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痕迹
2015-06-05安勇
安勇
奶奶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电视机还开着,爸爸妈妈在厨房忙年夜饭。窗外不时传来一阵鞭炮炸裂的响声。墙壁上一截冷透的香灰垮塌下来,一部分落进香炉里,另一部分跌碎在佛龛下淡青色的瓷砖地面上。
文慧坐在客厅转角的一把椅子里,先是回想了一下那家名叫有客来的旅馆。她知道它就在学校东边的云飞街上,隔壁是一家动漫周边店,用不着费什么周折,她就能轻易找到。接下去,文慧开始回忆过去的那些春节,结果她发现,除了QQ上那句“不见不散”,这个年和以往的那些没有什么不同。和以往一样,文慧也再次感觉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像他每次出现时一样,开始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像烟一样由淡变浓,慢慢积聚成一个清晰的身影。文慧看见他从阳台窗纱后面闪出来,沿着墨绿色地毯的边缘无声地向前走,绕过一盆万年青和一张玻璃茶几后,坐在奶奶左手边那只单独的沙发上。在他翘起二郎腿之前,文慧注意到他飞快地向她的方向转了一下脑袋,但她不敢确定他看的是不是自己。几年里,她好多次试图和他交流,但从来都没有成功过。她知道,这次也不会例外。按如烟的看法,相隔了十八年的时空,他们或许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但永远不会真实地接触。文慧对如烟的话将信将疑,她觉得那个人未必能像她一样感觉到自己。
有一段时间———在文慧上小学后不久,曾经怀疑自己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那一阵子,她的脾气变得大起来,像一只刺猬似的难以接近。不过,她并不悲伤难过,反倒因为与众不同而有些暗暗得意。
当时,他们还没有搬新家,住在泉园三路一片破旧的小区里,楼下是一个马路市场,每天早晨卖菜的吆喝声都会翻过围墙闯进卧室,把文慧从睡梦中吵醒。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她就提醒自己,别忘了把脸板起来,别忘了不要笑出声,不要喊爸爸妈妈。老蒋和老罗叫不出口,文慧就喊他们“喂”或者“唉”。那时候,文慧还没有发现那些可疑的痕迹,是同桌男生的一句话让她对爸爸妈妈的年龄产生了怀疑。
“蒋文慧,你有没有弄错,那人真是你爸爸吗?为啥他比别人的爸爸都长得老呢?”
此后的几天里,文慧收集了班里几名同学父母的出生年份,悄悄进行了一系列计算。她得出的结果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比别人的爸爸妈妈要老十七到十九岁,平均一下就是十八岁。十八年,够三个文慧出生并且分别长到六周岁了,但爸爸妈妈只生下了她自己。她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一天晚上临睡前,文慧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奶奶。奶奶似乎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盯着床头柜上一只眼睛的小黄人呆愣片刻,然后轻轻叹息一声解释说,爸爸妈妈们生孩子有早有晚,这事情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文慧本能地觉得奶奶的解答站不住脚,再晚也不至于晚十八年吧?但她也没再说什么。文慧暗自认为,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变得有些不大正常,时不时地,她会对着空气中想象出的爷爷念念有词,吃饭时还会在餐桌上给爷爷摆一副碗筷。
两天后,文慧自己找到了答案。一部电视剧给了她启发,让她想到自己的身世很可能牵扯着某个阴谋。当晚,文慧在镜子前面照了好长时间,她觉得自己长得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文慧的日子过得充实又混乱。几乎每一天,她都能从爸爸妈妈身上找到新的疑点。
家里的花猫卡罗尔成了文慧唯一的倾诉对象,那只体态臃肿的老猫每天晚上都会被她关在房间里当听众。她对花猫讲自己的身世,每隔几天就编造出不同的版本,她也会对它讲自己的亲生父母,让他们在想象中不断变换模样。她要求自己悲伤一些,尽量对家里的其他成员表现得冷淡,尽管她十分努力,但效果并不太好,她常常会忘记自己正扮演的角色。
十五岁的文慧个头比同龄人要高一些,眼角眉梢也显露出了一丝女人的媚气,只是脸上终日笼罩着一层面纱似的阴云,另外,她还一直没有见习过。不时会有一些被月事折磨得苦恼不堪的小女生羡慕地问她是怎么做到的。文慧多半会淡淡地笑笑,摇头不语,很少的时候她才会说一句:“只要你不想那样,就可以的。”对方还要继续追问下去时,往往会发现她已经抢先一步离开了。
在认识如烟之前,文慧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并非她喜欢独来独往,更多的时候是她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相处。她总是觉得和外界之间隔着一些什么东西。曾经有几年的时间,文慧对此感到困惑不已。一直到升上初中后,有一天她才突然想清楚,隔在她和世界之间的其实是那个人。他像一条河似的流淌在她和生活之间,让她只能无奈地向对岸眺望。在认识如烟之前,她习惯于把心事说给卡罗尔,每晚临睡前,她都会关紧小卧室门,把老猫强行捉到床上去。她曾经设想过,如果先是在现实中和如烟相遇,她们很可能不会成为朋友。不知是出于自尊还是真的那么想,如烟对她的看法表示同意。
“我可能还会讨厌你。”如烟在QQ上说,后面跟着一个害羞的表情。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一直拖延着不肯见面。
文慧用拇指划动手机屏幕,QQ上没有留言,如烟的头像仍然是灰色的。这意味着没有出现什么波折,事情会按她们商定的计划进行下去。拇指在不住地发抖,文慧突然有一种和如烟说话的冲动。她知道这么做并不明智,几个小时前,所有的细节都已经商定了。犹豫了一会,文慧发出一个加油的表情。
那个人不见了。卡罗尔拖着臃肿的身体从厨房里走过来,停在茶几前面的地毯上,四只爪子紧抓住地面,把灰白色的后背弓得像一扇拱门,张开嘴无声地打个哈欠,随后把自己盘成一个圆形蜷缩在奶奶脚前。这个家里曾经有很多事让文慧不解,但她最先留意到的是这只老猫的名字。
“卡罗尔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文慧把问题抛给家里的每一位成员。那时候爷爷还活着,捋着花白的胡子说他不知道,奶奶则是一脸无辜的表情,声明这个难听的名字与她无关。妈妈先是茫然地看文慧一眼,突然扭过头去发出一阵啜泣。只有爸爸勉强给出了答案,答非所问地说“卡罗尔”来自一部名叫《成长的烦恼》的系列美国剧,里面有一个角色的名字叫卡罗尔。几天后爸爸把一盒碟片放到文慧书桌上,叹口气说:“这就是《成长的烦恼》,你也看看吧!”
虽然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叹气,“也”字也有些莫明其妙,但文慧没有多想什么,她很快就被那部片子吸引住了。她最喜欢杰森和麦琪———有生以来第一次,文慧知道了原来当爸爸妈妈的人还可以那么幽默风趣。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本也可以。她讨厌麦克,他总是让她想起猴子似的同桌朱家豪。至于那个卡罗尔,她没有半点感觉。如果由文慧决定,她会叫花猫杰森。爸爸不赞成她的意见,苦笑着摇头说那不可能,他们家养的是一只母猫。
“那就叫麦琪好了。”文慧说。
几年后的某个晚上,文慧在一只淡绿色镜框的侧面找到一行字迹,上面用英文写着:卡罗尔,我爱你。那时候,她对家里那些痕迹的搜集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她很快就想到那只一直摆在自己书桌上的镜框曾经有过另一个主人。那人也看过《成长的烦恼》,喜欢里面的卡罗尔,很可能,还曾经把她的照片放在这只镜框里,或许他还由此给花猫起了名字。
文慧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把目光投在镜框上面———里面是一张她八周岁的生日照片———出自本市有名的生生照相馆,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猜测对方坐在这里时曾经想过些什么。他的家庭作业、老师和同学、那部《成长的烦恼》以及女孩儿卡罗尔……或许还有他的未来……但文慧觉得他不会想到若干年后的某个晚上,有人会坐在他的位置上遥想自己。
手机在文慧口袋里发出一声短鸣,如烟回复了一个同样的加油表情,后面还有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文慧知道自己用不着再回复什么,即便是和如烟在一起时,她们之间的交流也非常节制。她们都觉得自己早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又一阵鞭炮声在窗外响起,这次响声非常近,似乎就在窗根下面。文慧想,放爆竹人的大概是这幢楼里的某个住户。
奶奶还在睡着,胳膊夸张地撇到两边,两只手摊在沙发上,一颗花白的脑袋歪在靠背上。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就非常喜欢睡觉,奶奶曾经和文慧说过,睡觉时最容易看到爷爷。更多的时候,奶奶盼着自己赶紧死掉。每当说起这件事时,奶奶脸上就会出兴奋的光芒,似乎死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无限向往的事情。
“那样,我就能和你爷爷团聚了。”奶奶神秘地冲文慧笑笑说。
卡罗尔醒了,从地毯上站起来,向后退两步,矮下身子,试图跳到沙发上去。但两次都没能成功,在沙发垫上撞击一下后,跌在茶几和沙发的空隙间。它扭过头看文慧,“喵———喵”叫两声,发出求助的信号。见文慧不理它,卡罗尔只好另想主意。最后,它把奶奶的两条腿当成梯子,成功爬了上去。
奶奶醒了,茫然地打量一圈四周,突然很大声地问:“这是哪,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文慧摇了摇脑袋。这两年奶奶彻底失去了听力,和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呢,我看见了你爷爷。”奶奶失望地说。
爷爷去世时,文慧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前一天,她刚刚过完十三周岁的生日,吃剩下的一小部分蛋糕还放在冰箱冷藏室里,奶油做成的花瓣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但用草莓酱写的“文慧”两个字还留在上面。那是个星期六的午后,爸爸妈妈去看一处新房子,爷爷和奶奶照例在房间里睡午觉。每次插播广告文慧就跑进厨房里,用勺子挖一块蛋糕吃。一集动画片播完时,文慧注意到墙上那只老挂钟的指针仍然停留在一点二十分,动画片开始之前,它指的就是那个时刻。文慧打算喊奶奶来上发条,奶奶抢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抬起手拍拍文慧肩膀说:“你爷爷走了。”
文慧以为爷爷是去了公园。每天下午爷爷都会提着一只小铁桶,胳肢窝里夹着一根巨大的毛笔去公园的广场上写大字。几分钟后文慧才明白,爷爷其实已经死了。对爷爷的去世,文慧的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悲伤、难过、思念似乎都有,但也掺杂着几分疑惑和不解。她想不通爷爷为什么会在睡梦中离世,在他死时家里的挂钟又为什么刚好停摆,让她最疑惑的是爷爷临死留下的一张字条:蒋东健、罗慧芬,老子死也不会原谅你们。这张字条上,除了爸爸妈妈的名字之外,剩下的她都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奶奶坚持认为爷爷还活着。她不时会对空气中的爷爷说话,吃饭时还会给爷爷摆一副碗筷。晚上睡觉前,她甚至还会悄悄把房门打开,以防爷爷回家被关在外面。如果爸爸妈妈把门关死,奶奶就再次偷偷地打开。爸爸妈妈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和奶奶谈了几次话仍然无济于事。直到半年后,奶奶才总算承认了爷爷去世的事实,但她仍然觉得爷爷并没有和她分开。
“你爷爷在这呢!”奶奶指着花白的脑袋对文慧说,“人活着时,住在日子里,人死了,住在别人脑袋里。”
文慧偶尔会在家里发现爷爷的痕迹。一双笨重的棉拖鞋、一副黑色镜框的眼镜、几张画着红色笔道的旧报纸……认真地说起来,文慧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爷爷曾经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用不着她去发现或者挖掘。让她无法忘记的是爷爷活着时和爸爸妈妈的关系。在她的印象里,爷爷从未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文慧看出爸爸妈妈都在竭力讨好爷爷,但爷爷却始终不理不睬。有话需要对爸爸妈妈说时,爷爷会把文慧喊过去,一五一十地交待一番,让她去担任传声筒。
爷爷去世后,奶奶继承了他的怪癖,也开始用沉默表达不满,不过她变通了一些,放过了自己的儿子,只是不再和妈妈说话。
“你妈不配给人当妈,她是个害人精。”
对文慧的疑问,奶奶瘪着没牙的嘴给出这样的回答。
“我妈害了谁?”
“她害了你哥哥,还有你爷爷。”
“谁是我哥哥?”文慧问。
奶奶似乎察觉到自己说走了嘴,呆愣了片刻掩饰说:“你叔叔家的文鹏啊!”
奶奶把花猫搂进怀里,再次睡了过去。爸爸妈妈从厨房出出进进,不时把一盘做好的菜放在餐桌上。那个人又出现了。这次他从奶奶的卧室里走出来,慢悠悠地横穿过客厅,在爸爸妈妈的大卧室和她的小卧室中间的玄关下停下来。身体转动了九十度,把后背紧贴在用棕黄色榉木板包裹起来的墙壁上。文慧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她有些怀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否还真的会长高?
在从前的家里,那个人留下的类似痕迹是她在无意之中发现的。那天,爸爸让她站在玄关下,帮她测量了身高。对爸爸得出的结果她并不认可,她觉得自己比那个数字要更高一些。爸爸就用铅笔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标记,让她自己去量。文慧踩着板凳凑近墙壁时,发现了另外一些标记。它们或长或短,呈现出平行的姿态,在墙壁上逐次升高。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些标记意味着什么。
“一米五七。”文慧对准其中一个,有几分得意地报出数字。
“你搞,搞错了,那不是,你的身,身高。”当文慧把那个标记指给爸爸看时,爸爸的一张脸突然变得蜡黄,结巴着说。
“那是谁的身高?”
“谁的,也,也不是。”
文慧看见爸爸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她还想追问下去时,爸爸突然扔下她快步而去,经过一只鞋架时,在铁皮包裹的底角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上。这是文慧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狼狈,在那之前,让她不解的是爸爸走路时一种奇怪的习惯。往往是在路上走着走着,爸爸就会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向身后打量,就好像等着什么人赶上来。开始,文慧满心以为爸爸碰到了某个熟人。经过几次后,她才终于确定无疑,不会有任何人赶上来。有两次,文慧摇着爸爸的手问他在等什么,爸爸竟然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毫无反应,直到文慧发出惊慌的呼喊声,爸爸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尴尬地摇摇头说:“没等什么。”
他们重新上路后,文慧问爸爸刚才怎么了。爸爸却像失去记忆一般,反问她什么怎么了。
文慧只好去问妈妈。妈妈努力打量她一会,就好像她是站在很远的地方提出这个问题,随后,她突然就流下了眼泪,嘴里说着“你爸没怎么,一定是你看错了。”随后就是一连串的“阿弥陀佛”。
爷爷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那个兔崽子,自作自受。”他拧着眉毛骂道。
奶奶同样没有做出半点解释,只是满脸担忧地告诉她,下次再碰上这情况,就直接把爸爸拉走。
外面的鞭炮声密集起来,这意味着周围大多数人家的年夜饭已经准备就绪。爸爸妈妈从厨房走出来,一个手里端着盘菜,另一个把墙边的餐桌拖到餐厅中间。那个人的身影闪了一下,随后不见了。文慧偶尔会可怜爸爸和妈妈,但更多的时候是幸灾乐祸,他们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但却从来无法看到他。
文慧发现那个人留下的第一个痕迹,是一只指甲大小的卡通粘贴。她贴在她床头的右侧下方,平时被席梦思床垫和两条褥子遮挡住了。如果不是连日的阴雨让家里的东西都长出了霉菌,文慧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每晚都躺在一个秘密上面。那段时间,文慧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正计划着离家出走,去寻找亲生父母。
那只软塑料制成的粘贴已经完全变质,用手指触碰一下,就会扯起长长的粘线。粘贴的图案也变得模糊不清,但还是能辨认出上面的人物是齐天大圣孙悟空。随后,文慧又在粘贴左侧找到一行字迹。她把身体紧贴在床垫上,依稀辨认出从左到右是“我来也”三个字。“也”字的竖弯钩挑得很长,就像是一只锋利的犄角。
文慧躺在床上,努力思考着是什么人留下的这些痕迹,但却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她脑袋里总是会出现一只手,从床头和床垫的缝隙间插下去,把一只粘贴按在密度板制成的床头上。但她想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写下的那三个字,毕竟那要伸进去一支笔。文慧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想了好久,她恍惚觉得,某个秘密就像被施了魔法的精灵一样隐藏在房间里,呼唤她把它解救出来,但她却找不到破解咒语的方法。此后的日子里,文慧像个矿工似的开始了对自己房间的挖掘。她干得勤勤恳恳小心翼翼,每一条细微的线索都不放过。她没心思学习,和家里人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僵,她仍然在用自己能想到的方法对他们进行惩罚。一天放晚学回家的路上,爸爸带她走进了一家冷饮店。
“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爸爸抬手想摸她头顶,被文慧及时躲开了,但她没能拒绝那杯圣代冰激凌。
“没有。”
文慧在杯子后面摇摇头,凉气正一股股钻进脸上的毛孔里,让她感觉十分惬意。她的发掘工作已经取得不小的成效,但在把谜底完全揭开之前,她什么都不想说。
“老师说,你的成绩下滑得很厉害。”
爸爸愁眉苦脸地说。这是他一贯的表情,每当谈论严肃的话题时,就会不知不觉拿出来。每次看到爸爸露出这副模样,文慧就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她尽量不看爸爸,把脸扭到另一边摇了摇头。
那场谈话最终草草结束。除了花出了几十元钱,文慧没有让爸爸得到任何东西。当天夜里,文慧起床去卫生间时,听到对门的大卧室里传出妈妈的哭声。
“当初……学习,从来用不着大人操心……”妈妈边哭边说。
文慧本能地觉得妈妈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意识到妈妈正在拿她和那个人进行比较,她也知道,结果是自己一败涂地,但她没能听清楚那是个什么名字。
“文慧还小呢,”爸爸叹口气说,“咱们不能太着急。”
妈妈的哭声小下去,直至结束于一声长长的叹息。文慧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转身回到了小卧室里。她恍惚觉得,那个神秘的名字和自己正搜集的那些痕迹有关,说不定所有的那些痕迹就是那个人留下的。
在那只粘贴和“我来也”之后,文慧又陆续发现了一些其它痕迹———写字台侧面用铅笔写下的一句乘法口诀———九九八十一,裹在床下灰尘里嵌着花瓣的一只玻璃球,夹在《小王子》里写着“请你驯服我吧!”的一张纸条……最让文慧不解的是在一只小猪储蓄罐底部发现的三个字母“JWC”……这些痕迹让文慧确信,在她之前,曾经有另一个人住在这个房间里,那个人每天像她一样在那张写字台上学习,夜里就睡在她的床上。很有可能,每天早晨,他也会像她一样被窗外叫卖声吵醒……但文慧不知道他是谁,现在又去了哪里。
为了把那个人找出来,文慧开始了新一轮的搜集和寻找。她的战场不断扩大,先是从小卧室延伸到客厅,随后,又进入了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卧室里。在几年的时间里,她迷恋上了这个近似捉迷藏般的游戏,那个躲藏起来的家伙则在众多的痕迹面前变得越发清晰……
妈妈从一只长方形的盒子里向外拿香,扭头喊文慧摆桌椅碗筷。奶奶从沙发上挣扎起来,拿出茶几隔层上的注射器,撩起衣服,把针头扎进肚皮里。文慧快步向餐厅走,每次看到奶奶注射胰岛素,她都会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就好像针尖扎进了她的皮肉里。
布置餐桌几乎是文慧每个大年夜固定要完成的任务,以往她对这件事并不热心,但这次却有些迫不及待。她的心脏因为激动怦怦地跳动,手也在不停地发抖。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和爸爸妈妈摊牌的机会,再也不容错过。在这之前,有好几次她想和爸爸妈妈摊牌,但到最后关头她都打消了念头。
“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要给他们致命一击。”
文慧这样向如烟解释时,自己也觉得并不十分可信,她其实是狠不下心来。和如烟的情况不一样,爸爸妈妈一直都对她很好,很多时候,甚至好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读小学时,文慧是全班唯一由家长负责接送的孩子。从三四年级起,别的同学就开始结伴上下学,只有她由家长接送了整整六年。早晨妈妈把她送到学校,晚上爸爸再把她接回家。要命的是,学校离家很近,走大道也不过十分钟时间,但爸爸妈妈却从不允许她像别人一样自己走。这让她一度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
在几次交涉无果后,有一天晚上放学时,文慧藏在几个高年级同学身后,成功躲开了等在校门口的爸爸。转过学校东侧的街角后,她开始跑步前进。她知道回家有一条近路,穿过人民街和光明园小区,就会看到泉园三路她家窗外的菜市场。全程不会超过五分钟时间。好多和文慧住在同一小区的孩子都习惯走这条路。但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却从不肯带她这么走,而是宁愿绕远走大路。这也是文慧一直无法理解的一件事。
那个夏天的晚上,文慧跑得很快,感觉到清凉的晚风迎面吹来。只用了四分钟时间,她就跑进了自家的楼门。站在家门前大口喘气时,文慧有一种由衷的自豪感。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做很多事情,而不再是爸爸妈妈的负担。她满心以为会得到一顿表扬。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看到门外的文慧后,妈妈先是呆愣了片刻,就像认不出她是什么人,随后,妈妈的脸上聚集起一团怒容,眉头也拧成一个疙瘩,突然扬起手在文慧脸上打了一巴掌。
“谁让你自己跑回来的?”妈妈质问。
不等文慧回答,妈妈又突然疯了似的把她揽进怀里,搂得文慧喘不上气来,泣不成声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几分钟后,满头大汗跑回家的爸爸听说文慧走了近路,再次给了她一巴掌。“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再不许走那条路。”
爸爸的话说得咬牙切齿,面孔也扭曲得可怕,吓得文慧甚至忘记了用哭声表达抗议。
这是她第一次挨爸爸妈妈打,两个耳光都打在了左侧脸颊上,好多天后,她还能感觉到那半边脸热辣辣地发胀。她一度以为爸爸妈妈都有些神经不正常,否则不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
“可能那个人就是在那条路上出的事。”几年后,如烟这样分析说。文慧觉得如烟的想法有道理,但那条路上没有车来车往,她不知道那个人会出什么意外。
文慧摆好最后一副碗筷时,收到如烟发来的一条短信,只有干巴巴的四个字:万事俱备。
这是如烟一贯的风格。文慧用拇指编辑短信时,心里想象着那个身材像自己一样瘦高的女孩蹲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把木炭装进一个黑色塑料袋的样子,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傲慢地翘起的二郎腿,还有她习惯性向上撇着的右侧嘴角。文慧知道,三天后的下午,如烟还会准备一只打火机和一卷巴掌宽的透明胶带。
在网上相识半个月后,她们知道了彼此的真名实姓,但仍然不约而同地喊对方的网名。
“如烟和晓雾,听上去就像一对姐妹。”第一次在网络上相遇时如烟说。
在认识如烟之前,文慧还从未用过那种早被同学们玩腻了的交友方式。她自己也不相信真的会用它找到一个朋友。从小到大,小学再到初中,她还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看到如烟的名字和龙猫头像后,文慧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后来如烟说看到文慧的头像时,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们都有些纳闷儿,仅仅相隔一间教室,为什么没早些成为朋友。
“你是那个还没见习过的女孩吧?”
文慧没有想到她们的谈话会从这一句开始,“你怎么知道的?”她反问道,后面跟着一长串惊叹号。
“一种直觉。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要你不想,就可以的。从小学一年级起,我就不想再长大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
接下去,文慧说起了她在家里发现的那些痕迹,以及用那些痕迹拼接起来的那个人。她说得滔滔不绝,让她自己都大为惊异,在那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说出这么多的话。她也终于明白了,她渴望找到一个人的目的,其实就是要把心里积攒了多年的秘密释放出来。她告诉如烟,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因为那个人的存在,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如烟听得有些漫不经心,但偶尔插的一句问话却恰到好处。这让文慧心存感激,也让她没有顾自说下去。
“你家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也有些糟糕?”
下午第一节课间她们再次在网上见面时,文慧主动把话题扯到了如烟身上。她觉得自己干得很巧妙,丝毫没觉出生硬或做作。
“我没什么可说的,刚出生时,我就已经死了。”如烟发来一个撇嘴的表情,“出生时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抢救半个月后,他们失去了信心。我被扔在了医院门前的垃圾筒里。是一个清洁工救了我,通过媒体找到了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活下来。”
这样的开场白让文慧震惊不已。她知道“他们”是指如烟的父母,但听上去却好像是老师或同学。文慧想象着那只垃圾筒,苍蝇搅成团叮在脸上,臭气充塞进鼻孔,还有带血的绷带和变质的食物残渣……马路上的车声近了,又远了,竹扫帚划过街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上小学那年,他们打起了离婚官司,法官问我想跟谁。我告诉他无所谓,跟谁都一样。我是真的没什么感觉。后来,他们又各自结了婚,我仍然没什么感觉,你知道为什么吗?这些年我一直当自己是个死人,死人不会有感觉。”
文慧手足无措地发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为无法说出几句安慰的话而心怀愧疚。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们每天都在网络上见面。交流的模式也始终如此———文慧的苦恼她们会一起分担,但如烟的痛苦,文慧却只能袖手旁观。
奶奶从一只红色塑料杯子里捞出假牙,用手摸索着戴到光秃秃的牙床上,第一个坐到餐桌边。奶奶总是盼着快死,但却始终对食物充满热情,这让文慧一直觉得十分不解。卡罗尔也跟了过来,在奶奶两腿间钻来钻去,发出“喵———喵”的叫声。开头至关重要。文慧想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那个人又出现了,这次他看上去有二十几岁的样子,梳着中分的头发,嘴唇和下巴生着可笑的小胡子。他从文慧的房间里闪出来,沿着瓷砖相接的缝隙笔直地向餐厅走过来,文慧有些疑惑,莫非他知道自己给他摆了位子?就在文慧以为他会坐在餐桌边时,他却在门口的鞋架前停下来,半倚在鞋架上,有些自负地抱起肩膀向这边打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慧对那些痕迹的调查没再取得实质性进展。凭直觉,她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在家里存在过,睡过她的床,用过她的写字台,像她一样站在玄关的墙壁前量过身高……或许,那个人还改变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她无法找到进一步的证据。这让她一度非常苦恼。爷爷去世不久,泉园三路的居民区开始大规模拆迁,他们用补偿款在塔湾买了新房子。尽管文慧知道她将因此升入一所优秀的初中,但搬家那天,她还是无比伤感,她在搬空的房子里站了好一会,觉得几年里搜集到的那些痕迹将会从此失去意义。
那只硬皮本看上去很普通,开本比田字格略大些,浅棕色封面上镶嵌着两条银线,横着一道,竖着又一道。如果不是放在爸爸妈妈卧室抽屉里,文慧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看到上面的年月日天气和签名,文慧才明白那是一个日记本,而日记的主人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文慧用一个晚上看完了那本日记。她的自卑感越发强烈。那个人随时随地都在接受表扬和赞美。他的模样长相,他的学习成绩,他的眼光和见识,他对家里其他成员和老师同学的爱和友好……让他成了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也让文慧嫉妒得喘不过气来。那个人就是她的标杆,有他立在面前,她就只能让大人无比失望。
根据一篇日记的提示,文慧推算出那个人的出生年月。一九八〇年六月二日,他比她整整早到了十八年。这足以让他占尽先机。最后一篇日记上的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文慧知道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但她不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的日记戛然而止,她猜想,那应该是某个意外。她觉得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先来了,又早走了,她恨他,但永远无能为力。
几天后,文慧在爸爸妈妈卧室的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那本影集。它让她更加直观地见到了那个人还有他成长的历程———影集里他的周岁照一直延续到十六岁。她努力要求自己要客观公正,但并未觉得他有多帅气。一个普通的男孩罢了,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经死了。影集的硬皮封面已经磨得发白,她猜想,爸爸妈妈一定经常翻开它。想象着爸爸妈妈的目光从那个人的照片上轻柔地滑过,文慧的心就一阵阵发疼。
看过影集的当天晚上,文慧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失了眠。她并不想知道那个人碰到了什么意外,对大人之间的关系她也不感兴趣。她觉得,几年来对那些痕迹的追寻终于可以宣告结束了。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却没有放过她。几天后的晚上,文慧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见那个人像一棵树苗似的站在屋地当中,迅速地开始长大,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继而像叔叔家的文鹏一样娶妻生子……从那天起,那个人的影子就在她的生活中挥之不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就会忽然闪现出来……
计划进行得比设想要容易得多,爸爸第一个注意到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空位置。
“是给蒋文聪留的。”当他问起来时,文慧面色平静地回答。
“你说什么?”爸爸妈妈的动作几乎同时停了下来,又几乎同时问道。
“蒋———文———聪,就是你们从前的那个孩子,这是他的位置。”
妈妈的脸色由惊愕变成悲伤,喉咙里发出一串怪异的尖叫声,捂住脸大哭起来。奶奶也意识到不对,停下手里的筷子,一脸茫然地打量每个人。虽然想过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亲眼看到它发生时文慧心里还是隐隐地不安,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爸爸还试图抵抗,语无伦次地告诫文慧不要听别人乱说,爸爸妈妈只有她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孩子。文慧心里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她开始一条条回忆有关蒋文聪的细节,这对她来说轻而易举,那些从日记里看到的内容已经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爸爸终于崩溃了,他用光秃秃的脑袋撞击着桌面,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文慧心里动摇了一下,但随后又继续她的回忆。
“文慧,你到底要干什么?”妈妈抹一把脸上泪水,无助地问。
“我想让你们醒一醒,别再做梦了,不管你们怎么想他,那个人都已经死了,永远也不可能再活过来。”文慧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脸上也流满了泪水。
文慧的左脸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她慢慢转过头去时,看见爸爸一脸的茫然,右手和右胳膊正在不停地发抖,似乎这个耳光同样出乎他的意料。文慧淡淡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提前看到了两天后他们悲伤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事情将会像她和如烟预料的一样,她会像那个蒋文聪一样,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那个主意是如烟先想到的,她毫不犹豫地就表示了响应。她们的归宿将会完全相同,但目的却截然相反。
“你是为了让他们记住,我是为了让他们忘掉。”如烟说。
这顿年夜饭最终不欢而散。文慧早早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有几次,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房间门口。她在心里谋划着,如果爸爸妈妈说什么,自己该如何回应。但最终房门并没有被敲响。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
文慧躺在床上,试图温习和如烟商定的细节。初二下午借口扔垃圾溜出家门,走进有客来旅馆如烟定好的房间。用透明胶封起的窗户……卫生间里点燃的木炭……她发现自己始终无法集中精力,思路时断时续。她不时会想象一下旅馆里的人发现她和如烟尸体时的表情,爸爸妈妈接到消息时的表情,还有老师和同学说起她们时的表情。她忽然想到,说不定全市的报纸和电视也会报道,她又开始想象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会有怎样的表情。
一阵困倦袭来时,文慧再次看到了那个人。他坐在床边一张红色的手形沙发上,满脸忧伤地打量着她。文慧闭上眼睛,让呼吸尽量变慢,开始努力想象若干年后的情景。爸爸妈妈会变得更老,奶奶或许如愿已经死了。另一个孩子住进这间卧室里———她有些好奇,自己的继任者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让她决定,她希望那一个也是女孩———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种直觉。但文慧没有想到,以爸爸和妈妈的年龄,那个想象中的孩子很可能根本就不会到来。
文慧想象着多年后的某一天,那个后来者也像她一样对自己的身世充满疑虑,像她一样反锁上房门,把卡罗尔捉住当听众,或者是像个寻找宝藏的矿工似的在房间挖掘自己留下的那些痕迹。文慧突然意识到,她应该在屋子里留下些什么———也许是几个错误的信息,引导着那个后来者走几段小小的弯路。但她不想让她(他)彻底迷失方向,她希望那个孩子最终能挖掘出一个完整的蒋文慧。
文慧从床上爬起来,从笔筒里找到一支原珠笔———用它写下的字迹可以保存得时间长一些,她在镜框侧边写下了一行字:我来了,又走了。蒋文慧。把最后一个句号写完时,文慧忽然发现,在自己的字下面就是那个人写下的字:卡罗尔,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