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你听我说
2015-06-05陈夏雨
陈夏雨
下了车,易老倌朝越来越小的班车屁股啐了一口。他挑起两个蛇皮袋回来过年,一副穿了好衣服生怕别人看不到的样子。他的面颊早就变成了一张钱纸,枯黄干燥。村委办公楼像指挥塔般武高武大立在村道旁。三只乌鸦正在啄一具毛茸茸的乌鸦尸体。一只呆鹅伸长注定要被宰杀的脖子,嘴巴一张一合,嘎嘎地叫个不歇气,一身喷臭。
还没走开几步,淡淡的过滤嘴烟气,夹着大蒜的呛味,附着女人的胭脂体香,丝丝缕缕飘进了他的鼻腔。这是村长的味道。前面一个细手细脚的人,大蚱蜢一样地拦在路中间,一定是村长了。他高大的影子向后倒扑过来,压在易老倌的身上。
易老倌慢慢凑过去,立住,抬头和他笑一下,喜喜庆庆地喊声村长,希望村长也和他照个面。以前没人的时候,村长还是会扯动脸皮笑一下的,也算是打了招呼。今天会不会和他笑一下,他脔心犯冲。
村长没笑,村长正在对矮秘书大声说话。矮秘书站在岸下的田里,举起锄头攥劲挖坑。村长好像没有看到易老倌,更没听到他的招呼。他横站在路中间,侧了下头,弹了下手指夹住的过滤嘴香烟,对矮秘书说,“坑要挨着岸挖,要从岸上滚下十几担石灰。”
易老倌就低了下头,打算从他身边擦过去。顺便还瞟了一眼矮秘书,坑已经挖好了,方方正正,一个多人深,摆得下几桌宴席。是他易老倌的责任田,挖田也不和主人讲一声。他换了肩,起势行开,“村长忙哈,忙就不叨扰了,———不忙哩,易老倌,你好走哈。”易老倌自问自答。他怕麻烦别个,对村长,对娃娃都一样。总是一开口问,就晓得别个会怎么回答自家,干脆就自问自答。时间久了,也觉得有味。
刚擦到村长的后背,村长咳了一声,并不和他打招呼,只是往路中一站,又挡住了易老倌。他继续对矮秘书说事:“你别说,你听我说!回来过年的也不会有几个人。”声音很大,震到了易老倌的耳。易老倌又自问自答,拜菩萨一样,“村长忙哈,———嗯,易老倌,你忙。”他边说边靠路肩走,挨着村长的背,稍微加点力想挤过去,村长一转身,差点把他带到岸下的坑里去了。
“你霸蛮挤咋个,招呼都不打?”村长好像这才发现他。
“村长,您好!您看,我和您打招呼了。嘿嘿。”看到村长的眼睛在看他,脸上就马上堆满了笑。
矮秘书在岸下坑里也嘿嘿地笑了几声,“易老倌,城里有么子新鲜事么?”
易老倌乜了矮秘书一眼,并不搭理,只对村长说:“村长,您怎么一下就老了。”还没等村长开口,他就自己回答:“都六十岁的人了,也该老了。”村长的脸立即像烧焦的塑料袋一样卷了起来,甚至可以闻到一股糊味。这个味走不了,几丈外的蜜蜂采过什么花,腿毛上粘着什么蜜,他都能嗅出来。
“去城里这么多年,疯病还没好?”矮秘书朝岸上唾了口痰,没唾好,掉在自己的黑棉袄上。
“城里人都不跟自己的婆娘困了。十几岁的娃娃就困一起了。”易老倌对矮秘书认真地说,“你竟然还和你婆娘困一起?生了娃的人都干那种坏事,别以为人家不晓得。”
易老倌又对村长蹦出一句话:“现今还是和你儿媳妇困一起吗?”说完就自答道:“当然是了,婆娘没了,只有儿媳妇睡了。村里已经难得见到母的了。太阳天上照,不管人间事。”
村长黑眼珠子好像要跳出来一样,嘴巴张开没有一个字。矮秘书把锄头一扔,赶紧爬上了岸,凑近易老倌:“呸,你神经病也不严重,如何讲出这种话?马上要选村长了。”
村长跺了下脚,说:“你别说,你听我说!易老倌,管住自己的屁眼,别乱放屁!我崽出事后,儿媳妇出去打工都好多年不回了。”
村长边说边递给矮秘书一根金蒂子芙蓉王。他本来也想给易老倌来一支,手在半途停了一下,把烟又插回了烟盒。矮秘书喷了口青烟,眼睛眯着说:“易老屁股,你快回家刷刷牙过年,满嘴臭气,你在城里收垃圾又不是吃垃圾。”
“村长,您放一万个心,这次您肯定又能连任。”易老倌换一下肩,并不和矮秘书搭话。转过身就轻轻地,但也是狠狠地说出下一句,“选上了,娃娃们就又要遭殃了!”
村长望着易老倌的蛇皮袋出神。矮秘书顺手一捏,里面一个“娃娃”咩咩哭出了声。易老倌脸红了一下。他使了把阴劲,性急中把担子向矮秘书挤了过去。矮秘书没站好,一个趔趄滚到了岸下的坑里。坑的周边用竹篱笆围着,防鸡鸭飞进去,路肩这边的篱笆倒了,篱笆门像一个捕兽夹。矮秘书脸色虚白,一身黄泥,额上一下冒出冷汗。易老倌不管不顾就走,还仰起脖子突然奇怪地长啸了一声。村长和矮秘书的目光倏地向易老倌后脑勺追去。易老倌脚下行得快,就过去了。
易老倌自从去了省城,觉得自己的老脸比离村时大很多,整个人都是通红的,走路故意不走直线。平时十分钟可以到家,他硬是走了半个小时。浅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深一脚,不扶扁担的那只胳膊甩得厉害,细瘦的小腿像火柴棍子前后撒开。
到了老屋,灰黑的土砖墙对他沉默不语。黝黑的树枝像一张坚硬的密网向天空撒去,罩住了南边的彩云。褐色枯叶,已经死了一个季节,像扔在树上的黑色手套,他一回来,就纷纷扑落到他的眼前。只有竹叶是青青地活着,像无数把小剪刀,刷刷地剪着过往的日子。他心里一热,你们别说,听我说,我回来了!
大梅树不见了,只剩一棵细小的。血红色的梅花,开在黑油油的树枝上,一片挨一片,整棵树都红了,像极了艳红的花衣。他常常在夜晚俯身修补艳红的衣裳,用白天在街上拾掇的花布,穿针走线,在灯下帮她缝补。这样,艳红就可以穿上城里人的布料了。
柜子上的灰土比脸还厚。他在窗户上贴了两个红喜字。没开灯,只把红蜡烛点起。打开两个蛇皮袋,从袋里捧出一个个娃娃。屋里的泥巴地上,枯树枝,鸟屎,碎石子,秃了的竹扫把,残缺的瓷脸盆,暗红色的塑料绳子,生锈的铁丝衣架,到处都是……他不晓得要把娃娃们放哪里。
他戴上发黑的草帽。草帽边烂了,撕下腐烂的,一扯就去了几圈。他砍下竹子,用竹枝扎在竹尾做了一个长扫把,把墙壁、墙角上的蜘蛛网扫了个干净。又捡起一根长柴用膝盖一撅两断,扔到了灶下。
几只麻雀在门口喳喳叫着,瞧来瞧去。他巴望竹子长起齐天高,扎成一个篱笆把屋围住,兽闯不进,鸟飞不进。这样没有人理他,他就想得通一些。不出门和人家打招呼,也没人怪他。灶里的火照亮了半个灶下,易老倌的脸上暖热了,骨头里却冷了起来。
去年离家时,在楼板下吊了个黑竹篮,篮里放了酒。他从不吃新酒,老酒才是酒,新酒还是娃娃。刚刚取酒时,嘭,罐子碎了。他站住不敢动,他晓得命不久了,老天断了他的粮。易老倌舍不得买酒,也没人送他。他买什么都以能吃上一根油条衡量。买瓶酒可以吃上几百根油条了。不买,只拾荒,捡拾别人扔了的东西,也能过得喜滋滋的。
文娇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她的手,脚,脸,身子,面粉一样白软,两瓣红唇像花一般微微张开,一味娇嗔的模样。无数条黑色的细线,瀑布一样从头顶倾泻下来。蓝色长裙上的褶皱,摸起来沙沙作响。眼睛一睁就随时都是水灵灵的,看着易老倌的目光不带一点灰尘。
嘉妹的下巴抵住膝盖,坐在桌上,嘴唇嘟着,好像在吸吮一块糖果。圆圆的眼睛闭着,眼皮重重落下,像在打盹。皮肤接极了她娘艳红的脚,活嫩活嫩的。
艳红两手撒开,看着易老倌,似乎想要帮他做点么子。易老倌没理艳红,他一边吮着食指关节,一边盯着文娇看。生锈的钟摆还没停,像舌头般来回摆动,好像每晃一下就吞噬了一寸时光。
日头还有几丈高,他带娃娃们下地。锋利的锄头刮进泥土,锄去杂草,像老剃头匠刮胡须一样。紫色的蚯蚓和乳白色的幼虫在翻起的碎泥上前缩后缩,左摆右摆,像被弄醒的婴儿。他锄几下就看下文娇,一直嘿嘿笑着。
蜂子飞过来,粘到娃娃们身上就不飞开了。好像它们都认识,那个亲热劲,一群接一群涌上来。褐色的小翅膀扇动着新鲜的空气,发出脆脆的嗡嗡声。娃娃满身都是蜂,蜂子在它身上爬动,似乎要寻找一个口子钻到它心里去。娃娃有了蜜蜂眼,无数只小眼睛在眨动。娃娃有了无数只小翅膀,它一定可以飞起来。娃娃在酿蜜,心里一定甜甜的。娃娃的双颊在蠕动,心脏在跳,一定是有想法了!当初看到艳红的第一眼,她也是这样羞涩,双颊一鼓一鼓,眼里都是“快要我”!
易老倌闻到了一丝汽油味。村道上,不时开过来几辆车,下来一些人。年终了,都往回赶,赶入一个隧洞,往隧洞的终点走。走完这节隧道,就走完了一年最后一段路,一年便结束了。隧道那端的口子便是新的一年。
想想刚刚离开的省城,马路上的车尾灯,应该还红红点点,像烧旺的一盆炭火。转得飞快的轮盘,擦起火花,喊出一片片尖利的叫声。城里人都心急,都像轮盘一样转个不赢,好像永远有人在某个旮旯弯里等他。只有易老倌不急,没有人招他。他背着塑料袋,一个个垃圾桶里翻过去,他晓得哪只桶里有什么惊喜。
苍蝇总是在每个垃圾桶里等他。他的手一探进去,它们便像无数个小麻点突然飞起,小翅膀扬起一股股细风。等他的手完全伸进,苍蝇又折回来,纷纷落下。落在塑料包装盒上的,就打起一片清脆的响声,如一阵突然倾下的暴雨。不识相的红头苍蝇会直接落在他的头顶,眉心,甚至嘴唇。如果是蜜蜂,他会一口咬死它们。记得小时候和文娇在油菜地找吃的,就专门抓蜜蜂,撕了它的尾巴,让文娇吸吮它的汁液。至今不晓得她当初吃的是蜂蜜还是蜜蜂的肠子,反正她那样子是很甜很美的。
可苍蝇不能吃,只能用手捏死。
他一路经过奇形怪状的各种草坪,和散发油漆味道的凉亭、花坛,还有木棍支撑着的小树苗。很多人在抽烟,喝茶,打太极,也有算命的。一条路上有几十个垃圾桶,不晓得有多少惊喜等着他。碰到运气好,垃圾桶里会有半截香肠,只咬了两口的苹果。最常碰到的,也是他最渴望的,是半瓶矿泉水。其他道上的垃圾桶他不会马上去淘,等个一两天再去,就像每天鸡崽会长大,稻穗会更沉,隔一两天收获会更多。
每天不晓得有多欢喜,各种宝贝,天天捡。他过的就是神仙老子的日子,他的好日子地上有捡呢。要不是艳红和嘉妹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他也不会来到城里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这得狠狠感谢村长。
捡拾废物,他从不用火钳夹。不用食指和中指,也不是食指和大拇指,这都不够礼性。他吃饭解手都是左手,捡拾的时候都用右手,右手干净。右手每个手指的指尖特别粗大,指腹也特别丰满,像壁虎的脚蹼。五个手指握手一样向废品伸出去,把它们接到自己身边来,这样才会让对方不会不好意思。他用来装废品的袋子不新,但是洗得干干净净,让它们一进来就欢喜一下。宝贝太多,总是把他压得腰弯背驼。
他鼻毛很长,像两只毛笔伸出鼻孔,对气味非常灵敏。蚊子腿上带了什么,苍蝇啄上沾了什么,几丈远他都可以嗅到,他就晓得那儿有块大肥肉在等他。
那天出门,就被一种久违的气味抓住。他的鼻毛过滤掉泥土,花香,塑料袋,布袋,玻璃瓶,保险套等各种气味后,拾掇到少女身上特有的清香,还有她们唇上的膏味。他打了一个激灵,向气味的来处走去。丢垃圾的都是他的客人,衣食父母。这个客人,是一个少女,有点像嘉妹。他跟了她三里路,听她哭了三里地,她才丢弃手上和她差不多高大的布娃娃。他真想把这个少女也捡回去。
这个布娃娃有张婴儿的脸,一碰,脸上就会出红晕,很像文娇。三十几年前他一头青发去追文娇,文娇却嫁了村长。现在一头白发把他罩着,却捡到了文娇。“文娇”的一只手似乎被扯断了,他拿出针线,修补起来。每天晚上他都让文娇睡在他旁边,出去拾荒也把文娇背在背上。他还帮文娇捡到了几个姐妹,一个像婆娘艳红,一个像女儿嘉妹,都和她们真人一般大细。他们一家人竟然在省城的垃圾站团聚了,他抱起她们在垃圾屋里啸叫。
后来他又捡到了各个年代残缺不全的,废弃的,烂面断腿缺胳膊的布娃娃。它们不能卖钱,做枕头都不舒适,但他摸上去感觉它们是一个个人。他看着每个娃娃都是一个个活着的细孩,真娃娃,觉得捡了大便宜,袋子装不下了就宁愿把值钱的东西扔了,把娃娃带回来。心头暖和,对路过的人也禁不住嚎叫几声。
娃娃身上洋溢着不同人家的各种气息。他出门,娃娃们在家守屋。娃娃们的味道却跟随在他脑后,有时缠在他手上,有时窜进他的鼻腔,有时就停在他头顶,像一团烟雾,无色却有味,像城里的玫瑰花一样热烈地盛开,弥漫。每次他都学着村长的口头禅,“你别说,你听我说!谁也别跟脚!”吓得娃娃们都不敢吭声。
村长确实很霸气。男人都想这样说话,别人才怕他,才让他,才服从他。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新的一天,每一天都像一块新鲜的方块豆腐。有权的人可以慢慢吃着这块豆腐看世界,没用的男人只能看着嘴边的豆腐随时被别人划走,咽着口水过日子。
易老倌下地回来,拿出艳红的衣服给娃娃套上,口里念着:“艳红,你比以前生得更好了。别出去乱跑,小心村长拦你。”冬天的夕阳在西南方向放射着金色的光辉,照在黄色的土墙和玻璃窗上。一根青烟钻穿黑瓦,在屋顶上竖了起来。
易老倌烧饭间隙,在自己的脸上画上毛毛,红蛋,还穿上大娃娃衣服鞋子,和娃娃们一起玩耍。他给每个娃娃都穿上新衣服过年。艳红穿着浅蓝色连衣裙,雪白的小腿从花朵绽放的裙摆下伸了出来,易老倌越看越流口水,怪不得村长做梦都图你。
他的眼睛从这个娃娃看到那个娃娃,一直舍不得离开。一会儿集中她们开会,大声喊,你别说,你听我说,一会儿又在她们面前跳起来啸叫。娃娃们就都被吓得不敢说话。他看得最多的是文娇,文娇是村长婆娘。艳红是他婆娘,他只欢喜她未嫁的时候。嘉妹是他的最爱,他不忍多看。
文娇赶时髦,他每天给她换衫衣,浅蓝色牛仔背带裤,红白相间格子衬衣。她耳朵上挂着耳机,对着老易永远是一脸的笑。他对文娇说,“城里人了,快去上班吧,早点回。”文娇不动,他就自己走开了。文娇每天都比他先回家,稳稳地等他回来。不像艳红,以前出工,总是要在地里多刨一会,吃饭都看不到人,去地里找她,也找不着,非要揍她才会早点落屋。
他每次揍艳红,文娇也不说话,只是眼睛直勾勾望他。他被看得不好意思,就先低头,目光移开。他晓得文娇的意思,他和文娇的心相通。呆久了,文娇身上也便有了人味,和他的味相近,只是淡些,漂浮在屋子的黑暗里。他偷偷用嘴唇碰文娇的脸颊,又悄悄地拿脸帕在她脸上擦了又擦,生怕艳红看出来。他用红色橡皮筋束好文娇散开的头发,把她额前如稻草一样的刘海捋到耳朵背后,心里慌慌的,只怕人进来。窗外,门口,甚至房顶,似乎总有双眼睛。
晚上易老倌把文娇留在屋里,让其他娃娃都到屋外去玩耍。月光像一条河,冲刷着屋前的竹林,扬起白浪一般皓洁的光辉,涌进他的院子,和娃娃们追逐玩耍。他一躺下,一闭眼,就看见她们一窝蜂进进出出,屋架鼓颤。月光在每个娃娃身上流动,也在易老倌窗前晃来晃去。嘉妹的啸声最大,喊得他心起跳。他喊嘉妹回来睡,月光就把娃娃们推回了屋内,好像没出过门一样。它们一定在大树下站过,在草地上打过滚,身上沾上了树气,带上了干爽的菌味,甚至惹上了男人的体味。有个男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和娃娃们一起,追来追去。
云拽着月亮往东走,月亮却霸蛮往西沉。丝丝缕缕的云彩拂过圆月,像溪水淌过石板,哗哗作响,像白发顶破易老倌的脑壳,咝咝发声。日月像冰块掉在地上,哐当一声,易老倌的目光就断了一截,越耗越短,他就老了。老了就会死,死了就万安了。他搂着文娇,耳边总是响起村长的声音,你别说,你听我说!他就和文娇什么都干不成。他往她怀里塞两百元钱,也压不住她,总从她身上滚下来。村长要是晓得他婆娘文娇现在我屋里,一定比我疯。
晨曦的第一缕光线透过屋檐的水滴落在古黄色的柜子上。易老倌做了早饭,低头啜了一口稀饭,太烫,倒吸溜了几口气,缓缓抬起头,望了望娃娃。手里紧紧攫紧嘉妹,手指的指节发白。
“嘉妹,好闺女,不要跑出去玩,小心村长。我先出去砍柴了,柴火旮旯冒柴烧了。”
嘉妹的手是毛茸茸的,没有说话。他又对着厅屋喊:“文娇,你和艳红别讨相骂,别跑出去啊。我把窗户关起,不要被风吹感冒了。”
他去山里捡柴火,闻到了南瓜香。一个大南瓜,野生的,自己播种,自己开花结果的。其他都腐烂了,只有这一个终于等来了他的主人。他担着柴和南瓜回来,手推开了大门,擤了擤鼻涕,似乎嗅到了饭菜香:“嘉妹,饭菜做好了吧,我要恰饭!”
“你这个懒鬼,看我怎么收拾你,你还在床上!”一个大巴掌扇过去,嘉妹倒在了床下。
“你别说,你听我说!你耍赖,还躺下。”木勺子舀过刺骨的水向嘉妹泼去。
“哎呦,艳红你也不管管嘉妹。她不做饭,还专门搞我的鬼。”
他起身洗碗筷,氤氲的水汽层层地升上房梁。筷子在他的双手中滚动摩擦,油渍晕开彩虹样的斑斓。
“嘉妹,帮我烧火做饭。嘉妹,嘉妹!”他对着土灶嚎叫。
锅子早就烧红,放一滴水就立即啾啾地冒烟。
“来,嘉妹,我先把火加燃,你给我烧火。”他从柜子里挑出一坨白猪油。
“嘉妹啊,你到学校去,就好好读书。大妹子了,还好意思去河里洗什么冷水澡咯。村长不弄你弄谁?”嘉妹每天放学按时回来,蹦蹦哒哒地来到他跟前。但嘉妹过十六岁生日那天,没有再回来。
易老倌打柴累了一天,晚上吃了南瓜饭,关了门,又开始抚摸文娇。他细细地帮她梳理辫子,抚弄她的手,脖子,胸,大腿。文娇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她遇到易老倌是跑也跑不了了。他摸着她的头发,细腻柔软,像蚕丝一样。他和她在城里的垃圾站意外巧遇,那晚他和她抱在一起,哭了很久。他颤抖着说,谁让村长搞了艳红呢?你比艳红漂亮,你是几多的不同哦,简直不是真人,是神仙下凡呐。他的心跳时快时慢,黑脸上的疹子激动得红了,发黄的眼珠像坏了的老灯泡突然亮了。文娇张大眼睛,定定地看他,似乎在鼓励他继续。他突然停住了摩挲的手,他不是村长,不配乱来。三十年前村长还不是村长的时候,也是全村数一数二的好后生。
易老倌一般白天很少出远门,晚上就和文娇在床上玩。唯有清晨四点起来喝杯酒,学村长讲话,带娃娃们出去视察村上的土地。走路,咳嗽,呼气吸气,发饰,头巾,都像村长。
夜晚的蓬河拢住了所有的雾水。易老倌又来这里巡视,他一身老式中山装,趿拉大头皮鞋,挽着文娇,去了自留地。他把所有的娃娃都放在自己面前,用一块红布垫起,每个娃娃面前放上了一张村长候选人名单,每张只有一个名字,“易生津”。地里的蚯蚓,毛毛虫,所有生物都向他致敬,投他的票,还有树和草的种子都往上冒,点头同意。睡着了的蚂蚁,他也用手指压压他们的头。
“你们别说,你们听我说!投我易生津的票,我保证把全年捡拾垃圾的收入捐献给村里,保证村里每个女人都不会被强奸,保证每个人以后都可以做村长!”他在娃娃们的周围来回踱步,眼睛时不时凑过去瞧一下娃娃们面前的纸。“好好想想啊!”说完,在每个娃娃面前塞上两百元钞票。
一个眼睛半瞎的老头跟着声音就来了,把易老倌当成了真村长。他在易老倌身后轻轻地啐了他一口,张开没有牙的大嘴,合拢,嘴巴瘪了几下,又张开,那架势是想把村长狼吞进去。易老倌听到身后有动静,吓得腿发软,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一团团白雾袅袅而去。
没等太阳出山,易老倌带上娃娃们就回了家。大门反锁,窗户关严上闩。坐在木床上,想起村长,他呆滞地看了一会艳红,就吻上她的嘴唇:“艳红,你真是生得如神啊!想起蓬河上第一次见面,你在河里捞鱼虾,我在抓螃蟹,你没捞到鱼虾,还把我的螃蟹敲走了。”
他摸着艳红胸前的两座高峰,咬住她的耳朵:“没弄疼你吧,小红红。怪不得村长那么馋你。以前好几个后生追你啊,你咋就随了我?村长追你也不松口。嫁给我,又不听我的话。骂你几句,你就胸口痛。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田里的活太重,几个月没吃肉,我从灶上割两块黑腊肉给你蒸了吃,每次吃了你胸口就不痛了,天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脸上抹了一晌午。
门外突然一阵铁锤般的敲门声:“易老倌!易老倌!大白天关门搞么子,死了吗?”
他慌忙拾掇了一下,用被子盖上艳红,出了门,边走边问,“你是哪个娃娃?”
“易老倌,开会,开会!十六来村里开会!”是村长,满身的烟蒂味道,夹带些女人身上的异味。
“我不晓得,冒得人喊我勒。”易老倌打开了门。
“我这不是亲自来喊你哩。”村长凸出他浊黄的眼珠,目光突然暖和起来,掏出金蒂子芙蓉王,客客气气地递到易老倌面前。村长递烟,让他脔心起跳。易老倌不敢去接,他担心村长会后悔,半途又把手缩回去。村长见他不接,就把手伸得更长。易老倌麻起胆子望了村长一眼,村长又把烟往他鼻子跟前凑凑。易老倌反了双手,鼻子往前凑了凑,嗅了嗅,点头说道:“好烟,好烟,上等的烤烟叶。插到菩萨面前去吧,有求必应。”
村长便说:“易老倌,回来几天也不出来耍一下啊。进了城就不给我老脸了,给烟都不接?”
易老倌的手颤抖着接过来,并不点火,怕一会儿又要还回去。他硬着喉咙问:“村长,你是拜错了庙吧,我帮不上娃娃什么忙啊。”
村长两颊笑出一朵花:“别老娃娃,娃娃的,我比你还大三岁。五保户问题我帮你解决了,这几天就有信了。”
易老倌的后背像支起了一个火炉,他紧了紧肩膀,凑近村长嘴巴:“说了五年了。啥时给我发钱?娃娃们要吃饭。”
村长明晓得易老倌三十年前,女儿嘉妹突然失踪,已经没了娃娃,也不知道他真疯还是假疯。村长讪讪地在大门门槛上,蹭了蹭鞋底上的脏泥。不经意从门缝窥了屋里一眼,发现一个布娃娃,大眼睛,圆圆的脸蛋,两只嫩白的大腿,像极了他去世的婆娘文娇。他脸上的表情顿然僵住了,干笑两声抬脚就走。
易老倌进屋,迅疾把门反锁,一把抓住文娇,怎么跑出来了?你是听到了你老公的声音了?你们这些女人呀,看到村长就往他怀里扑!看来,还是要当村长!
他窜到被窝里面,让文娇躺着,把她的手臂绑住,扯住她的大腿,压在她的身上,而她并不反抗。他突然停止了动作,他看到了床边艳红怒视他的双眼,立即缩成一团,仿佛顿然下起了冰雹。
随便扒拉完中饭,易老倌来到艳红的坟墓。跪下祭奠,鼻涕眼泪一大把,烧香叩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紫烟在树枝丛中萦绕。炮仗一点,轰天一响,他似乎又被震醒了。他对着墓碑脱下裤,“你不要怒视我,小看我!你看我哪里比村长差了!”一只花蝴蝶飞了上去,他的下体变成了扇着两翼翅膀的喷气飞机,昂头翘起,窜天而去。
回到家,却看到娃娃撒了一地,到处都是烧毁的,烧残的手臂。艳红、嘉妹躺在地上,几乎被撕碎了。水有温度,土有温度,树也有温度,干这事的人没有人的温度。娃娃们没有吸到他的体温,像一张张皱了的旧报纸。他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了几步,蹲下,拾掇地上的娃娃。他拿腔拿调,咬牙切齿地大声说,“好,好!好!你等到!”
“十二个!还差一个呢?”屋前屋后都找化了,就是不见文娇。
他疯跑了出去,看到村里的鸡就追,“天黑了,还不进鸡屋,小心村长!”
“我的娃娃哪里去了?”他自己问又自己答,“被风吹走了,风吹走了。”他擤了把鼻涕,抹在树叶上。要是被偷了,一定会发现文娇身上有我的味,传出去真丢脸。除非当了村长,做什么都没人说闲话。易老倌几天睡不好,吃不好。他每个晚上都在问自己,“我的娃娃怎么了?”自己答,“我的娃娃是野狗撕碎的,文娇太好看,被狗叼走了。”
这样自言自语了几天,就又平静了。他把娃娃们又重新修补好,天天和艳红、嘉妹说话。
过了两天,他从外面回来,一眼却看见了文娇。文娇蹲在大门门槛上,很端庄很妩媚,挑逗地看着他。他的血全往头上涌,狗怎么会把文娇又叼了回来?他黑脸红透。文娇下体那块布,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快要撕开,显出一线细缝缝;身子里面的人造棉几乎被掏空了,单瘦得很,心也掏走了。他慢慢把她斜抱在怀里,她两眼闭合,目光哗啦一响像玻璃一样破碎,就差没流下委屈的泪水。没有声音,狗不叫,鸟也不叫,树叶没有遮住阳光,斑斑点点投射到老屋灰黑的墙上。
他屋里什么都干干净净,包括垃圾,唯独不把娃娃洗干净,她们带着人味,就是活的。文娇洗净了,剩下香皂味,便死了。他把她横放在椅子上,圆脸朝上。文娇脸颊被钉子刮烂了,手掌平摊,磨破了几个虫洞,眼睛一只睁开,一只耷拉闭上,显得很疲倦,脸上是永不消退的笑意。他嗅到文娇身上有两个男人的口水味,游丝一样淡淡地发散,像温水的最后一缕热气。
易老倌想一死了之,反正要死,躲也难躲。娃娃被偷一回,接着就会有更多回。又想,不如把文娇还给村长;村长不是喜欢嘉妹吗?也不如送给他。
他抓了根木棍,带上文娇去村部找村长。谈得好就好,谈不好,扇他几棍。
村长晓得易老倌在模仿他,学他讲话又学他走路。村长就问易老倌是不是真想当村长。易老倌吓得一脸黄泥,惊慌地摇头,几乎要把自己的脑壳从脖子上甩到田垄中间去。他刮了一下鼻尖上的冷汗,屋里的空调吹得吱吱响。
易老倌想从村长神情里捡些有用的东西,却嗅不到一点玩笑的气味。他在城里捡了几年垃圾,也把城里当成自家的大花园,带村人走路转了三天三夜,也只走完一半。都说他也算见过世面,但碰到村长,他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他不晓得村长话里藏着什么。他只想偷偷地带着这些娃娃过个安稳的晚年,像棵树,像条河,像丘田,安安分分就好。好事即使成了暴雨,都落不到他易老倌身上。他就像一堆那种被踩了一脚,捡不完整,又被雨淋散了的狗屎。没人注意,就没人找他,没人嫉恨他,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堆臭狗屎,肥肥沃沃地过日子。
矮秘书板着脸,用脸色附和村长的话。他斜眼看着易老倌,咬着牙帮骨,腮帮子一松一紧,仿佛随时要冲上来给易老倌一棍。村人都晓得,矮秘书是一个狠角色。易老倌耳朵朝村长张着,眼睛的余光始终注意矮秘书手上的黑棍,又看着像黑棍一样的村长。
易老倌一脸灰尘,头发,鼻孔,嘴唇上都是。刚张口,话还没说,也不晓得说什么,只是做了想说的样子,村长的口水就奔过来了,“你别说,你听我说!”易老倌剩下的话全是“嗯”,剩下的动作全是点头哈腰,就差点没跪。他脸憋得通红,看着村长的嘴,听着村长的声音,像一个崭新的婴儿在日头下洗澡,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感激。他左眼睛笑完,右眼睛笑,喉结上下滚动半天,心被砸碎扔进冷水井,这下又被村长温暖如春的话提了上来。
出了村委,他扔了手里的棍子。木棍划了一条小弧线,落进臭水沟。落水前,棍子在空中滚了两滚,回头望了望易老倌,呼呼地哂笑了两声。
村长拉他去家里吃饭,牵着他的手,像兄弟一样拍着他的背。
村长的老屋外墙像一张烂地图,几十年前粉的石灰都起了壳,不是鼓起,就是裂开掉到了地上,很多地方露出褐色土砖。
村长一到家就取下金黄的腊肉,又到园里扯了大蒜。他把腊肉切成菲薄的片片,倒进锅里,哧溜一声,香气就扑进了易老倌的鼻腔,呛得他打起了哈欠。还没哈欠两声,饭就已经好了。村长把桌子、凳子抹了一遍,倒上米酒,摆出三套新碗筷。一套碗筷放在空缺的上座,上座那边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易老倌和黑白照片里的人一对眼,腿就发软,脊背冒出冷汗。
易老倌胆子比芝麻小,比针尖细。他带来的文娇,实在舍不得,刚刚趁村长一脚跨进家门,顺手就把文娇放在屋前的树杈上。此时,一个文娇圣母娘娘一样,端坐在树丫上,两只嫩手搁在胸前,脸上泛光,平和安详,一个文娇守在墙壁的黑白照片上,哀哀怨怨,两人一起望着屋内吃饭喝酒的两个老倌子。
肉上有黑毛,村长一根根拔掉后,放到文娇碗里。
三杯酒下肚,村长那双青光眼从文娇身上移下来看易老倌,眨了几下又望到墙上黑白的文娇。村长突然就说他要易老倌做村长。他说现在村上留下来的人就十几个了,除了你我,矮秘书还能走动,其他的要么说不出话,要么行不得路,痴呆的占了一半。
“我本想还干一届,昨天去镇上帮你办五保户手续,走在平路还摔了一跤。与其让矮秘书当,不如你来。”村长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了信封,易老倌的五保户手续批好了。易老倌把信封推了回去,问:“我还力健啊,需要五保吗?”自己又轻声答道,“做了村长当然不需要五保了。”
易老倌趁着酒劲,猛地站起来,要和村长干杯……杯子一碰,却碰到了文娇的嘴巴。他环顾左右,看到了艳红,嘉妹,还有所有的娃娃,她们把他围在屋中间。他这才发现这是在自己屋里。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到底是否真和村长在他家喝过酒,他都不能确定了。迎着娃娃们发红的眼珠,又喝了几杯。借着酒劲,他从村前走到村后,整整走了一大圈,每户都送一个美女娃娃。本想好好说话求他们投票,一开口却变成了尖声的啸叫,鬼哭狼嚎一般。村人都觉得他好玩,又估计没人会选他,自己投他也无妨。
矮秘书不再给坑里挑石灰了。
怎能让疯子做村长?
村长说,“反正村里没几个人了,他那么想做就给他做吧,不然他会真发疯的。我的病反正也治不好了,蹦跶不了几天了,就让他冲我来吧。艳红,死太冤。”
这个话题像湿香皂一样就滑走了。
矮秘书满脸涨红,只轻轻说了一句,“你们都疯了。”
易老倌每天挑石灰倒进坑里,准备帮老村长粉屋。
有个痴呆了多年的老头,突然开口对他说话,“老村长终于倒台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易老倌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他的耳朵能听见的是那天台下的掌声,蜜蜂扇打翅膀般的密集。他永远记得那天自己的声音,“你们别说,你们听我说!我保证把全年捡拾垃圾的收入捐献给村里,保证村里每个女人都不会被强奸,保证每个人以后都可以做村长!”窗外的月亮照亮了他,他觉得是自己照亮了月亮。
那晚他想好好喝两杯。楼板底下吊着的那罐子酒打碎了,哪里还有老酒?他两眼眯起,看着娃娃们,希望她们送几瓶。她们却原地不动。
他对着文娇喘气,文娇把气息又返回给他,他闻到了文娇和他一样的气息。那气息充满挑逗,像蚂蟥的吸盘一样倒勾着他,在他的颈脖间游移,喷薄出毒汁一般的春情。发烫的血液从脚底,窜到了小腿,在大腿间汇合,过了丹田就突突地奔进他的心房,然后发散到全身,直冲脑门和眼球。脸红了,心红了,手红了,耳根红了,眼球也红了。他的手在滑行,移动,飘忽不定又方向明确。文娇的嘴巴嘟成一个玫瑰花蕾般的小圈,仿佛随时要迎上来和他亲嘴。新村长咧开嘴,满口的牙齿像河里的一排鹅卵石,流着哗啦啦的水光。
他想抱文娇,文娇就已经在他手上了。他想要文娇为他唱支歌子,歌便悠扬婉转地从树枝上的鸟嘴中唱出。要不是看文娇的嘴巴张开了,还真不敢相信是她唱的。石头变得更像石头的样子了,树枝也伸得更长,河里的水都开始上涨,他的影子都像村长了,村里的婆娘都会穿花衣服来和他搭话了。
他捧着文娇白腻粉嫩泛红的脸蛋,浊黄的眼珠滚动着盈盈亮点。他反扣文娇的双手,低沉而坚定地说,“你别说,你听我说。我是村长了!”他强行扳开文娇的双腿,压了上去;脑海里却闪过村上所有生得好的妹子的影子。
他蒙住所有娃娃的双眼,他怕松开了蒙布,这些娃娃有了眼睛就会活过来。他撬开了她们的双腿,每个娃娃的下体都被他抠出了一个小洞。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瞳。这些娃娃当初都送给了村人,他当上村长,她们又被送了回来。他嗅到了她们身上有别人的气味,他把她们全杀了,扯下脑袋,挖空脔心,撕掉四肢,把她们丢入垃圾桶。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不听话的娃娃。
老村长卸任后一直不怎么说话,什么也不管。牛到了院子里吃菜,他也只是喊一声,并不去赶牛。细孩在他面前摔跤了,也只是喊一声,并不扶起。趁过年,他喊回在外面打工的两个孙子。孙子们送上一沓压岁钱,他不要。他要他们跪在他跟前,让他们为他烧钱纸,叩几个响头,当是行过孝了。还说,大年一过都打工去,他死了也就不要他们回了。
过完年,孙子们走了,老村长就拎了两瓶平时舍不得吃的老酒来找易老倌。
易老倌当了村长后,白天也亮起灯,灯像树上的小花苞,夜里才大放光明,像怒放的花朵。全村人都可以看到他家屋前屋后,树枝都发光。
老村长喝醉了,顺手就把文娇塞在胸前。文娇的目光很单纯,内心却似乎有些不安,她从老村长的怀里滚落到了地上。易老倌从地上捡起文娇,轻轻拍了一下,就放到老村长拿不到的老柜子上去了。易老倌说,我要护好她,我担心别人会剜掉她的心,撕她的腿。
老村长才说,“你别说,你听我说!你屋里的那些娃娃都是矮秘书偷的,撕碎的。我对他说,我想让你易老倌做村长,他就怒了。他还偷了这个娃娃送给我。我抱了她一晚上,哭了一晚上。我在这个娃娃身上也嗅到了矮秘书的气味。”
易老倌并不说话,站起来就要送老村长回家。
老村长不走,他说,“今天不解开几十年的疙瘩我不走。我知道你恨了我三十多年。”
老村长身材明显消瘦了很多,像夕阳下的影子,拖得很长。点着一根细小的纸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从没看到他吸一口,嘴里却一直冒烟。紫蓝的烟雾裹着他的花白脑壳。在这颗脑壳里转了几十年的声音从他嘴里徐徐吐了出来,直熏易老倌的鼻孔。
“你别说,你听我说!我并没奸污你婆娘艳红。她散工后,总在地里磨蹭,是不敢回家,怕你揍她。说你疑心太重,她只要和哪个男的说句话,你就把她吊起来打。皮带,鞋底子,木棍子,逮到什么用什么。皮带抽在她的皮肤上,噗噗子响。她被吊在楼板下,像你挂起的那罐老酒,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她忍着不叫,扭着身子让你打背上,怕别人看见羞耻。嫁给你十年,她都没穿过短袖衣服,怕别人看见身上的伤说你的闲话。晚上睡了,脖子上一冰,你还把菜刀放在她颈根上。”
易老倌瞪大眼睛,说:“我真的打了艳红?我那么舍不得她。”又马上自己答道,“当然打了,就是因为太舍不得。”
“你不但打了她,你以为她和我有事,还打死了她。你还疑心我?她临死前说你神经有毛病,这是她的命,求我莫报案,要我帮她做成她自杀的样子。老弟,你本应该判死刑,你还报复我,想强奸我屋里文娇。我和艳红从小就互相对上了眼,她生得好,我喜欢她不假,差点就娶了她。你拿两把菜刀把她抢走,我是村长就让了你。你婆娘死了,我送了只羊,记得不?我晓得艳红喜欢羊。她不想吃羊,不忍心杀羊。我在念祭文时,就一直想着艳红,她死得实在太冤。我当时也在寻思要不要把你投进牢里。我就盯着羊念祭文,羊像艳红一样看着我,两眼流泪,突然羊两只前腿朝我跪下。我祭文一念完,这只羊竟然自己死在绑它的树下。我就知道艳红在求我,我没报案。”
易老倌抬头问,“以后你还会报官不?”又自己答,“当然不会了。”
老村长又说,“我是搞过几个婆娘不假。我是村长么,她们男人死了,硬要送给我,我不搞她,不是打她的脸么?人家怎么活?但你屋里婆娘我没动她一个指头。”
老村长还说,“你女儿嘉妹。你也怀疑,我亲了她占了她便宜。当时嘉妹下河洗澡被淹了,我听到喊救命就跳入河里把她救上了岸。我对她做了人工呼吸。你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我在亲你家妹子。你小气得要死,让嘉妹刷牙刷坏了三支牙刷,还天天打骂,让全村人都取笑她。十六岁生日那天你把她赶出家门,她在村口被一辆过路车带走了,至今没有音信。我愧疚啊,当时没能拦下嘉妹,多乖的一个妹子啊。”
易老倌自从当了村长之后,心情好了,他的病也好像好了很多,或者本来就没病,以前的事也能记起来些。
屋外开始下起小雨,偶尔有雪粒子砸在瓦上。易老倌取下文娇,捧给了老村长。老村长把文娇抱在怀里。
老村长举起一杯酒,“你别说,你听我说!我占着村长这个位置几十年,是因为我觉得没人比我更好。现在想起,也不知是好是坏。”
易老倌油光的脸上流淌着另一种表情,他说:“是没人比你更好!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你做过的。村里的路无论我走哪条,都是你走过的。不过你屋里文娇的嘴真大,可以一口咬进一根大玉米棒子。”易老倌把文娇又从老村长怀里拿过来,屈起的中指伸入她的口中。
老村长脸色一下变得有些不好看了,他起身就走。易老倌嘿嘿笑着追出去,把文娇又还给了他。
路上雨大了一些,易老倌身子极瘦,一般的雨淋不着他,他就在雨线缝隙中行走,像穿行在竹林,可以听到雨滴从云层下坠划过空气发出嗖嗖的声音。老村长真老了,下一点点雨,全身都淋透,脚下轻飘飘的,左脚滑到了右脚。
易老倌说:“你拿着娃娃不好走路,我帮你拿。”
他伸手从老村长怀里掏娃娃。老村长说,“瞧你说的,又不重,还是我自己拿。”他扯住娃娃不放手。易老倌手上使了把阴劲拉文娇。老村长摇晃几下,一个趔趄,几个滚子,滚到了岸下的石灰坑边上。
易老倌滑了下去扶起老村长,摸摸胸部,已经没有了心跳。易老倌把老村长往背上拖。老村长越来越重,从他背上滑了下去,滚进了石灰坑。一阵噗噗的声音,冒出汩汩白气,老村长肉骨剥离,眨眼成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易老倌不敢告诉任何人。
矮秘书追问他那晚和老村长喝酒都说了些什么。易老倌只说老村长讲要去城里捡垃圾,说不定已经进城了,还要他帮忙粉屋。
易老倌又挑了几担新石灰倒进了坑里,不断搅合捣碎。
他赶开落在文娇身上的红头苍蝇,把文娇抱在怀里,抓住文娇的手拿起娃娃玩的毛刷,一遍遍地刷墙。文娇很柔顺地靠在他怀中,任由他动作。她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他听到她的欢笑,她的呢喃和信赖;他呼出的热气在她头顶弥漫,像笼罩森林的晨雾。
他边刷边对文娇递了个眼色,又似乎是对老村长说,“老村长,快看看我在干什么,我已经把你抹上墙了。以后你家的墙壁上都是你。我的影子也抹进去了。”他突然又问,“你呆在墙上还会下来当村长吗?”又马上自己答,“你当然不会再来了。你别动,我会每天来看看你。”
他边刷边从大门瞟了几眼屋内的那个相框,文娇的黑白照片。手上突然硌了一下,难道是他的牙齿?眼珠子?指甲?满满的一面墙变成了老村长的大嘴巴,好像都在对他说话。他扔了刷子喊道,“你别说,你听我说!你是想你婆娘了?放心,老哥,我会照顾好她。”他冲进厅屋,把文娇的黑白照片抱了出来,当着粉白的墙,把黑白文娇摁在了怀里。
老村长在墙上什么也不说。
易老倌的目光被满墙的老村长吸引得全身疲惫,身心都已抽空,他瘫倒在地。突然有股新鲜泥土扬起的味道,还有皮鞋油,轻微的药香,飘入他满是鼻毛的鼻腔,他哆嗦了一下。碎乱的脚步声慢慢清晰,他忽地长啸一声。文娇的眼睛看着他,她的手在抖动,身子在收缩,柔软得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矮秘书带着一群人向他走来,步子飞快。他本想迎上去,脚却往后退,缩进了房间。一群人一进厅屋,就把木大门徐徐关闭,屋里一下黑了。
易老倌捶开睡房窗户,一棵怪异的槐树窜向怪异的天穹。他将文娇抛向了槐树,文娇倒挂在粗长黝黑的树枝上。他猫一样一跃,出了窗户,藏在大槐树后面,像蚯蚓般钻进了腐叶层。风越来越大,树叶簌簌而下,像一只只鸟失去了翅膀,坠落在地。
文娇在树枝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脸上还是那副永不消退的微笑。她翻眼看着易老倌。易老倌全身发软,像糊墙的白石灰泥浆,鼻子不敢冒气,只能看着地里的石头。这些石头像果实一样藏在树下的野草里,四季不烂。路边传来嘎嘎的叫声,那只呆鹅伸长脖子,嘎嘎地叫个不歇气,似乎正向易老倌躲藏的树下走来。
矮秘书听到了文娇刮动树枝的声音,吆喝着那群人向屋后涌来……
河水哗啦啦地碎了一地,在田野格外丰满地流淌,灰白的雾霭拖到了水底,天黑了。
要说蓬河村偏僻,还真不是。班车不多,天上却常有飞机路过,总可以听到天际传来轰隆隆石磨磨米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