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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只青春狗

2015-06-09麦子

安徽文学 2015年12期

麦子

太阳下去了,霞光恋恋不舍,山像玫瑰花般的少女,唇紅齿白,轮廓绮丽。世界镜花水月,纯美如初,静静的,让人陡生一个猛子扎进她的世界里的妄想。

很久,很久,幽芝回过头。月亮正孤寂地爬向空中,黯淡如菊,仿佛想退回东山。乾坤之下,一丛丛花树正在月亮下燃烧,黑色的火焰张力十足。幽芝觉得这一切正契合自己的心境,看着看着,幽芝就排山倒海般地哭了起来。她恨恨地哀哀地哭着,右手狠狠地抓着衣服的前襟,身子前倾,无限悲哀的姿势。她嗷嗷地哭了多久没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最终她哭累了,喃喃说道,妈啊!妈啊!妈妈啊!你告诉我……幽芝说了半句就戛然住口——幽芝的妈妈已经去世好多年了。皓月下,无边的天际鸡蛋清一般清澈,没有一丝渣滓,幽芝呆呆地看着这广漠无边的空间,空空荡荡,静寂无边,没有回应。岁月静好吗?不,这安静就是杀人的节奏。悲痛鸟一般地落在幽芝的肩头,幽芝不由得又哀哀地哭了起来,偶尔散步的人从她身边走过,也没有人停步。太荒凉了!

幽芝的脚下是一片闪烁的月光,暗河无声,那是幕溪河,康瑞城东边的一条河流,水不深,但河流的位置比较重要,开发商已经在这里辛勤耕耘了,安天小区初具规模。只是现在人迹罕至,幽芝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嗵嗵地跳,这种跳很规律,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心脏显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但它也无助,只有外力来了,它才能放弃这种模式。但外力在哪里?

死!幽芝想得发了疯……

半年之前,这里更荒芜,那时的幽芝心里也更荒芜。晚饭后,幽芝喜欢到这荒芜之地散步。在这里,幽芝遇到了荣胜。

一切历历在目。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别拉我,你这头公猪,我不想再见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到你,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啊!

银银,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你惩罚我吧,只要你不说死。

我没有力气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离婚也要力气,你放开我的手,让我死去吧……

女人继续歇斯底里地嚎叫着。

幽芝的心里立时一凛:又是一出丈夫背叛妻子的悲剧,女人只有受如此打击才会痛不欲生,这个女人还是有福的,至少这个背叛她的人还顾念她的生死!当然这个福气让人欲哭无泪。

回去吧,你想怎样就怎样,你看都快八点了,回去吧!

女人没有说话,但默默地站了起来,男人以为她准备跟他回家,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立即伸手揽住女人。

滚!女人继续歇斯底里地叫嚷。

好,好,你回去,我就滚!男人立即拉开了和那女人的距离。

他怕惊到她。幽芝想。

扑通一声,女人毅然跳进了河里,幽芝惊叫了一声。只见男人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河沿奔去,不一会儿,也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暗光下,两个人影在水中挣扎,幽芝连忙喊道:打晕她,不然你们两个都得淹死。

帮男人将女人拖上岸之后,幽芝打了120,在120的灯光下,幽芝辨认出了男人——荣胜!幽芝的脸色立即和荣胜的脸色一样煞白了,混乱中,幽芝离开了。

第二天,荣胜给幽芝打了电话,幽芝百般推托,末了还是不得不去德克萨斯牛排馆。这里环境优雅。

这里安静,没有多少人。

有没有人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顺手帮了你忙!真没必要感谢!今晚我请!

随便你。很久了,我们住在一个城市,却像不认识一样,从不联系。即使同学聚会,你也不参加。你恨我吗?

应该是你恨我吧?

多少年过去了,你还记得?

幽芝的眼里泛出了泪:你到底是感谢我,还是兴师问罪?话一说出口,幽芝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说明了自己不幸福!

不说了,不说了,吃牛排。

一顿饭吃得兴味索然。接下来的日子也像这顿饭一样,索然无味。

中秋节时,荣胜发了一个祝福短信。仅此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没有什么节日,变得寡淡。

过年时,幽芝回到娘家小住,荣胜也一个人回到了老家,早不见晚见,两个人也就没话找话地说了一些无趣的话。

交往是从春天开始的。在寡淡的冬天里,幽芝了解到了荣胜这十多年来的生活:小三不断,他老婆几乎每隔几年就搞一次自杀未遂。她的自杀已是惯常仪式,属破罐子破摔似的发泄,丝毫没有想挽救婚姻。一个女人走到这样的地步,也是心酸。其背后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什么?幽芝有一种罪孽深重之感。

无事的时候,孤单的时候,幽芝开始约荣胜。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就成了习惯。

每一次见面都是一种突破,一叶一叶地长着,一叶一叶地扩大,花一朵一朵地开起来,一朵比一朵鲜艳。幽芝的世界因此繁花似锦。过去暗淡了,明媚在现在。但荣胜一直保持着气宇轩昂与冷淡,虽然曲意逢迎着的幽芝像春天的花一样,勃勃的生气春水一般在她脸庞漾开,幽芝坚信见面就是给机会。

黑色暴力的毒酒,幽芝尝过了,尝够了,幽芝知道自己没有荣胜老婆的勇气,一死了之。但活下去的力气十分贫乏,她需要一点东西来填充,无论荣胜愿不愿意给,她都不在乎。她得付出,因为她伤过他,他的冷淡说明他还是比较在意两人过去的感情,会不会遭报应且不管,人活着总要找点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做。

那天是星期三,幽芝感觉到烦躁在升温,顺手打开手机,接通了荣胜的电话。

赵主任,有什么指示?荣胜用惯用的腔调接了电话。

你晚上有饭局?

没有,赵主任安排,我一定到场。

那就仟家花园2包厢。

时间到了六点半,荣胜姗姗来迟,推开包厢门,就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这种姿势很能恰到好处地展示他成熟男人的魅力,他这一靠,基本上没有几个女人能挡得住他那肌肉发达的长手长腿的诱惑。

灯光之下,幽芝仍然有年轻时候的美艳。幽芝很自信,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仪态万方起来。

荣胜的眼里都是敷衍。

你喝什么酒?

红酒。

你也喜欢红酒?

又不是你的专利。

又耍小脾气!

我跟你耍哪门子气?

你真难侍候!

难侍候的是你!

好,好!难得你说这些酸酸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里的痛苦我也明白。我也不是刻意要抛弃你,是你回心转意晚了,你懂的。我的心里难道没有火烧油煎!谁又会为我抚慰瘀伤?

荣胜正襟危坐起来,一改吊儿郎当的秉性:你能保证你不是嫌贫爱富?!

嫌贫爱富?我那么势利?我们最初结缘只有十七岁,还是纯情的少男少女吧。等你四年不是容易的事,何况我那时还是个代课教师,有资格嫌贫爱富?

荣胜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懦弱、无知、浅薄、自私的青春啊!

你既然这么说,就不要再折腾了,你老婆也真不容易。

她不容易?你們女人都会整人。我懂了,我们失之交臂是年少无知、懦弱、浅薄、自私,但也不排除世俗。我是爱你的,在大学里,我为了你放弃了那么多的女孩的追求,因为我承诺过你:绝不抛弃你……

不要再说了。

往事重提,心里被硫酸浇黑了一大片。

喝酒。

芝芝,王银银是对我不错,这么多年她也确实为我受了许多委屈。但一切都是有报偿的,你不必为她担忧。你们女人都是造原子弹的,自从你离开我之后,我就发狠要给自己再找一个既爱我又仪态万方的女友,但一直找不到。

幽芝笑了笑:你把我想象得太高大了。

第二十二次聚餐,两个人终于化敌为友了。

聚餐成了幽芝生活的主要内容。

荣胜的老婆王银银是个医生,隔三岔五地上夜班,因此他们家的一日三餐很不正常。荣胜是领导,总不能一日三餐围着锅台转,王银银干脆就把娘家当饭馆了,儿子也顺带托给父母了。

荣胜虽然是领导,又是绝对自由的,但解决一日三餐却没有那么自由。幽芝有义务有责任将聚餐进行到底。荣胜没有胆量到幽芝家去吃饭,小城,一个极狭小的空间,放屁十里闻到臭,因此幽芝就天天在选择饭店上费神。

喂,老太羊肉馆吧,晚上给我留个包间,嗯,好。六点半。

然后幽芝又电一下荣胜。

荣胜对老太羊肉馆非常不满意,觉得那里品位低,都是垃圾食品。

适时去体验一下平民生活,也是有意义的。我挺喜欢吃老太羊肉馆的羊肉的,自从上次和审计局的叶局长品尝后。幽芝的目的是到平民区去,让关系曝光。

你难道喜欢贫困线下的生活,不至于吧。天天垃圾食品,你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材?你肯定吃健康食品,你是富婆。

你说哪地方?我马上去换。

算了吧,定都定了。

好。

幽芝决定让荣胜等自己至少半个小时。她提前半小时下班,到发廊洗了个头,然后回家换了一条沙滩裙,外加一条披肩。

西红柿蛋汤,小炒羊肉,素炒生菜,素炒西兰花。

在一起吃得时间长了,荣胜知道幽芝喜欢吃什么——幽芝每餐的食物都有养生目的。女人们被垃圾文化困住了,或者说整个社会生活都被垃圾文化控制。譬如一条垃圾理论这样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表面上看是财富的差距,实际上是福报的差距;表面上看是人脉的差距,实际上是人品的差距;表面上看是气质的差距,实际上是涵养的差距;表面上看是容貌的差距,实际上是心地的差距。于是整个社会都在装逼。荣胜想所谓福报就是迷信,所谓人品就是官位,所谓涵养就是装逼,所谓心地善良就是有钞票。荣胜这样想时,嘴角不自觉地歪了歪,暗暗叹了口气。最可笑的就是被大众追捧的饮食文化,寻常的一个市井人士,都在家煲营养餐,保护五脏六腑,搞得上班人士人心惶惶,仿佛自己已重病缠身,因为他们没有时间照顾身体,只能临时抱佛脚。幽芝也不例外,这一顿紧紧抓住以下目的:吃西红柿——保养皮肤;吃西兰花——保养胸部……

又在想哪个美女?

你能确定我在想?

我会读心。

荣胜说话时,眼睛瞄了一下幽芝的服饰,心里咯噔了一下:幽芝这个年龄的人是不应该穿沙滩裙的,因为腰部失控,穿上沙滩裙就显出了大妈肚,当然,幽芝还算控制得比较好的。但增之一分显肥、减之一分显瘦的腰,只有年轻的姑娘们才能把控。

荣胜的点滴心思都逃不过幽芝的眼睛,幽芝知道自己打扮失误了,心里未免不爽。

偷偷摸摸,两个人又在一起吃过N次饭,但花儿只在幽芝的心里繁荣绽放,两人的关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

幽芝用自己几十年来的社会经验来想,为什么荣胜没有一点点动心?对着镜子,幽芝觉得自己虽然没有姑娘时期的美艳,但也不能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幽芝觉得自己就是状态有丁点儿差,那是被岁月的尘垢腐蚀了那么一点点。站在镜前,许久许久,一套一套的衣服试下去,反正没事,继续一套套地试下去,顽固的思想终于被清除:老了,老在许多衣服穿起来没有原来的娇媚。沙滩裙、迷你裙、衬衫裙都不能穿了,穿穿A字裙、OL裙、礼服、西装裙还能冒充一下年轻人,这样一想,幽芝就出门开车到商场,一气买了五套裙服,每套服饰都让幽芝有了一貌倾城之感。

般般入画也好,绝世独立也罢,但终归要看荣胜的态度,幽芝继续选择一些高端的会所作为约会的地点。

今天城市花园。

没问题!

幽芝穿着一身胭脂色的套裙出现在城市花园的门口时,服务生呆呆地看着她,竟然忘记开门了。幽芝心里暗自窃喜。

二楼迎面贴墙安装了一面镜子,幽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宛若画中人,不禁迷倒。

被迷倒的还有荣胜。荣胜一见幽芝,登时目瞪口呆,好久没有言语,放浪形骸终于收敛起来。两人像初次在一起吃饭那般细嚼慢咽起来,荣胜将西兰花一朵朵地搛进幽芝的碗里。空气再一次凝固,幽芝觉得过意不去,就将鱼片搛进荣胜的碗里。

你不吃,就浪费了。

我吃了就上瘾。

总比不吃好,不吃就坏了,只能做垃圾。

几经周折,荣胜终于和幽芝睡在了一张床上,荣胜的情绪突飞猛进,主动、大胆、涎皮赖脸。幽芝也跟着热火朝天起来,幽芝目的就是想让荣胜紧紧抱住自己,就像当初一样,勒进肉里那般,哪怕是勒出血痕。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荣胜喃喃地说:芝芝,我们一起逃跑吧,我们逃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自己种田种地,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好不好?

幽芝开始迷乱,这也是她的想法,是的,逃离。我们逃离这个地方!

接着两人在床上斗起法来,几个回合也不知疲倦。

幽芝开始深度迷乱。幽芝说:胜子,我们结婚吧,我们错过一次,就不要再错了。

荣胜说:好!

不许赖皮!

芝芝,我真想从这个世界上失踪,真的,我们一起失踪吧。

你心里有鬼!

没有!假如有,就是你!聂小倩!荣胜嘻嘻哈哈地说。

幽芝转而一想,自己真的就是那个聂小倩啊。只是荣胜可是宁采臣?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和荣胜的关系还是没有破镜重圆的迹象,他刚才的嘻嘻哈哈,就说明他心里犹疑了。

他犹疑什么?为什么犹疑?不爱自己?

有了这些想法后,幽芝如入冰窖。人生输了一次不能输第二次,荣胜本不是什么好东西,通过直接和间接的途径,幽芝知道荣胜拥有的情妇不下五个。怎么就鬼迷心窍了,以为是自己抛弃他给他造成了情感上的伤害,才会令他游走于女人世界以获得自信心的满足,但现在看不是这样!

他就是个花心大萝卜!

但想归想,见面还是见面。见面时,幽芝仍然非常贤惠,非常温情,因为幽芝觉得自己上了瘾:一睡觉就想和荣胜睡在一张床上,就像一个小三,变着花样讨荣胜欢心,从衣服到行为。这样高高低低的又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夜晚。

那一次她和荣胜做完爱,又没有什么睡意,就闲话起来。

荣胜的状态很得意,他用他那个长手臂将幽芝搂在胸前,笑道:当年你怎么都不肯做我老婆,现在……他怪笑了一下。

幽芝的心一下子坠入山间的天坑里,头上只有圆粑粑那么一大块天,清澈无比,上面有天空、白云、清风,但它们遥遥地在天上,嘲笑从它们冷冷的牙齿缝中露了出来。

荣胜的得意使幽芝脆弱,摇身一变的机会从此破灭。

想想都后怕,自己为什么还要留恋于他!没有爱了,爱死绝了,凭什么想重新得到爱?自己辛辛苦苦付出十多年心血的老公都不爱自己了,为什么还向前男友乞求?

很久,两人没有再联系,幽芝的心挂满了蜘蛛网:人生是不堪的,爱情死绝了。

失败,失败,生活太失败了!幽芝高低不平地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走到这城市的边缘,走到幕溪河畔,往事如汤汤的幕溪河水散发着亮光而来。

剖析、沟通、链接,其实是梦想;猜迷、猜疑、误解、械斗,是人生的现状。幽芝的心里满是尘埃。

幽芝很想表达:我爱你啊!荣胜,我就是爱你了,我就想你爱我,宽慰我,给我一点依靠,所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点依靠?

报应吗?报应!时间绕个弯来报应!

幽芝和荣胜是同学,两家隔壁搭隔壁,但荣胜太过于男色,幽芝太过于女色。两人不知不觉相互暧昧。荣胜大学毕业后,依然是孤单的男儿身,回到幽芝当代课老师的镇中学从教。幽芝因为一直抑郁不平,也没有谈婚论嫁。在荣胜的猛烈追击下,不由自主地坠入爱河。在南方温软如玉的天色里,开始轧马路、数星星,然后拥着搂着,再然后亲吻爱抚,感情一直在朝婚姻的方向发展。

那天,荣胜从朋友处借来了一辆摩托车,吃过晚饭后,暗示幽芝跟他一道去城里。幽芝极其兴奋,穿着拖鞋就上了车。

出了村子,远离人声,一座又一座山将他们与世界隔离。晚霞似火,山路妖娆,无比魅惑,幽芝不由得搂紧了荣胜的腰。

怕?

嗯。

天还亮着。

嗯。

幽芝暧昧的声音挑起了荣胜的欲望,在一块山间平地边,荣胜将摩托车停了下来,抱着幽芝走进草坪。草坪上有一丛丛的灌木,荣胜在灌木后情不自禁。霞光下,幽芝是非难辨,兩个人忘情地亲吻,亲了头发不够,亲了额头不够,又亲了眼睛、耳朵、鼻子、嘴唇。最后两个人的舌头绞在了一起,荣胜的一只手得以空出来。空出来的手显得无比寂寞,无处安放。最终这只手伸到幽芝的背后,将幽芝的文胸解开了,月色下,幽芝的两个小苹果挣脱出来。幽芝猛地惊醒了,将身体侧了过来,荣胜更加有机可乘了。衬衫的纽扣早已被温柔解开了,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真的很迫切,也许是真的没有办法控制,幽芝惨叫了一声,将荣胜一把推开了。两人很受伤地躺在草坪上,一言不发。

一辆车过去了,光影从南一溜到北,荣胜和幽芝的身体都亮了一下,然后又淹没在黑暗中。接着,又一辆车过来了,光影又从南到北走了一遍。一辆辆车不断地飞驰而过,时间跟着迟钝了。幽芝艰难地从草皮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荣胜连忙也爬起来,发动了摩托车,紧跟着幽芝。无论荣胜怎么恳求,幽芝就是不坐上摩托车。一人一摩托就在山路上延挨着,直到半夜,幽芝他们才回到家。

两人开始僵持起来,仿佛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荣胜看见幽芝从教室那边过来了,就假装去上厕所,夹着课本从厕所绕到教室。幽芝看到荣胜从台阶下拾级而上,就调转头回到办公室再坐二十分钟……好在回家也没有什么大事。

这场僵持旷日持久,好比八年抗战。

挡住太阳的是白云,天暗一下;挡住太阳的乌云带来的,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数学教师吴大明瞅准机会,插进幽芝的生活中。

荣胜还在矫情地对幽芝不理不睬。幽芝的心很受伤,因为从根本上来讲,幽芝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荣胜是获利者,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就是把感情当儿戏。幽芝用饿饭、发脾气、暴走等各种方式自虐,一下子瘦了五六斤。瘦了的幽芝开始自怜起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什么不接受吴大明,为什么不报复一下荣胜?

得到许可的吴大明请人到幽芝家说媒。说媒的是教导主任,嘴皮子利索,天马行空的五分钟授课,就将幽芝的父母从地狱送进了天堂。

没有任何浪漫的爱情戏码,两个年轻人在家长的监督和指导下,就直接进入婚礼预备期。

荣胜着了慌,倚仗着自己跟幽芝家离得近,用各种方式接近幽芝。上门、堵路、追击,都没用,幽芝家的人所作所为,基本断绝了荣胜的一切幻想。

荣胜黔驴技穷,没有一点办法想,于是铤而走险。一天半夜,荣胜从幽芝家的后院翻进去,穿过幽暗的灶屋,鬼一般地进入幽芝的闺房。夜暗森森的,一点蓝色的幽光下,荣胜剪影一般立在幽芝的床前,幽芝吓得惊叫起来。荣胜连忙捂住幽芝的嘴:芝芝,是我。说着,荣胜跪了下来。

芝芝,原谅我吧。

暗夜之中的幽芝陡生千万种恨,无边天涯,磅礴如小城的山月。水空流风空吹几个季节了,它们依然巍峨在那里!幽芝歇斯底里地说了一个字:滚!

幽芝的父亲恰巧起夜,听到了女儿房中的声音,拿着扁担就冲了过来。灯光下,荣胜的脸瞬时煞白。幽芝反应快,抓住了扁担说:还不快滚!

那夜之后,荣胜认为幽芝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于是耍起了舌功。

荣胜这样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这双鞋对你而言显得小了些,但我有心,我会不断地调整,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这双鞋会合你的脚的。人家不都说,鞋子要紧,穿着穿着就合脚了,新鞋不能一脚蹬。

荣胜还说:我不会再有意志,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换言之,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荣胜的这些话毫无理智,其目的是挽留幽芝。

爱如果那么痛苦,我们就不要爱了!幽芝说。

幽芝坚决抛弃了荣胜。

荣胜的生活稀里哗啦得衰了下来。

某一日早晨,荣胜站在自家菜园地里,惊奇地发现:春天来了,大蒜叶子却是老的,老的蒜叶枯黄,耷拉在茎上,蒜茎却十分强壮,威武不能屈的样子。但大蒜的叶子老了,大蒜也老了,油菜长得很高了,容颜也就成片成片的老去,老去的油菜花显得十分恶俗,只有林间清幽依旧。

一切都没有欣欣向荣的意图,荣胜感觉到憋闷:菜园惨淡、郊野荒芜。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

哥儿们李山河这样对荣胜说:你还是想法调走吧?这里的环境对你不适合了,待在这地方你会憋死的。

荣胜没有被幽芝打趴下,但李山河的话一招击溃了荣胜的自信心。

荣胜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哥儿们觉得自己躲不了这场浩劫?荣胜觉得自己除了味觉和视觉有点怪异外,没有什么不适。

这是个耻辱,天大的耻辱!荣胜自己将自己装在套子里,不见任何人。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在这个礼拜中,他常常一个人在山乡踱步。

荣胜常常去的地方是万愁崖边。他内心孤独空虚地穿过村庄,孤独地沿着省道走到万愁崖上,任浮云在脚下弥漫,任过去在里面翻滚。就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荣胜在一次次的孤独空虚自嘲中醒悟:谁不被自己的历史欺骗?谁能从自己的历史里睁开眼睛?谁能?没有多少人,真的没有多少人。虽然我们深谙人要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道理,但实际指导我们行为方式的是自己的过去、历史,我们在自己的历史里痛苦、挣扎、快乐、幸福,直到我们被我们的历史抛弃。

不,我要抛弃自己的历史!这样想着,荣胜心里有了一点快意。那个春天的傍晚,荣胜抄近道从老屋后的山崖攀回来,正好看到乡镇窑场的挖掘机狠狠地挖着对面的山体,忽然有种舒服感: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留下的不该是痛苦和遗憾!毁掉一切,抟土重塑!

春天来了,大蒜是老了,但蔷薇花就要开了。我的寂寞虽在我的腹腔中摇旗呐喊,我并没有被寂寞所怂恿,去吃去喝,去嫖去赌,我控制得住痛苦,任痛苦与寂寞作战,听任寂寞啃噬痛苦,痛苦将寂寞裹进皮肉。那沙沙声我将永世铭记。

荣胜活了过来。

在幽芝与荣胜恩怨的搏斗中,得利的无疑是吴大明,吴大明很得意,因此对幽芝也很珍惜。

幽芝觉得很幸福:从物质上讲,吴大明的父母都是领导干部,生活比较宽裕;从精神上讲,吴大明爱她,对她百依百顺。而且身为领导干部的儿媳,精神上还有很多优越感。

但帅哥都不乏暗恋者,荣胜也一样。

荣胜在幽芝结婚半年后,娶了中医院的医生王银银。

旱地拔葱一般,荣胜立即从乡镇中学调到了县城里的二中,然后又从二中调到了教育局,经过若干年的努力,领导位置渐渐稳固。

若干年之后,一切发生了变化,翻天覆地的变化。河东与河西,咫尺之间,并非天涯。

现在是幽芝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老公吴大明从乡镇到县局,然后转战到外县,已经做到住建委主任的位置,下个位置就是向市局攀登了。虽然幽芝的身体丰韵如初,但与二十多岁的少女还是有太大差别,或者说从内容上讲已是物是人非了。

幽芝能翻身吗?

正是想翻身,才将自己和荣胜连在了一起,重现悲伤生活。幽芝想。

幽芝这样想时,就对荣胜开启了冷淡模式,渐渐将心放在十字绣上。长风的夏日,她也不开空调,就那么热热地坐在阳台上绣,她特别喜欢十字绣。一针刺下去,针尖从背面穿插而出,仿佛孩提时被竹尖穿透鞋底,刺痛脚心,然后直接穿越脚掌破空而出——就是这种境况,很好!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奇迹般地,荣胜竟反过来约幽芝吃饭!人生真是重复又重复,幽芝心上的伤疤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那是秋天的一个傍晚,南方的秋天总是清丽丽的,让人徒生那么点悲伤。

幽芝慷慨赴宴。

在徽竹居的黯然堂。荣胜这样说。幽芝听到“黯然”两个字感觉特别的矫情,要走就走还说什么?不,去看看他怎么表演。

徽竹居是一个儒商开的,酒店内部装饰古色古香,一走进去就有一种阴凉之感,是個休闲的好处所。

黯然堂真有那么点黯然之感,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正在黯然神伤,欲哭无泪。荣胜坐在哭泣的小方桌后面,脸色显得凝重。幽芝感觉自己的心里忽然有万千个人儿在哭泣,撕肝裂肺地哭泣,种种鬼魅的思想因此瞬间全无。

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吃着饭。幽芝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头,眉头不禁紧锁。

饭吃一顿少一顿,所以吃饭必须开心。荣胜粲然一笑,说。

是的,老了,就该珍惜,但也不只能珍惜吃饭。

珍惜什么都没有珍惜吃饭重要,因为生命是需要补给的。或者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行尸走肉?

活着,再见;活着,再见……生命的许多惊喜不就是来源于此吗?芝芝,我今天请你吃饭,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水哗啦一声兜头盖脸地淹没过来,深重的窒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任由外面的世界怎么喧嚣,此刻幽芝就是个聋子。

明明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为什么要这么做!幽芝整理了一下心情:好啊!眼里还是有了泪。

荣胜的脸色不禁也一凛。

芝芝,不要伤神,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们必须好好地活着。

你当然这么说,荣胜,我知道,你必然要将我伤得体无完肤才歇手。

活着的人都是伤痕累累的,但还是得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活着干什么?身心都无处安放,还活着干什么?荣胜,我不过想追回一点点真爱,我以为我错了,我才回来找你!然而因为你,我的心如干涸的河道,处处是裂纹,嘴一般的醒目。因为它想呼叫,它痛!真的痛!幽芝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

芝芝,我们的心都是伤痕累累的。

你有什么伤?幽芝的情绪砰的一声,爆炸了。

好!我没有伤,虽说我不是有意的,但我伤了你。我爱你不是假的,我不爱你才是假的。芝芝,这么多年以来,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山里面转,找不到出路,或者说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山,我的人生之路深陷在山里,隐秘、深沉、看不到尽头……我每每想起陆游的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全身哆嗦。那些山,我睁开眼睛,它们挡住我的去路,闭上眼睛,它们压在我的身上,使我喘不过气。这都是报应!芝芝,我不是要你可怜我,我只是吐露我的心声,我说完了,你觉得怎么解恨就怎么发泄,我绝不反驳。

幽芝感觉自己要崩溃了,她知道自己的脸开始狰狞,因为心里的万千愁恨火起:山,你把我当作山?你根本就是个流氓、无赖,青春期狗。

荣胜一言不发,幽芝的脸在他的眼前幻化了……

你去,你去找你的幽芝,只是不要让我看到,我备着硫酸,备着酒精,烧死你们这对狗男女!那是王银银的恶狠狠的语言,她换招数了。

幽芝恨得两眼充血,她像母狗一样扑上去,狠狠地咬了荣胜一口:你这辈子应该没有儿子,因为你的儿子必然跟你一样祸害女人,老天怎么不诅咒你!

荣胜从幻想中惊醒,手臂上有了一排牙印,生疼的牙印。荣胜脸色一下黯淡,内心翻江倒海般地疼痛起来,那里面陡生出千万只手,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痛!痛!无数个声音在呐喊:幽芝,你骂得好,你骂得对,你知道吗?我连儿子都没有,我真的连儿子都没有,从生物学上讲,我没有儿子,那个名义上的儿子是王银银的,不是我的。这是报应,我依然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受一点伤害。

十多年前的一幕浮现在荣胜的眼前。孩子刚一周岁多,得了一场大病,需要输血,医生拿着荣胜和荣胜儿子的血样报告,无比诧异地说:你怎么跟你儿子的血不匹配?世界在那一刻开始摇晃,天昏地暗地摇晃。

接下来的生活,围绕着反反复复的离婚、外遇开展,但一直都没有办法逃脱。王银银不愿意离,死活不愿意,她习惯性的上吊、自杀,基本绑架了荣胜的意识,荣胜明白她的生活已经被稀释成——死,或者在一起。但荣胜还是习惯性的反抗,然后习惯性的被镇压。

荣胜痛苦得低下头:我不过想离婚,我没想要你的命。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命!

你觉得羞愧吗?你还觉得羞愧吗?幽芝逼上来,荣胜连连后退,幽芝剑拔弩张的神情,将荣胜拖进了现实。

你可以打我,我绝不还手,芝芝,一直以来,我都想让你狠狠地打我一顿。爱是只青春狗!它咬了我一口,我伤了它的皮毛,两败俱伤。

受伤的都是你!

芝芝,一直纠缠着爱是件可耻的事!我想离开现在的生活,我想换一种方式、思想生活,接近白云、清风,一直以来,我一直生活在低洼处,满身都是霉。

我呢?

你也放开!

我不想!

芝芝,做为个体的人,我们都不想接受当下的生活,一丁点儿都不想,但做为母亲、父亲,我们不得不接受!

你就是个伪君子,这么多年来,你接连不断地换女人,你想过你是父亲吗?我和你不一样,我一直清心寡欲地做着我儿子的母亲,但很快就要被你们这样的男人剥夺这个职位了,我只是想找回我觉得重要的东西!

芝芝,你自己保重!我没有什么恶意,我下个月去援藏,你可以说我是故意的,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想抛弃一个习惯的我,那个我让我咬牙切齿地活在阴暗的地方,周身寒冷疼痛,我想活得温暖一点,我没有想伤害你!

生活得久了,讓人不由自主地近视:看得到的都是自己的痛苦,别人的幸福,只有剖析了才能看清楚。然而荣胜不愿意剖析。

幽芝恨不得死去!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