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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年代

2015-06-05马笑泉

湖南文学 2015年4期

马笑泉

他哥哥是黑社会

东方小学的大操场在围墙外面。右边开一道小小的侧门,钻出去,眼前便豁然开朗。所谓操场,就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土坪。左前方挖了个大沙坑,供学生跳远用。沙坑左侧整出条笔直的百米跑道———不过是将土夯平,铺上细砂,两边用水泥砌出三寸高的界线。此外还有个篮球架———用钢筋水泥铸一条巨型独臂,上端往前伸出两尺远,像持盾牌那样抓着块篮板,孤零零地站在操场右侧的一个土坡下。土坡连着坟山,大大小小的坟堆沿着县机械厂的围墙朝东方小学那边蔓延。大多数坟前竖着青石堑成的碑,这些坟堆通常比较饱满;少数无碑坟又瘦又矮,有的眼看就要没入地下,却还顽强地隆起背,彰显其不容忽视的存在。坟山青草茂盛,间杂着不少野花,一到春天,便满山飘动着许多白的黄的小粉蝶。坟山快延展到东方小学后墙处时,被一条瘦长的小路截断———路那边是菜地。坟山下面靠小路边有块小高地,横着一栋老屋,土砖瓦顶。屋里住着个老奶奶,似乎永远穿着灰黑色的衣服。她善做酸萝卜、酸刀巴豆、酸豆角,用几个大玻璃罐盛着,摆到校门口卖。遇上坏天气,她便缩在屋里。学生们有时挨不过嘴馋,便几个相约着去敲那扇残破的木门。这种时候,她会多切几片。学生们通常是买五分钱,也有买三分钱的。有次王子涵只有一分钱,不好意思约上同学,独自跑到她家里,怯怯地把那张皱巴巴的分票摸出来,奶奶,我今天只有一分钱。摸了摸他的头,老妇人没说什么,慢慢地转身,从酸水坛子里舀出个小酸萝卜,又慢慢地走到案板前,给他切了一些。王子涵自是欣喜,但等吃完酸萝卜后,想起老奶奶给他切萝卜的情形,心里竟酸酸的。没给同学们说起这事,他自己后来再没去买过一分钱的。

王子涵的同学张敢去老奶奶那里吃酸菜,从没数过钱,他只要叫声姨奶奶就行。至于这位姨奶奶到底有多亲,张敢也说不明白。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位姨奶奶的丈夫新婚后不久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她一个人等着他回来,但直到等老了也没看到他回来。亲戚们劝她改嫁,倒招来她的一张冷脸,因此渐渐都疏远了。张敢除了想吃酸菜外,寻常也不上她屋里去。倒是在大操场上体育课时,老奶奶要是望见他了,就会等他们自由活动的时候,走过来跟他说几句话,张敢还不太耐烦。在一边瞧着,王子涵有点愤愤不平,但他决不敢表露出来,因为张敢是班上的小霸王,而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张敢的哥哥张勇是黑社会。

王子涵从没见过张勇,事实上,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没见过。但关于张勇的各种传说,一直在班上广为流传。有个故事说张勇有次跟人比狠,把几个酒瓶摔成一地闪烁着幽光的玻璃碎片,然后光着脚在上面走了一圈,眉头都没皱一下,吓得对方连忙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还有人说他身上永远都带着把铳,三句话不对拔出来就开。至于那把铳到底有多长,如何能够随时带在身上,讲的人没有特别说明,听的人也没有提出疑问,都沉浸在这种英勇行径所激发的兴奋和追慕当中。

张敢倒是很少宣讲他哥哥的光辉事迹,似乎并不愿意同学们晓得他有个如此神勇的哥哥。但他对此越保持沉默,同学们反而对他越感到敬畏。他个头矮,力气也并不特别大,敢随便扇同学的耳光,而大部分人并不还手,除了因为他打起架来有种不要命的劲头之外,更多的是因为同学们都看到了他背后站着个混黑社会的哥哥。有时他也跟高年级的同学打,对方把他按在地上后,通常不会下重手,显然是担心打狠了,会招来他哥哥的报复。不过张敢从来没把张勇喊来替他报仇。班上的同学也决不会因为他打输了而小看他———那可是跟高年级的同学打啊!寻常同学只要听到对方说一句,我是六年级的,就立刻不敢动弹,任由对方宰割。

班主任苏老师不怎么去管张敢。有时张敢把同学的脸打青了或是抓出血痕,该同学去找苏老师申诉,他会说,喊你家长带你到他家里去,要他家长赔医药费。该同学顿时哑口无言,回去后通常说自己是摔伤或碰伤的。有时家长不信,领着自己的崽到学校来问罪,苏老师也不隐瞒,只是告诉对方,他哥哥是黑社会。该家长气势顿时弱了,最多是训斥张敢几句,索赔的事便不提了。也有家长提议把张敢开除了,但苏老师说,他从不逃学,成绩也不算差,连留级都不好留。就算硬把他留级,别的班主任也不会要。家长们只好嘱咐自己小孩离张敢远点。

王子涵无须家长嘱咐,向来疏远张敢,但这并不能避免遭受他的欺负。事实上,班上调皮点的男同学都热衷于欺负王子涵。王子涵文静、清秀,跟女同学们关系普遍好,甚至和她们一起玩踢田或拨纱,于是男同学们都叫他“假妹子”。他经常无端被撞,上体育课时领到的皮球总是遭抢,但他不声不响。有的女同学性格强,看到了会骂那些男同学,或者威胁他们要去告诉苏老师。男同学们住了手,当中总有个人会嬉皮笑脸地说,我晓得,你想当他的老婆;更加痞的话是,你们两个肯定嬲过X。女同学往往会被气哭,王子涵便递上他那块干干净净的手帕,温温柔柔地说,你莫哭狠了,莫跟他们做一样。女同学白了他一眼,我自己有,才不用你的呢。然而下次并不避嫌,照样跟王子涵玩。张敢看王子涵不顺眼,也许跟这有点关系,因为女同学见到他就躲。这也难怪,因为他除了凶横之外,身上总是很邋遢,用苏老师的话说,像是从煤矿里爬出来的。

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天空阴沉着脸,但这并不能压低86班学生上体育课的热情。他们的热情显然不是源自雷老师敷衍了事的教学,而是解散后的自由活动。男同学们或是架起腿来斗鸡,或是围着个皮球乱踢,或是比赛跳远;女同学们则在跳绳、踢田上展示她们的灵巧。雷老师还从体育器材室拿来两副羽毛球拍。同学们领了去,并不打球,而是用来捉蝴蝶。坟山上的粉蝶不像往常那样多,大约不超过二十只,散落在各个坟头,挥动着小小的翅膀,在阴凉的空气中凄凄地飞舞着。一旦有蝴蝶停在野花或马尾巴草上,就会有学生举着羽毛球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性急的抡起拍子打下去,通常是蝴蝶为风声所惊,一闪就飘远了;老练些的会慢慢地探出拍子,悬在蝴蝶头上,再迅速压下,十有八九不会落空。有的同学会随身带着空药瓶,瓶盖上钻了几个小孔,连续捉几只蝴蝶关在里面,等下节课再偷偷放出来,在教室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自个暗暗得意。也有的同学捉到蝴蝶后,就把它的两片翅膀各撕去一小块,再放开,看蝴蝶在低空中沉沉浮浮。王子涵最擅长捉蝴蝶,虽然球拍被别的男同学霸占了,却仍以空手捉到一只黄色的小粉蝶。以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着蝴蝶的双翅,他从坟山上下来,准备去送给班上的文娱委员。不防张敢从旁边杀过来,给我!

这是给宋珍珍的,我再给你捉一只吧。

我就要这只。

王子涵微微摇摇头,递了过去,你轻点拿。

一把扯过来,张敢把蝴蝶的翅膀撕残,放开。但他撕得太多,蝴蝶在半空中翻滚了几下,就一头扎到地上。

王子涵不忍看,已经走开了几步,却被张敢冲上来拖住。他蹙起眉头,蝴蝶给你了,你还要做什么?

侧着头,张敢冲着旁边几个男同学喊,你们过来,我们把他丢到沙坑里去。

王子涵试着把他推开,但动作绵软得像在捉蝴蝶,张敢立刻竖起眉毛,你想挨打了!

收回手,王子涵静待那几个男同学一拥而上,把他抬了起来。他身材瘦高,看上去像一只山羊被几只小狼抬起。因为到沙坑距离不短,中途小狼们还把他放在地上,休息了一下。王子涵想爬起来,又被他们按倒。等抬到沙坑边,张敢喊一、二、三,几个人合力把他在半空中荡了两下,仰面摔在沙坑里。幸亏还穿着毛线衣,王子涵没有被沙坑中的小石头硌痛。不等他坐起来,张敢跳进来,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另外几个人也学他的样,统统坐在他身上。因为座位拥挤,有一个还把屁股罩在他脸上。张敢拉长了声音,坐沙发喽!好舒服哦!几个女同学正在跑道上跳绳,当中有一个走了过来,你们别这样了,等一下把他坐伤了。这个女同学声音又高又脆,正是文娱委员宋珍珍。班上不少男同学都喜欢她,背地里宣称将来要讨她做老婆,所以不等张敢吩咐,有两个男同学就站了起来,冲着宋珍珍傻笑。

张敢说,我就不起来,怎么样?

你要是不起来,我以后就再不理你。

虽然宋珍珍此前并不怎么理会张敢,张敢还是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宋珍珍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看得张敢顿时呆了。

王子涵,你没事吧?

没事。

跟我们跳绳去。

我还要给你捉蝴蝶。

那你去捉吧,我只要一只。记得,要捉黄色的。

好。

看着王子涵走出十几米,张敢拔腿出了沙坑。

张敢,我们斗鸡去。

我要去捉蝴蝶。张敢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就在他快要超过王子涵时,却停住了脚步,半张着嘴巴。前面有四个人,都做社会青年打扮,从操场那头横穿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剃了个光头,在一九八九年的飞龙县城,这意味此人十有八九是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后面三个人中,穿黑色夹克的那人似乎不愿意往前走,旁边两个人时不时推一下或干脆在他背上猛拍一掌。到了坟山下坡与小高地相接的夹角里,四个人就停下了。光头转过身,揪住黑夹克的衣领,往后一甩。黑夹克踉跄了一下,稳住步子,转过身来,鼻尖正好迎上光头的右手食指。光头并没有继续动手,只是指着他,嘴巴一张一合。黑夹克双手贴着大腿,勾着头,时而抬起来,摇一摇,又垂下去。喷完话后,光头就走到一边,掏出盒烟,也不发给另外两人,自个点了一支。那两人走到黑夹克面前,黑夹克抬起头,跟他们说了句什么,却招来迎面一拳。王子涵虽然只是远远地望着,却似乎听到了黑夹克的鼻梁发出痛苦的呻吟,心里一阵发紧。有些男同学跑了过来,却又不敢凑太近,眼睛里闪动着又惊诧又兴奋的光芒。

黑夹克挨了几拳,肚子上又中了一脚,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光头喝道,爬起来!他像青虫从地上贴着树干往上爬一样,慢慢竖了起来,对着光头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王子涵听不清,只能确切地看到旁边穿牛仔服的那人又在他胯上踹了一脚,迸出梆硬的一声。他浑身又一次绷紧,仿佛自己被踹了一脚。张敢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最前面,离那群人只有一个沙坑的距离。王子涵想,他的胆子就是大,同时却发现他的肩膀和手都在不停地颤动,虽不明白是为什么,却突然莫名地担心起来———似乎他会扑过去。等到黑夹克再次倒在地上,张敢浑身都颤抖起来。在场的人都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喊,不准打我哥哥!

他果然扑了上去。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发出一片嗡然之声,然后集体往前推进了几步。王子涵被裹挟着行进到张敢原来站的位置,他看到张敢已被推在地上,而张勇直起腰,捏紧了拳头。王子涵在内心大喊,你还手啊,你快还手啊!

光头走上前去,扇了他一耳光,沉重得像能把他的脸打融,操你娘,你未必还想跟我动手?

张勇脸上又青又肿,鼻子还淌着血。王子涵看到他的双手松开,又对光头小声说了句什么。

光头回头说,把他弟弟拖开,莫在这里碍事。

张敢已经站了起来,望着他哥哥,不停地哭。张勇声音涨高了,你快走开!

仍然不肯退,被那个穿牛仔服的人拖到一边,张敢继续眼睁睁地瞧着他哥哥挨打,一张脏脸哭得稀里哗啦。盯着他那张可怜的脸看了片刻,王子涵就退出了人群。他的目光在操场上搜寻了一遍,却不见雷老师的踪影。默立了片刻后,他转身撒腿往小高地跑去。

王子涵跟在老妇背后,重新出现在人群中时,看到张勇跪在地上,光头又在对着他喷话,时而扇出一耳光。

老子去劳改,你就来看过一次。你讲你忠心,忠个屁!还把老子的堂妹搞了,也不跟我报告一声。还讲是恋爱。恋你个鬼的爱,你除了晓得嬲×……

你打他做什么?当心我敲你一棒棒。

光头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拱了出来,漏风的嘴巴撂出这句狠话,愕然了片刻后,转头看着站在旁边抽烟的两个手下,脸上浮现一个古怪的笑容。那两个人也嘿嘿地笑起来。

勇伢子,你跪着坐什么?还不站起来,丑了你祖宗。

张勇没动腿,仰头望向光头。

你是他哪个?

我是他哪个啊,我是他姨奶奶。你再在这里打人,我就打你。

光头看着老奶奶半扬起胳膊,手中居然还有根擀面杖,顿时大笑起来,笑完后说,你站都站不稳了,还想打人?

老奶奶慢慢地扬起胳膊,往前一挥。光头侧身就让过了。她打了个趔趄,还是张勇伸手拦住,才没摔倒。

你就不怕我打你?

我连日本鬼子都不怕,还怕你一个小毛子?

打了个哈哈,光头说,张勇,你姨奶奶比你有种得多。我要是跟一个老人家动手,全县的人都要笑话我。看她面上,我这次就放过你。我们行。

光头转身就走。另两个人对着张勇扫了一眼,牛仔服还伸手指了他一下,也都跟着光头去了。

拿起擀面杖在张勇身上敲了一下,老奶奶骂道,你这个不学好的,现在晓得味了?

张勇一言不发,站了起来,看都不看张敢一眼,铁青着脸,一瘸一拐地朝侧门那边走了———门边那条小路朝下接通马路。

哥哥,你要到哪去?

张勇没回头,也没答话,而是加快了步伐。

敢伢子,他们没打你吧?

张敢摇摇头。

你看到你哥哥这样子了吧,以后莫跟他学了,晓得么?

张敢点点头。

我累了,要回去困觉了。老奶奶转过身,一步一顿地往老屋走去。王子涵贴在后面,送她到屋前。进门的时候,老奶奶扭头说,你是个好伢子,明天到我屋里来,我切个酸萝卜给你吃。

谢谢你,不……要。

要的,要的。

回到坪中,王子涵远远地就望到五六个男同学围成一团,似乎在合力撕打着什么。心里抖了一下,他连忙跑了过去。人堆几乎密不透风,但他还是从那些不断起落的腿的间隙中,看见张敢躺在地上,像一只仰面朝天的金龟子,四脚乱舞,抵御着同学们空前勇猛的进攻。

我看你以后还敢凶么?

我看你还敢抢我东西么?

我挨了你那么多打,你以为我不敢还手啊?

……

王子涵大喊一声,雷老师来了。

那几个男同学立刻轰然四散。

张敢从地上爬起来,却还不能完全直起腰来,捂着肚子,眼睛通红。

望着他,王子涵的心酸得像个浸在老酸水坛子里的萝卜。

我们到河里洗澡去

夏日午后的阳光依然拥有金属的质感,几乎要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摩擦出涩涩的声音来。但仔细听去,却仍寂静,只是这寂静中似乎到处紧绷着无形的弦———只要有人出现,就会碰弹出清晰的响声。

首先是街道拐角那扇老旧的木门接连迸出两声“吱呀”,虽然嘶哑,但一开一关,崭截利落。王利生出现在单层石阶上,屋檐的阴影正好罩住了他的瓦片脸。他的眼睛跟脸部正面一样,比寻常人要凸一些;隐隐透露着小学生罕有的狠厉之色。满街明晃晃仿若刺刀的阳光,只不过让他微微眯了下眼。但他也没有立刻趿着烂凉鞋走到街上去,而是扯开喉咙唱起了《霍元甲》的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虽是童音,却并不清脆,像面小破锣在响。当他唱到“开口叫吧,高声叫吧”,街口侧对面那两扇朱漆剥落的大门从中间裂开条尺把长的空隙,探出一个溜圆的脑壳来。瞟了这圆脑壳一眼,王利生唱得更加大声。过了片刻,李满生从大门后弹了出来,着地后即模仿黄元申摆了个架势,然后左右开弓,嘴里“霍霍”有声,最后来了个腾空飞腿,落地时身子一晃,差点把脚崴了。

王利生已经唱到“万里长城永不倒”,这时钱元也耸着肩膀从屋里出来了,慢吞吞地沿着石阶向他走过来。唱完“要致力国家中兴”,王利生就住了嘴,看着两个聚拢到面前的伙伴。虽然都是读四年级,但王利生比李满生高了差不多一个头。钱元如果不是喜欢弓着背,倒比王利生矮不了两片瓦。他的小尖脸上单皮眼直眨巴,瞅着王利生,却不说话。

李满生说,我们弹玻璃球么?

钱元说,你昨天弹输得只剩一颗了,哪还有本钱跟我们弹?

一颗也可以弹。

想得美。你输反正只输一颗,赢了就是赚到的,哪个跟你弹?想扳本,多弄几颗来。

要么我们玩滑轮车。

王利生摇摇头,现在太晒了。我们到河里洗澡去,回来再玩滑轮车。

要得,洗完澡我们还可以去大桥冰厂喝碗绿豆沙。

你身上有钱么?

李满生把两边的短裤口袋都翻了一遍,现出张绿色的两毛票来。

你呢?

钱元把手探进右边裤袋,神色略显紧张地说,我有一毛,却并不把钱亮出来。

我身上还有五分钱。一共只三毛五分钱,两碗都买不到。

钱元说,干脆再喊个有钱的人去。

那就去喊张东,他身上没得一块也有五毛。

李满生说,就怕他不肯。

王利生眼睛显得更凸了,我去喊,他还敢不去?

李满生说,那也是,要不是我们罩着他,他肯定天天要被姚小强他们欺负。

姚小强还会怕你?主要是靠王利生罩着。

见王利生眼睛横向自己,李满生忙笑咧咧地说,那是的。姚小强在班上只有王利生奈得何。

姚小强总以为别人都怕他们蔬菜场的人,猖得很。

李满生说,蔬菜场的人打架还是齐心。

再齐心也没有我们街上的人厉害。你看喽,我迟早要打他顿饱的。

单挑你肯定打得赢,就怕他喊人。

我不晓得喊人?我只要喊“豹子”去,看哪个敢动一下。

那是,“豹子”要是去了,保证他们吓得尿裤子。

连公安局的人都怕他。他跟我堂哥是结拜兄弟,好得共一条短裤穿。

你堂哥也是个大角。

那是,他打架兴带铳的。

……

钱元说,我们去喊张东吧。

张东家位于前进街中间地带,是这条街上最早拆老屋修新房的。虽然每天都要经过这里,但当挨近这栋楼房,仰望着墙体上熠熠生辉的马赛克时,三个人仍然感到压抑。盯着那扇刷了绿漆的铁栅栏门,李满生说,不晓得他妈妈在家么?

钱元说,他爸爸妈妈白天都在店子里做生意,一般不会回来。

不在就好。他妈妈是个刀子嘴,我有点怕。

王利生说,又不是真的拿把刀子对着你,有什么好怕?说完就去敲铁门。敲了几下后,他听到屋里有碎碎的脚步声向门边凑近。铁栅栏门后还有扇朱漆木门,张东的声音从木门后漏出来,是哪个?

是我,王利生。

过了片刻,木门开了,现出一张白净的丝瓜脸。

你在屋里做什么?

看连环画。

跟我们玩去。

玩什么?

到河里洗澡去。

张东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淡下来,要是我爸爸晓得了,肯定会把我打扁。

现在大人们要么出去了,要么还在睡觉,我们不讲,哪个会晓得?

迟疑了片刻,张东说,我奶奶在家里。

又没看到她。她在哪里?

她还在里屋睡午觉。

那还不好,你快出来!

见张东还在迟疑,李满生和钱元都催了起来。张东终于把铁门打开了。

你身上带了好多钱?

做什么?

等洗完澡后,我们去大桥冰厂喝绿豆沙。

我只有五毛钱。

我们有三毛五,买四碗吃,还可以剩五分钱。

李满生说,五分钱可以买包红姜。

钱元说,那还不如买酸萝卜,比姜要多些,好分些。

王利生说,我喜欢吃姜些。

钱元说,听你的。反正姜比酸萝卜还好吃些。

李满生嘴巴响了一下,似乎那用盐腌制的红姜已经被撕下一小片,轻轻地贴到舌头上。

八月午后临城的资江浩大而宁静。几艘矮瘦的平头船躺在临近老码头的水面上,微微地有节奏地晃动着。那艘略显高大宽敞的渡船和守渡人一样,无所事事,昏昏欲睡。李满生说,那些小船没人守,我们去玩一下么?

钱元说,你没看到它们都被铁链子拴着,划不远。

我早就看到了,还要你讲。我们就玩一下,不要划多远。

张东说,还是莫玩了。

李满生把目光调到王利生脸上。王利生说,听大人讲,码头底下的水很深,万一翻了船,我们就惨了。

你不是学会游泳了吗?

我是刚学会,还没游熟。你们都还是些秤砣,要是掉到深水里何解办?说完他就半转过身子,往临河的老街走去。钱元和张东立刻跟上。李满生一边慢腾腾地启动步子,一边向码头下面回望了两次。王利生喊他快点,他才加快步伐,很快就超越了钱元和张东,跟王利生并肩而行。

临河的老街是半边街,靠河的这边是没有房子的。脚下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在泥土中时断时续,有的铺得不是很稳当,踩上去会发出一声瘪响。王利生脸上本来有股狠气,但到这里却消隐了,神态有点像三好学生,连说话的声调都明显低了———这条街上的小孩比他们更野,打起架来手里敢夹钉子的。更何况每条街上都有一两位大角,连王利生的堂哥都不会轻易去招惹,只有“豹子”这样的人物才能通吃。直到上了大桥,王利生才重新把下巴扬起。不时有股风从江上撞过来,除了王利生的平头岿然不动外,其他三人的头发都被吹成野草状。李满生不管不顾,觉得头发被这样吹着很爽快———没有被风吹的时候,他那头乱发也比野草强不到哪去。钱元和张东每被风光顾一次,都要用手理一理头发。

钱元说,我下次也要理个平头。

王利生哼了一声,你讲了好多次了,每次还不是理个西式头。

主要是我妈妈要我理的。

你理个平头回去,未必她还不煮饭给你吃?

饭是会煮的,就怕挨耳光。

打耳光算什么,我家里是用棍子打。

李满生说,我家里是用皮带抽。

王利生瞄向张东,你家里呢?

张东目光低了下去,主要是拧耳朵。

难怪你的耳朵这么大,怕是被拧大的。

李满生和钱元立刻发出讪笑声。

两只大而薄的耳朵开始发红,张东却不吭声———姚小强嘲笑他的耳朵时,他敢回嘴,因为王利生在旁边。现在王利生嘲笑他,他却连嘴都不能回了,只在心里暗下决心,等洗完澡买绿豆沙吃的时候,那碗最满的不让给王利生。

李满生笑完后,又斜着眼睛看着张东,这两只耳朵配你的丝瓜脸,真是配绝了。

耳朵全红了,张东说,那还没有你的眼睛和鼻子绝。

蒜头鼻上那双豆豉眼顿时射出两道光来,李满生捏着拳头,喝道,你骨头是不是发痒了?

张东往后退了一步,瞅着他那只捏紧的拳头。

王利生拦住李满生,算了。

钱元拍着李满生的背,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

李满生松开拳头,要是别人,我根本不会这么客气,先打两拳再讲。

钱元说,你就是猛。

王利生说,他只这高,不猛一点别人不会怕。

李满生说,我只是矮一点,当真打起来钱元还打我不赢。

钱元比你会打架些,你比他猛些,两个人差不多。

他就是狡,专门从背后卡别人脖子。

钱元嘿嘿笑了两声。

我堂哥讲,打架就是要又狡又猛。

所以你打架全班最厉害。

那还用讲。

钱元说,是全年级最厉害。

笑得露出黄黄的大板牙,王利生挺着胸脯率先下到桥尾右边的石阶上。石阶被过往人的脚步磨得光溜溜的,两边又没扶手,他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也就顾不得维持东方小学四年级第一高手的风范,勾着头小心地走完剩下的近二十级石阶。到了资江边,因为临桥一带岸边的水还是很深,他又带着这支小分队往上游方向走了半里路。路的左边是稻田,在辽阔的绿色中隐现着鹅黄色;右边是突兀下降的草坡,连接着无数鹅卵石铺展而成的河滩。王利生带头溜下草坡,冲到滩地上。待他勒住步子,李满生射到了他的前面。四个人中最先脱下衣裤、甩下鞋子的也是李满生。王利生喝道,莫忙,先活动一下,再用水擦一下身子,不然容易抽筋。然后带头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又掬起水擦洗胸脯和小腿肚。钱元学王利生的样,比他做得还细致一些。李满生在王利生监督的目光下,很潦草地做完准备运动,第一个迈着鸭步走进水里。瞥见张东衣裤还没脱,蹲在滩上翻鹅卵石,王利生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有没有铜钱。

风传有人在河滩上捡到古代的铜钱,王利生也曾经找过,却一无所获,这时却说,做生意的就是做生意的,只想着找钱。

不跟他争论,张东继续翻石头———铜钱没有找到,却拈出块带青色花纹的瓷片。他直起腰,将瓷片在阳光下晃了晃,你们看,这像不像古董?

钱元凑过去瞄了两眼,看是好看,就是不晓得是古代的还是现在的。

王利生说,这样的瓷片河边万千,你干脆全部带回去,要你爸爸摆在店子里卖,看哪个会来买么?

张东把瓷片放进裤袋,我带回去要我爸爸看一下。

钱元问,你爸爸认得古董?

反正他很会看东西。

那也是。我爸爸讲,你家里进的货就是比别的店子要好一些。

莫啰嗦呢,快到河里洗澡去。

张东脱下短袖白衬衫和西式短裤,叠成方块摆好,衬衫工工整整地躺在短裤上,衬得旁边王利生和李满生那堆皱巴巴的衣服愈显凌乱。因为担心水面下的鹅卵石间探出瓷片来,他步伐慢而轻,一路碎碎地探进水里,离岸边丈把远时,腰部触水,他便停住了。虽然阳光烙得水面发热,但一寸之下水便是清凉的。为了躲过阳光的砍杀,张东索性坐在河床上,只留下一个脑袋在水面转动。有轻微的漂浮感,但又坐得稳,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唯一担心的就是会有螃蟹路过此处,怀疑自己故意挡道,一生气就亮出大钳子来。为此他尽量把身子缩紧,以免挡道。不料虽然没惹到螃蟹,却招来了李满生的嘲讽,你们看张东,他怕是在澡盆洗惯了,跑到河里来也坐着。

钱元嘴角撇了撇,露出的讥讽之色比李满生的话让张东更难忍受。

王利生拖长了声音,你快起来,我们打水仗。

听到打水仗,李满生两眼顿时放出比太阳更强的光。他和钱元都不愿跟张东一边。王利生摆出老大风度,点了张东的将。喊了开始后,钱元一反慢吞吞的做派,飞快地向张东发起攻击。李满生就只好跟王利生对阵了。只见一扇一扇的水在阳光下旋舞、碰撞,伴随着他们的喊叫声、笑声,迸散成无数或大或小的珠子。水里的鱼蟹被搅得晕头转向,四面乱窜,年龄大一点的差点闹出了心脏病。螺蛳家族不像鱼蟹们可以举家迅速逃遁,只好仰仗护体神壳来抵挡这些野蛮的光脚板。对泼了好一阵后,张东力乏,举手投降。王利生和李满生却斗得正酣。李满生头发全湿了,勾着头,半闭着眼睛,对王利生泼来的水并不躲闪,只顾一把接一把地掬水上击———这跟他打架的风格完全一致。王利生却是讲究躲闪的,但在水中转动不如陆地上灵便,所以也被李满生兜头泼了几把猛的。不过他毕竟手快,渐渐占了上风,却不防钱元从后面发起进攻。王利生侧身来了个横站,非但两手分别迎敌,还不时起脚踢水。这一新鲜招式立刻引来李满生的模仿。单纯模仿也就罢了,这小子居然还敢有所创造发明,竟然连环起脚踢水,那两只臭脚快要踢到王利生身上来了。心里陡然腾起把火,王利生捞住他的右脚,往上一提一放,李满生就栽进水里。等王利生反转过身子,钱元已经逃到两米开外,举起双手,献出乖巧的笑容。

李满生爬起来后,大叫,你乱来!

哪个叫你们两个打我一个。

是张东先投降的,怪不得我们。

见三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张东未免有点胆颤心惊,连忙说,我们还是学一下游泳吧。

李满生说,对,王利生你要教我们。

王利生眼睛往上翻,傲然说,你们想学会游泳,先要学会在水里憋气。起码要憋两分钟。

两分钟算什么,我可以憋五分钟。

钱元冷笑一声,李满生,你吹牛也莫吹得太凶了。

你看喽!李满生说罢,用两手食指塞住耳洞,深吸一口气,倒头入水,一颗黑不黑、白不白的屁股斜对着天空绽放。王利生很想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虽然忍住了,但心里毛痒痒的不太好过。钱元和张东在一边数数。当张东数到六十,钱元数到五十五时,李满生那个圆脑壳就从水中弹了出来。他顾不得抹去从头发里淌下的水,大口地吞吐着空气。

一分钟都没到,还讲自己可以憋五分钟。

那他还是憋了一分钟呢。

王利生说,李满生,你讲话吓得人死。

我在家里洗脸的时候,经常在脸盆里练憋气,有时是可以憋五分钟。

你看表的么?

我哪有表?只在心里数数。

我看你是一下当十下数。

耸了耸鼻子,李满生偏过头,对钱元说,你莫笑,看你能憋好久。

反正比你憋得久。张东,你替我数数。说完,钱元就蹲下身去,口鼻没入水中,两只耳朵却留在水面上。

你看他的耳朵,尖得好像狗一样。

看着那两只尖尖的耳朵,王利生突然很想揪住这两只可笑的耳朵,把它们扯得跟兔子一样长。不过还是忍住了,心里又是好一阵难过。

张东数到五十七的时候,钱元直起身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后,他对张东嚷道,你数得太慢了。

明明是自己不行,还怪别人数得慢。

横了李满生一眼,钱元一时找不到话来回,就对张东说,你来憋一下看。

张东学钱元的样,只把口鼻没入水中。李满生和钱元两个都替他计时。结果无论按谁计的时,他都超过了一分钟。李满生和钱元都不承认这个事实,一致质疑张东偷偷把鼻孔抬离水面。

随便你们何解讲,要得么?

见张东这样说,李满生和钱元都有些讪讪的。

这时有只渔船从上游滑了下来。几只鱼鹰在船舷上蹲成一排,连长长的大钩子嘴都排列得很工整。李满生双手围成个喇叭,对着鱼鹰们喊了声“喂”。但鱼鹰们都盯着水面,对他的热情招呼充耳不闻。矮身从水底抓起块鹅卵石,李满生瞄都不瞄,就掷了过去。方位还是对得准,但在离船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就被江水收了回去,只爆出一朵气息微弱的水花。在鹅卵石落水之前,一只鱼鹰抢先射入水中。等到石头溅起的水花刚消失,那只鱼鹰已浮现水面,嘴里叼着一尾半尺多长的鱼。那鱼拼命甩动躯干,在阳光下甩出一波又一波的银光,脑壳却被鱼鹰的大嘴巴钳得死死的。渔夫探出根竹竿,将那只鱼鹰接引上船后,一手抓过鱼篓。鱼鹰张大了嘴巴,那团银光便跌入黑黄色的篓中。李满生张着嘴巴,直着脖子,呆看着这一幕。等到渔船漂远,他才发出感叹,鱼鹰好狠。

钱元说,狠是狠,就是有点傻。要是我,先把鱼吞到肚子里再上船。

瞪了他一眼,王利生说,就只你聪明些。鱼鹰要是吞得落,早就吞下去了。它的脖子被渔夫用草绳捆住了,根本吞不落。

钱元说,它不晓得游走啊,还是不灵性。

王利生说,它又没有手,哪个替它解开绳子?

我替它解,只要它每天替我叼一条鱼。

你想得美,解开它就不听你的了。

那也是。

张东说,其实它很可怜。

李满生说,它又不要上课,也不要考试,还没有我们可怜。

王利生说,我恨不得放完暑假就接着放寒假。

钱元说,我也不想上学。

张东苦着脸说,还有半个月就要开学了。

提到开学,四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雾。王利生哀叹一声后,恶狠狠地说,我们要抓紧时间,发狠玩。

李满生说,你快教我们游泳喽。

王利生不再推辞,往前走了几米,等水位到了胸膛处,就停了下来,侧转过身子,对着大桥方向往前一扑,手脚齐动,像只笨拙的大青蛙,倒也游了十几米远。往回游的时候,他是先站住,转过身子,才重新发动。等他游了过来,李满生就走到他面前。王利生又做了一下示范后,就托住他的身子,往前移动。李满生手脚乱舞,折腾出一片哗哗声,看上去颇具劈波斩浪、畅游大江的声势。王利生突然松了手,他立刻像块铁板一样沉了下去,呛了好几口水。

你松手的时候先讲一声,要得么?

就是要趁你不晓得的时候松手,才学得快。

再来一次。李满生说完就扑倒身子,王利生只好又托住他。等到放手时,李满生又沉了下去。

不行不行,你的身子绷得太紧。

钱元高声说,我来。

王利生托着他游了两次,钱元在他第二次松手后,竟游了两米远,站起来后,得意地看着李满生。李满生转过头去,装做没有看到他的杰出成就。不过等到张东学的时候,钱元便颇有黯然失色之感了———张东在王利生第一次松手后,居然就游出了三米。

李满生大声说,张东,要得啊,看不出你有这么狠。

张东站稳后,转过身子,挠了挠脑壳,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钱元哼了一声,他比我们轻些,容易浮起一些。

偏着脑壳悟了悟,李满生往江心方向挪动。

王利生喝道,你小心些,莫掉到深水里去。

等水盖住肩膀,李满生就停住了,转过身说,这里浮力大很多。你过来教一下我。

沉默了片刻,王利生说,你还是过来学,那里太危险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没在深水里游过,王利生板着脸说,我喊过你的,你不听,到时掉到深水里莫怪我。

你不过来就算了,我自己游。李满生说完就侧过身子在水里扑腾起来。看来那里浮力确实大,他打了两米远的水,才沉下去。过了十多秒,那颗湿淋淋的圆脑壳才冒出水面。

抹了一把脸后,他大声说,这里好游很多。你们快过来喽!

钱元和张东都看着王利生。王利生摇摇头。

你们都是胆小鬼。李满生说完,又倒身入水。这一次他没游成直线,而是偏江心方向。扑腾了三米远后,先露出水面的是一双乱舞的手。过了片刻后,才看到他的脑壳在水面闪了一下,但马上又不见了,只看到水花四溅,像是有条大鱼在水里翻腾。

王利生大喊,你快往岸边游!

钱元说,他怕是听不到。

张东说,你快去救他呀。

王利生往前游过去,却不是朝江心方向,而是沿直线往大桥方向。等游到跟李满生落水处平行的地方,他落脚站住,对着已恢复平静的水面大喊李满生的名字。

钱元和张东走了过来,扯开喉咙喊了一阵。张东喊着喊着就现出哭音,李满生,你快上来啊!李满生,你快上来啊!

钱元喊道,李满生,你莫吓我们!你快上来,我们要去吃绿豆沙了。

王利生最先停止呼叫,铁青着脸说,他游偏了,掉到深水里去了。

张东说,你去深水里找一下他吧。

找不到了,他肯定被水冲走了。

那何解办?我们回去会被打死。

钱元突然尖叫起来,你们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王利生和钱元看到下游二十多米处有个黑点在水里若隐若现,而且慢慢地往岸边方向移动。张东第一个朝那边跑。但脚底的鹅卵石又滑又硬,水的阻力也不小,非但跑不快,而且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水中。王利生先是斜横着跑到水只能围住小腿肚的地方,再沿直线往前跑。钱元也学他的样。两人很快就超过了张东。等到张东变换路线,喘着气追上他们时,王利生已经冲进齐肩深的水中,把李满生拖到水只能没脚踝的浅滩上。张东看到他的嘴唇变成了紫黑色,肚子鼓胀得吓人,顿时哭了起来。王利生跪在水里,两手按了几下李满生的胸脯,又去掰他的嘴,却怎么也掰不开。钱元蹲下去,伸出一个指头贴在李满生的鼻孔处,过了十多秒才撤回,脸色煞白地说,他没气了。

张东一边抽噎一边说,要不要喊大人来?

王利生站了起来,他已经死了,喊来也救不活了。

张东身子颤抖起来,就是你!要喊我们来河里洗澡。

你们是自愿来的,我又没逼你们。

钱元跺了一下脚,莫争了,要得么?说完后,他又低头看了一会李满生的尸体,再抬头看着王利生,你讲何解办?

王利生咬了一会下嘴唇后,往岸上望去。岸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衣服躺在河滩上,像一些被剁开的风干的尸体。

没有人看到我们。

钱元点点头。

你帮我抬他的脚。

钱元捉住李满生的脚,感觉像在搬石头。

抬起尸体后,王利生就往河江方向挪动。

你们在做什么?

你莫叫!再叫我就把你打死。

王利生的目光凶得像只疯狗。张东觉得他真的会打死自己。关上嘴巴后,他突然间觉得很冷,很冷,便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子缩了起来。他看到李满生的尸体浮了起来,那张熟悉的脸半没入水中,很快就看不清了。

到了水浸肩膀的地方,王利生要钱元松了手,然后横着把尸体往前用力一推。水流带着李满生慢慢地移动,往大桥方向漂去。

他会不会怪我们?

我要他莫到深水里去的。

他妈妈肯定会来我们家里吵。我们会被打死的。

反正没人看到我们一起出来。我们就讲不晓得他到哪去了,晓得么?

就怕张东讲出来。

他不敢讲的。

王利生先转过身,朝张东走去。张东还是缩着身子,像只冻僵了的大虾子。

到岸上穿衣服去。

张东没有动。

钱元拉了拉他的手臂,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我们行喽,等一下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张东用失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还是没移脚步。

王利生搂住他的肩膀,我们到岸上去,商量一下回去何解跟大人讲。

打了个寒噤,张东抬头瞅着王利生。

王利生被他那种空洞洞的眼神瞅得心里发毛,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低声说,李满生反正死了,救不回了。

张东又哭了起来。

钱元看着他,又转头望了望江面,眼睛红起来。

王利生勾着头,鼻子不时抽动一下。

远处突然传出一声凄楚的叫声,像是鸟啼,又像是人声。三个人都寒毛直竖,抬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移动僵硬的脖子,朝四周缓缓扫视。

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我们快行。王利生说完,拔腿就走。

钱元小跑起来,只是不好意思超过王利生。

张东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跟了上去。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变得又沉又僵,走得很费力。上岸后,王利生和钱元已穿好了衣服。在王利生的脚下,横躺着李满生皱巴巴的衣裤和磨得快断掌的凉鞋。

钱元把张东的衣服捧到他面前,你快穿,莫冻出病来了。

王利生说,你回去莫讲是和李满生一起出来的,也莫讲是跟我们在一起,就讲你是一个人到外面玩。

张东目光茫然,动作机械地穿着衣裤,仿佛对王利生的话充耳不闻。钱元皱着眉头,你听到么?只有这样讲,我们才不会挨打。晓得么?

嗯。

王利生说,要是被别人晓得了,我们每个人家里还要赔钱。

在学校里还要挨老师批评,还要公开做检讨。

觉得自己像要垮掉了,张东说,我求你们莫讲了。我再也不跟你们出来了。

钱元说,要得,要得,只要你瞒过这件事。

王利生说,你快穿好鞋子,到了桥上我们就分开行。

张东不再做声。

从岸边到桥上,他们走了很久,主要是因为张东走得慢,王利生又不敢甩下他。上了桥,王利生回过头,我们先行了。

张东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望着江面。

钱元拍拍他肩膀,你要记得呢。然后加快脚步,跟上王利生。两人走到桥头的时候,又回望了张东一眼。他还只走到桥中。

他不会讲吧。

不会的。他爸爸妈妈最小气了,要是赔钱,还不打死他。

我们现在到哪去?

我们要慢点回去。先去吃绿豆沙。

你和我加起来只有一毛五,何解吃?

你莫管,反正保证我们一个可以买一碗。

瞟了他一眼,钱元闭紧了嘴巴。

粉红色的辣椒糖

东方小学的学生们放学回家,队列整齐,即使是经过岔道口的数次分流后,每个人也是快到家门口才离队的,是一二年级的同学;出校门时进行左右分道后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但到了下一个岔路口,队形就逐渐散了的,是三四年级的同学;脱离了班主任的视线范围后,甚至还没出校门就一哄而散的,是五六年级的同学———但即便如此,单独回家的同学还是很少,多半是玩得好而回家方向又一致的同学,三两个结成小团队。这种团队基本上是同性,最多是两个男、女小团队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不时搭上两句话。开口的男同学多半胆大调皮,女同学则往往以泼辣著称。虽然是两位代表在交谈,但发言前彼此都要跟同伴们小声嘀咕几句,所以也算是代表了团队的集体意见。如果有男孩子忍不住抛出句痞话,另一方的回应通常是明天告诉老师,然后集体加快步伐,把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坏家伙们抛在身后。

胡小军在他的小团队里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但却是核心人物。也并非因为个头高,也不完全因为手劲大,主要是他虽然还不到十三岁,小眯眯眼里却有种阴沉的气质。他不爱说话,也很少鼓起眼睛,却让同伴们莫名其妙地畏火。虽然他也是条老师们评价中的“飞天蜈蚣”,但女同学们对他看法却不坏,因为他几乎不讲痞话,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虽然眼睛小了点,皮肤也不白,但轮廓生得好,鼻子和嘴唇像雕刻出来的,在班上算得个小美男子。韩丽丽和孙小梅虽然没有亲口说出来,但彼此都晓得对方喜欢胡小军,不过这并没导致她们黑脸,反而使她们感觉比跟小团队中的其他人更亲切,因为她们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另外,韩丽丽的优越感使她能宽容地看待孙小梅。她长着张灿烂的苹果脸,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又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时总是像一团彩色火焰那样闪动在最前面。另外,她爸爸是教育局副局长,这使得老师和同学们都把她看得很贵重。孙小梅家住在资水边那种低矮的木板房里,跟她这种住在单位好房子里的公主可不能比。虽然孙小梅的瓜子脸也秀气,还拥有全班最大的一双眼睛,但韩丽丽相信如果让胡小军选的话,她一定会选自己。每当想到此处,她脸上就会现出甜甜的笑容,然后飞快地瞟孙小梅一眼。孙小梅走路喜欢看着地上,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总透着微微的羞涩,这让韩丽丽心中生出怜惜来,暗暗决定到时替她挑选另外一个男同学,不能让她又伤心又孤单。但挑谁好呢?韩丽丽一直没拿定主意,太好了她觉得孙小梅配不上,但也不愿意给孙小梅配个差的。有时想得烦了,她干脆就不想了。

这时多半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教育局职工宿舍在左边通往磁性材料厂的那条路上,而胡小军和孙小梅的家都处在右边方位。两个小团队的其他人只有一个和韩丽丽同路,另几个则需要继续沿着马路前行。每当此时,韩丽丽就会生出微微的妒忌。她故意放慢脚步,不时侧头往飞龙一中职工家属区围墙边那道下坡路瞟去。胡小军和孙小梅正沿着坡往下走,一个走坡这边,一个走坡那边;胡小军步子大,孙小梅落在他后面四五米处。韩丽丽这才安心。那个跟她同路的男同学正在不远处偷偷地瞟她。韩丽丽心想,你成绩又不好,长得又不乖态,我才不想跟你讲话呢。她昂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快步往家里走去。这个可怜巴巴的男同学只好瞻仰她骄傲的背影。

韩丽丽既看不到也想不到的是,每当走到坡中段的时候,胡小军就会放慢脚步,等到孙小梅快跟自己平行的时候,便横穿过去。孙小梅仍然看着地面,两只大拇指分别伸进双肩书包勒在胸侧的背带里面。胡小军的左肩膀晃动在她的眼角里。如果他再靠近一点,她就会拉远一点,始终保持一尺多的距离。胡小军在学校里经常玩得满头大汗,到放学后,汗味还是很重。孙小梅闻着,却觉得很安心———这味道,她从小就闻惯了。她家里每个角落里都萦绕着爸爸的汗味,现在又腾起哥哥的汗味。爸爸是个泥瓦匠,哥哥去年高中毕业后,也入了这一行。爸爸和哥哥都是黑黑的、瘦瘦的,轮廓像刀削出一样。胡小军也是黑黑的、瘦瘦的,轮廓像刀削出一样,所以,她喜欢。只是胡小军不爱说话,不过,这也很好。她害羞,本来就不敢跟他多说话,这样默默地走着,心里又安稳又欢喜,很好。尽管书包带尽量往外侧套,但大拇指有时还会顶到胸脯,那里开始微微隆起。触及身体的微妙变化,又想到胡小军就在身边,她的脸就红了。都说女儿像爸爸,她的皮肤却像妈妈那样白,所以一红起来就很现形。胡小军瞟到了,觉得有说不出的乖态。班上的同学都说韩丽丽最乖态,他却觉得孙小梅最乖态,尤其是那对大眼睛,全校都找不出第二双。

不知不觉就到了坡底,到了县一中校门口,两人走得更慢了。再往前走三百米,就是又一个岔路口。左边是一道上坡路,通往老码头,老码头前面就是孙小梅住的临河老街。右边的平路通往胡小军的家。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胡小军觉得时间过得奇慢,像塘里的水,感觉不到流动。到了和孙小梅在一起,时间就像从坡顶放下的滑轮车,一下就到底了。快到岔路口的时候,胡小军把手插进裤袋摸了摸,我请你吃辣椒糖。

孙小梅眼睛亮了一下———她是很少吃到零食的,何况又是胡小军给她买的。

上坡路除了一家大废品店外,没有其它铺面,去买辣椒糖意味着要往平路走。在清真寺旁有一家杂货铺,高高的水泥柜台上摆着一排明罐。明罐是用透明玻璃做的,圆筒型的罐身,宝盖形的罐顶,一个可以装进十斤冰糖。孙小梅从小就喜欢仰望这些明罐,那时她爱把手指含在嘴里,现在她不再含手指了,也不必用力把头仰起了,明罐里的内容却没多少改变———冰糖、砂糖、红糖、纸包糖、素炒瓜子、用盐腌制的红姜,当然,还有像小小火炬一样燃烧的辣椒糖。从她有记忆开始,辣椒糖就是五分钱一个。胡小军摸出了硬币,五分的,比阳光还亮。

你不吃?

我只有五分钱。

那你吃算了。

拿着呢。

卖货的大娘站在柜台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孙小梅脸一红,接了过来。

我回去了。

还早,再行一下。胡小军没等她点头,就开步往前走去。孙小梅低头跟在后面,吮了一下辣椒糖的尖尖,嘴里和心里都是甜甜的。

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你吃糖的样子,蛮乖态。

你再看我就不吃了。

好呢,我不看就是。

孙小梅笑了起来,她看到胡小军扭头去瞧街对面,现着像刀刻出来的侧面相,目光便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胡小军又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触了一下。没有立即避开,孙小梅对他笑了一下,才正过头去。

到了街道的拐角,左边露出一个巷口。胡小军似乎停滞了片刻,便折了进去———他本来可以再往前走,折到跟老街呈丁字形衔接的工商路上。路边凹进去一百米,是县公安局。大门口右边有条上坡路,胡小军家的那栋红砖瓦屋就横在半坡上。当然,从小巷也可以走回家,但七弯八拐,远不如上述路线简洁明了。孙小梅驮着书包站在巷口,目光中闪动着小小的惊疑,像是在望着一个迷宫的入口。

胡小军回过头来,你站在那做什么,反正从这里也可以行到你家。

胡小军说得没错,这条小巷连接着更多的小巷,织成了一张蜘蛛网。熟悉这张网的人,可以从不同的路径走到相同的地方,比如县电影院,比如资水边。这张网对孙小梅而言,就像手掌上的三道大纹路那样熟悉而清晰———资水边那条老街便是这张网的一道边框,她的童年时光起码有一半便洒落在这些小巷的许多角落中,随便拐进哪条,就会触到一些似乎已经遗忘的事情———但她还是犹豫着。

你是怕行远路吧?我来帮你背书包。

不要。

见孙小梅作势往后缩,胡小军止住了回转的步子,嗔怪地照了那张秀气得让人心疼的瓜子脸一眼,往小巷深处走去。虽然没回头,但他其实很担心孙小梅会跑掉。越往前走,他的担心就越强烈,就在忍不住要回望的时候,总算听到碎碎的脚步声潜入巷中。

小巷没有路灯,就算是在大白天,也显得幽暗。那些从民国或更远时候延伸过来的青石板尚未被水泥淹没,但已失去了当初的齐整,不少已经残损,有的间隙处有一横掌宽,露出青苔或裸露的泥土。即便没有下雨,这样的小巷也总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每当潜入这样的小巷,孙小梅便觉得自己像小鱼从大河游进小溪。小溪是寂静的,更让她觉得自在。和胡小军一起在小巷中走,本来,是很好很好的事。她甚至敢在不见其他人的情况下,让他拉一下手。但上个月胡小军竟然亲了她一下,让她直到夜里上床后,脸还发烫。她心里乱了好几天,既不敢告诉老师,也不想跟韩丽丽说,只有苦恼地独自守着这个秘密。胡小军却像是没发生过这件事,每天放学后照样陪她走到第二个岔路口,然后分手。她好几天不跟他说话,胡小军也不主动说,让她无可奈何———自己总不能把他推到路的那边呀。再后来,想起这事,她心里的慌乱渐渐少了,掩埋在慌乱中的甜甜的感觉却冒出头来。现在她又陷入了慌乱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又跟着胡小军进了巷子;连辣椒糖也忘了吮,平举在胸前,像一支凝固的小小火炬,却并不能照亮这幽暗的小巷。小巷虽然窄,容纳并排走的两个六年级小学生还是绰绰有余。孙小梅却只肯跟在胡小军后面,以至于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还要扭过头来。

你何解不吃了?

现在不想吃。

不好吃?

没有。

读初中你想到哪里去读?

不晓得。

你成绩好,应该可以考进一中。我只能进镇中学,要不就到城北中学去。

其实你很灵性,只要发点狠,也可以进一中的。

发狠也是空的,还有个把月就要毕业考试了。

你在初中发狠,还可以考一中的高中。

读了初中,我还不晓得读不读高中。不晓得是何解搞的,我做其他事还算灵性,一看到课本就脑壳疼,像是撞到石头上面。

你还是学习不专心。你要是专心读,到读高中,说不定又跟我读一个班了。

那还要过三年。

那有什么紧?我们还小得很。

我还想天天放学陪你行一下。

那还不容易,你硬是想陪,就到……孙小梅话没说完,就勒住了。

胡小军斜视着她,笑笑的,是你讲的,到时我到一中门口等你。

那不行,同学会看到的。

那我到岔路口等你。

那还要你陪什么?

我陪你行到老码头。

孙小梅抿嘴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她又和胡小军并排了,肩膀偶尔还擦着他的胳膊。

穿过这条长长的窄巷,拐进另一条较为开阔的巷子。孙小梅放松了许多。巷子中段往左边岔出一条弧形的小巷。胡小军没做停顿,就拐进小巷中。等到走了十几步,孙小梅才想起,这条小巷的出口几年前就被封了,是条死巷。她凝住了脚步。

前面行不通。

我晓得。胡小军转过身来,看着她。

你何解这样笑?

我何解笑了?

你笑得有点怪。

孙小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她侧过身子,书包抵着墙壁。

胡小军把双手撑在墙壁上,双臂和胸膛之间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孙小梅被困在这个空间里,双手把辣椒糖擎在胸前。她不敢再去看胡小军,只好凝视着辣椒糖尖———这小小的火炬似乎飘动起来。定神再一看,又凝固成原来的模样。而胡小军身上的汗味空前地浓烈起来———她感觉他的鼻子要碰着自己的额头了。

你莫这样!

我喜欢跟你这样,你不喜欢么?

孙小梅想摇头,却摇不动,只好咬着下嘴唇。她感到额头上一阵湿热。

你又这样了。

没有,我上次只是亲你的脸。

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孙小梅意识到不妥,又迅速板起脸,腾出一只手去推他,整条手臂却软得像棉花。

胡小军又要贴过来,孙小梅举起另一只手,用辣椒糖挡在他的嘴唇和下巴前。怕把辣椒糖碰坏,胡小军只好停止前压,还往后缩回了两寸。前面所有的情节,都是他这几天设想好的。但用辣椒糖这一招,胡小军可没想到,他心有点乱了,不晓得下一步该如何做。

看到他的小眼睛流露出迷惑,孙小梅有些心软,几乎想把辣椒糖撤下来,但她还是举着,我问你,要是韩丽丽喜欢你,你何解办?

不可能。

要是她真的喜欢你呢?

我也不会喜欢她。

我不信,她长得又乖态,舞又跳得好,家里也很有钱。

她是长得乖态,但我不喜欢她那种乖态。我喜欢,你这种乖态。

你骗我,我没有她乖态。

你就比她乖态。你是班上最乖态的。

孙小梅的大眼睛顿时变得异常明亮,在瞬间照花了胡小军的眼。闭了一下眼后,他看到孙小梅的眼睛没刚才那么亮得逼人了,但里面泛着掩饰不住的羞涩和喜悦。

她的两手都垂了下来。那支小小火炬倒垂着,火炬尖指着地面上厚厚的尘土。

胡小军的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孙小梅浑身都抖了起来。抖了一阵后,她平静下来,伸手轻轻推开胡小军。理了一下头发,她对着地面说,我们回去算了。

胡小军咽了一下口水,没再动。

孙小梅仰起头,你听到没有?

我想看你。

你不是在看我么?

我想看你那里。

哪里?

底下。

像被火舌舔了一下,孙小梅打了个激灵,辣椒糖落到地上,有半截没入尘土中。

不行。

就看一下。

我爸爸晓得了,会把我打死。

这里没有人看见。

我明天要告诉谭老师。

你去告,只要你舍得告。

我要喊了。

你喊就是。

捉流氓啊。孙小梅弱弱地喊了一句,连忙收住声,紧张地往两边看去,生怕谁真的听到了,奔过来把胡小军抓到公安局去。

你让我看一下,我保证从明天起,就发狠读书。

沉默了一阵,孙小梅说,要是被人看到了,那就丑死人了。

这是条死巷子,不会有人进来。

我还是怕。

要不我们再往里面行。

见孙小梅不做声,胡小军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行到巷子尽头。

这里总可以了吧。

孙小梅仰着头,在狭仄的天空中,有一抹晚霞正无声地燃烧。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算了。

那你快点让我看一下。

你保证莫跟其他人讲。

我保证。我要是跟其他人讲了,就让我被车撞死。

好了,好了,你莫讲了。

胡小军伸手往她裙子底下探去。

我自己来。你只准看,不准摸。

好。

孙小梅把手伸进裙底,把短裤褪到膝盖处。

胡小军蹲了下去。

你把腿岔开些。

裤子箍着的,不好岔开。

胡小军伸手就把她的短裤拉到脚踝处,孙小梅顿时羞得连低头去看他都不能,只把目光转向巷口方向。

你快点喽。

你把裙子提高点。

只想他快点看完,孙小梅干脆把裙子掀了起来,那粉红的一抹顿时清晰地印入胡小军的眼中。

我放裙子了。

再让我看一下。

胡小军往上升起几寸,喉咙又紧又干。他突然做出一个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动作———飞块地凑过去,弹出舌头舔了一下。

你做什么?

胡小军已经站了起来,看着她,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几乎要哭出来,孙小梅正准备伸手打他,突然觉得下面又紧又胀。

你快行开,行远些,转过身。

你要做什么?

我要,撒尿了。

要我帮你背书包么?

不要,你快行,莫偷看。

好呢。胡小军转过身,往巷口方向走去。等他拐了个弯,孙小梅立刻蹲下去,一股尿液冲了出来,在地面上扫出刷刷的声音。她疑心胡小军会听到———胡小军看下面时她没红脸,想到这,却连脖子都红了。

撒完后,她浑身软绵绵的。过了好一会,才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她先是转向早已用红砖封堵住的巷尾,似乎想在墙上找出一个可以逃走的门洞。直到她确认大概只有蚂蚁才能从墙缝中钻过去时,才转过身来,慢吞吞地往巷口走去。拐过一个弯,胡小军正冲着她笑,小眯眯眼弯了起来。

以后不许你这样笑!

何解?

反正你这样一笑,我心里就发毛,不晓得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你放心,我只会对你好的。

横睨了他一眼,孙小梅哼了一声,你就不怕生挑针?

只有偷看才会生挑针,你是让我看的。

还讲。孙小梅满脸通红,跺了一下脚。你就晓得欺负我。

见她眼里又有泪珠开始旋动,随时会溅出来,胡小军连忙搂住她的肩膀,你莫生气喽。我再也不讲了。

孙小梅不做声,等泪珠慢慢消隐,才轻声说,把你的手拿回去,别人看见不好。

胡小军撤回手。两人并肩出了巷口,往左前方走去。

辣椒糖呢?

掉了。

我明天再给你买。

不要,你又没钱。

我去捡废品卖。

不要,你只要发狠读书就要得了。

好呢。

你莫骗我。

猪骗你。

等你以后考起大学,参加工作,有工资领了,我再要你买。

我给你买一屋子的辣椒糖。

我才不要那么多呢,有一罐辣椒糖就要得了,还要买其它的零食。

你想买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你现在讲得好,到时候只怕忘了。

崽骗你。

好呢,好呢,我信你。孙小梅说完,对他粲然一笑,脸颊透出红晕,比天上的晚霞还要好看。

胡小军想送她到资水边的老街上,但孙小梅不肯。两人就在一片坡地上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