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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工号子

2015-06-08杨若洲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激流号子汉子

杨若洲

爷爷年轻时放过排,从十八岁一直放到三十岁,整整放了十二年。

我最喜欢听爷爷说他放排时的故事,听他说那些与水争斗的传奇,听他时不时地哼上几句粗狂但旋律动人的调子,我问他唱什么,“撑排时的号子”,他淡定的回答勾起了我对排工号子的神往。

放排是农耕时代一个独特的现象。地处“蛮夷”神秘之地的湘西,九百九十九条溪河纵横如蛛网,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山峰矗立如箭镞,一片接一片的原始森林、次森林里,遮荫蔽日的参天树木,是经济发达城市里的稀罕物。宋、元、明、清,至民国,一直到建国后上世纪八十年代,五溪大地上的优质木材和桐油、板栗等土特产一道,通过大小溪流和桀骜不驯的千里沅江,源源不断地输往外面的大世界。最多最辉煌的,是清末民初时期,经济社会的发展、铁路的兴建对木材产生了大量需求,千里沅江“舟楫如林”,应是最生动的写照。

放排人是旧时代一个独特的社会群体,当地土话称放排人为“排估佬”,略略含有一丝鄙夷的意思,大概是餐风露宿、出卖体力、水上讨生活的粗活人吧,更多的内涵则是对长年与桀骜不驯的激流斗争的“硬汉”的一份敬佩。长年在水上行走,“排估佬”自发或不自发地,形成了一套行规,有行话、有暗语、有长幼尊卑、有潜规则,电影《血色湘西》里甚至有“排帮”组织,控制一方水路或码头,收取过往行人“过路费”,势力很大,应是“排估佬”事业发展的极致。如今,放排和“排估佬”已销声匿迹,只在岁月深处留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成为远去的时光绝唱。

放排一般是水性好的年轻人,由经验丰富的长者带着,年轻人体力壮,身手矫健,年长者经验足,识水路,懂水性,两者结合,相辅相成。和爷爷一起放排的,是同村的太叔公,还有邻村的三对叔侄。通常的木排由百余根又直又长的松木、杉木或坚硬的杂木,用马丁扎成,有的四五层,有的七八层,上面再用木头搭一个简易木棚,有床、有碗、有锅、有鼎罐,有油盐,或老或少的汉子们就生活在木排上,吃喝拉撒一连几个月。成了家的,别了妻儿,未成家的,就别了父母,把五溪大地的一脉幽绿、一脉秀丽、一缕粗犷,逶逶迤迤地漂到常德、长沙,或者更远的武汉、南京、上海。

水上的生活说起来浪漫,像一段十分特别的旅行,但过起来单调,且时时充满着风险。木排一般早出夜歇,一日可行三五十里,看看天色晚了,便早早地寻一有吊脚楼人家的水边打桩系锚,生火做饭。汉子们在排上大篙子撑排,大碗喝酒,大声粗气地说话。按照迷信,木排是禁忌女人的,但汉子们一连几个月没有女人,往往心猿意马,看见河边捶衣洗菜的媳妇闺女们便直勾勾地盯着,或出语相逗,遇到性子烈的,便辱骂汉子们一顿,汉子们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了之,若是性子弱的女子,便低头不做声。天快黑时,木排上的简易木棚里就传出“哥俩好啊”、“四季财啊”的猜拳声和粗声粗气的吆喝,和爷爷一样的年轻人是没有资格喝酒猜拳的,只能在一旁观看,只有年长者才有资格喝酒猜拳,年轻人必得勤快点,轮班看排、洗菜、做饭、捡拾碗筷。等天色漆黑,划拳声、吆喝声便渐渐熄灭在河面的三两点渔火里。有星有月的晚上,汉子们酒饱饭足后,便上岸与吊脚楼人家说白话,拉家常,天南地北,把自己放排的所见所闻一古脑儿说给人家听,如实在无事可做,便背靠着背,坐在排边数星星。无星无月的晚上,汉子们便乘着酒兴,稀哩哗啦搓起麻将,或扳起骨牌,下的注很小。平时汉子们省吃俭用,一文钱要掰开做两个花,这时候几个铜板,几文钱,进进出出很大方,输赢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过了瘾。

在水上放排,不仅要有粗壮结实的身板,矫健的身手,更要有灵活的头脑。古训“欺山莫欺水”,千里沅江桀骜不驯,九九八十一滩,滩滩都是鬼门关,无数大大小小的险滩暗礁曾吞没了许多的木排、船只和水手,其中以青浪滩最长、最恶、最险,暗礁、石头最大、最多,水流也最急、最猛,“顺流而下时,四十里水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完事,上行有时得一整天”,这是沈从文《湘西》中对青浪滩的描绘。放排人靠水为生,浪里来水里去,水性好是必然,更要识得水、懂得水,明白水的喜怒哀乐和可怕。上滩下滩之际,木排钻进激流、漩水里,需要年长和年轻者一齐巧妙而有力地不停抽篙、换篙,方能把木排撑出白浪里,抽篙和换篙要不间断地交替,稍一疏忽,木排就会被激流冲退百余米,或偏离航道,撞向巨礁暗石,落个排毁人亡的下场。爷爷告诉我,邻村一同放排的张四爷就在一次排难中脑袋撞上了礁石,当场丧了命,他侄子在青浪滩边收拾了叔父的遗体,雇了一个小舢板把叔父送回辰州府,然后一步一步背回老家,面对沅江的方向埋葬,留下一个泪眼涟涟的寡妇和三个未成年子女。这,就是运程不好的“排估佬”卑微的生活和凄惨的命运。

最美丽最动人最让人难忘的时刻是木排下行搁了滩或不小心卡入激流乱石中,不论冬夏,和爷爷一样的年轻汉子便三下两下扒掉衣裤,精赤着身子,纵进齐腰深的激流里,尽肩背之力把木排往前推。一两个汉子不够,就三五个;三五个不够,就七八个,年长的便在排头死劲用竹篙顶住石头,撑好方向,直到同心协力把木排推出险滩礁石为止。我想象着这样的场景,那是怎样的一幅惊心动魄的场面呀:站在水中的汉子们全都弓着腰俯着背,一任急流狂涛野兽一般噬咬着他们黑红的肩膀、脊背和胸膛,稍有不慎便会有被激流吞没的危险。他们的脚是脚,他们的手也变成脚了,十双趾头艰难地抠进礁石里,用肩撑着木排前进,根根木头的尖角深深嵌进他们肩头的皮肉里,血把排边的木头都染红了,但他们依然铁铸般地屹立着,一边撑排一边喊着山一般低沉的号子。他们似乎把一生的能量都聚集在嗓子眼里,用一种嘶哑的、不连贯的原始声音喊着、吐着、挣扎着。他们喊出吐出的已经不是歌了,是生与死的挣扎,是人与自然的搏斗、人与命运的抗争。我起初是感到灵魂的强烈一震,似乎这号子声漫过肌肤,正以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向我的心灵撞来,接着便觉得有一双淋漓的手在撕扯着我的心,使人热血沸腾,令人不由自主地被这原始粗犷的调子所吸引,体会到这号子声里蕴涵的人生重负,并且从心底里升腾起一股股生之欲望,仿佛那号子声里凝聚着生之斑斓死之绚丽。号子的内容或雅或俗、或文或武,但通常最能激发汉子们力量的往往是那些粗狂野蛮、通俗易懂、热切奔放的男女情歌。

“一根木头那个光溜溜哟,嗨哟!嗨哟!

顺着大河下南京哟,嗨哟!嗨哟!

南京爱我那个好木头哟,嗨哟!嗨哟!

我爱南京那个花妞妞哟,嗨哟!嗨哟哟!”

这样的号子往往由年长的汉子带头领腔唱,撑排的年轻汉子跟着一齐有节律地呼应。前面唱的调子轻缓、悠长而高亢,后面吼的调子急重、短促而低沉,木排便在这一轻一重、一缓一急、一高一低的起伏跌宕中缓缓移动。号子声旋在河面上,后面的声音追逐着前面的声音,在两岸高耸的石壁间回鸣,重重叠叠后渐次变得悠长高亢且绵绵不绝,形成粗犷绝美至极的排工号子,年年月月,萦响在沅江河畔,成为沅水一绝。

这号子,伴了爷爷一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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