚走!他好像是真的滚了。他用左眼好像看到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好像还看到一名警察,好像吸引来无数的目光,但并没有人真正关注他。他还是赔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似乎这是重拳引起的本能反应。这一点他没有老实说,他怕老婆笑话。
他老婆二话没说,取来红花油替他疗伤。当时,马云想,要是老婆还哈哈大笑,他真的会打出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的右眼上,很遗憾,老婆没有给他表现的机会。
显而易见,马云的受伤,与那出拳的大汉脱不了干系。设若大汉能慢下性子看他的反应,很可能就不会出拳了。如果仍灾祸难逃,他就奉上仅有的回家的路费,如果还不能幸免,那只能听天由命了。但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马云罗列出自己的遭遇与相关的人和事,绝不是为了追责,而追责不提到公堂上便毫无意义,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复杂,这和故意把棋势导向复杂是两码事,何况他的父亲已死去多年,何况他的妻儿并无过错。没错,他是在B城被揍的,因此便可追责B城了?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怎么能如此疏忽大意,竟没有意识到大汉的跟踪,还有那小伙子的目光短浅和贪心,还有小伙子的同伴,还有鸡,还有,太多了,纠缠不清。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复杂,他只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揍的,他不想在相同的地方犯下相同的错误,因为他注定还要来B城,走相同的路。但事情似乎并不是所想的这样简单。可他越来越不明白了,仿佛陷入无法破解的棋局之中。
不过,这并不妨碍马云做个长梦,梦见自己乘一条小船潜入临河的小屋,梦见自己的脸上开出一片桃花,梦见自己变成了孙猴子,大闹天宫,狂吃蟠桃,然后在桃树上美美地睡去……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