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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一份遗产

2015-06-08维·苏·奈保尔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手指头

【英】维·苏·奈保尔

我四十多年前离开了家。当时我十八岁。当我六年后回来的时候———回得很是缓慢:乘一艘轮船颠簸了两个礼拜———一切都很陌生,又不陌生:突然间到来的夜晚,有些树硕大的叶子,那萎缩的街道,波纹铁皮屋顶。您沿着一条街道走下去,就会听见所有那些开着的小房子里都会传出“丽的呼声”有线广播电台的那些美国广告的配乐短诗。六年前我就熟悉“丽的呼声”广播电台播放的配乐广告短诗;而现在,这些配乐短诗对我来说全是新的,就像是别人的民歌似的。

大街上所有的人比我印象中都更黑了:非洲人、印第安人、白人、葡萄牙人和混血的华人。然而到了这些人的家里,他们看上去就不那么黑了。我猜想是因为在大街上,我更多地是一个看客,多半是一个游客,而当我到了一个人的家里,那就是要和我多年以前熟悉的人在一起了。因此我就更容易看清他们了。

回家就是这样子,玩一种印象游戏,就像是我当初玩我的第一副眼镜,看到的是一个亮得刺眼的世界,小小的,不那么真切,而此刻,是一个尺寸标准、真切但却是模糊的世界;就像是我戴第一副墨镜的样子,光彩眩目,扮相很酷;或者像是第一次回家,别人向我介绍了空调,我喜欢从凉爽的空调房间到炎热的外面去,然后再回来。经过了这么多年,回来过这么多次之后,我终于习惯了那些新东西,但那种现实的转来转去从来都没有真正停止过。这种现实在转换只要我愿意,那是召之即来。直到大约二十年前,每当我回去的时候,我都会时不时地让自己相信,自己置身于半梦半醒之间,既清醒又不清醒。那是一种愉快的感觉;就有点像是儿时常有的那种感觉:有一次在雨季,我“发烧”的那种感觉。

就是那样的一次,那样的一次“发烧”的过程中,在回家期间,我听人说起了列奥纳德·赛德的故事,他是一个糕饼装饰师,一个插花能手。他的故事我是从一个小学教师那里听来的。

她所任教的学校是一所新学校,在镇子的郊外,那一片地直到战争结束的时候都还是一片乡村,是一片一片的种植园。学校的场地看上去还像是一片收割过的甘蔗地或者是椰子林地。连一棵树都没有。那座不起眼的两层水泥大楼———绿房顶,奶油色的墙壁———孤零零地矗立在那片空旷的地上,遭受烈日的暴晒。

那个老师说:“那些日子里我们在做的工作颇有些像是社会工作,学生主要是那些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她们当中有些人的哥哥或父亲进监狱了。她们谈起这些事情神态再自然不过了。有一天,在那所炎热的校园里,四周都是赤日炎炎,我们在召开一个教职工大会,其中的一个老教师是一个长老会的印度裔女教师,她提议我们应该举行一个五朔节①花会,让女同学们了解这一想法。大家一致表示同意。我们认为要做的事情就是让那些女孩子们做插花表演,哪个女孩的插花表演做得最好,就给她发奖。

“您要是发奖,那就要有一个评委。您要是没有一个好的评委,那这个想法就不起作用。要谁来做这个评委呢?我们所教的那些人是非常愤世嫉俗的。这种态度来自于他们的家庭。哦,他们都是非常令人尊敬的,可是他们认为,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都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得来的,他们打心眼儿里看不上那些地位比他们高的人。所以呢,我们不能从政府部门或者是教育部门请人来当评委,也不能请任何一个太有名的人来当评委。这样一来呢,给我们留下来的名字就不太多了。

“这时候,一个年轻女教师说,列奥纳德·赛德应该是评委的最佳人选。这个教师很年轻,她自己就是一个农村女孩子,刚刚从公立师范学院毕业。

“谁是列奥纳德·赛德?

“那女孩子不得不想了一想。然后她才说:‘他一辈子都在和花儿打交道。

“嗯。可是这时候,有人想起了这个名字。她说,列奥纳德·赛德在女性饰品协会讲一点儿课,那里的人都很喜欢他。要找他就去那个地方。

“女性饰品协会在战争期间就已经成立了,是仿造英国的女子志愿服务队的模式成立的。她们在帕里之角有一座大楼,而帕里之角就在市中心。帕里之角什么都有,有一家公共汽车修理厂、一家出租汽车修理厂、一家殡仪馆、两家咖啡厅、一家男子服饰用品兼干货店,还有若干座小房子,有的是办公室,有的是住宅,帕里之角一切的东西都归名门望族帕里家族所有。

“我去帕里之角很容易,就主动提出来我去和列奥纳德·赛德谈谈。女性饰品协会在一座西班牙人统治时期②就有的一座很小的小楼里。那平整的前墙———是一堵厚厚的碎石子儿墙,刷了石膏,涂了油漆,墙两端贴着粗糙的石板———紧挨着人行道直立起来,所以,您前脚刚刚离开那狭窄的人行道,后脚就直接迈进了前庭。前门不偏不倚,正好处在临人行道那堵墙的中间,门两边有挂着窗帘的小窗户。门窗都挂着棕黄色百叶窗,连着的木头横板,您可以一下子把所有的横板提起来,用一个铁扣针关上。

“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在落满灰尘的墙上———那刷了石膏,凹凸不平的墙上落满灰尘———挂着英国情报处的海报。伦敦塔啦,英国的乡村风景画啦什么的。

“我说:‘他们说,我在这儿可以找到赛德先生。

“‘他就在那儿,马路对面。办公桌旁的女人说。

“我穿过马路。和每天这个时候一样,马路上的柏油又软又黑,黑得跟帕里之角的公共汽车停放的那个车库油渍斑斑的水泥地面一样。我进去的那座大楼很是现代,墙上贴着灰色的装饰性水泥块,模仿着凿刻出来的石头块。那是一种非常干净素洁的地方,仿佛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

“我对坐在桌旁的那个女孩儿说:‘赛德先生呢?

“她说:‘进去吧。

“我走进了内室,在那儿,我几乎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幕。一个黑黑的印度男人正在用手指头对放在他前面一张平台或木板上的一具死尸做一些事情。我原来已经走进了帕里之角的殡仪馆。那可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广播电台里天天都配着管风琴的音乐播放它的广告。我寻思列奥纳德·赛德是在给尸体化妆。‘化妆”———我只是知道这么个词儿。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吓坏了,惊呆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从那个房间跑了出来,从前庭跑出来,又跑到了外面的空旷之地。那男人在我身后也跑了出来,用轻柔的声音叫着:‘小姐,小姐。endprint

“虽说他手指头毛茸茸的,我见过他用那手指给平台上的尸体化妆,但是他长得还是很不错的。他很乐意担任女学生插花比赛的评委。他甚至说,头等奖他想来颁发。他说,如果我们允许,他将做一个特别的花束。他也真的做了。一小把含苞待放的粉红色玫瑰花。我们的五朔节花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一年过去了。又到了举办花会的时候了,我又要去找列奥纳德·赛德了。这一次我可不会忘记了:我是不会去殡仪馆的。我要去和列奥纳德·赛德见面的唯一的地方就是妇女协会。我是一天下午放学后过去的,大约五点钟。那座西班牙风格的小楼里满当当的全是女人,在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列奥纳德·赛德正在用面团做什么东西,用那毛茸茸的手指头捏着面团。用那些手指头再加进些牛奶,然后再加进一点奶油。

“他在教那些女人如何做面包和蛋糕。他把面团捏好,开始教她们如何给蛋糕上撒冰粒儿,用他那毛茸茸的手指头使劲儿把那加了颜色的冰从他那个特殊的圆锥体或者铸模里挤压出来。他继续挤压,用他那毛茸茸的手指头挤进那些铸模里,就压出来一朵粉红色或是绿色的玫瑰花蕾或花朵。然后再用粘着冰屑的手指在那柔软的加了冰的蛋糕上修修补补。女人们发出一阵阵‘噢、‘啊的赞美声。而他呢,对听课的人很满意,对自己的工作也很满意,继续干着活,像个魔术师一样。

“可是,我并不喜欢那些个手指头干这种活儿,到了最后,还是用那些手指头,他把那些加了冰的小东西送给那些女人们,要她们当场吃掉,当作是一种恩惠。这时候我就更不喜欢了。他喜欢给人送这些小恩小惠。送她们这些小玩意儿差不多就像是在教堂里送圣饼一样,而那些个女人呢,聚在一起,带着类似的尊敬的表情,吃着,品尝着。

“第三年来了。这一次我心想我不准备去帕里之角和列奥纳德·赛德见面了。我想我要去他家。此前我已经找到他在哪儿住了。他就住在圣詹姆斯市③,离我住的地方挺近。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他住得这么近,过着那种生活,而我居然一无所知。

“我是放学后去的。我穿着一条窄长的黑色长裙,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式上装,我提着一个装着学校课本的袋子。我停了车,按了按喇叭。一个妇女走出来,来到前廊,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很是明亮,她说:‘进来吧。就这样子,就像是她认识我似的。

“当我走上了台阶,来到前廊下的时候,她说:‘进来吧,大夫。可怜的列尼。他病得这么重,大夫。

“大夫———那是由于我开着汽车,按响了喇叭,还由于我提着袋子,穿着那样的衣服。我想我呆会儿再解释吧。我跟着她穿过这座小小的圣·詹姆斯市的旧木房子,来到后面的房间。在那里我看到了列奥纳德·赛德,病得很重,抖个不停,但他穿着打扮却是要和医生见面的样子。他躺在一张有四个闪闪发亮的铜柱子的床上,上方有带花儿的天篷,他穿着绿色的丝绸睡衣。他那毛茸茸的小手指头放在丝的或是绸的床单上,他把床单也当床罩用。他精心地摆放自己的身体,床单在后面叠得整整齐齐。

“一条细腿床头桌或者是花瓶架子上,摆放着一个铜花瓶,花瓶里插着绉花;两把简单的带藤条座底的曲木椅子上,放着绸垫子和几把很大的弓。我立马就明白了,那丝绸很多都是从殡仪馆弄来的,是覆盖棺材和陈列尸体用的材料。

“大家都知道,他是穆罕默德的信徒。可是干这一行他是行家里手———给基督徒陈列尸体,尽管这一层谁也没有想那么多———在他的卧室里,他甚至挂了一幅镶嵌在像框里的神情威严的基督画像,金光闪闪,抬起一根保佑平安的手指头。

“那幅画像放在门上面的正中间,向前倾得很厉害,那根保佑平安的手指头就像是指着床上躺着的这个人。我知道,那幅画像挂在那儿并不仅仅出于宗教的原因:也是为了那一份美,那些个色彩,那金光,以及基督那波浪翻滚的头发。我相信,这比我看见他给尸体化妆以及后来我看见他还是用那些手指头捏面团,然后挤出来那可怕的一滴滴小冰粒儿,更让我感到震惊。

“当时是下午后半晌了,天还很热,通过窗户飘进来圣詹姆斯市那些污水坑的臭味儿。那些土院子里是分散的小木房子,三两家为一片,院子里有污水坑,从茅坑里流出来的涓涓细流,流淌着绿莹莹、亮闪闪的细流,然后流到泥土里,干掉;还有那退了色的石头,人们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搭在那里晒得发白;还有那一片片形状各异的地块,地上堆积着尘土、沙子和碎石子儿,种着果树和小树丛,造成的效果不是一座座花园,倒像是一片片植物杂乱丛生的荒地。

“我看着那放在床罩上的毛茸茸的手指头,想到这座房子和刚才叫我进来的女人———是他母亲———我对他的生活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为他感到难过,感到害怕。他现在是病了;他需要帮助。我无心再和他谈女学生和五朔节花会的事儿了,我离开那座房子,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寻思,使我感到焦虑的是他的审美观吧。有了这种审美观,他就从事了殡仪馆的工作,使他用这种奢华的方式装饰他的卧室。这种审美观———把玫瑰花、花朵和好吃的东西混杂在一起,所依据的想法跟把死人的尸体也弄得漂漂亮亮的想法如出一辙———和我个人的审美观背道而驰。把东西混杂在一起使我感到焦虑不安。但并不使他感到焦虑不安。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当初他丢下他手里的尸体,在我后面追着我跑到外面的大街上,叫着:‘小姐,小姐,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弄明白我为什么要离开。

“他跟圣詹姆斯市大街上那么多的印度男人都一样,都是些身材颀长的人,穿着窄腰长裤,大开领的衬衣。哪怕长得好看也是芸芸众生。不过,他有着那种特殊的审美观。

“那种审美观,虽然是让人意想不到,却并不是一个秘密。对此许多人或许都了解———就像那个年轻老师一样,虽然在教职工大会上把他的名字提出来了,接下来却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他可能也已经习惯了人们以特殊的方式对待他:培训班上的女人们为他鼓掌叫好,其他的人对他冷嘲热讽,或者瞧不起他,而像我这样的人从他身边跑开,因为他吓着我们了。他吓着我了,是因为我感觉他对美的感觉就像是一种病;就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破坏性很强的病毒,通过他头脑简单的母亲传给了他,即使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还是一些他还没有开始弄明白的东西。”endprint

这就是我所听到的故事,那个老师跟我说不清楚列奥纳德·赛德出了什么事;她也从来没想到要问。或许他已经加入移民的大军,移民到英国或者是美国去了吧。我不知道,到了异国他乡,列奥纳德·赛德是不是终于有点儿明白他的本质了;当他想明白了的时候,那件曾经使那位老师大惊失色的事情,是不是也把列奥纳德·赛德吓了一大跳呢。

尽管他在卧室里挂基督的画像,但他知道他是个穆罕默德的信徒。然而,他从何处而来,他的祖先从何处而来,他可能差不多一点概念都没有。他或许猜不到,赛德这个姓氏有可能是赛义德的一个翻版,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或许就来自于印度的一个什叶派穆斯林。说不定就来自于勒克瑙④;圣詹姆斯市甚至有一条街道名字就叫勒克瑙。列奥纳德·赛德对他本人、对他的祖先所有的了解,估计就是他在他母亲位于圣詹姆斯市那座房子里所认识到的东西。在这一方面,他跟我们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

根据现有的知识,我或多或少可以告诉您,我们大家伙儿是怎么成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可以告诉您,圣詹姆斯这片土地的美洲印第安名字本来应该叫做库穆库拉坡,从欧洲来的早期的旅行者把这个名字变成了康克拉波或者是康克拉比亚。我可以看着这些植被,告诉您哥伦布到来的时候那里都有哪些个东西,后来又引进了哪些个植物。我可以重建原来曾遍布圣詹姆斯地区的那些种植园。有记录的历史很短,有三个世纪人口减少,接着是两个世纪人口重新定居。人口重新定居的文件在这个城市里就能查到,在登记总署的办公室就能查到。只要这些文件还在,这片被占领的土地上的每一片的故事,我们都能追溯出来。

我可以把那段历史浮光掠影地给您讲一下。可是我真的解释不了列奥纳德·赛德的遗产之谜。我们大多数人都了解生养我们的父辈或是祖辈。然而我们要往回追溯,再追溯,一直追溯下去;我们所有的人就都会追溯到源头;在我们的血液里,骨头里,大脑里,我们承载着成千上万个人的记忆。我或许会说,列奥纳德·赛德的一个祖先来自于勒克瑙一个善于舞蹈的族群,那些个猥亵的男人们在脸上涂脂抹粉,试图像女人那样生活。可是那可能只是他的遗产的一个碎片,是真相的一个碎片。我们无法明白我们所继承的全部特性。有时候我们可能对我们自己都感到陌生。

作者简介:维·苏·奈保尔(V.S. Naipaul)是英国著名移民作家,被普里切特誉为“当代最伟大的英语作家”,二○○一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称奈保尔的作品将“富于洞察力的叙事艺术与不屈不挠的探索精神融为一体,促使我们见证被扭曲历史的真正面目”。奈保尔于一九三二年出生于加勒比海的岛国特里尼达。他自比为无根的人,除了创作小说,还写游记、探索不同文化等方面的作品。他在作品中较少写本土文化,大量描写的是殖民统治和殖民文化,作品中的人物多半在努力寻求新的民族形象。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1959)长篇小说《神秘的按摩师》(1957)《埃尔维拉的选举权》(1958)《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1961)《大河湾》(1979)《抵达之谜》(1987)等。

①人们通过采摘鲜花或跳舞等欢庆活动迎接春天的到来。

②1592年,特立尼达成为西班牙殖民地,1737年被英国人占领,1802年被割让给英国,1956年加入英属西印度联邦,1976年成立共和国。

③特立尼达的一个城市。

④印度北方邦首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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