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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时代写真,为文人立命

2015-06-05陈晓明

湖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小说时代

陈晓明

阎真的小说,读者口碑极好,好读而又耐读,真实又生动,舒畅又细腻,但你如果认为他只是讲故事让你舒心那就错了。阎真一直要书写时代的画卷,只是他要用他的眼光、他的目力所及,将小人物的生存世道,用他的精细之笔写出今日之市民百姓的清明上河图。工笔、细致,笔笔曲直委婉,点线流畅,黑白分明,虚实有致,这就是阎真,他的小说经得起细呑慢嚼,经得起摔打敲击。

多年前,阎真的《沧浪之水》写尽了九十年代小人物的愁苦生涩;后来的《因为女人》再一次对这个时代的世态人生品评刻画;磨砺数年之后,阎真最近出版《活着之上》,这是他又一次给这个时代写真作传。这次他把笔墨介入到高校,去写如今是非颇多的知识分子群体,去写高校里的争斗、困窘,尤其是青年教师(现在有个独特的名称称之为“青椒”)的生存世相。阎真要用他尖锐犀利的笔致,写出这个时代大学校园里的人生世态,就像他过去做的那样。这次显然来得更加老道:在这样的世风下,人心如何?我心如何?这才是阎真小说的用力用心所在。

“活着之上”就先讲“活着”,这就是小说主人公聂致远的活着之道,他不是王子,不需要像丹麦王子那么忧郁,在生还是死的严峻选择面前犯难。聂致远几乎没有选择权,他只是被人选择。活着,被人选择,这“之上”怎么“上”得起来呢?究竟什么是“上”呢?老子说得好,上善若水,但那首先得是水,质本洁来还洁去。本来是污泥呢?那就没办法了,那本是泥土,你还要归于泥土。在这个时代,你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污垢满身的泥人,或者就是一团泥巴。你还能怎么样?你怎么上?你以为你上了,其实你掉下去了;你掉下去了,你又想上去。如小说中所写:“既然生活中没有理想主义生根的土壤,那么在市场中争取好好活着,更好地活着,那实在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活着之上》第25页)

这部小说其实就是那个文学博士聂致远活着想“上去”的故事,且看看他如何“上去”。谈对象,考博士,提职称,发论文,还有老婆的转正指标之类,再有同学同事的倾轧和勾心斗角。斗争正未有穷期,每往上走一步,都要付出沉重代价。显然不止聂致远一人,这是某高校的生存百态,也是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现实。聂致远一直在为“活着”及“之上”之间挣扎、寻求平衡,这就是说,他还没有泯灭良知。小说几乎是毫不手软、不断地把聂致远推到一个又一个生活的窘境,让他经受人生现实无可逃脱的考验。聂致远并不是一个有多么远大抱负的人,也不是过分折腾的人,他只是本分,随大流———大家都要考博,他也考;大家都想提职称往上走,他也去争取。这一切都无可厚非。阎真要写的就是最平实真实的生活遇到的一个个难题,就是最有可能发生在今天普通人(普通青年知识分子)身上的事,故而他的作品最有亲和力,如同镜子一样,照出每个人的日常生活,照出这个时代的嘴脸和灵魂。

小说写的是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艰涩———他们疲惫猥琐的生活情态,既委曲求全甚至卑躬屈膝又有所不甘的烦恼,但内里揭示的是当今中国教育的功利化困境,往深里看则是今天中国文化传统和价值信仰的严重塌陷。聂致远虽然被生活搞得无所适从,亦步亦趋追逐各种必须的利益,但他经常有一把正当和正直的尺子,他还是有底线的。而他周围的那些人屡屡突破底线,这也是他与他们争利时经常败北的缘故。聂致远已经看明白了:“坐在家里搞学问就成了大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何其悲哀———只有出去活动,才有可能成为“大师”?他的同学蒙天舒就是一个不学无术坑蒙拐骗的投机分子,他从投靠副校长导师开始就一路青云直上,如果说聂致远一直只是挣扎于“活着”,蒙天舒倒是在“活着之上”,终至于他成为了他们同学中活得最为潇洒成功的人。在高校学界,这年头只要不择手段,只要没有底线,都能混出个人样,都能在“活着之上”,甚至飞黄腾达。聂致远想活着之上,活出一点人生境界,结果掉在生活的泥沼里无以自拔;蒙天舒之流则活出了人样,真正活在生活之上。

虽然阎真的描写也有点儿太严厉了,除了聂致远还残存一点正面品性,其他人几乎都是利欲之徒。但是,矫枉必须过正,阎真要写出当今高校的精神空洞,要写出今日中国社会之文化传承与信念危机,恐怕不往痛里写,不往严酷的地步写,不足以催世人醒悟。

其实阎真这部小说还是紧扣了“家国”来讲故事。小说的意义指向,也几乎是在回应《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小说写的今日中国高校里的知识分子只完成了第一步,“致知”,这一“知”却没有办法提升,既无法“诚意”,也无法“修身”,而最终则是不能“齐家”。何以中国人齐家这么重要?至少在阎真的小说中,聂致远所有的问题是“家”齐不了,他所有的难题仿佛都是那个赵平平代表“家”给他提出的要求,他做所有的事情也仿佛全是为了“家”。如赵平平所说:“要一个女孩一点都不现实,那也是不现实的。”(《活着之上》第27页)中国今天很多的问题,教育、房地产、贪腐,似乎都与“家”相关,中国人要“齐家”才有其他“活着之上”的事务。这一点阎真是非常真切地写出来了(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阎真非常巧妙的叙事策略),但如何反思这一点,如何在更深入的范围里来批判性地观察这一点,小说似乎还留有很大的余地。

这当然只是阎真这部小说藏在故事背后的意义指向,他的批判性只是隐含于人物形象的嘴脸和心理活动之中,他的故事本身则是不露声色。这些故事虽然都不是什么民族国家大事,甚至都不好概括,你想归纳阎真的故事,除非把他的小说复述一遍。他讲小故事,讲小人物的故事,讲家里的事,他让小说回到生活本身,那么自然、妥帖、真切。

要用现实主义来说说阎真的小说,都有空泛之嫌。现实主义在中国经常就是假大空的代名词,就是姿态架得很高,仇恨敌对,刀光剑影。这种文学固然很重要,但形成套路行话就不可取,就失去了文学的人间情怀。小说贴着生活走,这不容易,每个情节、每个细节、每个动作,甚至每句言语都要准确生动,并没有多少小说家能做得到。阎真写小说,就是拼硬功夫,他的细致和准确,这是中国小说家中少有的。

如今,历经艺术上的磨砺,阎真描写生活的那种笔法,更显真切而情趣盎然。小说描写到聂致远有一次去到已经断了关系的恋人赵平平的宿舍,看到她的宿舍已经焕然一新,“看到那张新买的大床,我心里像被谁踹了一脚;到冰箱找饮料,又看见切开的半个西瓜,里面放了两片调羹,心里又像被谁踹了一脚。”(《活着之上》第25页)而看着昔日恋人,现在已然名花有主,在房间里走动,“被长裙裹着的身子有一种妖娆的意味,是自己以前没有察觉到的。我感到了身体的荡漾……”这些描写把一个男人的处境,心理活动的尴尬、酸涩、不是滋味还要蠢蠢欲动表现得淋漓尽致,那种微妙和准确不是一般笔法所能做到的。这就是小说的生活质地,非常结实、真切,能感受到生活全部的情状和意味。

阎真的师兄刘震云说过这样的话,能不能成为作家和读北大中文系没有关系,但读没有读过北大中文系决定了这个作家能走得多远。这句话如果不算自恋的话,那就是自重。它可以作为刘震云对阎真的激励和信赖,也表达了我们对阎真的敬重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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