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的心灵理由
2015-06-05梁鸿鹰
梁鸿鹰
阎真的创作有明显理路,那就是知识分子在现实物质社会中的遭际,知识分子在对抗物质利益的诱惑、束缚以及抗争时所走过的路程和付出的代价。在他心目中,知识分子所持有的立场、良心与品德自然要高出物质利益与眼前实惠,他们应该是一群拒绝粗鄙利益、漠视物质实惠的人。当年的小说《沧浪之水》,是拿孔孟都提到过的《孺子歌》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做了文眼;《因为女人》写的是知识女性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困境,主人公柳依依的命运与所走的道路昭示的是当下一些女性的无奈,无疑很有典型意义和象征意义。先有《沧浪之水》的“逼男为官”,再有《因为女人》的“逼女为妾”,《活着之上》将话题投射到高校知识分子身上,可以概括为“逼教授低头”,着重探讨他们面对现实的选择之难。
《活着之上》找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洁身自好、远离污浊、拒绝利益的精神标杆或精神化身,那就是中国不朽经典的创造者曹雪芹。曹雪芹在北京西山穷困潦倒苟活、筚路蓝缕著红楼,实际上是用自己的良心抵抗现实。曹雪芹不求眼前利益,“他选择了背向主流社会,背向荣华富贵,背向人们所仰慕和渴求的一切。他改变了世界吗?没有。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吗?也没有。既然没有,他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在《活着之上》里,主人公聂致远是一个不肯与现实同流合污的知识分子,他经常提醒夫人赵平平“能不能什么时候也朝天空望一眼,想想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无关的事情”,但现实每每让他无法“朝天空望一眼”。他经常以曹雪芹的精神给自己提醒、打气,试图追求超出自我生存利益的那些东西,但现实在不少时候阻挡他、拒绝他,让他这样做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这恐怕是解读《活着之上》的一个重要入口。
作品的思想力量、痛切尖锐之感是无处不在的。小说大部分内容说的是教育系统、学校的事情,但作者并非是孤立地、封闭地在写的。其中一个重要方面是,小说里讲了那么多有一些小小权利者的吃、拿、卡、要,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问题只在他们身上吗?小说进而挖掘了在我们的传统中,在我们的文化习惯中,到底还有哪些东西顽固地活在那里并阻碍着社会进步,哪些东西最要不得。作品试图将其晾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引起人们的重视。比如聂致远回到家乡鱼尾镇,做渔民的父亲也希望当上副教授的儿子有“威风”,聂致远说自己是做学问的人,没有威风。父亲反问了他一句,“一点威风没有,要那个学问有什么用呢?”在不少老百姓看来,权利无疑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权利崇拜似乎已经根深蒂固地扎在了每个老百姓的内心。大家都痛恨走后门、潜规则、拿好处,但如果自己能够得到权利带来的实惠,能够有威风、办得到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在社会上比别人吃得开,那一定会趋之若鹜、乐此不疲。作品以人物的家里人、身边事的具体鲜活,掘开官本位、权利崇拜的全民集体无意识的内里,指出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危害,提醒人们,这些“传统意识”直接造成的社会病态和乱象,或许提供了可怕的温床。
阅读《活着之上》很让人感同身受,因为作品与现实生活构成了很强的互动与对话关系。作者揭开人们日常生活的面纱,勾勒社会生活脉络之间的联系,找出这个利益与另一个利益、上一段生活与下一段生活之间的物质、人情的联系。作者以教育特别是高校为样本,进行了深入剖析、挖掘。由于社会上的每个人都要接受学校培养,与高等教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高校这个知识阶层养成、壮大的地方,人们更期待其成为社会良心的养成地,教育对全社会的覆盖和影响要实现正效益化,这是个太沉重和重要的事情。《活着之上》由此下手,无疑很有价值。
在作者看来,读书人要有良知、要能够引领示范于他人。主人公聂远志经常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总得跟街边炸油条、卖衣服的人有点不同吧?”他的这个信念,成了一个衡量问题的自觉尺度。作品事无巨细地描写了在主人公成长过程中,不断“修正”自己,适应社会、屈就现实的挣扎。从他身上我们发现,原来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当中,居然存在着那么多不正常的东西,知识分子需要应对那么多与自己对社会的信念、道德的信条相冲突的东西,当他每次遇到选择,在用内心信念与现实进行对比的时候,就会发现差距越来越大,不适应感越来越强。随着小说情节的进展,主人公与现实的冲突越来越强,作品的思想冲击力越来越强。
作品的思想感染力,是由丰富的生活细节构成与支撑的———那细枝末节的生活点滴、对生活每个细部的成功捕捉,有很强的带入感,产生的都是令人折服的力量。现实中一些利益输送、钱权交易,由于人们的迁就、放任,会慢慢地见怪不怪。这种迁就、放任一旦成为常态,污染与危害是极大的。作品写的考研、毕业、分配、就业、职称、评先、提拔等等事情,琐碎而繁杂,却为大多数知识分子亲历。人们深受其害,深恶痛绝,因此深为认同,读者看了以后会受到启发,悟到真相。
作品所着意描写的一个人的良心能走多远,精神上挺得住挺不住,静水流深、惊心动魄。作者从不同角度展示了主人公聂志远的困境与窘境———他仿佛走进一个价值迷失的黄昏里、丛林里,他左冲右突,适应、反适应,不断经历着痛苦的思考与挣扎。作家没有孤立地写学校,他把主人公的成长放在社会生活的广泛联系里进行考察,在这个社会的大系统中,高校这个看似可以自给自足的地方,实际上完全不能自洽。来自社会大环境的一切,无时不在深刻影响着高校的精神生态、工作生态。
作品的批判性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情节的丰富性中体现出来的,其艺术追求上向我们提出的一个尖锐的课题,那就是,如何达到小说纪实性与虚构性的融合,在逼真、惟妙惟肖、纤毫毕现之上,在一幅幅细腻的画面、强烈的纪实性之上,思想的饱满、态度的尖锐,与艺术的饱满、自洽始终没有分离,这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