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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

2015-06-09王琰

安徽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笑颜臭豆腐味道

王琰

一种难以表达的忧伤

打开了两只巨大的眼睛

一只花瓶从梦中醒来

它泼出了自己的水晶

——曼德里施塔姆

米非从小嗅觉就非常敏感。小时候母亲总上夜班,她会抱着一个布娃娃睡觉。这天母亲把布娃娃洗了,到了晚上,她哭个没完没了,怎么也不肯睡,气得父亲差点要揍人。还是哥哥体贴地说,要不枕这个枕头吧,是母亲的枕头。在母亲可亲的味道相伴下,米非这才安睡了。

成人后,米非对味道仍然很敏感,并到了挑剔的地步。

跟薛雨结婚之前,米非有过一个男朋友,浪漫而居家,成天带着米非吃饭看电影,他熟悉这座城市里的枝枝叉叉,那么多的好去处。他还很会照顾人,每天在他无微不至的呵护下,米非很多功能慢慢地退化了,丢三落四,且越来越没有方向感,反正有人跟在后面操心。后来,还是分开了。是米非坚持要分,他太招人喜欢,今天陪这个喝酒,明天陪那个办事,总没有消停的时候。这使得米非每次见他,他身上的味道都复杂纷陈,鱼目混珠,从来辨析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味儿。这让米非说什么也接受不了,米非的嗅觉需要一个固定的味道时刻提醒着她,这个人是她的伴侣,陪伴她一路走下去。可是,多年后有薛雨对比着,母亲每每想到米非的前男友,都是捶胸顿足状,替米非追悔莫及。

后来见了薛雨,成熟、稳重,跟米非一样在机关工作,不过,他是搞技术的,计算机专业。刚认识三个月,薛雨带着与他的外貌不相符的娇羞来找米非,说他们单位要分房子,要用结婚证,于是,就这样领了证。

他们花去了从父母那里募捐的钱加上两人的全部积蓄共计两万多块钱,买下了他们人生中属于自己的第一套房子。

房子在胶家湾,离两个人的单位都很远,要倒车两次。中途,车子还要穿过一个菜市场。那是个瓶颈,本来路就窄,菜贩子为了生意,菜摊子一个比一个靠前,恨不得直接摆到马路中间。

当薛雨和米非拿着钥匙捅开房门,眼前豁然开朗。楼下的花园绿草茵茵,楼群的背后层峦叠嶂,风景如画,米非开心极了。一大群人挤在一起住宿舍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薛雨看出了米非的愉悦,他不失时机的第一次亲吻了米非。他亲得很用心。米非没有想象中那种眩晕感,她很清醒地嗅出他刚刚咀嚼过青瓜味的香口胶。她一边被薛雨挤压得不得不倚靠在白墙上,一边用余光斜斜地掠向窗外,窗外,一棵高大的榆树长得郁郁葱葱。

一晃十年过去了。昨晚,闺蜜黄笑颜发来微信,说:“明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是啊,是米非三十八岁的生日,快四十的女人,再过生日心底会有种凄凉,不像年轻时那么没心没肺地欢天喜地。

“送什么给我?”

“给你算过了,必有艳遇!”

“扯什么扯。”

黄笑颜回信:“当心有人送你的生日礼物噢。”

于是,米非对薛雨说,“明天我生日。”

薛雨正在洗漱,没听见,从卫生间里伸出头来,问,你说什么?

米非说,没什么,你洗吧。

结婚十年,薛雨很少记得米非的生日。他原本对这些形式的东西就没有概念。

他的兴趣在各种电器上。小到手机、手表,大到电视、洗衣机,他都能拆下装上鼓捣个遍。每当家里这些东西有了问题,他就会拿出他的全套装备凑过去,满怀激情地开始工作,然后就是一地的零件。每当这时,米非都不能随便说话,不能走过去打扰他或是他的零件,丢一样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螺丝那也是了不得的,就有可能导致修不好的结果。修不好的结果很严重,薛雨会不吃不喝不睡,直到修好为止。他有各式各样的测量笔,这样点在两根线头子上量一下,灯亮了,那样点在另外两根线头子上量一下,灯灭了。几乎所有这些电器打开后便没有了平日里规矩整齐的面目,裸露出各种各样的零件。还有一堆堆乱糟糟的各种颜色的线,再贵的家电也是这樣。有时薛雨会突然跳起来,打开门就奔了出去。米非知道,薛雨找到哪个零件出了问题,去电子市场配零件了。

从他们家到电子市场,比单位还远,要倒三次车。当然,依旧会路过那个堵车的菜市场。也就是说,他回来得用去几个小时。

薛雨离开后的现场更是一片狼藉。他离开后米非就用不着那么担心了,她在房间里走动,干自己的事情,碰到挡路的零件会用脚划拉开,没事,反正他看不到就不会惊跳起来。

后来,院子里常有同事和朋友来请他帮忙,他都会不辞劳苦地帮人搞定。不同的东西得用不同的工具来对症下药,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家里的工具越来越齐全,大到硕大的钢制扳子、榔头,小到只有两个手指节长的螺丝刀、巴掌大小的防滑板,一个不少。这些都不算,从一开始《现代汉语》词典大小的万用电流表开始,他的测量仪器越来越先进,随着功能的齐全,体积也越来越大。现在,米非家的阳台已经进不去人了,晒衣杆孤单地横着,被各种大小不一,装满工具的箱子摆放得满满当当,一路摞起挤在顶上。

薛雨除了在电器修理方面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华外,这么多年来,他的情商一直没有多大的改善。这一点,米非绝望了之后,便不再强求。

第二天生日,一大早米非刻意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白色的羽绒服上,一支蔷薇一路蜿蜒着向上,并最终在胸前盛开。下身搭了条与花朵同色的红色系裤子。可惜,这些并未能引来薛雨的目光。那时,他目光直视,掠过米非,手扶在门把手上,不低头也能准确地把脚伸进鞋架最下面一层的鞋子里,米非每晚会把他的鞋子擦得油光瓦亮。

薛雨曾经给朋友吹嘘道,我从不在外面擦鞋,我们家的鞋子,只要放在鞋架子上,第二天自动就变得又黑又亮。米非听到了,像是被一路贬低进尘土,骨鲠在喉似的不痛快,她没有说什么,已经养成习惯的东西,说也是惘然。

米非在少女时是花骨朵,内敛、拘谨、柔弱,说话细声慢语。同时,她还极度的敏感,一阵轻轻吹过的微风,也许都会让她有悄悄盛开的欲望。

即便如此,薛雨也很少做让米非感动的事情。

薛雨和米非四次借钱买了房子之后,潦草地置办了几样东西就住在一起。他们甚至没有置办婚礼,因为婚礼是要吃饭的,而那十来桌酒席要预付费,他们已经口袋空空。

这时,有个外地的同学打电话给他们,说,来玩一趟吧。他们立即去了,住在同学家,管吃管住,每天还带他们四处转转。只掏了来回的车费,真是好同学好哥们。

是回来的路上出的事。正是八月,火车车厢里很热。他们买了一个中铺一个上铺。米非上了上铺。多年后米非很羡慕办公室里八零、九零后那些小姑娘,她们清一色娇气、矫情,没男朋友接送回不了家,稍稍凉意,就要男朋友脱衣服为她披上。可是这些薛雨都不会,米非让他住哪张铺他就住哪张铺。天冷的时候,薛雨也不能脱衣服,他比米非更容易感冒。这是题外话。回头接着说火车上的事情。米非上了上铺,头朝车厢内侧躺着。床脚靠近窗口处有一个电风扇。不知从什么时候那个电风扇转了起来。米非睡得迷迷糊糊的,把脚伸到了电风扇上,那转起来看似安静的东西,不知道怎么会蕴含着那么大的力道,“嘭”的一声,米非惨叫着坐了起来,脚指甲已经被揭了去,米非用手攥紧脚趾,血顺着手指缝一下就涌了出来。

“薛雨!”米非拖了哭腔喊道。

“嗯。”薛雨漫不经心地答,没起身,坐在车厢过道的椅子上看书。专注,他平时干什么都是这个样子。

米非说不出来话,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呀,这姑娘怎么了?”还是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大妈,听到动静站起身来,过来问。“快,快拿纸。”有人递过来一卷纸。

薛雨这才赶过来,手足无措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米非用卫生纸把脚趾裹起来并紧紧攥住,可是刚一松手,血就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米非本来就有些贫血,血小板少。裹好之后,她苍白着一张脸镇定地对薛雨说:“没事。”

血出了很久,攥一会儿纸就被浸透了。再换纸,一会儿又透了。后来,还是列车上的乘务员叫来医生给处理的。

米非一瘸一拐地跟着薛雨回到他们的家,算是旅行结婚结束。

薛雨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做所有的事情都很实用。

那年,米非过生日,这个薛雨是知道的,记数字是他的强项,有些偶尔用到的数字他也会过目不忘。

他们刚刚装修了房子,东西置办得简单潦草。厨房没有做厨柜,置物架下拉了根铁丝,买来一块花布遮上,下面可以放杂物。煤气炉也只买了单眼的,可以做饭就行。薛雨早早说要在米非生日时送她一样礼物,之前薛雨还从来没有送过米非礼物。他倒是说过要送米非玫瑰花来着,是米非自己没要,一支八块,多贵,够两人吃顿饭了。

生日那天回家,米非发现家里多了只茶几,黑色的,又粗又笨,与米非新置办的嫩绿色布艺沙发一点儿也不搭。

当初没有买茶几是因為米非看上的一款玻璃茶几没货了,只有样品。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就暂时没买。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薛雨说。他显然,看到了米非惊愕的表情,“那个玻璃茶几还是没货,这个比你看的那款还要贵。”

这就是薛雨!

那天吃饭,他们从书桌上转到了茶几上。他们还没有餐桌。哪天得去买套餐桌,米非想,如果她不抓紧,说不定,哪天家里就会出现另一套面目奇怪的东西与米非作梗。

米非决定对茶几视而不见,不过是样东西,没有关系,时间久了就会视而不见。

每次争吵、气结时,米非会恨恨地看着那张黑色的茶几,多么蠢笨和不合时宜啊。可是,还是权且这样吧。如同米非对她的婚姻,太仓促的事往往经不住推敲,所以,最好想都不要去想。

第二年,米非收到的礼物是一对漫步者音箱。第三年……后来,有朋友来家里吃饭,不知道是什么勾起的,鬼使神差,薛雨指着茶几说,这是我送给米非的生日礼物。朋友顿时笑到气结。

那场抽风似的笑让薛雨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从那以后,他不再送米非东西了,他彻底地忘记了这个日子,很淡定地过去,全当没有这回事。

敏感的米非内心的万千渴望和冲动如压抑的岩浆,在地壳里突突地冒着泡,没有人懂,便要拼命忍着,静下来,每天冷着一张脸出门。

岁月是滴水穿石的水,禁锢的壳一旦有了缝隙,岩浆就会立刻奔涌而出。这首先表现为一种愤怒的情绪,米非变得勇于决断,为了阐明观点,往往会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并用出走、摔门、掉脸来加强严重程度。薛雨从一开始的争吵到后来的置若罔闻,他忽略掉米非,不配合了,让米非独自表演。没有了对手,痛定思痛之后,米非变得淡定。

问题是那个曾经简简单单,浑身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薛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热爱上了吃臭豆腐。那是多么臭不可闻的东西啊。薛雨坚持每天早晨用馒头蘸滴过香油的臭豆腐吃,并乐此不疲。什么牛奶面包奶酪,都不如他的馒头蘸臭豆腐好吃。他说上大学时,他每天去灶上打来热馒头,都会夹一块臭豆腐吃。这下好了,加过香油的,更是味道好极了。

他的这个新习惯弄得整个家都臭不可闻。米非觉得就算是走出家门她自己满身都是臭豆腐腐败的气息。米非用她敏锐的嗅觉,到处搜索臭豆腐的位置,只要被她找到就会被她恶狠狠地直接掷入楼道内的垃圾道。薛雨在臭豆腐瓶子外面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袋子,放进书柜夹层、书柜底层,甚至塞入箱床里的被褥中间,都无一例外地被米非找到。

这时,他就会执着地再买回一瓶。后来,他依旧满身散发着臭豆腐气息,而米非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近乎正方形的瓶子了。每天清晨吃饭的时候,他就会变戏法似的拿着一只小碟子消失,再出现时碟子里会躺着一只加过香油和辣油的臭豆腐。他微笑着当着米非的面搅动它们,并在米非暴跳如雷时吃掉早餐。尽管米非翻遍整个家也没能找到臭豆腐瓶子,可是他身上的臭豆腐味却越来越重,洗过澡也没用,只一会儿,那气息便执着的丝丝缕缕缠绕上米非的鼻孔。那气味让米非失眠。

问题出在薛雨提的那只重重的公文包上。米非从来没有想到薛雨会把臭豆腐的瓶子装进随身的公文包里,每天拎来拎去。他不想他这个味道别人能不能受得了,别人就算是提醒也是轻描淡写的,听惯了米非暴风骤雨般的话语,还有什么能让薛雨在意呢?加上薛雨原本就是一个活得旁若无人的人。

他们只好分居了,米非睡在他们淡绿色的沙发上,白天薛雨一定坐过这里,布纹里散发出些许臭豆腐的气息。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米非看着窗外圆圆的月亮想,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呢?

第二天清晨的早餐,当薛雨又一次进餐时,米非说不出话来,她扒在马桶上呕吐得空前绝后。她无力地朝赶来看她的薛雨摆手,她闻不得他身上的味,让他离她远些。

米非怀孕了。

就算是薛雨扔掉了臭豆腐,并一天冲三回澡。可是怀孕之后的米非,还是恶心、呕吐,米非的妊娠反应远比一般人剧烈。熬过三个月之后,薛雨身上的臭豆腐气息已经无影无踪。米非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她重新变得内敛、拘谨和柔弱,她的眼里带着一种空虚的满足。是啊,不难受的生活就是幸福的。她已经没有心情反思婚姻的真谛。躺在床上,凝视日渐隆起的腹部,仿佛是一只蚕蛹在等待破茧而出的蛾,她重新有着种种美好的幻想。

薛雨与他的嗜好臭豆腐告别,可还是维持着他的不知所措和无所事事,在他早已经对米非的身体了如指掌之后,他还是对米非脑瓜里所思所想无能为力。他不会在米非孕吐的时候给米非煮好喝的粥,他甚至连做米饭和做粥各加多少水都弄不清楚。好在米非已经没有精力跟他较劲,她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肚里的孩子身上。一天三次胎教听莫扎特,买各种婴儿必需品和玩具,家里甚至早早就挂上了各种颜色的塑料彩球,那是为了孩子生出来之后进行视觉训练的。如同她受伤时,薛雨只知道慌乱地转来转去,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米非什么都要自己解决好,为什么要靠薛雨,米非只能靠自己。

薛雨在每天饭后陪米非在院子里溜弯。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跟在米非身后,寸步不离。闲下来的时候,就算是没有什么电器要修,薛雨还是会时不时取出他的那些个工具摆弄着,他想象着将来带着儿子一起修东西,并买来全套儿童用的工具。他甚至买了一个钥匙链改锥,想象儿子在裤腰上挂上这个改锥,跟在他的身后蹒跚学步。

米非大着肚子日复一日变得泼辣、能干起来。米非的内敛、拘谨、柔弱如蜕皮的蚕,在岁月里日渐退去。一个坚硬的壳渐渐包裹着她。孩子生出来之后,更是她操持着这个家。操持这个词实在是太好了,米非辛勤地操持着家务,这几乎用去了她全部的精神。

她不再左顾右盼,她手腕间这个粉红色的小东西散发着甜蜜的乳香,小脸如一对西红杮般红润粉嫩。养育孩子的过程是部冗长无比的长篇小说,似水流年就这样哗哗地过去了,眼角的鱼尾纹如时间的缝隙,慢慢地攀爬上来。

壳没有白白被敲开。他们的婚姻之舟日渐游弋于风平浪静的水域。

现在,米非在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时候,如胸前的蔷薇,最终盛开。她的微信名叫“花儿般盛开”。

一辆灑水车唱着歌从后面缓缓开来,桥面窄,不可避免地喷到行人身上。米非向桥边试着躲了躲,不行,又赶忙向前紧跑几步,还是不行。不堵车时,再慢的车也比她跑得快。

从去年开始,这座城就这样了,每天有若干辆洒水车,横着洒,竖着洒,唱着歌喷着洒。满街湿漉漉的,整个成了一座水城。

眼看着自己那件白色带着牡丹花的衣服就要被喷溅上泥点子了,旁边一个男人,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把米非挡在身后,结果,这个男人腰以下都被喷湿了。

那一瞬间,米非有些感动。

孩子已经渐渐大了,他不仅可以在腰上别改锥,甚至可以在薛雨修电器时帮他递个螺丝、拿个扳手什么的。米非得以分出一点时间审视下自己和这个世界。对面叫“偶然”的小酒馆由一个美丽的老板娘坐镇。三五朋友小聚时,可以点几个小菜,再下盘饺子,结账时也潇洒得很:不要打折,黑兰州十五一盒,您按二十收吧。还有那个叫着“魔方”的KTV,整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闺蜜及时弄了个同学会。收会费,每人一千,多交不限。于是,交的加上捐的总共有了四位数。隔三差五,有个由头就聚一下。

洒水车过去了,米非看了一眼帮他挡水的人。光头,很男人,很特别。是在人群中一眼就会被认出来那种。米非嗅到他领口散发出一股香根草的味道。是娇兰的男士香水,这种香型粗犷又略带古典气息,令人产生舒适的安全感。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不修边幅。这就是肖雨说的艳遇吗?米非有些想笑。管它是不是,米非都不想错过。米非拿出手机,说,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吗?

那一刻,那个男人是受宠若惊的。

就这样,米非在手机上输进去李进的电话。

黄河边滨河路绿化带里,做了一只植物钟,除了时针、分针还有秒针,没有定点的钟声,可是时间滴滴嗒嗒地踮着脚,一路追着绿色小跑着过去,似乎不被人注意。

米非就在这座楼里上班,七楼,不算高。从楼上望下去,能看到黄河,河对岸的白塔,还有滨河路边那只绿色的植物钟。快到吃饭的时候米非接了个电话,是黄笑颜打来的。她说:“你的初恋来了,要见一下吗?”

米非木然地道:“我的初恋是谁?”

黄笑颜扑哧笑了:“你不知道啊,这个要我告诉你啊!是方建荣老师来了。”

米非立即情绪激昂起来:“是吗?好的好的。”

方建荣是米非和黄笑颜的高中生物老师,他不是米非的初恋,他差不多是米非、黄笑颜那个班所有女生的初恋。

这是艳遇吗?

好吧好吧,那我们小聚一下吧,也当是给你庆祝生日了。米非把李进带去赴给方建荣接风的餐会。

地方是杨瑞定的,他们班上另一个喜欢方建荣的女生,定在泰象湾。一个又像是餐厅又像是茶吧的地方。是最大的包厢,四面墙上皆是浮雕装饰。正面是一只象头,长长的鼻子从画里伸到墙外,乍看上去,像是个大号的茶壶嘴。所有的装饰画色彩饱满艳丽,一幅热带风情画。服务员穿一色傣族筒裙,黄笑颜指着她们说,看看她们的腰,让人嫉妒。是啊,那是个没有被生育摧残过的小腰,摇摆自如,衬出一个完美的丫腰葫芦造型,细的越细,大的越大。

米非环顾左右,戏谑道,我们不是丫腰葫芦,是卵形葫芦,更宜于雕刻噢。

这里面唯一有着极完美丫腰造型的,是杨瑞。她在歌来美当副总。抽细长的摩尔,一进门,少爷们便前呼后拥地跟前跟后献殷勤。似乎凡是能定上座的地方,她都能要到折扣。

是啊,能省则省。就跟杨瑞的名字一样,上学的时候,她原本叫杨瑞霞。霞光万丈的霞。当年光彩响亮得名字越来越变得老土,于是,减去一个霞字,立即简洁洋气了很多。就是这么奇怪。

薛雨当上了单位培训处的处长。一个讷于言辞的人,米非至今无法想象在坐在百十来人的大会议室里,是怎么给人传道授业的。再宽容的学员也不能容忍白白浪费时间。时间去哪儿了?时间是最值得追寻和宝贵的。百十来号人就是一百多块等待充电的电池,如果没有太阳那样的光和热可供转化为电能,那么你是没有资格站在那里的。

没见薛雨回家怎么用功读书。倒是每次他讲完课回家,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复杂纷陈,鱼目混珠,从来辨析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味儿。

有时候,米非就想,应该换擅长减法的杨瑞回家,也许她会让薛雨身上的味道减回简简单单,那该多好。转而,米非又莞尔,自己能减去腰上的赘肉吗?自己都做不到,又为什么要去强求别人呢?

大家都在路上奔跑,就算是走同一条路,也有可能遇上不同的蝴蝶,不是吗?

毕业十几年了,见方建荣之前,米非對方建荣的样子有若干种想象。可是,一见还是有些意外。陌生比熟悉的地方多得多。变化大到如果走在街上,就算是见到,大家也会擦肩而过而绝不可能相认。

当年方建荣不仅人帅气,课讲得好,球也打得棒。今天没有地方打球,吃完饭大家把桌子转到旁边,收拾后重新摆了干果和果盘,接着又把一面墙上的古希腊美女雕像挪开,露出了点歌台。

没有地方展示演讲和打球的技艺,那么就唱歌吧。方建荣不唱。他只能一边喝酒一边反复强调自己的酒量不行,确实不能喝了。

李进一开嗓,米非立即觉得带他来是对的。嗓音很男人,磁性,带着摇滚的歇斯底里和放肆。

听得出这是个活得恣意的男人。这么多年来米非似乎都活在嗅觉中,第一次在使用嗅觉的同时听觉也派上了作用。听觉反馈给自己的信息就是心动。

李进唱的是八十年代流行的一首老歌,《阳光照耀我的破衣裳》。是啊,阳光照耀我的破衣裳,我站在街头东张西望,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何方,没有人问我姓李还是张,我也不去管那个儿女情长,我一心只想把那英雄当。

大家都立起来,情不自禁地跟着歌声左右摇摆。

方建荣独自喝酒。他还是很拘谨。数十年的老师当下来,拘谨已经成了他的标签,甩都甩不掉。忽然米非对黄笑颜说,你看出来没,方老师有什么变化?

黄笑颜说,什么变化?

他原本眉心有一颗硕大的痣,可是,现在不见了。

你才看到啊,我早都发现了,可是,我没好意思说。大家纷纷会意地点点头。

原来,上帝是公平的,除了嗅觉,米非其他地方,是远不如别人敏锐的。

索性换上一个摇滚,大家更疯地嗨起来。灯光一明一暗,李进乘机伸头过来吻了吻米非。

米非的嗅觉失灵了,木木的。说不上快乐,可是,也不讨厌。

那颗痣和帅气,连同初恋,一同在岁月里离米非远去,还有什么留下来了呢?是暧昧吗?

米非摇摇头,离开了李进。都是成年人了,有了拒绝的暗号,李进立即收敛了许多。

继续唱歌,跳舞吧。

是黄笑颜开车送米非到楼下,过五分钟打电话确认,看米非是否进门,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

进门看看儿子,然后,洗了澡,上床。米非从后面抱住薛雨。薛雨转过身来,也温柔地环抱着米非。

米非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嗅觉忽然苏醒过来。薛雨的身上,有一股香水的味道,不是海地香根草,米非用的香奈儿COCO香水,前调是柑橘、佛手柑、葡萄柚的味道,中调是荔枝、意大利茉莉、玫瑰的味道,后调则是印度广藿香和海地香根草的味道。而这是一种甜腻妩媚的香味,唯恐人不知道一般的霸道和缠绵,沾上一点可以绕梁三日。

不光是香味,还有种奇怪的味道。米非索性开了灯坐起来,伸头一路嗅上去。来回几次,那气味是从薛雨的头上散发出来的。

是什么味道呢?“你晚上去哪了?”

“给我们单位的小白去修电脑了。”小白是薛雨他们处室的,丰满的大号丫腰葫芦女人。

修电脑能修出这么奇怪的味道?米非忽然醒悟过来,这是女人某个部位独有的味道,有着如死鱼般的气息。可见他修电脑修得过于深入了。而且修过了满不在乎,甚至不屑于回家后消灭罪证,就这么四仰八叉地睡,而且很安稳。

米非再一次扒在马桶上呕吐得空前绝后。她无力地朝惊醒后赶来看她的薛雨摆手,她说不出话来,更闻不得他身上的味儿,她让他离她远些,远些,更远些……

这个深夜,她又一次睡在了沙发上,淡绿色的沙发在岁月里旧成了灰色。夜合上黑洞洞的大眼睛,四处看不到弥漫的忧伤,也看不见他。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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