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的饥饿
2015-06-09刘国欣
刘国欣
一
“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女博士嘛,水泥做的,质地不同,受的罪就多,也经得起摔打和磕碰。女博士白天愁论文,晚上愁嫁人,反正你就是这命,男人缘不足。”童谣一边给娃娃换尿不湿一边揶揄她姐姐,童歌也只有听的份,自从童谣情窦初开到现在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就开始是事实上的姐姐,虽然她比童歌小四岁。童歌是七十年代生人,准确说来是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一日生的,而罗马是一九五二年一月十一日生的,他们认识的时候,罗马说都是天数孤独的人,理应在一起。童谣知道童歌有个男朋友叫罗马,但这么久不结婚,总是有问题的,所以经常开姐姐的玩笑。
童谣口中的罗马,是个自由职业者,只是在国家某个公职单位挂个闲职,一年到头可以到各处混吃混喝,倒也没有什么特大的油水,但日子过得不错,单位里的人都闲着,除了每个月开几个会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可是为了贴近生活,他经常到基层去讲学,美其名曰体验生活,这是单位的要求,可是他倒觉得可以接受,甚至非常合情合理。不过,每次单位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他都会和妻子商量一下去不去。
罗马结婚二十二年了,有个二十岁的儿子,才上大学。若说夫妻间还有什么特别的爱情,几乎没有了,他自己也很明白。可是他们之间除了一个儿子外,还有一条狗,两只猫,以及一些植物。他们是它们的父母,所以,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相处的很好,比如,一起经历了狗的死亡,猫的走失,一起收拾了植物的残尸,一起把老猫葬在枸树底下。罗马并不富裕,靠着手头的活计赚取生活,业余画画,画的好,就钱多一些,但画画的好坏,完全是买家说了算。妻比他小三岁,来自城市,是个铁路老干部的女儿。不过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自然受了“文革”的委屈,然而总还是有点底子。她看上他,未尝不是因为七彩颜色堆砌出的神奇,颜色有荡气回肠气象万千的能力。然而现在,显然,她已经不那么爱他了,但她照顾着他,像照顾已经长大的儿子一样照顾不断走向衰老的罗马,她经常笑着说,她自己是两个儿子的母亲。罗马也喜欢她这样说,罗马自己兄妹多,母亲又死得早,他并没有得到过多少母爱,老妻如母,二十多年了,她一天天长成他想象的母亲的样子。
罗马几乎是跟着儿子一起成长的,从儿子生下不久,他开始厌弃,后来发现可以说话,可以交流,才逐渐从血缘上接受了儿子的。儿子吃奶,他也吃;儿子要抱抱,他也是;儿子的三餐老妻解决,他也是。儿子去上大学了,罗马觉得母亲可以独占了,却也觉得隔阂多了,没有人愿意永久和自己的母亲做爱,罗马亦如此。
他们几乎没什么话可说了,彼此了解,她更是了解他,甚至他頭上长了几根白发,夜里发出几次声音,像哪种动物的呼号,都可以清楚地描摹出来。眼下,他们的对话全部留在口食上,天气上,猫狗或者上大学的儿子身上。
2012年秋季,单位想让罗马出任一份需要迎来送往的工作,而不再三天两头到基层讲个学,罗马很高兴的答应了。这让他妻子有点意外,她觉得他是个不习惯应酬世面的人,可是她突然发现他多出了很多交往,不停的有电话和短信,总是在找他。她想他这个年龄,做点正式的事情也不错,为老年退休扩大交往拓宽视野很有意义,而且她一贯不与丈夫唱反调,从父母那里,她知道夫唱妇随的重要性,所以,她说:“正式工作朝九晚五,能让人健康。”
结果表明,这类事是那么的无趣,罗马根本不想去应付,可是,他揽了下来,就得干到一定任期。
就是这其间,罗马一次下基层讲学,饭局上认识了当时在大学当辅导员的童歌。
童歌现在是个哲学博士生,哲学在这个国家哪里都不怎么吃香,哲学女博士更是一样。女博士现在是第三种性别的人,哲学女博士是女博士里的第三种人。
童歌生活在一个二流的高校,当着本科生的老师,一周两三节课,她现在读博士只是为了升职。童歌三十八岁了,对女人而言,三十八岁已经是黄花菜,她心里清楚。女博士的生活和一般人日常的生活也是一样的,充满了嫉妒和闲言,充满了庸俗的攀比,充满了嘲讽和揶揄,以及自嘲。同学们之间也是话赶话经常贬损,看似无意,实则都有心有肺的掐算着别人的青春。
一次,童歌和刘云以及另一个同学肖欣谈论过这个问题,一起散步吃饭的时候谈到年龄的问题。刘云当时说:“我读了博之后,大学同学给我打电话,直呼我从小茉莉直接变为了黄花菜。”接着刘云还讲了个段子,说她们大学的时候,总是认为专科生是白玉兰,本科生是小茉莉,小茉莉过后女人是红玫瑰,接着变为俗气的大牡丹花,然后才会变为黄花菜。可是,读了博的女人直接就是黄花菜了,老而丑,不分性别。
刘云二十多岁,说这些的时候口无遮拦,但也到了恨嫁的季节,毕竟二十八了。肖欣三十六,按照刘云的观点,也是黄花菜衰败期。童歌觉得自己虽然老了点,但不至于像黄花菜,然而心里知道世人的嘴,刻薄,毒性太大,怎么挡都挡不住,就觉得任别人说吧。童歌是哲学系最老的女博士,也是哲学系最具传奇的女博士。童歌有过一个小她十二岁的小情人,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这事是跟童歌一同考进来的胡慧讲的,都是硕士阶段的传奇;童歌读博的传奇是因为童歌现在的恋人罗马比童歌大了两轮,五二年的,属龙,童歌叫他老龙王,他叫童歌小龙女,而且,使君有妇,童歌时刻等着他离婚娶她,已经等了好几年。
童歌学的是哲学系的伦理学专业,哲学系的老师们常常嘲笑衣俊卿的那个美艳博士,说缺什么补什么,他们一边说一边看着童歌。衣俊卿也是哲学专业的国内大牛,被自己的美艳博士拉下马,浑身酸腐。可是在哲学系的同行眼里,这根本不算什么,不就一点风流事嘛,所以童歌也不认为自己的感情是什么传奇或者耻辱的事。童歌本科学的是英语专业,读的一个二流的学校,接着就到福建首府大学混了个硕士,现当代文学的,后来回了老家找了父亲的后门,进了个二流院校当老师,感觉没有什么前途,带不了硕士,升不了教授,于是就拼死拼活考了几年,来金陵大学挣个博士文凭。
童歌交了这个大她两轮的老龙王之后,就变成了小龙女,很滋润快活了一阵子,可是,现在老龙王似乎再也不能滋润她了。女人不像男人直接,有了痛苦一下子表现在脸上。女人的痛苦是一种内伤,看起来衣冠齐备,妆容优美,仍艳压群芳,实际五脏六腑都烂了。女人们对美有种天然的追求,即便自杀的女人,一般也是选择上吊跳井割腕,这点与男人们的死法就不一样,女人如果用枪来杀死自己,一般也是枪朝着肚子,嘣一声,而男人们则是从太阳穴或者口腔里插入手枪,从这些方面看,还是男人更坚强和勇敢,而女人的自杀形式,潜在的含义也许是一种呼救,她们不喜欢破相。童歌倒是不想自杀,但童歌感觉近来身体一天天出了变化。先是感觉自己骨头慢慢松软起来,还没有来得及经过运动和瑜伽调节,就开始发现老是便秘;紧接着她发现自己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的彻夜失眠,月经也不规律起来,而且吃东西老是觉得咸,味觉也变得不再灵敏,大有人到中年人仰马翻的感觉。之所以人仰,还不是因为马翻嘛,童歌的大龙王罗马,姓罗名马,这名字真好,童歌喜欢罗马的历史,而且也喜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话。她以前经常在电话里和罗马说:“要不拉出来溜溜?”这是他们之间的甜蜜话,一边说一边笑,别人听不懂。对,他们之间的性生活非常和谐,至少曾经很和谐过。
可是也不知道是童歌的身体出了问题,还是罗马的情感出了问题,童歌感觉自己越来越陷入生活的窘境中,一步一步在走入沼泽,所以童歌经常感觉自己被一种死亡驱力推动着,以至每次当她夜上归来独自走过学校图书馆前桥上的花坛时,总觉得有死亡的手在向她招啊招,那里面盛开着一种叫作蝴蝶兰的花,夜下看来像幽暗的小鬼的扁扁的头。童歌每每想躲着不要看这种花,可是她总是会想到鬼脸,就接着会不由自主的转头。
风也会传播种子,三月里,童歌发现鬼脸花到处都可以打照面,她内心的那种不祥感越来越强烈。
鬼脸花的名字是罗马告诉她的。她喜欢这名字。遥远的西双版纳,遥远的鬼脸花,想不到在这里也有,可是罗马已经不是当初的罗马了。
童歌来这个大都市已经五个月了,之所以考到这里来读博,连续考了三年,也是为了罗马。
可是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她与罗马的相处不知道具体从哪天起开始变得糟糕。她平日的吃住都在罗马这里,除了去学校上几节课,一般都在这套罗马用钱租来的房子里。实际并不是罗马租的,只是开始付钱的时候罗马拿的多而已。不知是因为生活在一起失去了新鲜,还是罗马对生活失去了耐心,总之,他回来的越来越少。——可他总还是回来的。
坦白说,童歌对这些还是在意的,可是她不说。她在等待日子一天天过去,尽早毕业,回到学校教书。可是想到爱情,又会一阵麻麻的,心里突然会疼,她觉得不该是她这个年龄的感受。游戏玩得起,就得承担后果,她总是这样想。
大多时候,她以睡觉和锻炼打发时光,每个早晨和深夜,她都会一一盘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在琢磨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将如何应付,但是越想,越没有答案。她想过,回到单身状态,过一个人的生活,也不是不行,只是立即会感受到失去罗马的空,这样想,她又感觉依恋他。
每天,当她从教室或者图书馆出来,拖着影子独自回合园的房子时会觉得天空很闷。她回到房间,把自己藏在绵软的被子里,暖气开到足够大,想让自己更好的入睡,可是,每次都不行。
合园的房子是给青年教师们的房子,教师们用木板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租给学校的小情侣们,或者租给那些硕士博士中要生孩子的孕妇们。罗马租的这间倒是没有木隔板,但是简陋,室内几乎没怎么装修。
罗马不来的时候,她还是勤奋的晒被子,起床时会把一切叠好,整整齐齐的弄好房间的一切,使房间看起来不那么脏乱。她尽量想让自己显示出贤妻良母的特质来,毕竟,罗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罗马的妻子,已经分居的妻子,在所有认识的人那里,都捞得一个好名声,这不能不让童歌有压力。
每每想到这些,都觉得想要摆脱,可是,老有种被圈进来了的感觉,摆脱不了。走掉了,爱情就没有了,当初海誓山盟的,什么话都说过,难道这些话都扔了?
罗马回到“家”,什么都不做,看书,就会花掉一切时间。他们最大的乐趣是身体碰撞,天雷勾地火,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悄然停止了。罗马也许老了,童歌觉得自己也马上步入四十的槛,活力大不如前,不过两个人相拥着睡去,她还是经常觉得知足。
事實上,童歌仔细的想过,罗马与她很少交谈,所说无非都是陈词滥调。罗马会问她,今天有课没课,会问她天气会不会升温。同样,她所说的也是这些。其余的都是不能问的,比如,什么时候两个人领证,什么时候一起见一下自己的朋友。
童歌知道,自己有女性知识分子的倔强,固执的不问,怕伤了尊严,但差不多已经憋成内伤了。她觉得自从同居之后,自己变得越来越没底,感觉这段爱情越来越没有崇高感,甚至有时感觉是一对通奸者,借着爱情的名义。也许罗马也是如此想,所以再也不做那件事。
童歌其实不需要罗马养的,但既然同居了,她觉得还是男方做出点样子来才行,因此平日里大钱都是罗马出。
童歌自身的经济也不宽裕,不过她庆幸,当初幸好没有听从罗马的安排,读了脱产的博士。如果那样,一个月从学校只能领一千二百元钱(学校给公费生的补助是一月一千二百,不同学校补助不同,童歌读博士的学校如此,另外加二十元电费,共打在卡里一千二百二,而且就童歌这一级为止,从2014年入学开始,全国取消了所有硕博的公费资助政策),简直活不下去,一边得还房贷,一边还得给家中父母偶尔买点礼物。现在虽然比脱产的应届生多七百,是一千九,但至少有公积金可以享受,还房贷没有什么压力。而且学校还给每个青年教师投了社会保险和医疗保险,每个月有八十元的医药费可以报销,也还可以省一点。童歌的牙齿不好,到医院经常得修修补补,做个牙套,没有保险的话,就得上千,所以,还是有保险好,可以报七分,自己花三分。
罗马的意思,是童歌直接辞了原来的工作,到金陵来,赶毕业时分再在金陵找个大学教书,而且那时候都已经结婚了,不想工作也可以,他的养老金够两个人用。童歌刚考上博士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他说读博需要一大笔钱,问童歌要不要支持一下,还说叫童歌不要客气。童歌倒是客气了,总觉得还没结婚,花罗马的钱有点看中人家钱财的意味。知识女性的某种高贵感,让她拒绝了罗马的金钱,但是偶尔想一下,与刘云她们一起探讨,说到女人花爱的男人的钱才有幸福感,又觉得不甘,但既而又觉得安慰,罗马能有这心,已经不错了。
春天了,惊蛰过后总是打雷,雷之后有雨。
他们是在夏天认识的,经常在风雨之夜陷入狂热的身体迷恋之中。那时候,他们有无穷的精力,一个晚上不停地狂吻,彼此索求和奉献。他经常溜到她所在的教师公寓来,一起度过长长的夜晚,有时她也等不及,坐了高速跑到金陵来,只为和他在宾馆里私缠。
可是,现在,她常常有种恐惧症,即使阳台上堆满植物,感觉像是他那个家的顶楼的小花园一样,她还是经常感觉缺氧,窒息。看见闪电听到雨声会觉得害怕,她觉得过去的幸福是一种幻觉,迟早生活会以一记耳光把自己打回现实。有时童歌会觉得自己很傻,三十八岁了,活得糊里糊涂,妹妹说的没错,不懂得规划生活。
她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是男儿身,长着男子的一切器官,居然有个姐姐。姐姐十六岁就得了个什么国际奖,周围人常常以此讥讽自己。姐姐端庄秀丽,比自己略高一些,穿米白色的裙子,下身黑色打底裤。在梦里他侧身看姐姐,只觉得清丽美好。姐姐不太漂亮,至少不艳,但是浓浓的深山幽谷气息,静远从容,长发,月光般清淡,立在他触手可及处,不笑不怒,似在望天空,周围人声喧喧,不扰其静。他心里是慕恋着姐姐的,只觉得欢喜,没有嫉妒。
梦醒了童歌惆怅了很久,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也就不必经常受什么结婚的争议了,光棍也是人打的,为什么女人得找个人嫁?
罗马喜欢喝各种茶、咖啡,于是就有过滤器,有茶具。童歌一个人的时候,连热水都懒得烧开。可是,只要罗马在,随时都有热茶供饮用。童歌会忙前忙后的洗茶杯、茶具。罗马喜欢喝浓茶,不放糖,不过童歌知道的咖啡品种并不多,她一般买给他的就是超市的雀巢。当然,之前也托人买过越南和法国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品种,不过现在都已经没有那心了,罗马回来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少。她嗅到房间里的咖啡和茶味都会有种想哭的感觉。卷曲的茶叶,缓慢的在杯子里伸展开来,以为可以逢着第二个春天,实际却雨打风吹再无以后,即将落入马桶底部,被大水冲入沟渠,再无行迹可显。
罗马喜欢吸烟,一支接一支,开始的时候,他为童歌戒过,只是几个小时,那天他还犯烟瘾了,匆匆的旋风一样跑走。也戏着说过,说是想她,才那么猛烈的吸。童歌不是没有感动过。
现在,不论什么理由,童歌都不要听了。童歌也开始吸烟,背着罗马的,在那些他不来的夜晚,童歌一支又一支的点燃娇子烟,以至后来发展为一天一盒。
罗马的体质似乎变了,他会说自己累,抱着童歌的手变得越来越无力。童歌对此毫无能力。
罗马的抱怨也越来越多,他说童歌让他人不人鬼不鬼,都花甲了,还得改变一次生活。
童歌连“你后悔吗”几个字都不敢问。
她只是等待着。也许罗马有一天会彻底走掉,不再归来。
她至少沒有勇气提前走掉。三十八岁了,为这段感情已经耗费了这么多年,等着他娶她也已经三年了,怎么会走掉?那不是把前期的投资全部放弃,金钱可以,生命不能吧。
不过也不是没有过这打算,不然为什么当时学校分房子,自己也拼死拼活地争取了一套靠近河边的,结果把所有这些年积攒的钱全部花了进去,虽然是个中等城市,但至少也有一套房子了,自己将来有个居处。那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打好了后路?童歌经常这样想,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
越来越难以调和,罗马回租住房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个人之间的话也就越少,开始还有争吵,童歌会撒娇,会吵闹,会要求他陪她上街散步。后来,童歌也变得沉默了。她如果要他,就得给他自由,她觉得属于自己的爱情应该跟自己的身高一样,即使渴望长高点,但已经没有更多的条件,所以因此妥协。但是她向一米六几的刘云说起来的时候,还是豪言壮语:“你别看我一米五五,但是我的目光在一米八以上,你说我能随意改变吗?”
二
回头想,每个好日子都他妈的像苟且偷欢。身体是最大的敌人,它记录了一切渴望和背叛,幸福可以被覆盖,一轮又一轮,但幸福又是即兴的满足感,一茬又一茬。关于幸福被覆盖的说法,其实是罗马发明的,罗马在与童歌一起的最初,翻来覆去的彼此探索身体,无止尽。他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经历了一次次,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从一种口音到另一种口音,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从一种感觉到另一种感觉。
可是,他们之间的不愉快也是慢慢从身体开始的。
童歌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漫长的同居生活变成了无性生活,而开始的一些夜晚,罗马还会比较歉疚地说一两句:“老了,不行了。”童歌与罗马讨论过这个问题,觉得没有也不是不行,而且童歌发现自己的白带日渐增多,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异味。他们的讨论后来终止了,没有任何结果。就像开始每天过几次性生活很正常一样,后来几十天不过一次性生活,也日渐变得正常起来。罗马喜欢把和女人做爱称为性交,当然是对不爱的女人。他是这样解释给童歌听的。他说他没有了性交的欲望,但爱还在。
童歌有时觉得想生个宝宝,想了几年,开始的时候很热切,想趁着自己还三十几岁,可是一步步往四十走的这后几年,也淡淡的做出了不生孩子的准备,因为罗马开始还有想法的,后来一点影子都不见,也不提。罗马说喜欢女孩子,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了。可是童歌还是喜欢男孩子,想要是生,如果可以选择,就要个男孩子,至少关键时刻可以保护自己;而女孩子娇小脆弱,不容易养大。刚开始的时候,许是彼此还不熟悉,为了相互取悦,总是说要生个小罗马。
——是后来才知道的,罗马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
喝茶的时候一个朋友问他们为什么不要个孩子,他的另一个朋友笑着说,他太纵欲,已经不行了,然后一直笑,一直笑,童歌意会到了这一点。
这使童歌十分痛苦,她觉得已经无法改变这一点,就开始全心全意的安慰罗马,当然是间接安慰。她想着彼此相爱,未来的一切总是美好的,何况自己亦有工作,大不过老年时候在学校度过,当个退休的教授或者副教授。当然,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罗马死了,自己无法活下去,她很少去想这一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恐惧双休日,从星期五就开始害怕。以前童歌是非常渴望星期五的,她最喜欢星期五,因为马上就有两个白天和黑夜等着她无忧无虑的度过,她实在喜欢罗马,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而平日总是有课的,从星期一到星期五,虽然有很多不是哲学系老师开的课,可是这个国度和社会,总是有很奇妙的政治课和外语课会一直上到博士。童歌已经修了两门英语课了,但是还有一门,博士总共也没有几门课,三门就贡献给了英语。其实政治课也不需要去的,可是开了这门课,还点名,童歌想着要三年毕业,不拖,就踏踏实实的去上。
伦理学是没有几门课的,但为了写论文,硕士的课还是得去听听,在罗马不在的日子,就是本科生的课,童歌都跑去。童歌学的是西方伦理学,可是中国的儒教之类的课也去听,时间于她太过厚待,虽然导师没有这方面要求,但是因为是从野鸡大学一路子不断上升到这里来的,明显感觉先天不足营养不良,很多时候跟不上导师的思路,因此强烈需要补给。
回到房间,她还要在电脑上看两个电影,直到看着看着入睡,看《身后事》,看《爱情重伤》,看《枕边人》,都是主角非常执着于爱情的影片,拧巴纠结的剧情,大约和真实的人生也扯不开距离。开始的解释,对罗马说是要研究电影的伦理学,实际童歌自己知道,日子总得打发,打发啊。
每个星期六醒来,都要承受无限的压力,一切都漫无头绪。
罗马的儿子罗放已经高考过了,与童歌一样,同年九月入学,一个读博,一个读本科。罗马根本没必要回去的,可是罗马还是经常回去,说是见见儿子。罗马快四十岁了生的儿子,自然金贵的很,老年得子异常娇宠,都二十周岁了还经常要父亲陪着玩。当然,人家是父子关系,当然得见,进行精神上的教导和喂养。
一切都漫无头绪,越来越不可能。等一份婚姻,就像等掉入太平洋的飞机再从海底飞起来一样。
童歌也想逃离租来的房子,到外面去寻欢作乐。每天,当她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的时候,她就想买一张飞机票远走高飞,到西双版纳去。在那里,她和罗马曾经幸福的旅游过一段时间。可是没有办法,她知道她不能,爱情的花瓶在没有破碎之前,她无法发声。她最常做的就是去找刘云和肖欣,或者去图书馆。童歌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为他养老送终?可是想到两个人在一起那些真实的快乐,就觉得受再多的苦都值得。
肖欣是个外表独立的女孩,非常挑剔,每天洗五六个小时衣服,手指总戳得出血。每次看到肖欣的双手,那双经历了三十六个春秋的手,像个鸡爪般皲裂,童歌总为自己庆幸。她觉得女人如果不能照顾好自己的一双手,简直是没有男人爱的,可是看起来肖欣似乎根本不需要爱情,虽然也能看见她的脆弱,但全然不见她的眼泪。她就像个没有表情的人,泥捏的脸,黑,笑的时候只是嘴角抽动,很难感知她在想什么。不过童歌喜欢和她待在一起,有种物伤其类之感,因为校园里,大龄青年虽然多,但像她们这种大龄女青年一次都没结婚的几乎没有了。刘云有一次戏说她们三人为三个圣斗士,后来又笑着说:“你们两个是齐天大圣。”虽然童歌说过有罗马,可是在刘云那里,似乎她是见不得人的情妇,总是不被正视。她有一次抢白刘云:“说你都已经是老处女了,至少我们在你这个年龄谈了几回了。”刘云也不恼,笑嘻嘻:“谁知道呢?”
当她们一起站在女生宿舍前的草坪上看着远处的湖水晒太阳,总是会说到爱情。
总的来说,童歌还不错。除了周末这两天,其他时间在学校里与女生们彼此嘲笑着就过去了。
“你很清楚你的需要,行为上也做得很坚决。许多时候,你说在一起的话,无非是捏一捏橡皮娃娃,让它唧唧叫几声,精神上,我们都不构成需要。”
罗马摊开双手,坐在沙发上说,他甚至还痛苦地抱着他的头。他觉得他是不被珍惜的那个,当童歌与他讨论说是要结婚的时候。
童歌静下来,看着他,直到一切静下来。她问自己:“真的爱他吗?要与这个人一生相守?”一片乱麻,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是愿意的,可是困难重重,需要打掉多少颗牙齿往肚子里吞,她简直不敢算一算,数一数。
罗马已经有点老了,吃饭的时候经常打嗝,头发倒是还浓浓的,只是夹杂了些雪白的部落,走起路来也不像前几年那样挺直,一只眼看着像一头往下歪的样子的马,音色也变得浑浊起来,好像喉咙里住着窝麻雀,总是不断的吐痰。
几乎经常见,但她还是看见了他的衰老和颓唐,她知道随着他一天天老下去,必有大难降临到自己头上,就像漫长的夜晚等他回来一样。
三
困难摆在那里,一个月,童歌发到手的工资才一千九,如果以前在学校教书,带上辅导员的工资,以及其他发的杂七杂八,一个月也有五六千,还可以还房贷。可是,自从读了博,学校的一切都停了,除了一个月八十元的医保就是一千九的死工资。罗马三天两头不在,房间里一切都需要钱,房东也来催,虽然三十八了,可以借,然而总是觉得心里堵。如果不把以前攒的钱买来付河边房子的首付,也不至于过的这么憋屈。
母亲又总念叨着买老年床,说是可以治疗颈椎和关节的痛,弟弟弟媳和妹妹虽然给,但总是不够,自己也要出份子钱,不然亲戚邻人听起来要笑话。母亲那张嘴,又是到处喜欢制造麻烦的人,已经很孝顺了,她还要四处张扬,说童歌不回去看她。简直是内外交困,扼住人的喉咙。
一天到宿舍去找肖欣。看童歌不开心,肖欣问:“和罗马吵架了?”
童歌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捂着心,喊疼似的。肖欣长叹一声:“女人啊,总是为男人活着。”
肖欣见过罗马,也吃过饭,觉得还不错,当时还称赞了几句,说是罗马细腻,懂得照顾人。因为肖欣当时穿的是毛衣,可是房间里开了空调,热得很,为了避免谈话不舒服,罗马找理由躲到小卧室去了。那是肖欣第一次见罗马,她看见他看着自己,好一阵不好意思,才知道走的快,汗珠不断往衣服里滴。可是罗马并没有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所以,以后逢着童歌说事,肖欣总要替罗马辩解两句。像是童歌的娘家人一样,两面都劝告着,用的是为了童歌好的口吻。童歌不是听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委屈,要吐一吐,不然憋在心里难受。但是说了又觉得懊悔,因为肖欣知道了刘云就会知道,刘云知道就相当于一切都长了翅膀到处飞。本来女博士就没什么情感秘密的,大家都在传,每天做分析,哲学就是来源于生活的学问,每个人都如此,尤其伦理学,缺什么补什么,也不是没道理。
童歌有时想,自己是不是没有伦理观,所以才会爱上罗马,但又觉得罗马并不算年龄大,自己也并没有僭越上帝的权利,只不过,遇见了,就爱上了,如此而已。
“或者他对你怀有强烈的欲望,所以才一直牵着你不分手?”肖欣这样开解。
童歌马上想到欲望为性的解释,接着就差点说几乎不做了,但随后定了定心,强压下去这句话。其实女人之间这个年龄了是什么都说的,有时丽娟来了,更是过分。丽娟是个85年的女孩,长相也已经呈现老态了,但喜欢装嫩,然而她是肉滚滚的身子,走起来完全是妇人样,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丽娟有个男朋友,也五六年了,这两年把结婚摆到了桌面上来。对方也是学校的人,行政人员,负责招生和发展党员。本来说好去年年底结婚的,可是丽娟发现了他不大老实,与女学生勾勾搭搭,一怒之下没扯证,但又舍不得分,用丽娟的话说:“我五六年的青春都耗费在了他身上,我怎么能说放就放了?”她说她觉得自己年龄大了,怕找的别人更不好,所以就将就着,但又不想太委屈自己,因此还想考验考验,但也过得不大好受。哲学系和中文系的女生简直太多,作为第三种人的女博士更多,作为第三种人结不了婚的女博士更是多。“我们这些结婚困难户,也许就该像以前那样,改造几年,然后运输到新疆配大兵去,大兵们身体好,硬,可以收服我们。”刘云这样说。丽娟接着:“大兵们看起来身体结实,实际下面是不行的。”说着,大笑,童歌和肖欣也跟着笑。大家都是过来人了,只有刘云还做着梦,年龄小,一些东西想掩饰都掩饰不了。刘云也不觉得自己不懂,被人嘲笑了还继续说下去,认为看起來强壮的男人性欲也强。“博士都渴望强奸的,我们希望有种强大的外力插入,直抵我们的生活内核。”刘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大家立即又觉得饥渴,童歌也觉得开始想念罗马。
她怀念他们的从前。
“你们还过那种生活吗?”当丽娟也插话进来的时候,谈话变得明朗。丽娟的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她是个对生活坦诚的姑娘。
“几乎没了,我们已近一年不性交了。他说和不喜欢的人才叫性交。”童歌说。
“不过我不在乎这些。”她接着补充。
“我们经常一起看电影。现在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这样了。他喜欢这个。”——童歌低着头说。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和这些女孩如此熟络了,当她偶尔不回去,在宿舍睡觉的时候,也还是不愿意和她们在公共澡堂赤裸相对。
丽娟也见过罗马,当童歌和罗马一起走在街上准备吃饭的时候,碰到了丽娟,他邀请了她。
“我见过你,在童歌的相册里。”
那是刚来金陵的时候,到栖霞山拍的,红叶当时正好,可惜罗马没有同行,群里通告是可以带家属的,罗马不愿意去。他说我一老爷们和你们一起,算什么,你难道要在人前叫我老龙王?
吃过饭与丽娟告别后,罗马很有兴致似的,说丽娟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怎么可能骂出那么难听的话。
丽娟的未婚夫在大学里和学生们勾勾搭搭,不干不净,无论是手机还是邮箱,经常被丽娟找出蛛丝马迹。开始的时候丽娟还低声下气,不愿意吵到父母那里去,后来直接告到了未婚夫的父母那里,可是儿子大了,管不着。丽娟就开骂,什么样的难听话都往出扔,问候了人家的父母,还问候人家的祖宗,可是即便如此,未婚夫还是一天两三回的往外跑,回到家不是把短信删除的光光的就是跑到卫生间打电话。合买的房子,两家父母都出了一半的钱,眼看着要结婚了,丽娟咽不下去这口气,又推迟了。
这些罗马都是知道的。童歌身边有什么人,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女人就是女人,对于爱的人,一点都不设防,每天不断地唠叨,恨不得把婴儿时代谁抱过自己的事都讲出来。就像一张白纸,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画过去。难道是因为这样,没有了新鲜感,所以罗马才往外跑吗?
“你的朋友们还真是傲娇的奇葩。”罗马边往前走边说。
“你是在嘲笑我们吗?丽娟倒不是我的朋友,但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怪我们谈恋爱迟了,也或者说嫁人嫁的迟了,又精神上守着传统的束缚,想身边有个人。你也知道现在无论是就业还是做学术研究,表面的和谐美满还是要装的,人们不喜欢大龄老处女,这种人总是有很多怪癖的。”童歌这样解释,接着就想到肖欣,她不断的洗衣服,像是嗜血一样,每天洗到手指出血,也不知道是不是患了什么心理疾病。有罗马总是好的,证明有爱的能力,不然三十岁往四十岁爬,真不知道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如何活下去。这样想,她也就不再继续吭声。
她不太喜欢丽娟,觉得她不够独立,那样的事情发生了,还不把那个男人扔掉算什么,可是说到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不希望你嘲笑我的朋友们,至少表面来看她们是成功的,不需要男人们养活。”
他显然被激怒了的样子,狡辩:“我又不是嘲笑她们。你总是要与我吵,还说我与你吵。你看我们说什么事情你都能较真起来。”
“你看,水瓶座就是如此,倒打一耙?”童歌这样说。罗马是水瓶座,她是天蝎座,童歌总觉得水瓶座如同其名,不靠谱,可是恋爱了才知道,已经控制不住长势,就像竹子节节不断往天上伸一样,插入大地就无法遁形。
“天蝎座也不是什么好鸟。”罗马恨恨的说。童歌喜欢看罗马较真的样子,严肃,她喜欢激怒他,当然是热恋的时候。
那天罗马说回住处拿衣服,却没有回到合租的房子来。
童歌一个人回到家中,坐在卧室的床上,想了很久。罗马不在的时候,总是专心致志的等他回来,可是回来了却不知道如何相处。
兩个人之间不知道怎么了,小心翼翼的相处,生怕说错话,却又不想显出有罅隙。是因为快要破灭了,所以都觉得惋惜,想着补救?童歌自己也不知道。
童歌总是想让罗马快乐,顺着罗马,两个人好像知道船到岸了会各奔东西,所以相敬如宾起来。同居了几年,一直都是你欺负我我欺负你的样子,一下子生分起来,连空气也觉得冷凝,时间都开始变得坚硬。
如果热身运动真的有那么重要,也许真的需要。可是童歌又不想做那个主动者,不过另一天罗马打电话回来之前,她还是换上了他喜欢的那套透明丝质裙当睡衣。胸器已经不是前几年那套胸器了。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感觉自己对男人的吸引力就如不断下垂的乳房一样,几乎没有了魅力。童歌认识一个女人,饭店的老板娘,也是三十八了,几年没有性生活,绝经。
她们是在读硕士的城市认识的,那时候还没有认识罗马。老板娘家开的店铺叫绵阳小吃,里面的醪糟荷包蛋可以抵一顿饭,童歌经常去吃。去多了,老板娘也就不再客气,经常拉着童歌的手诉苦,有时甚至长吁短叹,泪都要流出来。饭店里的服务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老板娘说,不这样不行啊,就这样他还要偷腥,我是被气成这样的啊,年轻轻的,谁三十八绝经呢;看了很多医生,吃了无数中药西药,都不顶事,女人啊,还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吧。
童歌看着镜子想着几年前认识的那个三十八岁的老板娘,感觉自己的黑眼圈也越来越深了,幸福不是比较出来的,但她还是庆幸现在没有绝经。可是她经常会感觉乳房肿胀,像是在生什么硬核,而且经常觉得胸闷,喘不上气来。她想爱情也只能这样了,强求不得,还是照顾好身体吧。可是即使是这样,还是控制不住的经常失眠。
上大课总是有很多男生,尤其是英语公共课和政治课,童歌选择坐后排,就和管理学院之类的男生坐一起了。后来她发现,自己选的英语口语课也是这一拨人,坐后面,高声的说笑。有男生总是好的,有时,童歌会说一些比较好玩的话出来,她有意的挑拨这些已经结婚当了爸的或者还未结婚的男人们。来社会管理学院就读的,不是政府单位来混职称的,就是应届考上来的,这种不多,大多如童歌,不过他们比她富裕,政府单位总是有油又有水的。说多了,也就熟悉了,有时也会邀请童歌一起出去吃饭,童歌并不是不想,但她总怕罗马回来看不到她。实际上罗马几乎没有看不到她过。
四
童歌穿着玫红透明的性感内衣,躺在床上很久了,罗马才回来。
罗马上床时已经近凌晨。薄雾蒙蒙的从窗外往里爬。童歌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却还是一整个月亮爬在高楼头呢,天气变化快,谁也说不清,不过当罗马拉住窗帘的时候,她还是为没有看见月亮难过。
哲学里面精神现象学总是会提到镜子,说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从镜子开始,童歌却感觉是月亮,只有见着月亮,童歌才觉得自己的孤单被分裂开来,像个大而圆的发亮的冰冷的球体,她觉得每个女人的肚子里都装着这么个球体。
“你对我还有性欲吗?”这是第二天早上童歌问的。
“你看你说什么啊,我人老了,对那方面没想法。”说着,罗马揽过手来抱。
好多日子了,童歌不知道晚上要不要靠过去,她总觉得还是要点尊严的,在热身贴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转头找罗马,不过看见他睡在身边总觉得踏实,开心。她一次次的告诉自己,性算什么,没有性的爱也不错,至少可以证明没有性的爱情也可以存活下去。她在自己身上做着实验。可是,她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暴风雨,感觉到他的力,只是,那些力不知道发泄到哪里去了。
“在理论上当然有。”他接着说,“不过我觉得这样睡着挺好的,不需要每天都充满焦虑,怕半路歇火,不能给你更多。我这一生如此只爱过你一个人。”
他捋了一缕她的头发,缠在手上,说着,同时俯起身来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呜呜了两声,像只老鸟。
“你,会自己抚摸自己获得快乐吗?”童歌问,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得不到满足的母狗一样,可是她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啊。我有的是人。”两个人一阵沉默,都不知道继续说什么了。
接着,他紧紧的抱住她,好像要赎回那句说出的话。
童歌没有抬头,任他抱着,说:“我会。有时我感觉我们好陌生,我喜欢你的一切抚慰,我喜欢以前的你,我们那么疯狂。性能给我提供安全,除了得到满足外,我感觉自己被需要。——也许我喜欢被入侵吧。都说斯德哥尔摩患者会爱上施虐者,你打我的时候我更爱你。”
“可是我现在都舍不得打你了。”罗马说。他习惯性地抚弄她的头发。他以前做爱的时候经常打她,自己也会嚎哭,两个人任性的像不断砸烂东西的孩子,一切破碎,一切成灰,性的能力在于再生。
两个人都已经无力。
罗马接着说:“你也许是害怕,我们以前那种消磨时光的方式是不健康的。没有性,我们也可以一直如此生活下去。也許我们以前太放纵了,所以对现在适应不了。”
“你总是对的。”罗马似乎睡着了,童歌没有继续说下去。
翌日,童歌的父母来,几个人还一起吃了饭。当然,童歌并没有告诉父母他们同居在一起。童歌的父母以为罗马离婚了,但具体没有问原因,他们只是觉得女儿大了,身边有个人照料着,也不错,因此对罗马也不挑剔,甚至要罗马包容些。
童歌的父母是一对小学老师。他们生了三个子女,一儿两女,童歌是老大。其他两个都结婚了,有了孩子。做老大总是不被疼爱,这是童歌的感觉。
童歌总是记得小时候的那只鸡。那是别人家不要了的一只小鸡,自己拿来养,每天给吃小米粒。就在学校里养着,因为家就在学校住着。学校八九十个人,五个老师,多的时候六七个,因为有实习生。
养了一年,鸡长得老大老大了,开始以为是母鸡,越长,才越发现是只公鸡。后来大红冠子长出来,非常英武,每个早晨都要打鸣,是那一片镇子打鸣最早的鸡。
过年了,母亲却把它杀掉了。
童歌迄今记得那鸡被砍了两刀的样子。不擅长杀鸡的父母,父亲执刀,母亲提着,十岁的童歌是怎么劝说都没用。“鸡就是杀来吃的,不信你不吃?”母亲一边拔毛一边说。“你看它跑的快,还不是被人吃掉了。”
一刀下去,还活着,又一刀下去。花红冠子的头与红黑相间的身子已经分离了,那身子还在院子里跑了很久,后来才一头倒地,血那么多,溅的院子里到处都是,柴垛上,炭堆上,小教室的门梁上。
鸡的头搁在灶上,亮亮的眼看着她,看着她。
总是这样的日子,家里总是鸡飞狗跳,养什么宠物,都会被吃掉,每个人都是嗜吃的动物。自己不养,就买,白白的乳鸽,熬的汤最香;麻雀用绳子套住了,父亲会蹲在灶头烧着吃。
饥饿年代过来的父母,是不是对饿有着深度的恐惧心理?童歌在成年之后读了哲学的一些书籍,总是去试图理解父母。
实际上,从杀那只鸡开始,父母就不是父母了。
这些年,母亲老是生病,叫喊,嚷着让子女们买医疗床,买精油。
母亲的身体一百三十多斤,比童歌还胖二十多斤,可是母亲总喊着说自己不健康,没有得到儿女们的照料,而且说童歌将是她的心病,她老说在自己三十岁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童歌却不争气。
这一次,母亲与罗马推杯换盏,承罗马的情,母亲没有给童歌难堪。四个人和颜悦色地吃了一顿饭,父亲临了还与罗马说:“就她一个没结婚了,读了这么多年书,读坏了脑子,你多担待。”在乡村教小学的父母并不会与人说话,罗马一副坦坦然然的样子,让他们觉得遇上了文明人吧,先就气焰低了三分。他们都不嫌罗马老,童歌没有告诉他们罗马的实际年龄,而罗马又保养的很好,看起来至多五十出头,他们一点都没有嫌弃罗马年龄大的意思。嫁不出去的女儿终于有落地生根的希望,大约他们也不想太折腾。不过童歌不喜欢父母那种好像把祸害转移了的样子,小心翼翼,生怕说话得罪了罗马。罗马并不说什么,像是很温驯的动物,不住的点头,夹菜。像他在所有场合那样的一如既往的表现,气定神闲,拿捏到位。
越说,越显得父母讪讪。
童歌为父母气,也气罗马。
父母并没有过夜,吃完饭买了下午的车票就回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孙子需要他们照顾。他们已经退休在家,含饴弄孙,不像小时候杀鸡那样对世界摆出一副决裂的样子了,他们的面容变得平和,步履开始蹒跚。
晚上两个人回到家,童歌请求罗马多担待,并不是自己逼婚,是父母说说。罗马没有多说什么,换了衣服冲了澡就回家了。去年罗放高考,那时候两个人正情浓,罗马有时好几天都不离开,现在罗放在大学适应阶段,反倒需要经常监督引导。
童歌不是不知道,但是也并没有说什么。雷声大作,雨下在夜半,一夜之間垂丝海棠像是催发了似的,全部露出了少女乳头式的花苞。童歌不喜欢这种花。与罗马说过几次,罗马倒觉得色情,很兴奋。他说女人总是让人欢喜,花开是模仿女人生殖器,动物和植物相互模仿,都是性欲的催发。
罗马走了,童歌愣愣的收拾了半天房子,无奈之际,就给王尧打了个电话。
王尧是童歌大学时候的师姐,一个性感尤物,一米七,童歌是最近才知道她回到了这座城市的。童歌一直觉得对她不够了解,尽管两个人一起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尧并不是一个好学生,但她能把希腊神话说的头头是道,名字都叫的清清楚楚,而且游戏打到九十四级。可惜与老师作对,经常不去上课,结果留了一级。
以前童歌经常给王尧打电话,自从出现了罗马,所有的人都退后了。
童歌回到这座城市还没有与王尧见过。这是王尧的大本营。
童歌打了电话才知道王尧从娘家搬出来住了,电话里的王尧说:“你没有什么开心事,就到我这里来玩,我开车去接你,我妈和老汉送的车子。”
以前经常和王尧厮混在一起的。有那么几年,王尧差点结婚了,对方是个律师的儿子,壮实,高,童歌看到过照片。尧说:“床上功夫好,我们去爬老君山,爬到一半我们就直接亲密接触了。都觉得很好,就开始交往。”童歌想到自己和罗马在一起也近乎如此,虽然是半年之后才如此,但也未必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然为什么当罗马这大几个月来不与自己亲密,就生出了罅隙呢,那罅隙眼看就要成为湍急的瀑布冲出山崖。
“我给你的爱是瀑布,而你拿碗来接,你觉得结果会如何?”这是罗马的原话。
“会溅出来!”童歌自作聪明,但还是答了出来,她无比委屈,却也看到了瀑布滚滚而下的场面,在延安的壶口,在九寨沟,在黄果树,都是看过飞流直下的瀑布的,浩荡缠绵,激情充沛,却怎么没有想到爱情也可以如此?
“你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我们之间一直缺乏精神性的东西,这不怪你,你还没有这个理解能力,我们是不同属性的人。这不是碗的问题,而是至少该拿个罐子,这样你收获的才多。你在我这里更多迷恋的是身体,你的心在别处,和你的精神在一起,所以你才会选择不断的读书,你并不是为了混文凭,你问问你自己,你确定是为了我考到这里来?”
每次,当童歌谈到结婚问题,罗马总会这样问。
开始在一起就经常吵架,罗马谈起道理来往往一本正经,可是往往说的是小孩子的道理,永远都只通往自己的那条路。童歌觉得罗马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确实有追求学识的想法,所以才考到这里来,不然也不会学哲学这个专业。所以争论的结果,总是以罗马胜利告终,但童歌在心里一次次的念叨:“如果不是你,我这个年龄了应该奔着结婚去谈恋爱的,还不至于做小三。”但这些话她也只是想一想。伦理学伦理学,就是缺什么补什么,何况爱情里从来没有小三,谁都不该是道德的审判者,因为没有人能代表得了正义。
一个星期不到,王尧就开着车子来合园接了童歌去玩。
一起吃了午饭之后,王尧邀请童歌去自己的房子。童歌觉得罗马不可能晚上回来,就去了,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打电话,反正罗马知道,有时童歌会在学校过夜。
七八年不见,想不到王尧过的日子还很不错。一进屋,王尧就迫不及待讲述这么多年的情史和生活,她说早把男人看厌烦了。
两个人坐在辛夷紫的沙发上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王尧就开始把童歌抱在了怀里,就如她们在大学生活时那样。两人一边心不在焉的看电视一边笑,互相抚摸着。
“这么多年小爷没碰过了,也不知道妞你变化这么大。”王尧在大学时经过以小爷自称。那时候她就好这一口,学校里的女孩子经常要遭她的毒手,不过也只是摸摸,并不发生什么。直到前不久看到王尧在视频上贴出出柜的照片,而且配以文字说明男女通吃,才明白这个二货是个双性恋。
童歌并不阻挡这双来自女性的手,她只觉得安全。
她们很长时间没有同床而眠了。大学毕业后还见过一次。是在昆明,童歌匆匆地到过那里一回,是时王尧正带着团在那里旅游,那时候王尧还是个导游,她们草草吃了顿饭。
当王尧要褪下她衣衫的时候,她只解开了外套。像两个小孩似的,她们在沙发上躺了很久。
童歌并不是不知道和王尧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可是她不能说自己没有渴望。在罗马那里,她也是有着相同的渴望,可是他一次次的离开扑灭了她。她并不是那个拿着罐子或者碗来承受瀑布求得解放的女子,她是团火,瀑布也扑灭不了,已经离离原上草,农历九月出生的人,需要一场大火来覆盖平原,瀑布只能结冰,在山涧冻住,像壶口冬日景观一样。
那夜她回到住处已经半夜,果如所见,罗马并没有回家。她感到疲惫不堪,光着脚走到卫生间,发现里面的衬裤已经被血染红,这一次,毫无征兆的,她发现自己提前来了月经,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推后一个星期。大约是春天的原因,温度高,也大约和自己老是睡不好有关系。论文累,恋爱累,活着也很疲惫。
五
忙着写论文,学校有好长时间不去了,倒是泡图书馆,只是不听课了而已,因此不大见哲学系的人。但想不到在王尧的生日宴上见到了丽娟,她居然是王尧小时候的同学。
罗马也被童歌拖着带去了。他是不喜欢参加这些活动的。童歌总觉得是因为他怕别人说两个人在一起,所以有时赌气,要他去。
生日嘛,就是大蛋糕,一群人,吃饭,唱歌,跳个舞。王尧喜欢热闹,男男女女的朋友都有,从小学到大学的,朋友的朋友也都请了几个,王尧有个特点,朋友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因此个个都是熟人。童歌喜欢的就是她的这份热忱。
丽娟烫了小卷,染成了葡萄紫,刘海却是直直的陶瓷娃娃似的垂在前额上,两只眼睛眨着,特别好看。
王尧给罗马介绍了两个搞摄影的男人,说艺术是相通的,他们搞的都是色彩,罗马既然搞绘画,绘画摄影相通,让他们自己谈。说着,她就扯着童歌和丽娟去拿蛋糕。
临走,童歌往罗马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很专注的看着那两个人说着话,他的神情像平日一样,看起来聚精会神温情脉脉。童歌觉得罗马像是在做样子,但罗马有自己的理由,他总认为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也有它的细微之美,他对童歌的要求,就是不要随意去否定任何一个人或者任何一件物品。在艺术里,当它们被标示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会被赋予自己独特的价值。但人是有好恶的,不可能对不喜欢的东西投以十二分的热情,至少童歌自己是这样,所以她总被罗马批评。
她看见罗马认真倾听的样子,也就放了心,随着王尧一起往前走了。“一个蛋糕还需要三个人托?”她问。
“想留下来啊?你不行,让丽娟回去,她不是怀孕了嘛,走不得。”王尧说着,就推丽娟往回走。童歌看了丽娟一眼,那肚子确实像装了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对她充满嫉妒,她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这能力。
罗马平时很少穿西装的,这次却脱掉了平日穿的球鞋和休闲服,穿的一本正经的,而且还专门剃了胡子。童歌看着他侧面的剪影忽然觉得心里一动,隔着人群,她也能立即感觉到自己爱他,专注于他,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甜。
童歌担心罗马受冷落,已经出门了,还又推开门在人群里扫视了他几眼。好在王尧的房子大,不然真是丢人。不过王尧已经看出她的不放心了,直说不像大学的时候了,那时候两个人曾经一起迷恋过一个网吧的年轻老板,也没有这样痴迷过。“你还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就是经常和咱们一起打游戏的网吧小老板?”王尧忽然想起似的问。
“忘记了。不要说这些话给罗马听,不要提那些事。”童歌立即向王尧说。
王尧倒是继续饶有兴致地说:“怎么?现在口味变了,喜欢上了比那还老的大叔,就不让人说了,还是被大叔收买了?”
童歌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只是改了话题,说他倒未见得有多么在乎我。
王尧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失落,紧走了两步拉起了她的手。
童歌想着大学时候经常这样,不由得握了一下,觉得好亲近。那时候童歌过生日也是如此铺张,喊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吃喝一顿,互相看上眼的各自领走,不过这次,童歌可不想罗马被谁带走,她得盯着他。她不是不清楚王尧交往的这些人。
王尧当过导游,还在上海的某个大酒店里混过一年多,听王尧讲酒店的故事,都可以讲三天三夜。不过王尧倒是没有做接客的事情。然而谁知道呢,只是王尧自己说没有接过客人而已。大学的时候晚上住一起,大家说起来,王尧被同宿舍的评为旧社会的怡红院的当红明星,老了可以做妈咪,王尧的气质确实有这风态。
童歌觉得自己这次拉罗马出来虽然是为了自己撑面子,但是无论他和男人还是女人在一起说话,都让她不舒服,她甚至觉得自己对他的占有有点病态。
把蛋糕带到饭店,几乎立即就开吃了。王尧坐在童歌左边,丽娟坐王尧另一边。罗马坐在丽娟对面,王尧笑着说,让罗马吸吸氧,说不定也让童歌怀一个呢。丽娟给王尧脸上涂了一块,绛红奶油和黄色蛋糕混在一起。“像只大花猫”,罗马说。丽娟看了童歌一眼,笑,猫儿的意思在四川方言里很明显,哲学系有四川来的同学,专门讲过,说忌讳说女人是猫,有骂女人四处乱跑的意思。童歌没有解释,她想王尧才不会在意这些。
吃了饭去唱歌。罗马喜欢重复唱一首歌,每次都是这样。以往都是罗马带童歌出去的,和他的几个固定朋友,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他介绍她为他的妻子,多么亲近的称呼,可是结了婚是不是一样遭受如此的背叛?世界真是荒谬。有时童歌会觉得隐隐的恨这个人,懦弱,没担当,婚外情并不是不可以,但应该对两个人都负责,秉着诚恳的态度,反正,她是想过的,爱情里不要欺骗。这次罗马唱的是《一剪梅》,罗马的声音特别宏厚,唱歌就如他绘画一样,表情入定,三界全无。罗马唱完,丽娟点了首宋祖英的《越人歌》,童歌特别喜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词,古人那种欲诉还休的情态让她迷恋。
王尧说丽娟真是体贴人,不愧是哲学系的,有人文情怀,而我们这种中文系毕业的,就只有文人情怀,说白了,怪癖,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
因为才喝了葡萄酒,丽娟唱《越人歌》又用了力,脸都成了酡色。王尧评罗马唱歌是匹马乱嘶鸣,丽娟才有杜丽娘那样的婉约,真真是可人儿。这样一说,童歌心念一动,却没有接茬,她在人群里和另外两个王尧请来的绘画家说话。这些人名义上都开过自己个人的画展,有一定的社会声望,童歌应付他们,是因为自己不懂绘画,而罗马闲时就写写画画,在画界也是有点小名气的人。王尧搞过一段时间的设计,因此和这些画家认识。王尧认识的岂只是画家。叫来吃饭唱歌的还有三个女孩子,倒是穿的也正正经经,一步一娉婷,都是大红高跟鞋,有八公分。王尧笑着说让她们不要客气,自己招待自己,她们也就不客气,抽烟喝酒摇骰子,和画家们也有说有笑。
“你们在学校里,累的是发论文吧?”罗马问丽娟,一边看着童歌。他习惯性的把手搭在童歌的肩膀上,看起來很亲密。他像是做样子给另外两个也绘画的人看。
“是啊,童歌没告诉你吗?博三的这届夏季只允许六个答辩,博二的开题时就毙掉了大半。我们这届,不光要求看二十五本书,还要求发两篇核心,中期考核会废掉一半,就像当初阶级斗争揪敌人一样,是有比例的,百分之十五的人在二十五本书考察之时中处理掉……”丽娟带着女人式的抱怨口吻,一边说一边扎着水果拼盘里的葡萄吃。这个时候音响早关闭了,全场的人都坐着吃瓜子,歇息了下来。
“写不出论文就像生不出孩子吧,好多博士毕业不了,就因为论文啊,小心胎死腹中。”王尧一边嗑五香瓜子一边说,瓜子皮落在地上溅在丽娟的裤子上。丽娟瞟了罗马一眼,童歌眼尖,立即觉得不舒服。她素日觉得丽娟还算稳重,想不到喝了几杯红酒就开始卖弄风情。
王尧似乎也感觉到了,将一群半生不熟的人拉在一起又吃又喝又玩,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而且以后还可能相互帮忙,不能乱了套子。她说散吧,大家就迫不及待的分头往外走。
回来的路上,罗马难得有兴致对童歌的朋友评头论足:“王尧看上去开开心心一个女汉子,实际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有点儿悲伤,你说你大学时代和她一起待过一段时间,可是气质为什么不一样?”
童歌觉得极其高兴,虽然罗马说的是她朋友,但至少有夸自己的感觉。
“是啊,王尧挺可悲的,大学毕业还留了级,不过她挺聪明的,就是有点奔放,以前和个东北人,人家碰一碰就着了,我们说她减肥都不需要节食,直接找个男人天雷勾地火,燃烧脂肪就可以了。不过我倒是觉得她这点作为女人很享受。”童歌边踢着路牙边大声说,临了还咿咿呀呀一阵子,在罗马面前她有时像个孩子。可是她不喜欢他老板起面孔做父亲的样子,一副教训人的表情,她有时也会告诉他:“我要的是个爱人,不是家长,我已经三十几岁了。”
总之,回家的路上,他们都很开心。在聚会上既唱了歌,又跳了舞,一扫多日的阴云。童歌也不急着谈结婚的话题了,罗马亦不用考虑这些烦心事。
罗马平日是厌烦社交的,他说独处让人宽广,可是这次也显得意犹未尽,回到房间还哼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童歌夸他说比《一剪梅》更好听,像远远天地有人在呼自己的名,而《一剪梅》则显得气量小多了,但她心里想的却是丽娟满月形的脸。
这个晚上罗马没有回去,漫长的夜晚,拥抱和亲吻,交谈,再无其他了,没有了性,两个人的抚摸像是要填满空洞。罗马睡去的那些时光,童歌仔细端详着,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么爱他,依恋他。可是她还是感受到他身上火一样的风暴,她觉得自己并不能填满他的心。哲学是太过精致的,是过滤过的生活,真实的人生不是这样,需要风暴,需要身体的撕裂和毁灭,真实的人生拒绝平庸,可是那个平庸也有它的力量,它吸引着罗马,他怕那撕裂。不过很快,童歌也入睡了。
这次聚会让他们都觉得要时来运转的样子,罗马获得了更多的灵感,童歌呢,认识了王尧的一个在杂志社的朋友,他说可以发篇核心期刊的论文,只等着童歌写出来就是了。
六
博士的英语公共课,单周大课上,双周不上。童歌单周有时也不去,丽娟代她写作业,反正旷课三次才不给学分,老师是不点名的,只要交了作业就行,丽娟帮着抄一份上去。
罗马有一段时间不回出租屋了。他有时说要去医院检查身体,有时又说在帮罗放邀请一些群众演员。罗放近期在拍摄一个微电影,准备参选校园十大微电影比赛,若成功,就可以进入国家级比赛。罗放对此很热心,因此罗马也很上心,他说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是发展阶段,要重视培养。这些话都出口了,童歌自然不能再说什么。
进进出出,童歌一个人,刚开始很不习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每天,童歌都要赌着气不要给罗马发短信。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一般上午十点开机,给她短信。她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维护他好男人的形象。下午四点,又是一个联络期。这是恋爱时候形成的习惯。开始的时候,罗马一般会上午十点来看她,后来是下午四点,童歌不是不明白,这是最容易找到借口的时段,但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下来。
爱情应该相守。可是偷情有偷情的快感,童歌想既然享受了这个过程,就该承担这个结果。
有时是顾及不了狼狈的,也不是没有想过偷情败露,事实几方人都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想拉回他,童歌知道。
他慢慢的不再回来,也不再打电话,以前几乎是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的,他一次次关掉她的来电之后,她也不再给他打了。
一点点凉下来。
有一天,童歌给罗马发短信,无数次,不回,她打电话过去,发现他关机了,这是收到他发来的说“两个人散了吧”的短信后。
晚上童歌不断的打电话,一边流泪一边写信:
……很多时候我想給你打电话,你关机了,或者你不方便,我独自吞咽了很多委屈,不知道那些时光里你在做什么。
爱情是那么自私,无法分享。
发你短信,不回;打你电话,不接,这都已经成了常态。
你教训我的时候像个家长,可你又期待我成熟,有时甚至期待我成熟的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在内心,对于爱的人,我一直像个孩子。
我希望你能无限的包容我的任性。
也许你包容过别人了,所以不能再包容我了,而我自己在包容你,你教着我如何去包容和克制。
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再这样爱一个人,是不是会感激生命。实际自己想都不愿意想,如果我还可以这样,就是连自己也亵渎了。
篮子里面提水,本就是危险的。
这几年来我似乎什么都没有经历,可这几年来你领着我走进了实际的人生中去。
爱情有时大概是自己的想象,一厢情愿吧。我有时想就是深渊下面有毒蛇,若有我所爱之人的怀抱,我觉得也幸福。——小女孩的幻想,少女时代就如此,一直没有成长。
爱情像个沼泽地,开始的时候我就在挣扎,想不到如此沦陷的彻底。
当有一天,我拿着手机不再拨你的号码,你关不关机于我都无所谓,也或者我撑不到那一天,(希望是后者,那样能成全我自己的爱情。)你大约该庆幸,终于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人生大约终究是孤单的,幻想里肝胆相照生生世世也是一种真实,我坚持着我的。我们不断地切割我们自己,总是还保留了一些东西,你待我好的那部分我带着,从此天涯若路人,祝你平安!
童歌写完之后,一段一段的粘贴着用飞信复制给罗马,是凌晨两点。
那晚上她没有睡。爱情要走了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办法。春天的花落了。童歌一直以为罗马没开机,可罗马在那天夜里开机了。他并不是在家里。
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本就解释不清楚。
然而这次并没有让两个人分开。
第二天十点,罗马又开机了,他无事人一般的发短信给童歌,指责她在短信里说那么狠的话,诅咒他。
又隔了一些天,在心灰意冷里,两个人逐渐淡下去。童歌还是会给他发短信,两个人在不同的空间相互致意,诉说遥远的相思,像是共同照顾濒死的爱情之神,努力用力。
同专业的另一个女孩,叫孟婷的,读博之前就怀了孩子,生了四十天就返校了。 童歌骑着车在路上碰到,问:这么早就回来了?答曰过了四十三天就回来了,导师抓得紧。孩子吃奶怎样?奶粉。那你的奶水呢?每天用吸奶器吸出来。那怎么成?没什么呀,吸奶器就像乳房按摩器一样,吸出来自己再喝掉。
她骑着车走了,心想这样总比白天愁论文晚上愁嫁人好,想的时候对罗马有种愤恨之情,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又骑了一会,迎面而来一同专业的男博士,入学时候结的婚,现在老婆挺着个地球仪,在另一个地方的二流大学里教书,老婆是个博士后,三十七了,之所以肯下嫁,也是因为年龄大了的原因,匆匆。
读博士,对女人来说真是得靠毅力。年龄渐长,红颜易逝,在婚恋市场上没有了优势,没结婚的愁论文愁嫁人,结了婚的愁生孩子,生了孩子的愁娃,愁老公,娃大了的愁异地闹离婚。不似男博士,读了书增了智慧,颜如玉与黄金屋都有了,一副青年才俊洒脱不羁的样子,什么男女平等,通通都是假象。
一路骑车过去,看见本科生们在打情骂俏,童歌心里羡慕着人家的青春也羡慕着人家的活力,真有点老之将至的感觉。
又过了一些天,罗马还是没回来,童歌就出去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这是他们分开之后她第一次到人多的地方。
会上有个女人,看起来五十多了,有点大病初愈的样子,后来从别人口里得知其情路坎坷。先是谈了个恋人,还未成婚,就患病死了,刚心情好起来,自己又得了癌症,如是六七年,现在在缓和过来中。女士素朴淡雅,聪慧,长相倒一般,能从命数的大灾大难里逃出,已属不易。
会上还有一个女子,带了夫婿。当她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台下有人指点,说起小三出身。前日晚宴,该女子亦携其夫君出席,一副恩爱有加的样子,看起来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还人前人后牵手揽怀,她认为文艺工作者大都这个德行也就没起深疑,想不到还有这一番来路,顿觉厌恶,但是自己也是不怎么光明的。不过世人的道德向来是约束那些不能独立自主行事的人,于心灵自由的人来说,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她想这些人都可以过来,为什么自己无法过去。
夜里睡覺,她梦见了罗马的脸庞,大而白皙,像在身边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摸他脸庞的时候,陡然觉得不是他,是近来网上加她微信的那个人,比他年轻,没他眼睛大,严肃。这一幕又像是她梦里的幻觉,随后他们坐下来喝茶,下午的日光氤氲,两个人彼此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罗马再也没有回过出租屋,不久就换了号码。童歌也没有再打问过,她每天蓬头垢面的在写论文,等着毕业。有一天下午,因为论文的需要,她看了电影《榴莲飘飘》,说的是一个妓女的故事,这个妓女后来离婚了,里面有一句话她咆哮着说给墙壁听:“女人,女人就必须结婚吗?谁说女人不能离婚了,离婚又不是守寡,再说守寡也没什么可怕。”后一句是她填的,也或者台词就是这样,反正意思差不多。下午的光一点点的爬离食堂的最后半截玻璃,童歌并不觉得忧伤,就在不久,她知道丽娟和罗马在一起了的消息,肖欣笑着说的,像说一个笑话。不过罗马并没有离婚,临了肖欣又补充了一句。
世界就这么小。倒是在认识罗马后童歌义无反顾背叛的蓝江,死在了开年后不久的春天,晚樱还没有落尽,他就走了。童歌是过了好久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一个人的时候哭过几回,她想起蓝江的祝福,想起他说要见她最后一面,想起有张在麦地里他拍的她的照片,那时候两个人阴差阳错的糊弄着彼此,并不觉得是在谈恋爱,回忆里却是一片红色。
蓝江死于疾病,是童歌的上一个恋人,认识罗马之前两个月没有见面,他在国外,认识罗马之后,童歌毫不犹豫的断了这层关系,电话里说的。
尽头之处响起歌声,食堂的大师傅关掉了最后一盏灯,他们要下班了,急着催人走,嗵嗵嗵嗵,是铁皮门放下的声音,是寂静时最后的一点声响。她拨拉着饭碗里的米粒,尽量加快吃饭的步伐。
她想起他愤怒的表情,既想狼吃饱,又想羊不饿。不过她还是想念他,他的手曾经贴着她的脸,她曾经舔舐过他的眼,仿佛过了很多年。就在楼下是菜市场的那所房子,他第一次亲吻她。经常,她会达到她的目的,在电话和手机短信里,让他不舒服,可是同样,她过的也并不好。他总是默默地抽烟,头昂着,俯视着,他并不高大,只是比她高一点点,可是他那高昂的神情像是特意放大的雕塑,满脸冷漠,显出一副吵架的样子,可是他并不承认他们在吵架,他说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无数次的扳正她的身子,说:“难道你真不明白,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他用“这个人”指代自己。她当然明白,花甲之人就将走向人生的深谷,可是不和他在一起她会非常难受,和他在一起简直成了她的理想。有很多次,她注视着他穿衣服的样子,无限怜爱的去抚摸他闭着的双眼,她想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在心里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用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温柔。
“你不可能什么都不明白,你并不是想和我在一起。”他大声地说。她记得他最后的这些话,是一种黄昏日暮的声音。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