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
2015-06-08少一
少一
一
春节上班后的一个下午,朴顺义被政委叫到办公室。
一进门,朴顺义发现政工室主任和治安大队长也在座,两人脸上都如沐春风,心里便开始忐忑。年前,他提出要离开治安大队,死活再不干抓嫖创收的工作,但别的单位都虚与委蛇地不愿接受,让他怄饱了一肚子气。治安大队长虽然客气挽留过,但那也只是碍于多年共事的情面,现在究竟何去何从,他心里没底。政委此刻召见,他猜想,必定就为这事。
刚落座,政委甩一包软王烟给他,寒暄道:“朴队长,春节过得热闹啊。”
朴顺义把烟推回去,半开玩笑说:“政委,只有下属给领导送烟的理,哪有下属抽领导烟的份。我没烟送你,抽你的烟不像话。”
治安大队长垫一句:“你言下之意是说政委搞腐败咯。”
“抽烟不算。”政委很年轻,是从市政法委空降下来的,平时爱开个玩笑,不摆领导架子,和下属合得来。他对朴顺义这番酸不啦叽的话并不介意,只说:“朴队长,这包烟你先收起,大过年的,就当是打牙祭。实话跟你说,我的烟瘾大,基本口粮是一天三包,平时到我这里,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一年仅限一次,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啦。”
朴顺义觉得刚才的话不很得体,赶紧转移话题:“政委,给你提个意见,再不要在公开场合左一声队长右一声队长地叫好不好?人家喊我队长,那是日弄我。你当领导的代表组织,别开这种国际玩笑。”
政委打断朴顺义的话,说:“老兄,你现在是名符其实的队长,我没日弄你。”说着,他从屉子内拿出一份文件,抖了抖说:“局党委上午开会刚研究,决定提拔你为治安大队副大队长。你想撂挑子,组织上却偏要给你加担子。”
政工室主任照着政委的意思顺杆爬:“朴队长平时的工作不错,成绩有目共睹,局领导一直在考虑重用,你的提拔属实至名归。”他转向朴顺义:“老兄,这应该是件喜事,祝贺你!”
朴顺义心知,政委在走程序,这就是所谓的履任谈话,下面该他表态。可事情来得突兀,也超出了朴顺义的预期,他显得有点难为情,一时嘴拙,竟连句感谢的话都接不上来,以致出现短暂的冷场。
治安大队长是个人精,马上补台说:“这样吧,晚上治安大队做东,请政委和主任吃个工作餐,为朴大队长荣升意思一下。”
朴顺义立马反应过来,抢说:“这不合适吧?应该我请。”
大队长拍一把大腿:“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能得到提拔,说明局里对我们治安大队的工作很重视,队里要表示感谢。再说,你现在是副大队长,我俩同在一口锅里吃饭,不能说你请我请,应该说———我———们———请。”
有的人说一堆好话屁事不顶,有的人哪怕三两句,就能把人心收拢。大队长就有这本事。朴顺义心里像点着火,热烫烫的。
最后,还是政委一板拍下来:“朴大队长,用不着你个人破费,我们晚上吃治安大队。”
新年刚上班,大家都还泡在喜庆里没缓过神来,观望、等待着局里调位子,队里拿盘子,上班只点个卯就溜岗了,整个治安大队基本上一盘散沙。朴顺义从政委办公室出来,下楼回到自己的三中队办公室,原先两名手下“大郭”和田果果都不在,正好清静。他掩上门,独自琢磨起提拔这件事。熬到如今,朴顺义已经过了浮躁的年龄,断不至于升个副大队长就沾沾自喜得发烧。他是觉得这样的好事来得有点蹊跷,大队长事先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他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搞突然袭击?原先,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带着大郭和田果果没日没夜抓嫖创收,给治安大队的小金库里扒拉进不少银子,替大队长解决了运转困难的头道难题。领导在各种场合都表扬他,提拔的风声一直在传,而且民意沸腾呼声很高。可每次到最后总有人横插一杠子,挤到他前面去。就好比一个没买车票的人,突然翻窗子进去,横不讲理地霸占他的座位,朴顺义持着票居然毫无办法,被赶下车来!现在,朴顺义早没了那份野心,甚至嚷嚷着要离开治安大队这个鬼地方,随便混饭吃,偏偏无心插柳天降大任,生活的逻辑有时就这般颠三倒四不讲道理。他想到了两种可能,一是姜副县长是否无意间影响着自己的仕途,二是治安大队长为留住他和局领导暗渡陈仓,给他颁发个“安慰奖”。现在这时风,他打死不相信什么任人唯贤,更不相信狗屁公正公平!这件事情尚未理出个头绪,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大队长笑语春风地走进来。
大队长对全年工作已有通盘考虑,他是来向新任副大队长吹吹风,征求朴顺义的意见。“我想把五中队并进你的三中队来,原先的行政内勤和业务内勤合二为一,多出一个人也加在三中队,这支队伍归你带。”这算一个新年大礼包。在治安大队,每名副大队长带一个中队,分一块责任田,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现在,大队长一下子要给他安排六名警力,这是朴顺义没想到的,也是建队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
原来的五中队,中队长是迟哥。迟哥姓池,叫池远国,年龄小朴顺义一轮,虽说也是军转干部,但在朴顺义面前资历尚浅,只算个新兵蛋子。迟哥平时油腔滑调,看谁都不顺眼,可真要他干件事情,又总是眼高手低,跟拉磨的懒驴一样不上道,作风散漫更是大队第一号人物。每次评比,他所在的五中队都玩尾巴。结果一出来,迟哥还要涎皮死脸缠着朴顺义请客,理由居然是没有他五中队这泡牛屎,三中队这朵鲜花该往哪儿插?对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角色,大队长奈何不了他,曾几次想把他撵出治安大队,像鼻涕一样擤掉,结果拿出来在党委会上讨论,人人都当哑巴———迟哥的表姐夫就是姜副县长,局领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人投鼠忌器。迟哥也曾在某些场合公开放狠话,言称公安局他想去的部门谁都挡不住,他不感兴趣的地方,哪怕用八抬大轿抬他也不会去,就是开挖土机来也休想搬得动他。现在,大队长把这么个难剃的刺头甩给朴顺义,等于是先喂了朴顺义半口砂糖,接着再给他嘴内硬塞进一坨屎,他不吃都不行———刚刚当上副大队长,朴顺义除了感恩,讲价钱的资本半点都没有!
“任何一项工作,时间干长了都患职业病,美人看久了还出现审美疲劳嘞。你对抓嫖那一套很厌烦,我理解。但我们端着这个饭碗,嫖娼案子归口治安管,你又在这方面经验很足,这副担子暂时恐怕还得由你挑起来,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大队长把过滤嘴摁灭在烟灰缸里,接着说:“好在今年整合了力量,我给你多加派人手。人多力量大,抓嫖抓赌一声吼,没问题。老兄啊,有些事情你尽量安排下面去干,凡事不必躬亲,把把关就行了,重点培养接班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都要准备上沙滩。”
朴顺义期期艾艾地说:“我原则上服从安排,但,怎么说呢?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队长没答话,他等着朴顺义把话说完。
“我想调整一个人。”
大队长摆摆手:“别说了,你说的是谁我心里有数。实话告诉你,动谁都可以,唯他不行,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个,你懂的。”大队长走拢来,拍拍朴顺义的肩膀,语气里满含感叹的意味:“‘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朴队长,你就是那杯解忧的酒啊。”
大队长刚离去,老婆邹月琴就打电话进来,问他回不回去吃晚饭。一般情况下,朴顺义是不回家吃晚饭的。在吃饭问题上,朴顺义有自己的三原则:早晨吃好,中午吃饱,晚上吃少。他听信一位养生专家的话:晚上的饭多半是吃给医生的。所以,除了推不掉的应酬,朴顺义的晚餐不吃饭,只吃苹果、香蕉之类的少量水果。老婆知道他这生活习惯,只在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电话他。但今天邹月琴没说家里来了谁,只催他早点回去。朴顺义疑惑地问:“晚上有个应酬,不在家里吃,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老婆说:“是喜事,你儿子有工作啦,刚才接到劳动局的电话通知,明天上午就去办手续。”朴顺义随便应了一声,把电话挂掉。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这是多年来少有的一个暖春。晴好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得清澈、深邃,看起来更显旷远。阳光把大地抹上一层金色,泥土里到处冒出湿热的水汽。朴顺义的目光落在远处铁路护坡上,那里绽放着一簇簇金黄的野菊,旁边是一片浓密的林子。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嘶鸣的长笛惊飞林子里的群鸟。它们像一支支利箭射向高空,翱翔一番后又叽叽喳喳坠入杂树林里。朴顺义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做了几个扩胸动作,然后深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心里顿然有种清水洗尘般的明净。
二
儿子朴强的工作问题,是年前一次晚宴上敲定的。燕山煤矿矿长刘二宝暗中撺掇,姜副县长当场拍板。在是否接受这份“特别关照”的问题上,朴顺义有过犹豫,因为他觉得这份“关照”里有交易成分,不太干净。他如果领了姜副县长这份情,就等于扇了自己的耳光,而且是当着刘二宝这种人的面。但是,儿子的事情非同小可,朴顺义的犹豫就像春天里的最后一场薄雪那般脆弱。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过了这个村,儿子工作的事便泡了汤。所以,他最终还是递了报告,姜副县长在报告上的签字肯定不含糊,要不然,事情不会这么利索。
朴顺义越来越看不惯天天窝在家里玩电脑游戏的儿子。老婆太没原则,凡事由着儿子来。儿子对网络游戏着魔,有时到了饭点还舍不得下机,当妈的居然把盛好的饭菜端到电脑桌边。这是朴顺义最看不惯的行为。这个春节他一直在忍,不想破坏节庆气氛,闹得家里不和谐。他早有盘算,只等熬过正月十五就和儿子摊牌:该干嘛干嘛去,一个男人总得有份责任和担当!想当宅男,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你朴强生错了人家!读书成绩一塌糊涂,光玩游戏也不指望会成为比尔盖茨第二。现在好了,自己刚被委以重任,儿子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正可谓“双喜临门”。掩盖在喜庆之下的战争烟云一下子散开,朴顺义手里端着的油碗可以平稳放下,腾出手脚专心致志带好他的队伍。
治安三中队现在长大了,不是当初他和大郭、小田三杆枪。迟哥手下原来有苟泉和毛坨,加上朴顺义的老班底,还有原来大队的业务内勤齐新立算在一起,三中队总共有了七个人。朴顺义决定把他们分成三组,老油条迟哥和苟泉长期面和心不和,就让他带毛坨;苟泉砸在迟哥手里好些年了,一直没有出头之日,把小齐配给他打下手;大郭和田果果是老搭档,他俩不拆开。田果果暂时还嫩了点,就由大郭挑头。看起来,每组两个人,力量是单薄点儿。但朴顺义知道,每个组都绑着相对固定的线人。线人不可小觑,他们个顶个,完全可以当警察使。这样,每组实际上就等于有三名警力。朴顺义自己算机动力量,哪里缺人手,他就补位,玩得转。他打电话问田果果在哪里,田果果当时正和大郭、齐新立几个在“老鹰”的租房内里搓麻将———“老鹰”是他们固定的线人。大郭手气贼好,刚好小七对单吊幺鸡自摸,嘻哈的不得了。田果果把注意力集中在大郭面前的小七对上,看他是不是诈胡,手机屏面上的来电显示看都没看就摁下接听键:“喂,谁呀?么事?”听出是朴大队长,他像触了电一样,马上打手势示意大家安静,说:“朴队长,我正和‘大郭在街上摸线索呢,我们准备打开新局面。”朴顺义骂道:“你小子撒谎也不看看对象,我是谁?我信吗?还摸线索呢,听动静,你们是躲在哪旮旯摸坨索万吧?上班时间阳奉阴违,当心我给你们来个开门红!你和‘大郭现在马上归队,我有任务交给你们。”田果果正好当赖,不给大郭付钱准备起身走人。大郭不依,揪住田果果正色道:“愿赌服输,敢跑,揍你!”田果果半点不憷,三家输钱,他有同盟。“老鹰”果然拉开大郭的手说:“最后一把,算了!反正你一吃三,就当你请客。”大郭清点着赢来的大票小票,嘴内咕哝着:“软腿,再不和你们玩了。”齐新立得意道:“老话没说错,先赢的是钱,后赢的才是纸。”
朴顺义给田果果布置的任务是起草一份《治安三中队纪律作风制度》,这项制度要在明天第一次中队会上宣布执行。朴顺义具体提出几条,比如说请销假制度、上班开会迟到早退处罚制度、赃物登记保管制度等等。他建议上班迟到一次从绩效工资内扣除二十元,开会迟到一次扣五十。他说:“制度不要罗里吧嗦,别他妈弄成懒婆娘的裹脚布,就搞几硬条,操作性要强。”他安排大郭通知到人,特别强调纪律,并做好记录,明天上午九时,三中队准点开会。最后,朴顺义叮嘱大郭,电话约请大队长参会。
这天晚上,朴顺义的酒喝得多了点。两件喜事一块儿扎堆,换成谁都高兴!在敬酒的问题上,因为有提拔的由头,朴顺义享受着和政委一样的待遇,每个人敬完政委再就敬他。朴顺义来者不拒,然后又一一回敬。政委官大,是坐庄的,可以不回敬别人,朴顺义却不行。这样一来,把回敬的酒加在一起,朴顺义多吃多占至少喝了八两。对他来说,这是超常发挥,他的正常水平只有半斤。他后来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第二天早上,是老婆把他叫醒的。老婆要他带儿子去劳动局办招工手续。
劳动局在澧水河南边。朴顺义父子俩赶到的时候,劳动就业安置办公室内已经围着许多人,吵吵嚷嚷的,秩序很乱。朴强仗着自己个子高大,使劲往前挤。负责办手续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指着朴强,尖着嗓子吼:“挤什么挤?排队!一个一个按顺序来。”这时候,刘二宝像个神仙不知从哪旮旯钻出来。他腋下夹着包,甩一包烟在桌面上,然后拉着朴强对工作人员说:“这是我要的人,麻烦二位先给办一下,我矿上急着要人。”女同志瞟了瞟刘二宝,赶紧换一张笑脸说:“刘矿长,你动不动就直接问姜副县长要人,根本没把俺劳动局放眼里。”刘二宝说:“妹子,你这话说偏了,我们煤矿要的都是劳动人民,劳动局是我们娘家,我没把妹儿放眼里,是把你时刻装心里。等几时有空,我请客!”说着笑着,朴强的手续就办完了。
出来才知道,这次是劳动局下面的劳动服务公司给企事业单位招聘保安。钱由用人单位拿,劳务合同关系在劳服公司办。劳服公司也不会白干活,他们把用人单位的钱收来后再分配,巧立名目扣除这扣除那,从中揩点油水,最后落到招聘人员头上的工资并不高,大概八百块左右。朴顺义弄明白儿子找了这么份“工作”,一下凉了半截腰。他终于醒悟过来———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儿子头上,堂堂姜副县长不会平白无故把什么好差事送给他朴顺义的!
刘二宝看出朴顺义脸上的情绪,凑过来说:“朴队长啊,你儿子是我煤矿点名要的,我那里正缺一个治安队长,位置给这小子留着。至于工资嘛,劳服公司发他的,我煤矿发我的,双份儿。”后来,他还拍着胸脯:“我保证,你儿子的工资绝对不比你少,不就是钱嘛。本人现在穷得就只剩那玩意儿了。”
朴顺义听来听去,总好像是一个圈套。他觉得这事情哪儿不对劲,但一时找不出明显的破绽。这时候,刘二宝的“和尚”司机和朴强从劳服公司领了几套保安服出来往车上装。朴顺义看看表,离九点不远了,他对刘二宝说:“刘矿长,我先把儿子交给你,有些事情我们再找个机会细谈。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请你多关照。”
车子开到公安局院子内,九点还差五分钟。朴顺义打电话给田果果,问人到齐没有,田果果说:“就差你和‘迟哥没到。”朴顺义挂掉电话,坐在车子内没动。他把面包车停在大门左边的篮球场一角,阳光把樟树和水杉的阴影投满车身。因而,从他停车的位置看过去,大门口的动静一览无余,可进出大门的人却看不清车内的情况。他悠然地点一支烟,边吸边想,自己将要出手的这一招要不要和大队长通气。在整治迟哥的问题上,他相信大队长明里暗里绝对会支持他、配合他,只是采取这样的方式大队长会不会对自己有看法。事情还没想清楚,他看到迟哥从大门口一路小跑进来,而且边走边接电话,样子甚急。
朴顺义抬腕看时间,九点过七分。
迟哥前脚进会场,朴顺义跟着后脚到。治安大队的小会议室可以容纳十多人开会。大队长坐上首,旁边的位子给朴顺义留着。朴顺义对大家拱手说:“对不住各位,今年头一次开会,我去劳动局给儿子办招工手续,迟到了,让大家久等不好意思。”他转向田果果:“小田,我们是有制度的,你先宣读一下吧。”田果果把《治安三中队纪律作风制度》照本宣科念了一遍。朴顺义说:“今天开会迟到的除了我和‘迟哥,还有谁?”
田果果不知是计,据实回答:“就你俩。”
朴顺义说:“这样吧,按制度规定,开会迟到一次罚五十元。本人今天是办私事,没二话可讲,我交五十元,而且现交,不在绩效工资里扣。”说完,他从包内掏出一张百元票子要田果果入账。
迟哥见门子不对,动气地说:“你现在升了副大队长,你有钱,给队里多做点贡献可以,我没钱交。”
朴顺义看似随意地说:“池组长如果是因公迟到可以免交。”
迟哥不买账。迟哥习惯把晚上当白天,喝酒、洗脚、唱歌、打牌,事情多得忙不赢,睡早床是免不掉的。所以,他上班从来不按时,开会一向都迟到。他挑衅的口气说:“我没因公,也没因私,属习惯性迟到,不然,我怎么对得住这名字。”
大队长一直没说话。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咳一声,说:“朴大队长,今天是第一次,大家对这个制度可能还不知道,这叫言之不预,不知者无罪,我看还是下不为例吧。”
朴顺义早料到这一招,他问田果果:“发通知时,都说清楚没有?”
田果果把记录本晃动晃动,说:“我这有记录,每个人都是亲自接的电话。”
朴顺义说:“我看这样吧,为了不破坏制度,池组长的钱我出,算我请客。请池组长下次注意就行了。小田,不用找零了,我们开会。”
迟哥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边掏钱边说:“朴队,我有钱!”说完,他把一张蓝票子拍在田果果面前。
朴顺义咧嘴笑笑:“我是怕你没零钱。”
会议其实很简单。朴顺义宣布了警力分组,布置了全年的罚没任务和打击指标。最后,他表态说:“我这个副大队长就是给大家搞服务的,你们工作中有什么困难说一声,我钻天入地想法解决。在工作上,你们完全可以拿我当狗使唤,哪个小组缺人手,只要唤一声,我立马就到。功劳我有份大家有份,出了事责任我担着。这就是我当这个副大队长的承诺。”
朴顺义的话一讲完,旁边的大队长立刻领掌。会议室内哔哔啪啪响一阵,只有迟哥的双手始终无动于衷。
大队长首先宣布局党委提拔朴顺义为副大队长的决定。虽说是马后炮消息,但形式大于内容。最后,大队长正式讲话:“面子上的话我就不讲了。我只强调两条:第一,分组不等于分家,我们治安三中队就是一个大家庭,平时各干各的,有大案子就集中起来干,组与组之间要搞好协调配合,这个,我们治安大队有传统。第二,我觉得三中队给我们大队开了个好头,工作起步早,统筹谋划具体周详,尤其是新出台的纪律作风制度,好!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是一支准军事化的队伍,既要养成雷厉风行的作风,又要有严格的约束力。尤其是今天朴大队长和池组长带头执行制度,充分体现了打铁要靠自身硬……”
朴顺义发现,迟哥脸上呈猪肝色,指间的一根烟被折断、碾碎,烟丝纷纷扬扬洒向地板。
会议只开了一个半小时。到了表态发言环节,大家都踊跃热闹,只有迟哥像个闷葫芦,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什么屁话,谁都没听清。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朴顺义和大队长今天合着伙把迟哥收拾了———朴副大队长上任第一把火烧的就是迟哥。
三
新年的第一场抓赌行动由朴顺义亲自指挥。
统一集中的时间定在晚上八点半钟。仅有三中队七名警力显然不够,朴顺义又从巡警大队临时借调了二十名巡防队员。只到八点钟,巡警大队的周副大队长就带着他的人马赶来向朴顺义报到。这些巡防队员大都是退伍兵安置的,军事素质很高,个个穿戴整齐,威严无比。他们除了不配枪,手里都操着其他的家伙:警棍、铐子、手电筒。小会议室内抽烟的、嚼槟榔的、打嘴巴仗的都有,乌烟瘴气,气氛很是热闹。一年中,像这样的大兵团作战为数不多,加上这又是开年第一仗,大家的兴致很高,手早就痒痒的,劲头子足得很。最扎眼的是来了县电视台一男一女两名记者,他们的摄像机摆放在桌面上。记者的出现说明了这次行动的份量有多重,也可以想见,朴顺义对这次行动志在必得!最后赶到的依然是迟哥,不过,他这次没有迟到,八点二十七分进门,差不多是踩着点来的。
迟哥刚落座,朴顺义就亮开嗓子说:“大家安静下来。按照老规矩,请各位先把手机关掉,然后交给田果果统一收管,行动结束后再领回去。有电话需要联系的,也抓紧时间,五分钟搞定吧。”他回头看看记者,说:“不好意思,两位也跟着受点委屈。”接着,会议室内是一片关机的嗡嗡声和拨打电话的吵嚷声:“怎么的?听不清?听不清就算了。”“喂喂,晚上执行任务,我马上关机啦。”
等田果果收拾妥当后,朴顺义开始在黑板上画图,布置任务。这次抓赌行动的信息是线人“老鹰”和他手下提供的。有人在南边一个叫“四方台”的村子里聚赌,年前就搞起,前后几个月,吸引了周边两市四县不少的人前来参赌。他们玩一种名叫“扳砣子”的赌博,只押大小,猜中就赢。明明是小,庄家却偏偏押大,并把钱往桌面上扔,开把就是一百两百,旁边围观的赌客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跟!他们也把钱拍在桌面上,只押小。庄家喉咙很粗,见赌客已经上套,又不断加码,于是,一把牌输赢金额几百数千元是常事。等揭开宝盖,塞子上的点数一定是大的———大小掌控在庄家手里,庄家永远都是赢家!等你回过头来跟着庄家押的时候,庄家会适可而止,早早收盘。你就是赢钱,也只是丢掉西瓜后从他们那里捡回来一颗芝麻。有时候,打退不如吓退。庄家把窝子钱连着往上堆,堆得赌客们心虚得没底,自己身上的本钱不足,只好自认倒霉,连开把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钱像水一样流进庄家的口袋。这种赌博方式看起来没半点技术含量,神算的理论几率有百分之五十,实际上完全由庄家掌控牌局,如果不是为了刺激赌客故意放点水,赌客根本就别想从庄家手里赢回一分钱!农村留在家里没出去的村民大都是死脑筋,拿着儿女打工挣来的血汗钱想试试手气。他们中间,偶尔也有个别人让庄家喂过几小口,惹得许多人更加眼红手痒,可最终都是同样的结局:输!其实,老百姓口袋内的钱是最脆弱的,他们输不起!那么,不甘心失败的赌客又一次次重整旗鼓回到桌边,他们期待上帝能把眷顾的目光投向他们,相信头上三尺的神灵之手能带给他们好运,抚慰一颗受到伤害的心。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恶性循环,是一张吞噬良知和钱财的血盆大口,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欲望天坑。四方台的老百姓越陷越深,他们多年打拼积累下的一点财富眨眼间清零,四个庄家人人赚得盆满钵满。最能说明问题的例证有两个。乡信用社主任说,村民们原来放进去的存款短短几个月里几乎取得差不多了,有时候连信用社库存的现金都不够支,不得不限额支取。村子里卖肉的毛屠夫说,他原来每天卖一头半猪的肉,自从赌场开张后,老百姓的购买力明显下降,三天才能卖完一头。
这样的祸害不除不行!
庄家选择的聚赌地点是四方台村的一块飞地。从地理意义上说,这是一个聚众赌博的最佳场所。这块飞地镶嵌在相邻的澧水县中,平时是个几不管地带。两条公路交汇于此,向四方延伸,随便开溜就逃到了人家地盘上。赌场位于村头一间地下室,原先是供销社的仓库。从临街面下去,唯一的通道有二十几级台阶,仓库外面一片开阔地。为了安全,庄家雇佣了几名暗哨,配给他们对讲机,日工资开得很高,分别布防在要害位置。另外,还有游动人员不定时地查岗和联络,只要有不明身份的人和可疑车辆进村,赌场内的庄家马上就会接到线报,迅速撤离。这些情况,全是“老鹰”和他的手下摸出来的。为稳妥起见,朴顺义于一天夜里由“老鹰”带着,亲自秘密抵近侦查,心里有底后才组织策划这次行动。
把整个赌场外围情况介绍完之后,朴顺义开始点对点分工。大郭带八名巡防队员负责控制四名庄家,两人一组。冲进去后,每组寻找一个,然后迅速带离现场。迟哥带毛坨和四名巡防队员摸掉几处暗哨,要求行动干净利落,不能给他们漏网和通风报信的机会。迟哥军转前干过侦察兵,这方面很专业。苟泉带八名巡防队员负责控制外围局面,随机策应其他各组行动。齐新立和田果果先期的任务是保护两名记者和他们手中的设备,待场面控制后,再清点登记赌资。“我最后强调一点,我们重点打击的对象是四个聚赌的庄家,对参与赌博的普通群众主要是教育。所以,大家动起手来,手上要留着分寸,不要随便伤人。这是纪律!”说完,朴顺义给提前潜入四方台村的“老鹰”拨出一个电话,对情况做了最后确认。
从治安大队到四方台村,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队里租用了一辆能装载四十人的大巴,朴顺义驾着自己的面包车开道,记者随他行动。这是一个晴好天气,上玄月朗照着地面,银白色的公路像一段白布铺在橘树林中,引导着车辆往夜的深处行进。到了接近村子的垭口,朴顺义命令关掉车灯,摸索缓行了一段路,车队停下来。朴顺义安排迟哥带人去摸哨。三个哨位都让“老鹰”和他的手下盯死了,迟哥他们按照发出的信号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把不尽职责或打瞌睡或玩手机游戏入迷的哨兵一个个不声不响地收拾掉。迟哥把两个暗哨带到朴顺义面前,经过突审,情况更加清楚、准确。暗哨说,赌场上大约有四十多人,但只有三个庄家,其中一个老板在县城有事没过来。朴顺义问流动哨的情况,暗哨说,晚上是有一个流动哨,但天气冷,九点钟以后一般不出来,躲在屋内烤火。朴顺义一挥手,大队人马徒步开进。
行动出奇的顺利。警察在门外就听到庄家肆无忌惮的喊声:“还有人跟吗?要跟就快点!马上开了!”地下仓库只有一个出口,门被堵住后,场子内的人全成了瓮中之鳖。赌得昏天黑地的人们听到一阵断喝,回过头来看到警察,先是一个愣怔,接着反应过来,开始疯抢台面上来不及收拾的现钞。砰!朴顺义朝天放了一枪,命令道:“都给我住手!靠墙站好!”大郭的人眼疾手快,迅速控制住三个庄家,分别上了手铐带走。苟泉着人同时清场。所有参赌人员都双手贴墙站好,他们就像一只只壁虎,爬满了四面墙壁,场面滑稽好笑。地面上到处散落着现钞,田果果和齐新立捡钱清点。记者跑前跑后抢镜头,一会儿大场景,一会儿特写,推拉摇移,忙得不亦乐乎。这么多人,一车走不了,朴顺义就近联系派出所赵所长,让他叫来一辆小中巴,这才把人全部带走。
讯问到天亮,案情基本清楚。除了三个庄家和两个现场放高利贷的家伙被丢进拘留所外,其他参赌人员写了悔过书和保证后,都放了回去。
这次行动,效果还不错,除了完成五个拘留指标,收入更是可观。现场收缴赌资七万三千多元,从三名庄家的账上暂时冻结赃款五十多万元。如果全部吃进去,三中队今年的日子就好过了。
天亮时,朴顺义把记者请到自己办公室,吩咐田果果给他俩每人包了两百元红包,算作是通宵随警作战的夜班补助。朴顺义希望这个节目能在当天晚上播出来,着眼点要放在庄家是一伙害群之马,周边老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公安机关接到举报后雷厉风行彻底铲除这颗毒瘤,群众拍手称快。至于赃款的数目,朴顺义和记者统一口径,定下来就说三万多元。朴顺义说:“老百姓的一部分钱还是要退的,庄家可以赢,公安机关不能赢。”此前,为警示别人,朴顺义安排记者对几名参赌人员进行过现场采访。他担心引出名誉权官司,叮嘱记者播出时一定打上马赛克。扛摄像机的小伙子保证说:“这个请大队长放心,我们有规定的。”
后来,记者提出要采访朴顺义,需要他的同期声。朴顺义推说:“我不出镜,等大队长上班后采访他,我们的工作都是在一把手领导下进行的。”
上班后的大队长被记者缠住,非要他说几句。大队长和朴顺义配合多年,心有默契,对他的套路了如指掌。他知道朴顺义是想抢占舆论先机,堵住那些来自方方面面说客的嘴,特别是某些领导和来头不小的人!大队长当着朴顺义的面,对着镜头说:“这是省公安厅接到群众举报后,严令督办的治安案件。我们治安大队将顶住一切压力,对那些庄家和放高利贷者坚决依法查办,对那些参赌者教育处罚到位,欢迎广大群众和社会各界监督办案全过程。”大队长和朴顺义珠联璧合,通过镜头释放的信息不言而喻。
采访完,大队长摇着手机对朴顺义说:“你这边一动手,我的电话就打爆了。”
朴顺义说:“我也一样。”
大队长说:“还是老规矩,你往我这儿推,我关机,玩失踪!抓紧啊。”
下午,三名庄家因聚众赌博涉案金额较大,情节严重,被转为刑事拘留,关进了看守所。两名放高利贷者,具体数额有待查证,暂时每人被裁决十五日治安拘留。如果查清他们够格,拘留期满后有可能“升级”剃光头。
晚上,迟哥莫名其妙地登了朴顺义家的门。迟哥绕来绕去老半天,原来是替朋友说情———放高利贷的人中,有一个系乡信用社主任,和迟哥是相交多年的铁哥们儿。按照迟哥的说法,那位朋友利用周末到赌场转转,见有人没钱扳本,就生出发财念头,没想到刚放出第一笔钱就被警察端了,钱也放得不多,只五千元,说好五分的月息。朴顺义说:“他一个金融部门的主任缺那几个钱吗?是不是动了公款?胆子也太大了!”迟哥应诺着说:“本来应该让他呆在内面好好受受教育,可是,明天周一要上班,如果信用社不见一把手,事情就会露馅,他的饭碗就玩丢了。信用社现在人满为患,实行轮岗制,每个人的眼珠子都瞪得铜铃大,巴不得有人出事,好腾出位子来补缺。所以,我才抹下面子向朴大队求情。你是知道的,人不求人一般大,我一般不求人。”
迟哥的话里听得出多重意味。朴顺义的提拔和取消五中队建制并入三中队,对迟哥来说都有无限滋味在心头。在这样敏感的当口,他能屈尊降贵上门求情不完全是低调和示弱,也可以理解成一种示威和逼宫。多方面的因素迫使朴顺义要给迟哥面子!再说,朴顺义也不是那种不讲情理的人。当初,三中的王副校长在处分儿子朴强的问题上那么不义,关键时候朴顺义都以德报怨,不砸人家的饭碗,更何况现在是自己的手下给一个朋友说情。他给迟哥出主意,让信用社主任的老婆抓紧到医院找关系弄份假证明,就说家里有人病危住院需人照料,请求暂缓执行拘留。这种弄虚作假的雕虫小技对迟哥来说纯属小菜一碟,他千恩万谢。临走,朴顺义谆谆地说:“‘迟哥,我劝你今后离这种人远点,你自己什么身份?要注意。”
迟哥高深莫测地笑笑,未置可否,走了。
四
朴顺义的儿子朴强只到周末才回家,住一晚上,吃两顿饭。按他的说法,这还是刘矿长照顾他特批的,本来只能月休。朴强最明显的变化是皮肤黑了,和那些钻洞子的煤黑子差不多。老婆对儿子宝贝得不行,以为他受了天大的罪一样。但从朴强的话里听得出来,儿子对眼下这份工作一百二十个满意。刘矿长一言九鼎,果真让他担任矿上的治安队长,手下有四个年轻人,分两班在矿区巡逻。矿上不仅给他们配发了统一的保安服,还配备了电警棍、头盔、强光手电和一副铐子。铐子平时只挂在朴强屁股后面的裤带上———它是权力的象征,给谁戴、什么时候戴,朴强说了算。这些情况,朴顺义是从母子俩的谈话里听来的,总的感觉还过得去。看来,这个刘二宝,搞企业真还有一套。朴顺义想,等把队里的事情理出个头绪后,自己一定上山去刘二宝的矿上走走,儿子的事情他要心中有数。
朴强的工作很快打开局面。一天凌晨两点钟,他带手下巡逻时抓住一个小偷。这家伙以为夜里没人管事,把矿上一卷高压线搂上肩就走,嘴里还哼着曲儿。朴强和兄弟们拿住后带回值班室一审,盗贼是外地流窜过来的,以前小偷小摸坐过牢,是个多进宫的主。这是矿上治安队成立以来的第一个收获。朴强给盗贼戴上铐子,命两名手下看守到天亮。他要把盗贼当礼物交给刘矿长,听他发落。
刘矿长听说抓了个小偷,嘴内连声说好。他随朴强来到治安队办公室,看了一眼戴着手铐的男人,把一口烟照直吐在盗贼脸上,恶狠狠地说:“鸡巴毛的,偷到老子矿上,你找死啊!”跟来的“和尚”听到这话,顺手抄起桌上一根警棍就要揍人。刘矿长拦下他,说:“‘和尚,现在我们有了治安队,这样的事情你不用插手。”
朴强马上请示刘二宝:“矿长,你说怎么处理?”
刘二宝喝令盗贼站起来。他上下打量一番,又捏了捏盗贼手膀子上强硬的肌肉,然后满意地笑笑,说:“朴队长,这话我要问你呢。你现在是队长,你说了算。”
朴强还是靠谱的。他说:“这家伙有盗窃前科,我看应该交公安局处理。”
刘二宝沉吟一会,哼唧着说:“小朴队长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他把一颗烟头丢在地上,然后用脚踩灭,说:“我的意见是矿上的事情尽量由我们自己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不必交给警方。警察们每天忙得很,他们的案子多如牛毛,哪里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我们的治安队也不是吃干饭的,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嘛,要不然,我们还要这支队伍干什么!”
朴强在老板的话里听出了自己的责任,也听出了矿长的威势。他踢了桌边的盗贼两脚,对手下说:“带出去,给他脖子上挂块牌子,打锣游街,杀一儆百。”
刘二宝轻轻咳一声,带着商量的口气说:“哎哎,慢点。朴队长,你的想法是对的,打击一个教育一片,我看是不是不必闹那么大动静?还可以想想其他的办法嘛!”
刘二宝一直打哑谜似的。朴强磨叽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这时候,刘二宝给“和尚”递了个眼色:“‘和尚,你平时鬼点子蛮多的,对这件事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心领神会的“和尚”把朴强招呼到外面,如此这般地给他支招。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朴强对盗贼说:“这样吧,罚你下井挖煤半年,算是劳动改造。如果表现好,期满后你可以成为矿上正式工,给你开工资。”
刘二宝呵呵一笑,赞同说:“这个办法不错嘛,我认为很人性,这小子身体强壮着啦,哈哈。”刘二宝说完,背着双手起身离去,他丢下话:“这是矿上治安队的处理意见。朴队长,你写份报告交上来!”
“和尚”又上前踢了盗贼一脚,卖乖说:“朴队长一句话,就免了你的牢狱之灾,还不赶快磕头谢恩?”
盗贼真的叩头如捣蒜。
朴强看着刘二宝离去的背影,想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空落落的。这哪是治安队的处理意见,全他妈是刘二宝与“和尚”合起来的馊主意!生姜还是老的辣。刘二宝轻而易举就白赚了一个劳力,怪不得他发财。
朴顺义想去煤矿看看儿子,可一直腾不出时间。
参与聚赌的另一个庄家“饭甑”尚未归案,但对象情况已经很清楚,他才是真正的一号庄家。严格说来,现场抓获的三个人都只算他的“小股东”,说白了就是马仔。所以,这条漏网大鱼必须抓回来。苟泉是整个治安大队数一数二的悍将。三中队有什么上档次的案子,苟泉在朴顺义心里必是不二人选。追查“饭甑”的任务,朴顺义决定交给苟泉组上办。
领命后,苟泉和齐新立先没惊动“饭甑”,而是直接去银行部门查他的账。他们要抢在“饭甑”转移赃款之前冻结他的账户。第二天上午七点半钟,苟泉和齐新立分别等在建行和工行门口。他们要按程序先办手续,然后才能查封账号。此前,苟泉从其他庄家那里打听到,“饭甑”的钱主要存进这两家银行,不少于两百万,都是这几年到处打游击开赌场非法敛得。可等苟泉他们一番手续办下来再去查账时,根本没有“饭甑”的户头。这家伙消息灵通,动作更快,昨天三中队一动手,他就把钱转跑了。
再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苟泉直接致电“饭甑”,亮明自己的身份,说有事找他。“饭甑”很好说话。他已经用足够的时间擦净屁股,现在全无顾忌。他说:“队长不必劳步,你在办公室等着就是,我马上来自首。”“饭甑”混社会好多年了,没少和警察打交道。背后肯定有人支招,他来自首,一定是冲着便宜来的,绝不可能飞蛾扑火。赌博现场没有抓住他,银行账上查不到赃款,他如果咬死不开口,给你来个零口供,看你警察怎么办。
苟泉想在了“饭甑”前面,但他想不出拆招的办法,一时很纠结。他赶回三中队,把情况说给朴顺义听,希望能拿个主意对付马上就到的“饭甑”,免得造成被动。朴顺义听完情况,略略思考一会。他告诉苟泉:“我有办法对付他,让他出点血算了。”苟泉也知道,竟凭现在掌握的证据还把“饭甑”关不进去,他甚至担心让“饭甑”出血也只是朴队长一厢情愿的事情。“饭甑”会拿钱消灾吗?朴顺义说:“我不说他有灾,只说他朋友有难。这些家伙翻脸容易,但也很重义气。”两人刚刚把事情商定,“饭甑”就招招摇摇地来了。
板寸头的“饭甑”脖子上坠一根金链,有筷子头那么粗,嘴上叼着雪茄,两颗漏风的门牙龅得很明显,手包的皮扣箍在右手上,一副十足的江湖大佬做派。
“我想,我这是自投罗网。”“饭甑”的开场白以攻为守。
“金老板,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好像我们治安大队办过谁的冤假错案。”
大名金世雄的“饭甑”说:“你们不是想把我挖出来吗?”
朴顺义挥挥手,“我们没挖,你这不是好好地来了?”
“饭甑”吐出一串烟圈:“可是,谁都知道,公安局的门好进不好出啊。”
“我们只想请你来商量一件事情,这也是你那几个朋友的意思。”
听说没自己的事,“饭甑”感觉有点意外:“朴队长,有什么话你直说,不必套我的笼子。”
“电视你想必也看过,这次聚众赌博案是上面督办的,我们也是职责在肩,身不由己。现在,你几个朋友都进去了,他们的意思是要你想办法给捞出来。”
“朴队长的意思呢?”
“宽严结合,教育为主。这是我们办治安案件的一贯原则。我没别的意思。”
“饭甑”上套了———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保住自己,也拯救兄弟,有面子,更有里子。他说:“需要我做些什么,听大队长吩咐。”
朴顺义顿住,看了苟泉一眼———以他副大队长的身份,有些话舌头上必得留着分寸。
苟泉说:“现在,我们最大的困难是要给那些受害人一个交代,只有堵住他们的嘴,再不往上告,事情就蒙过去了。否则,你那进去的几个兄弟我们不敢放。我们放过他们,受害人不会饶过我们,上面也会追责。”
朴顺义接过苟泉的话:“所以,我们要和金老板商量商量。”
“两位队长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只是,这个……不知要罚多少。”“饭甑”沉吟一会,开始讨价。
朴顺义说:“金老板,你理解错了,不是罚款,是退赃。”
“饭甑”说:“管他赃款罚款,反正都是银子。”
苟泉说:“我们有登记,这笔钱累计起来要退掉五十万。”
“那么多?”“饭甑”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能不能少点?我拿不出这么多。”
“金老板,这是个底线数,我们还不能把消息扩散出去,否则……”朴顺义敲打“饭甑”说:“你手里做事心里知,远远不止这个数。这几年,你大发了。”“饭甑”笑笑:“朴队长,鱼有鱼路,鳖有鳖路。我和你不一样,注定只能吃这碗江湖饭。”
朴顺义警告“饭甑”:“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永远都好,行船走马三分忧,阴沟里也有翻船的时候,我劝你还是早点收手的好。”
“饭甑”压根就不吃朴顺义这一套。他不以为然地说:“感谢领导忠告,这一点朴队长尽可放心。我这人做事向来都是先想败路,后入营门。再说,‘自古英雄行险道,我有分寸。”
朴顺义无法理解“饭甑”所说的分寸。他不明白一个游走在法律边沿的社会人渣哪来的自信和得意。
苟泉见话不投机,扳回原题:“金老板,我们是在帮你和你那些弟兄,出钱把他们捞出来,你退财免灾,我们后面的事情还很麻烦———我还不想惹这个麻烦。”
“饭甑”很泄气,把手包拍一下:“为朋友两肋插刀,老子算栽在几个杂种手里了,出来我不整死他们才怪。这样吧,我先找别人凑凑,五十万,交!”
“饭甑”离去,苟泉有些遗憾。他说:“我还真不稀罕他的五十万,太便宜这家伙了。”
朴顺义说:“他是条大鱼,就这么放了真是可惜,可线头子仍攥在你手上。苟组长,这只是缓兵之计。五十万不是放他的血,差不多要了他的命,等那帮家伙一出来,他们会更疯狂。到时候,你给我盯紧点,下次可不能让他溜掉。这个家伙一日不关进去,他总在变着法子祸害人,老百姓别想过安宁日子。”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他的。”苟泉只是费解:“真要给那些赌客退钱?”
朴顺义说:“先摸摸底,情况特殊的还是退掉。我所知道的,有个司机刚买了车,信用社还欠着贷款,那天身上带着买水泥的两万元钱,顺便进去刚搭上一把,就活捉了。这个钱我们不能吞。还有,我听说有个老头在家带孙子,把儿子打工寄回的学费输进去了,回家后差点寻短路,是别人抢掉药瓶子才救下。像这些人的钱都要退掉,不退,我们就跟打劫没什么两样,我们甚至比‘饭甑都不如。”
“放心吧,我会把这件事情办好。”
朴顺义思忖片刻:“我看干脆这样,按口供清一清,凡是第一次参赌的人,把收缴的赌资都退给他们。一个标准,免得有些人找茬。”
朴顺义和苟泉一样,都是那种向善的人。接下来,苟泉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说句良心话,我们当警察的长期这么围着钱折腾,真不是个办法。有时候我想,我们的手并不比别人干净,我们的心甚至是黑的。什么时候,国家才有能力把警察养起来,让我们腾出精力干点正事。”
苟泉的话触动了朴顺义。他说:“我经常拿我们警察跟作乡下的匠人比,他们靠手里的家伙讨饭吃。我们警察也是匠人。可是,我们的本钱比那些匠人都不如!我们没有那些家伙,只有国家发给我们的这身皮子。我们要过日子,要养老婆孩子,许多时候都在做违心的事情。创收任务完不成,该拿的钱拿不回去,挨饿事小,别人还会骂我们没卵用。这是典型的逼良为娼!”朴顺义突然顿住,他意识到扯远了。作为一名负责人,自己不应该把那些晦暗的情绪传染给下属,挫伤他们的工作激情。他马上变了调子:“当然,社会在发展进步,国家的财力正一天天向好,情况终会改变,困难只是暂时的。”
苟泉说:“我也是这么想,只可惜我们这代人吃了亏。”
最后谈到退钱的事。朴顺义说:“四方台村的村干部是有问题的,尤其是那个治调主任,一天上蹦下跳,不知他究竟在干些什么。一伙人天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胡搞,难道他们都是聋子、瞎子?他们的职责和正义感跑到哪儿去啦?这里面的文章很简单,‘饭甑一伙把他们收买了。他们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才闹成今天这样的结局。你去退钱,顺便也要敲打敲打他们几个。如果有下次,别怪我抄他们的老底。”
五
朴顺义去燕山煤矿,事先没跟矿长刘二宝打招呼,也没告诉儿子。他要用这种突然袭击掌握儿子的真实情况。朴强在矿上干了一个多月,朴顺义一直缠在事务中脱不开身,再不去,有点不像话了。
燕山煤矿地处武陵山脉的余脉,背靠鄂西大山,面临洞庭湖区的澧阳平原。地质年代里深埋在燕山地底下的植被变成黑金,哺育了现代工业文明,造就了刘二宝这样的土豪。朴顺义是在单位吃过午饭后去的。刘二宝当时正要出门,看见一辆警车径直驶进矿区,身穿制服的朴顺义走下车来,刘二宝眉开眼笑地上前迎接:“哎呀,今天这是什么风把朴大队长吹来了?我说大早上怎么喜鹊喳喳叫呢。“‘和尚,赶快去通知治安队朴队长,就说局里来了领导,让他赶过来对口接待。”
治安队?朴顺义心里兀自好笑。一个小煤矿,亏他刘二宝想得出来!还朴队长,跟老子平起平坐了。朴顺义说:“刘矿长,开什么玩笑!我到燕山乡公干,顺道绕过来看看朴强,说几句话就走,同事还在乡政府等我咯。”
“先还是去我办公室坐坐吧?喝杯茶。我那儿有燕山特产的云雾绿茶,清明前的,喝得来,带两包回去。”
“刘矿长,我说了,我只是来看儿子,与工作无涉,打扰你不好,你带我去见他就行。”
刘二宝无可奈何地领着朴顺义向治安队走去。治安队设在矿长室对面一排简陋平房内,相距大概三百米,水泥砖临时搭建,后面一排墙就着矿区的老院墙。
朴强对父亲大人的驾到浑然不知。他当时正在对那个盗贼训话,这是每天下井之前的必修课。有人反映,盗贼在洞子里干活磨洋工,还散布谣言,鼓动他人向矿上提劳保要求。他一个梁上君子,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哪来资格挑头闹事。他这是没事找事嘛!朴强警告他说:“你要放明白点,你现在是戴罪立功。我们矿长说了,如果你不老实,对你的改造还要无限期延长,说不定是一年两年,或者是无期。要想早点从矿上拿到工资,你最好把你的臭嘴闭紧点!要不然,老子揍出你的稀屎来。”
朴强背对着门口,只顾耍他的队长威风,没料到父亲和刘二宝已经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多时,而且听到了他的这些屁话。
“朴队长,你说些什么混账话!”刘二宝咳一声,把朴强拦下来,说:“人家也不过发几句牢骚嘛,教育教育就行了。还不安排他上工,耽误生产你负得起责吗?快点,来领导了,我们谈工作。”
“和尚”马上要把盗贼带走。朴顺义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朴强看看刘二宝,正琢磨着回答,盗贼抢先说话:“这位领导,我在洞子内瞎鸡巴乱说,我该死。”盗贼有前科,看见警察心虚,担心盗窃的事暴露出来让警察带走,便配合着刘二宝把谎撒圆。
刘二宝告诉朴顺义:“这家伙一张乌鸦嘴不干净,一大早进到洞子内,什么瓦斯呀、冒顶呀、透水呀,好像他什么都懂。嘿嘿,煤洞有煤洞的规矩,这些混话犯忌的,教育一下也是应该。小朴队长对工作蛮负责任。”他转过来拍拍朴强:“不过,以后对工人们态度放好点,工人都是我们的兄弟。”说完,他朝盗贼翘一嘴巴:“还不快走,上工去!”
盗贼跟着“和尚”识趣地走了,刘二宝却没有离去的意思。朴顺义递一支烟:“刘矿长,有事,你先忙吧。”
你先忙吧。这话什么意思?意思其实很简单———朴顺义要和儿子单独呆一会儿。当然,这话也是有点嚼头的。这是一句客套,是一句谦让,是一句托词,更是一句暗示:你可以走了。我们父子之间有些话,外人是不可以听的!你还戳在这里碍手碍脚啥意思?刘二宝就是再二,朴顺义的弦外之音不至于听不出来。他悟出来了。只是他骨子里不愿走开。朴强是朴顺义的儿子,但他现在是刘二宝的雇员,准确地说,朴强是他花钱买下的劳力,每月开双份的工资,劳动局拿一份去发,还有一份直接在矿上领。他是花了代价的,他的用意很深刻:朴强是一块尚待雕琢的璞玉,是一脉大可开发的富矿,是一张未及着墨的宣纸,是一枚含苞待放的花蕾。他认定了他,盯牢了他,缠死了他。他有足够的自信,把他调教成一条忠诚的狗,一只温顺的猫,一头勤耕的牛,一匹狂奔的马。可刘二宝也有最大的忧虑,那就是来自朴顺义的反作用力。所以,他不想给朴顺义父子独处的机会,尤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可是,许多简单的事情做起来让人无能为力,就正如你知道背部的痒在哪里,但你的手够不着它,只能任它折磨你,烦死你!
“怎么样,习惯吗?”刘二宝无可奈何地走了,屋子内只剩下父子俩。朴强穿上保安服,扎上腰带,样子更显英俊威武。朴顺义的问话家常味很浓。
朴强笑着点头。
朴强虽没吱声,但他是带着表情在回答父亲。这表情是笑,笑代表了满意。它胜过任何空洞的语言,够了!可是,作为父亲,朴顺义是不满意的。他对儿子这种知足常乐的状态不满意,对儿子这份看似过得去实则感觉不踏实的工作不满意。说不出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就是不满意,就是不放心。儿子需要引导,需要提醒,需要扶掖。他不能把保安当作自己终身的事业,这最多只是一个起点,一个过渡,抑或是一个转折。可是,为父者的这番苦心,朴强知多少?
“年轻人要有远大的理想。”这句话说出来,朴顺义自己都感到软弱乏力,酸不啦叽。他补上话:“不要老想着在煤矿干,将来要干一份更好的工作。”
恰恰就是前一句话让朴强对父亲生出反感。去他妈的理想!去他妈的远大!人是生活在现实里,而不是生活在理想中。就好比吃甘蔗,只有吃进嘴里的,你才知道甜不甜。朴强现在的状态很好。他刚刚领了上个月的工资,劳动局那边是八百二十块,不知怎么算出来的。矿上开了一千,本来也只八百,但朴强他们夜巡时抓住了流窜作案的盗贼,刘二宝一高兴,奖他两百元。刘二宝说:“他妈的,治安队这帮小子工作干得不错,干脆每人都奖两百元。”如此一来,朴强参加工作的头一个月就拿到了比父亲还高的工资。也可以这样说,他用一个月时间走完了父亲将近五十年才走完的路。比较起来,朴顺义几十年的奋斗苍白无力,不足挂齿。
“我觉得这里很好,刘矿长对我不错。”朴顺义听出来了,儿子的话里暗含着两层意思,一是煤矿的工作环境他很适应,二是刘二宝待他不薄,使他心怀感恩。这两条足以让他坚定地干下去。那么,朴顺义的话就成了耳边风,儿子是听不进去的。这又怎么能怪朴强呢?他毕竟还是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一个才只十七岁的半大小子。他脑袋内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有的是自以为是,没有是非鉴别;有的是老子天下第一,没有惧怕和理性;有的是倔强叛逆,没有跪乳之恩。儿子坐在门边的办公椅上,朴顺义的目光越过儿子高高的头顶,看到了院墙边的那棵泡桐树,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曳,沃壤和营养和阳光让它的生命力变得不可遏制。
“那个外地人到底怎么回事?你还让人家戴罪立功,他犯了什么罪?”这句话,朴顺义必须得问!
朴强躲避着父亲的目光,说:“外地一个打工的人。”
“你怎么说到改造?难道他是逃犯?”
“哪能嘛!”朴强吞吐着说:“爸,他就是一个挖煤的民工,喜欢乱说话。这是我们矿上的事,你少管行不行?”
父子之间,要是这么谈下去,必定翻脸。朴顺义决定离开。就好比动物世界里两个决战的兽物,要想避免两败俱伤,最好的选择是一方败退。现在情势下,朴顺义甘当败退者———他别无选择。
“爸,我有一个想法。”父亲要走,朴强有话勾住父亲的脚步。
朴强的想法是让父亲在他的治安队挂一块“岩门县公安局治安大队执勤室”的牌子。不用猜,这鬼主意准定是刘二宝背后出的。朴强太嫩,想不到那么深远,他只是个传声筒。
朴顺义想了想,对儿子说:“这样的要求,你提出来不合适,应该让你们矿长给治安大队打报告。”
六
退赌资的事情并不顺利。
“饭甑”的钱到位后,苟泉按照朴大队长的意思,圈定了十八个人,去四方台村给他们退钱。村治调主任把人都通知到村部,村里三主干和治调主任全到场。当着大家的面,苟泉先说了一堆打牌赌博的危害性,然后把治安大队的处理意见端出来,说考虑到少数参赌者只是初犯,且认识态度好,家庭情况各有特殊,本着教育为主,处罚从宽的原则,给大家退回当场收缴的赌资,希望他们引以为戒,把钱用在正路上。
苟泉的话一落音,领钱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警察抓赌后还退赌资,这事听起来就好比说有人打死了鬼,连想都不敢想。由于不知道警察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所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在表上签字领钱。
苟泉反过来给大家做工作:“我们退钱是有原则的,条件仅限于第一次参赌。之所以把收缴的赌资又退还给你们,是希望大家吸取教训,如果下次再犯,我们连这次退还的赌资将一起追缴。所以,你们签字领钱就是一种悔过和承诺。”
听警察这么解释,大家都明白了,挨挨挤挤地开始领钱,有写不来自己名字请人代写的,有担心收假币迎着光亮照毛爷爷头像的,有吸烟呛着喉咙后咳咳咔咔的,场面上一团糟。
只有一个人闷在那里———货车司机是领钱的大户,可他无动于衷。
这个情况出乎苟泉的意料。他不相信,真会有人和钱过不去。“为———什么呢?”苟泉的语气有些模仿春晚上的蔡大姐。
“不为———什么。”司机学着警察的语气,一脸淡定。
“你总得说个理由吧?”
“我赌博,处罚是应该的。”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司机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苟泉当然不相信。但信不信是你警察的事,货车司机就是坚持不领。他不领,先前领钱的人也都生出疑惑,人人像得了传染病,迟疑着不愿离开———司机走南闯北,定是怀疑警察退钱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他们担心到时候吃不完兜着走!苟泉的脸色已然黑沉下去,难看得像一块抹布。货车司机从警察脸上掂量出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担心敬酒不吃吃罚酒,站出来对其他人说:“我的情况和你们不同,你们该领就领。”
苟泉揪住这话,问司机:“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怎么个不同法?”
“我们心里都有数,我不会说的。”
苟泉霸蛮了:“那好,你既然在这里不愿说,就跟我们去治安大队说清楚。”
司机当然不想被警察带走,嘟囔道:“我是开车的,我得给自己留着后路。”
司机这么一说,苟泉倒明白了他的顾虑。原来,他是担心领了这笔钱,往后跑车,警察会寻借口找他的麻烦。与其没完没了,不如忍气吞声。他不想因为这点钱给自己埋下祸根。
苟泉说:“你多虑了。我们治安大队和交警各有职责分工,互不搭界。你只要不违反交通法规,谁也不会碰你。这一点,我保证。”
“那我把这笔钱赞助给治安大队,总可以吧?”司机软硬不吃。
“有你这么赞助公安的吗?我们会这么收你的赞助费吗?你把警察当抢犯吗?”苟泉气鼓鼓的:“年轻人,你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跟你明说,钱愿领要领,不愿领也要领,没得商量。”
本是好事,却闹成僵局,治调主任马上出来打圆场。他和货车司机是熟人,强拉着司机在表上签了字。
办完事,村支书要留苟泉他们吃午饭,还说在乡下虽没有城里的大排场,但有农家土鸡、环保蔬菜和自酿的正宗包谷酒。设若换成平时,这几样东西或许还会勾起苟泉肚内的馋虫,可他今天心情很坏,他没胃口!
临走,他问了治调主任一个问题:“知道我们为什么退钱吗?”他的本意是要当着村干部的面转达朴顺义副大队长的那个警钟,但觉得朴队长的原话还是太硬了一点,就绕了个弯子。
“我理解,这是公安机关创建人民满意的举措。”治调主任自鸣得意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狗屁满意!大错特错。”苟泉说:“我们是在给你们村里揩屁股。”
村支书有点不服气:“队长这话么意思?”
苟泉别有深意地回敬他:“那伙人搞得村子里乌烟瘴气,村里难道没有半点觉察?不说你们如何加以制止,就连一丝儿信息都没传出来,这个情况是极不正常的。”苟泉指着治调主任的鼻子:“晓得不?你这是渎职,严格来讲,要追究你的责任,扣你的工资。”
几个村干部被苟泉抢白得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苟泉见火候差不多了,又走上前去拍拍村支书的肩膀,追烧了一把火:“有人已经把这件事情捅了上去,说村里有包庇纵容的嫌疑,甚至怀疑个别村干部从中捞了好处。所以呀,我们采取这个措施的根本目的是防止有人节外生枝,平定一下村民的不满情绪。”
村支书的头点得鸡啄米一样。天气并不太热,苟泉却发现村支书脸上有汗水冒出来,很快就成串地往下滴。
回到队里,朴顺义听说是这个情况,半天没吱声,最后感慨说:“什么时候,我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搞成这个样子了?在他们心里,我们算什么东西!我们比猪狗都不如!”
苟泉换个话题:“我听说朴强在矿上干得不错,刘矿长对他很照顾。”
“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迟哥说的。”朴顺义也猜到是迟哥。
“‘迟哥还说了,治安大队要在燕山煤矿设警务室。”
“那是刘二宝想的好事。他想把治安大队捆绑进去,给他撑面子。”
“你答应他了?”
“你认为行吗?”朴顺义没正面回答,他想听听苟泉的意见。
苟泉说:“我看可以考虑,一来帮帮朴强,二来呢,到年底让刘二宝给三中队上点银子。他想绑架三中队,我们就掐紧他的脖子。”
朴顺义很赞同苟泉的想法,但碍于朴强,他不会把自己的想法亮出来。他拍拍苟泉:“我们别瞎操这份心,让大队长拿主意。”
大队长果真把这个议题拿到会上来了。刘二宝听信朴强的话,向治安大队打报告,要求设立“燕山煤矿警务室”。大队长心里赞成这事,但他不会擅做主张。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习惯于拿到会上“议一议”。在二层正职岗位上干过多年,他得出的经验是只有多搞些无所谓的民主,手下人才会服你。“议一议”的最大好处不光是能堵住人家的嘴巴,掐断人家的舌头,关键一条是能笼络人心。所谓警务室,无非就是挂一块牌子,安一名联系警察,到年底再向煤矿摊派点赞助,平素还可以找刘二宝揩点油。其实,全县企业那么多,都争抢着设立警务室,治安大队哪里派得出那么多警察!门前的雪多半还得由他们自己去清扫。这样的潜规则,企业老板都懂,但他们明知是挂羊头卖狗肉,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愿意!为什么?对企业来说,有无这块牌子是个面子问题。这块牌子就像一个门神,对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多少有点威慑。再说,企业真要出个大事小情,老板叫起警察来底气足一些。
燕山煤矿设立警务室的事很快议定下来。大家都知道刘二宝是头肥猪,他身上的肉多的是,不割白不割。只是轮到派谁联系警务室时,会场上沉默了。碍于朴强在那里干,朴顺义是向着苟泉的,由苟泉盯着朴强,他才放心。可是,他不便提出来。可恨的是苟泉自己也不吭声。议题一抛出来,迟哥马上自告奋勇要求联系“燕山煤矿警务室”。他的话一出口,大家都噤声。谁都知道,联系“燕山煤矿警务室”等于捡了个大便宜。年底的赞助款不是个小数,谁抓到手就能减轻谁的创收压力。迟哥就这么个人,遇到困难就让,碰到好处就上,他的脸皮就有那么厚,他没什么不好意思。苟泉恰好相反,稍微有点油水可捞的活,他总是讲境界,高姿态,躲着走,羞羞答答地像个新娘子,生怕人家小瞧他。可他这一谦让,朴顺义会烦死。整个三中队,够资格和迟哥争抢好处的只有苟泉。大郭资历不够,他不用启齿。所以,苟泉如果不站出来,“燕山煤矿警务室”这块肥肉就稳稳当当地落入到迟哥嘴里,别人只能干瞪眼。
大队长也看出了事情的蹊跷,可他无能为力。他象征性地征求意见:“池组长主动请缨,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事情已成定局,有意见也是白搭,谁也不表态说话。
大队长就点将:“苟组长,说话呀?”
苟泉说:“我没意见。”
七
朴顺义打电话问“老鹰”最近有没有新线索。“老鹰”说,线索倒是有一个,就怕经营不下去。
“怎么啦?”
“没怎么,到时候再说吧。”
见“老鹰”说话犹犹豫豫,朴顺义说:“好啊,你小子跟我还玩起保密啦,是不是想和别人合作?”
“老鹰”不得不据实相告。“老鹰”说,他手下两个兄弟盯着“饭甑”好久了。“饭甑”自从上次被一锅端掉之后,改变作战方式,采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办法,选择在宾馆开房聚赌,而且专门玩大的。
“那就查宾馆嘛。”朴顺义没想到会有自己的人介入。“老鹰”的犹豫来自毛坨。
“老鹰”说,他的手下每次都发现迟哥组上的毛坨和“饭甑”搅在一起。这个情况令朴顺义大为震惊:“你是说毛坨参与赌博?”
“毛警官赌没赌博还不敢确定,我的人暂时打不进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毛警官成了‘饭甑的人。”
朴顺义沉吟半晌,盯着“老鹰”问:“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这样的半拉子线索,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说的。”
朴顺义松了一口气,叮嘱“老鹰”:“你给我听好了,两条,第一,继续盯紧‘饭甑,不能让他有所察觉。第二,这个情报只能报告我,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丝毫信息,尤其是毛坨的事,你给你那两个兄弟交代好,让他们嘴巴闭紧点,出了差错,我为你是问。”
“老鹰”离开办公室后,朴顺义关上门独自思考问题。他知道,“老鹰”提供的情况不会有假。如果真是那样,毛坨多半是陷进去了。毛坨是警校毕业生,进公安队伍好几年了,看不出他有什么大作为。原先一直在迟哥组上干,朴顺义对这个年轻人了解不深,也不关他的事。他只听说毛坨平时工作不上心,但小聪明倒不少。毛坨自己吹嘘说他小脑比大脑发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会下象棋,在县里从来没有败绩。关于毛坨的负面消息是他借谈恋爱为名,玩过许多女孩子。都这个时代了,年轻人私生活方面的事,领导也不便过多干预。大队长曾经提醒毛坨:“年轻人谈恋爱要有个谈恋爱的样子,尤其是我们警察,女朋友换得太勤快,传出去影响不好。”毛坨不服气,流里流气说:“感谢领导关心,我这也是没办法,交了个桃花运。”大队长半开玩笑说:“一个桃花运只管五年,你这鸡巴运也太长了点吧。”毛坨说:“不好意思,我连走两个桃花运。”朴顺义想,也难怪,毛坨没跟个好师傅。迟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角色,跟么人学么人,毛坨不成器是有原因的。想到这里,朴顺义有些后悔和自责,分工时,他不应该把毛坨继续留在迟哥组上。但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中途不可随便调整,好歹都要熬过这一年。朴顺义心里不免升起隐忧:年轻人的成长事关大局,毛坨每一步都必须走稳,千万别弄出什么差错啊。
一个周末的上午,“老鹰”传给朴顺义准确情报,“饭甑”一伙正在新天地宾馆6808号房间里赌得天昏地暗。朴顺义特地问一句:“有没有毛坨?”
“老鹰”肯定说:“我特意问过,毛警官不在现场。”
朴顺义先打电话通知苟泉,让他叫上齐新立,马上赶到队里待命,他随后就到。收起电话,朴顺义紧急打的往队里赶。
大郭听说是要抓赌,请示朴顺义:“要不要通知池组长,我们人手不够。”
朴顺义说:“池组长没有周末加班的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自讨没趣,算了,把巡警队的值班警察全拉上。”
朴顺义带队赶到宾馆,刚进大厅,就发现几个年轻人从左边电梯里鬼鬼祟祟地出来,贼眉鼠眼地瞟来瞟去。朴顺义一拨人进了电梯,直奔六楼。奇怪的是,6808房门洞开,内面除了一片狼藉的烟头、水杯、果皮、被子和自动麻将桌上散乱的麻将、跑胡外,鸟毛都没有。朴顺义试着探了一下纸杯,茶水余热尚存,再看看烟灰缸,来不及摁灭的过滤嘴还轻烟袅袅。他想到了刚才在电梯口碰到的那伙年轻人,疾步走到窗口,扒开窗帘朝楼下观望,正好发现那些人站在马路边向过路的士车招手。同时,又有一批人走出宾馆大门后朝楼上东张西望。朴顺义想到了他们上来时右边那个正在下行的电梯,他一拳砸在墙纸上。
像这么功败垂成的行动,朴顺义碰到得并不多,与嫌疑对象擦肩而过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班师回朝的车上,田果果嘀咕说:“妈的,煮熟的鸭子都飞了,一定是内部有人通风报信,不然,不会这么巧。”
朴顺义瞪他一眼,问:“谁是内奸?你说。”
“要知道是谁,我就对他不客气。”
大郭见朴顺义面色沉静,就戏谑田果果:“你是《皇帝的新装》里面的那个顽童。”
朴顺义教训说:“小田,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嚼舌头,破坏团结不好。”其实,田果果看问题很准。朴顺义只是不想让他把事情说穿。
行动队伍解散后,朴顺义独自开车去了新天地宾馆,找到经理调阅当天的录像资料。在视频中,朴顺义惊异地发现了一个人———毛坨,他先后两次现身,第一次直接从6808房间出来,通过六楼过道直接进了电梯;第二次他在大厅内游走,嘴内叼着烟,然后出了宾馆大门不知何往。
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摆在面前,毛坨果真被“饭甑”拉下水了。朴顺义感到事情迫在眉睫和肩上的沉重。队伍如果出了问题,他这个新提拔的副大队长就成了罪人,他决定找机会和毛坨好好谈一次。响鼓不用重锤,现在的年轻人都鬼精鬼精,毛坨只是一时财迷心窍,这时候赶紧拉他一把还为时未晚。
周一上班后,朴顺义就装作很随意地去了迟哥他们办公室。门虚掩着,推开后不见迟哥,只有毛坨趴在桌面上睡觉。毛坨的睡相很不雅观,半张的嘴流出涎水,桌面上洇开好大一滩。他的鼻孔一张一翕,喷出很大的鼾声。朴顺义用拳头敲击桌面,砰!砰!砰!惊得毛坨浑身一抖,睁开的眼珠白多于黑,像相机摁开的快门,朝朴顺义翻看了一下,复又睡去。朴顺义再也按捺不住,扒醒毛坨,声色俱厉地命令道:“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待毛坨坐定后,朴顺义单刀直入。
“玩牌。”毛坨倒也不含糊。
“和哪些人玩?”
“这个也要管?”
“你认为呢?”
“朴队长,请你搞清楚,周末是我法定的休息时间,不干工作就不能玩玩?”毛坨显得极不耐烦。
朴顺义从毛坨的语气里嗅到了很浓的火药味。但是,哪怕就是要喷发,要爆炸,他也不能不说。他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权利过问你休息的事。但问题是工作时间你在办公室睡觉。如果因为休息影响工作,我就要管了。”
毛坨翘着嘴,脸子白卡卡地扭向一边,鼻孔使劲往外喷气,胸脯起伏很大。如果气氛融洽,朴顺义本想把“新天地宾馆”的事情稍作提示,好好收拾收拾毛坨,但现在不行了。看得出来,毛坨情绪对立。朴顺义如果搬出硬证据,就等于将毛坨逼进死角,他无路可退后抵触只会更大。他甚至会误以为朴顺义存心与他过不去,暗地里搞他的名堂。朴顺义只好旁敲侧击地说:“毛坨,你还年轻,未来有很长的路要走。人,别人是打不倒的,只有自己才能打倒自己。我发现你现在的状态不大正常。我要奉劝你一句,注意自己的身份,遇事三思而行,交友务必谨慎。”
“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不就是一个破警察吗?每月那点工资不够塞牙缝,还得使尽手段去捞,没捞到牙缝都要露出来落人耻笑,没么了不起!”
朴顺义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全让毛坨当了驴肝肺。他伸出的手指在颤抖:“毛坨,你可以不干警察,但不允许你侮辱警察。”
“我才不稀罕!”
越来越不像话了。朴顺义觉得再这么谈下去毫无意义,他拍着桌子:“你给我出去!”
“朴顺义,你别拿自己的副大队长唬人。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我不就是站错队跟定了‘迟哥吗?告诉你,不是我要跟他,是你安排的。我现在就跟定了,你又能怎样?有本事你开除我。”
原来是这样啊。毛坨的顶撞里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他站错了队!而且只要是迟哥的人,朴顺义是不会放过的!
“你……你……”朴顺义半天才憋出一句:“想不到你会堕落成这样。”
他俩的吵闹声惊动了隔壁的苟泉。苟泉跑进来,见两人已成剑拔弩张之势,赶紧半推半拥着把毛坨劝了出去。毛坨离开朴顺义办公室时,嘴里还不住声:“把我惹毛了,天王老子都不怕。”
八
第二天,局长把朴顺义召了去。
局长说:“你新官上任大半年,情况怎么样?”
局长日理万机,一般不单独召见二层副职———召见必有原因。局长喜欢把任何事情都说成“情况”,“情况”是他的口头禅。朴顺义猜不透局长所言的“情况”是指什么情况。上任以来,朴顺义扪心自问还是尽了职责,可是,队伍管理这一块明显存在漏洞,主要是人心没收拢。迟哥成了老油条,纪律作风散漫,和苟泉勾心斗角,与中队其他人也都面和心不和,朴顺义根本驾驭不了他。迟哥手下的毛坨更是个难剃的癞子头,昨天还和朴顺义干过一恶场。但在朴顺义看来,这些都是“家丑”,他不会轻易捅到局长那儿去。俗语云:“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朴顺义有个观点,在领导面前打下属的小报告和说坏话,不仅说明自己无能,人品也值得打问号,聪明的领导一眼就会把自己看扁。所以,不是重大原则问题,不是到了解决起来无能为力的地步,朴顺义不会干这种蠢事。现在,局长直接过问朴顺义的工作,朴顺义心里愣怔,不知局长是否掌握了什么“情况”。
见朴顺义回答有迟疑,局长说:“我听说朴大队长对抓嫖娼这项工作有看法,今年把重点放在禁赌上,而且干得不错。”
局长的话这么说,让朴顺义感觉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到底是表扬还是批评自己。朴顺义很结巴:“关于抓嫖……我的想法……也不是……其实……”
“你不用解释了,我没别的意思。”局长摆摆手:“我还听说你下面有个别年轻人不好管,有这个情况?”
朴顺义当然听明白了,局长说的“个别年轻人”是谁。他只是感到纳闷,毛坨的事怎会这么快就传到局长耳朵里去了?毛坨狗咬吕洞宾,和朴顺义对着干,朴顺义气得只差吐血。但气归气,朴顺义还从没想过在背后下手整他。干警察几十年,朴顺义受的窝囊气还少吗?他把警察这个职业比喻成充气的轱辘,只有把气充足了、冲够了,跑起来才踏实。朴顺义说:“请局长相信我能把问题解决好,年轻人脾气犟,需要点时间和耐心。”
“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局长语气严肃。
“我保证!”
“很好!我就担心时间上等不起,嗯,这个情况,你要抓紧。”
朴顺义理解局长的心情。到年底,局长任期届满,年龄也逼上来。这些年,局长带着大家冲冲杀杀,把全县糟糕的治安整治得像模像样,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和官声。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坐到市公安局副局长的座位上去。在这节骨眼上,如果队伍出了差池,局长的仕途就有变数。所以,局长感到焦虑和紧迫,特别提到了时间这个“情况”。朴顺义打定主意,按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原则,这段时间暂时把工作节奏缓下来。经验一再证明,对一个普通办事员来说,不干事不出事,少干事少出事,多干事,出事的几率自然会多一些。他想挨过一段时间,等毛坨情绪好点后,再找他谈谈心。没想到他等得起,人家却没这个耐心。
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突袭行动是在后半夜举行的。他们瞒过了县局治安大队,全局知道行动消息的仅限于局长一人。事后据说,有人把电话直接打给市公安局局长,举报了“饭甑”一伙在新天地宾馆聚赌的消息。举报人还说,聚赌的庄家在县公安局有靠山,甚至有民警直接入伙。这样的情况,市局局长不能不引起重视。举报人敢把电话直接打给市局局长,来头一定不小。这里面传递出两个明确的信号,一是市局不采取行动是不行的,而且一定要有结果;二是这样的行动必须高度保密,如果走漏风声行动失败,或是做表面文章走走过场,举报人定会揪住把柄大做文章,到时候搞得公安机关很被动。所以,市局局长给县局局长通气后,强调了这次行动的严肃性,然后直接调度治安支队和临近S县警力三十多人端掉了“饭甑”一伙。
市局主管治安口的副局长和治安支队长亲自带队指挥,警察先控制好宾馆外围后冲进去。坐在大厅沙发上的毛坨本来在打瞌睡,听到骚乱声发现情况不妙,慌忙火急地打电话通风报信。他掏出手机刚拨完“饭甑”的号,就被支队民警发现并当场拿下。整个行动干净利落,“饭甑”一伙悉数就擒。
得知果真有民警毛坨参赌,市局非常震惊。这个时候,“饭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毛坨搬出来当挡箭牌。面对警察的讯问,他对自己的行为避重就轻,而对毛坨在团伙中如何分工负责、怎样分赃提成的情况检举得一清二楚。在他的想象里,警察的刀子哪怕再快,也舍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当初,他之所以极力拉毛坨入伙,防的就是这一天!他甚至拿出了一份合作协议。协议上有毛坨的亲笔签字,规定了他的职责就是负责赌场外围安全!
直到行动结束,治安大队长和朴顺义浑然不知。局长连夜把他俩叫到办公室的时候,市局大队人马已撤走。听说毛坨被带走了,朴顺义感觉后背发凉,冷汗直冒。他最大的后悔是没有抓住机会。毛坨和“饭甑”沆瀣一气并暗渡陈仓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上次抓赌失败就是毛坨走水,他有证据。朴顺义想,自己如果抢在市局下手之前给毛坨敲敲警钟,他或许有所收敛,不至于跌得这么惨。他甚至想,上次当着局长的面干脆把毛坨这个脓包捅穿,让组织上提前采取措施,哪怕就是让毛坨记恨,也不至于让毛坨闯下大祸,留下这么不堪收拾的局面。
“毛坨的事怎么办呢?”大队长在请示局长,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打颤。
“还能怎么办啊,结果都出来了:清除出队。”局长敲着桌面:“市局领导怎么说的?告诉你们,局长说,像毛坨这种人,涉及自己的利益都不能恪尽职守,还怎么配当一名警察!”
大队长说:“局长,还有挽救吗?如果你不便出面,有些工作我们来做,我和朴队长在市里都还有些人脉。”
局长断然否决:“挽救个屁!人家‘饭甑现在咬死毛坨不放,说是如果没有毛坨拍胸脯做担保,他们才不敢干这种事。而且,毛坨的通话记录全调出来,和协议对应,铁证如山。你们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了这个案!死心吧。”
提到所谓协议,朴顺义有了想法。他说:“局长,我认为这是个圈套,是个陷阱,是‘饭甑一伙设局让毛坨去钻。”
“何以见得?”
朴顺义说:“毛坨就是再蠢,也不至于和‘饭甑签下什么协议。连这点利害都掂量不出,他这个警察真是白干了!”
局长沉思着,说:“道理是这样,可是协议千真万确地摆在那里,你拿什么证据推翻它?再说,举报者躲在背后,瞪着眼睛等待处理结果,谁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耍花招。”
朴顺义想到上次和“饭甑”较量时,“饭甑”神态和言语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来历不明的淡定和自信,以及他说的那些话,什么“先想败路后入营门”,什么“鱼有鱼路,鳖有鳖路”,什么“自古英雄行险道”等等。看来,“饭甑”早就盯上了毛坨,他有足够的把握对付治安大队。他只是没想到,如果法律的公正在执法者面前没有绿灯可开,治安大队壮士断腕勇于付出毛坨的代价,他“饭甑”纵使机关算尽也是枉费心机!
“请局长和市局打声招呼,我想见见毛坨。”朴顺义不死心。
“能做的工作由局党委去做,你跟着瞎掺和些什么?这是敏感时期,我们已经赔进去一个毛坨,你还不嫌乱吗?”局长的话是出于对朴顺义的保护和关心。
“我就是想问清楚那份协议是怎么回事,毛坨是不是让鬼摸了头。”
局长挥了挥手。
大队长拉上朴顺义,知趣地退出去。
尾声
行政处理的结果抢在司法处理的前面。没过多久,毛坨被公安机关清退出局。这些年来,公安队伍饱受社会诟病,上级机关正要抓个反面典型杀一儆百。毛坨成了钻进公安这座谷仓里的一只老鼠,他活该!据说,上面的态度很明确,下一步将按司法程序顶格处理到位。看架势,这次够“饭甑”和毛坨喝一壶的了。
案子基本尘埃落定,探视不受影响。一个周末,朴顺义瞒过局长和大队长,疏通方方面面的关系,还是到市第一看守所去看望毛坨。隔着会见室的铁网窗口,毛坨泪水滂沱:“朴队长,怪我没听你的话,你要救我啊。”
朴顺义说:“毛坨,我是有责任的,只要能有办法捞你出来,我一定会尽力,请你相信我。”
毛坨还是哭。这个凭读书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孩子没有背景和靠山,从小失去母爱后受尽后妈的虐待,养成了倔强和任性,心里多有阴暗,对权贵怀着与生俱来的对立和敌视,以至于对朴顺义的忠言产生本能的排斥和抗拒。想不到年纪轻轻,会落得这样身败名裂的下场。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连那样的协议都敢签?那是人家往你脖子上套绳索啊,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不,朴队长,我有我的难处,我是被逼无奈之下才签的。”
接下来,朴顺义听到了一个俗套的故事。
毛坨认识了一个姓于的漂亮女孩。有一天,他们开房正行床笫之欢时,被一伙社会混混突然闯入抓了现场。女孩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老婆,结婚证都有,不像是套笼子。原来,他们都是“饭甑”的马仔。毛坨没辙,最后由“饭甑”出面摆平这件事情。当时可供选择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交给单位公了,要么签字入伙。两相比较,毛坨做出了别无选择的选择……
监管民警已经暗示朴顺义两次,探视时间到点了。
临别,毛坨对朴顺义说:“朴队长,我想了很久,不管你能不能真心帮我,有句话我都要对你说。”
朴顺义诧异地看着毛坨。毛坨的目光里没有险恶,只剩下泪水和真诚。
“你要管好儿子朴强,最好让他脱离刘二宝他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毛坨,你给我说清楚点。”朴顺义心里一阵惊悚,声音压得很低。
毛坨说:“我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从‘饭甑和刘二宝他们的交往中,隐隐感觉到他们在打朴强的主意。这仅仅只是一种感觉,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你早点防备就行。”
监管民警又催了。朴顺义不得不心事重重地离开。
看守所离开市中心,位于城西城郊结合部。朴顺义的车子停在看守所大门外一户居民的晒场上,走过去大约两百米。朴顺义老远就发现车边围聚了好多人。他拉开车门刚要上车,居民屋门口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抬眼望去,东头窗棂上贴着大红“喜”字。那剪纸的双“喜”连在一起,透过烟雾在朴顺义眼里幻化成一幅摇摆不定的画面。在画面中,他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