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莱诗文选
2015-06-05罗伯特·勃莱
【美国】罗伯特·勃莱
雨
天气抑郁,多雨。
没人知道耶稣何时来临。
漫长的雨来而复去。
大片的土地淹没在水里。
大鼻孔的驼鹿
马儿继续啃吃着使徒岛①上的蕨草,
还有绵羊和山羊,还有大鼻孔的驼鹿
它在对尘世的愉悦的渴望中
推倒普通的灌木丛。
驼鹿的巨大阳具浮现在百合浮叶上。
那个映像让我们平静。它的鼻子让我们平静。
慢慢地,固执地,我们找回那些对
诺斯替派②教徒愤怒的神父所扔掉的快乐。
①美国威斯康星州北部苏必利尔湖中的岛屿。
②相信神秘直觉说的早期基督教教派。
茶壶
那个早晨,我听见水倒进茶壶。
那声音普通,日常,琐碎,
而突然间,我知道你爱我。
前所未闻之物,在倒水时能听见的爱。
初雪
这是积雪,沉寂,白桦更加洁白。
灵魂用它沉重的枝条感觉到多么惬意,
被积雪重压,没有必要摇落它们。
会有更多积雪,更多沉寂,更多白色空气。
靴印在形式上慢慢变得古典,几乎
变成那诗句全是元音的斯泰希厄斯①,
对十二棵树来说,存留是安然无恙的。
这个时刻已经美好,已经消失。
①古罗马诗人,以其史诗《底比斯战纪》和《阿喀琉斯纪》闻名。
华莱士·斯蒂文斯的信
斯蒂文斯从山上匆匆走下来取更多的茶。
他严肃,我爱这个人,
怀疑那他坐在上面的岩石。
如果众神都已死去,他就会微不足道……
当他临近,花园中的花瓣就飘落。
他散步,他想起上帝,他散步。
可怕的衰老过去了!英俊的舞蹈者
匆匆进来,僵硬而严肃,几乎就像英雄。
与世界一起回家
那么,世界捕捉我们。
一声鸟鸣,我们又一次
在它里面。我们对世界
说:“让我们到你的
位置上去吧。”世界
说:“好吧。”一条
海贝的项链
挂在卧室墙上,
书架上,一只内部有光的
海胆,还有一只虎爪。
那么,让我们变得舒服吧!
然而那缺席的老虎
即将来临———那只
失去了爪子的老虎……
看着飞机窗口下面的云堆
下面有云的小丘,雾的山峦。
它们是什么?穴居人的头颅,
一簇簇健忘,
童年故事,某个人的死亡之梦。
也许是一种盲目情感的汨汨声……
云朵是具有情感的生物
背对着我们,
蹲伏在下面的一片微笑的风景上。
这些蓬松的躯体与我们的躯体多么不同!
它们是秘密的,但并不依附,
不怕暴雨,
愿意消散在风中……
雪雁
深色的大雁踏着吹拂在达科他①
小农场围栏上的雪而来临,
穿过那投入夜晚的鸣叫溜走,
安歇,啊,它们之间,移动的翅膀,
最后歇落在光秃的雪地里。
喝醉的父亲把男孩拖到里面。
那男孩挣脱,转身离开房子。
那一夜他在外面过夜,与大雁一起吃东西
在那里警醒着,平衡在宽大的脚上,
它们一排排越过,穿过断裂的梗茎而行。
①美国中西部一地区,行政规划上分为南达科他州和北达科他州。
中国翁仲
是呵,我爱你,我的忏悔之书,
在那里,那被吞没,被推开,被击沉,
被驱赶下来的东西,再次开始从大地
升起,还有源于水井的疯狂和愤怒。
被埋葬的依然被埋葬,就像那为了出来
而整个冬天都在倒塌的稻草堆中吃草的牛。
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依然被囚禁在冬天的稻草中,或远在后面的查理大帝睡觉的山中,
或在难以到达的水下,被女人守护。
足够从那个地方升起来暗淡我的诗篇,
也许太多,留在那下面的东西
在枯叶中发出一丝微弱光亮。
我升起不到一半。我看见我在写作之际
多么仔细地覆盖了我的痕迹,
我用我的尾巴多么成功地扫掠过去。
面庞从浅水中注视我,
我在那里把它们推了下去———
被推进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雄心和孤独中的我是什么?
我是那填满海平面上的裂纹的尘埃。
像黄貂鱼一样浮动,习惯于海平面的
重量,撤退到一个洞穴,
我像一只蜥蜴或一条长翅的鲨鱼那样生活,
为了创伤他人或得到食物而不时疾奔。
我们怎么知道隐匿的事物将会升起?
我们怎么知道被埋葬的事物将会显现?
某些存在的生物习惯于下面的生活。
某些梦幻并不想移进光芒之中。
某些人想,但却不能,他们不能创造出路,
因为有人守护着门柱。
你看见了那些中国翁仲
留在关闭的门边吗?他们抬起一个膝盖而伫立,
他们半伫立着,半跳舞,半愤怒,半大叫———
急躁的肌肉隆起,大膝盖的眉毛隆起。
他们为半起身的永恒而怒目而视。
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越过他们?
鹰
一个男人只要试图拯救一个女人———
正如他曾经试图拯救自己的母亲———
这都意味着他娶了———
什么?娶了那将把他
撕成碎片的东西。
昨夜我沉睡之际,
我梦见一只鹰把头颅
和嘴喙一直伸入
一只死狗的躯体。
它抬起头颅看着我。
与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在一起的下午的梦
我醒来出去。还不到黎明。
一只公鸡声称它是弯月。
风车是一把在终止于灰色之云上的梯子。
一台饲料研磨机对着附近的农场咆哮。
霜降在昨夜创造了野草之云。
在我的梦里,我们停下来喝咖啡。我们
独坐在壁炉附近,在精致的杯子附近。
我爱那个下午,也爱我的余生。
我怀有的秘密之爱
这在我内心里如此爱你的人是谁?
肯定是四个火焰般的人,
他们拼凑成一个爱你的人。
他的悲哀和他的音乐无法
解释:它缠绕在一只海贝的
内部,被贴到即将出生的
年迈的埃及贵妇人的耳际。
这些沉思把私通与光芒混淆
在一起,让它听起来文明优雅吗?
那么,就说那是一种北方之爱吧,
一种野蛮和模糊的东西,
一条驼鹿饮水的浑浊河流,
那驼鹿的头角抬起,如同当我们在水上
做爱之际,我的躯体在你身上抬起。
红海
十一月的飘雪落在租来的房子上。
它使海岸、岩石和森林地面发白。
然而雪松的躯干,长着浅浅的根,
无论是直立还是俯卧,在这光芒中都显得黝黑。
一分钟又一分钟,雪飘落进湖泊。
更小的东西溶化在更大的东西里面。
我们应该害怕吗?所有谷粒都长着胡须,
所有麦粒都有荚壳,红色
驴子的蹄在尘埃里发出敲击声。
古老的故事书对我们警告这种坠落。
红海淹死那些不相信的人。
梦见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你死了,你多么圆滑而隐秘地平静!
“有某种变化”,我说。你的妻子说,
“有一种大变化!”第三个人与我们在一起———
我们全都嘲笑形式,这多么惬意,它是什么
东西!你大笑之际,你摇椅的弯轴断了。“你
掉了下来!”我大叫,但你惊起
去思考离开形式。当我们走出
后门,走下木门廊时,
你问我的诗里的形式。我发现自己
在撒谎,说我并不在乎形式……
给过去的大师的两个诗节
1
在月光下沉寂,无始也无终。
独处,又没独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躺在开阔的地面上,在羚羊长袍下面。
他们睡在兽皮下。一个现代男人
和女人能够这样生活吗?多少年?
长袍扔在他们身上,他们
睡觉之处高低不平。外面,月亮,平原
在月光下沉寂,无始也无终。
2
惠特曼,我把你的元音热爱过多少个时辰!
它是声音的楼梯,一个赤足的舞蹈者走下来。
我的主人,我热爱的人,我的老师!你呼唤死亡,
然而死亡并没听见它湿冷的名字。
主人像一个黑暗的拉比①歌唱
在海岸上的海洋药草中间歌唱:“贴紧吧,
裸露胸怀的夜晚”。老师,被摩西律法
和圣经保佑在赤裸的种籽里面。
①意即“先生”“夫子”,系犹太人对师长和有学识的人的尊称。
与华莱士·斯蒂文斯对话
你多么急躁。我要戏言说
众神死了,但我决不会说出。
骷髅举起中国灯笼
装饰哈特福德的聚会
你想要……你以为我们可以在众神死去时
举办一次少女初入社交界的交谊会。
你是一个恋爱中的少女,一个白衣
少女,在花园中闲荡,渴望……
在挪威的一所山中小屋里
我俯视山边。就在我的窗户下面
几篷草参差不齐地一起生长。
积雪养育的河流的喧闹
蜿蜒着传入耳朵,深入大脑。
下午三点,巨大的山峰依然被照亮。
我看着山的另一边。
松树多得眼睛应接不暇!
黑暗的火花围绕我飘浮。
一周都没有人来拜访我们了。
那追逐我们的狗
喔。那头颅在枕头上思考的人,
充满了鹅绒,整夜知道
或试图知道,我们是否就是
我们说我们是的东西。鹅绒说不。
我们这样又那样转折,试图逃离
我们那不断追逐着我们的童年。
它就像一只狗!我们是主人,
在前面的高山空气中奔跑着。
哦,狗,靠近些。我们攀登得如此高
我们经过了羊圈,而现在
我们在驱逐石头。狗依然
一路上山,不断嗅闻着我们的脚。
我们能攀登得更高,然而那只会
给狗增加更多工作。我们不曾
把自己足够的东西给予高空吗?
古人会在很久以前就走了下来。
狗,警察和西班牙诗歌朗诵
给路易斯
桑塔阿纳广场,拉斯帕尔马斯
今夜我听见一只喧闹的小狗吠叫着
同时那马其顿诗人用马其顿语朗诵他的诗。
一个穿着云一般的制服的警察
慢慢走向那只狗,用他的躯体说:
“现在离开我们。沿着这条小巷去吧。
这里有重要的事情———老女士
正在倾听……你不会明白的事情”。
在我们上面的高大建筑物正面,四个被委托以
正义、非正义、战争和艺术的白色女人,
举起盾牌,仿佛要说:“在大地上
男人们只想要我们阻止他们吠叫。
我们独处在这上面,却远离狗”。
短暂沉默之后,那放松的小狗无视
诗人们的韵律,再一次开始吠叫。
到现在,一个卡斯提耳①诗人在讲话———
也许在隐匿他的吠叫,就像我们所有人所做的那样———
那些伟大的词语“死亡”、“海洋”、“永恒”。
他那出自于“永恒”的波浪般的歌唱
以某种我们当中无人明白的方式暗示———
作为人类的我们好于我们现在所做的人。
伟大的词语那使人信服的声音
如同把我们从孤儿院中用一辆小马车
带走。它把我们带到远离真理的地方。
突然,我甚至更为赞赏安东尼奥·马查多
他在他的诗里打破了这元音的睡眠。
我能看见安东尼奥穿着黑色外衣慢慢爬出
那辆小马车,朝着孤儿院走回去。
①西班牙中北部的地区和古王国。
想法
与善谈者在一起
就有某种危险的事情。
那苍蝇关于其祖先的故事
对于青蛙并不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不停止谈话
我就无法成为我做的那个喧闹的人。
有些人口若悬河地谈话
让我们变得渺小,并且消失。
靠近那个荷兰女人的影子
告诉你伦勃朗是善听者。
海洋之雨和音乐
雨落在海岸的灌木丛和机警的海莴苣
上面,仿佛那是来自某个别的世纪的雨,
带来航行的帆船的雨,
随着那么多音乐来自印度洋的
稳定的雨。那么,既然我如此
深情地说话,那就是拯救了我的音乐?
音乐成为我的母亲?音乐不能
关门,也不能把谋杀者挡在外面。
一些孩子需要安全,但多数孩子却并不安全。
孩子们诞生于我们的世界,但有谁来保护他们?
一些孩子发现吉普赛四轮马车,躲在那里。
那个部落偷走他们,目前他们消失了。
我在二十多岁时,想同吉普赛人离开。
有人把我带走了。我听见了
英雄主义的流言。叶芝偷走了我。
我们离开家庭和社区,并且
一去不返。但人们不得不习惯于被偷走。
有被偷走的孩子们知道的某些秘密。
我的梦
几乎在黎明时,我看见你在浴缸里,
在热水里赤身裸体,朝后扬着头。
“我在书籍的房子里,被洗濯。
就是在几乎过热的水里
我们三人被洗濯”。
你又说:“用你的气息烘干我
因为强烈的气息就是祈祷。
它松开水的束缚”。
十二月
风从湖泊吹来,笨重的
云杉粗枝同意去谈论它。
然而它们不大可能会改变主意。
我们在十二月离开一周,
我们去城市,根本不曾想到雪,
当我们回来,湖泊已冻结。
昨夜,你梦见萨姆
把他的身体上部和头颅
俯靠在咖啡桌上哭泣。
缅因州塞巴哥湖
桦树叶的下侧似乎如此脆弱———
它们背对着风,匆匆离去。
一个人把脚放在崖边弯曲的桦树上。
桦树躯干在他的脚下摇曳。
风用食肉性的念头暗淡湖泊。
每片波浪的泡沫说话,争论,消失。
多沙的水把它痛苦的图案移到陆地。
在某些与小贝壳的争论中,死亡获胜。
我们言语中的洞孔
整夜把毯子留在外面的草丛上之后,
我注意到蟋蟀在呢绒上咬穿的洞孔。
伸展四肢熟睡着的男人和女人
会发现穿过那些洞孔的冰冷的滑入。
我们未能看见的事物在夜里进入。
它惊吓那把她的灰发情人
带到紧急出口的红发女人。
人们在葬礼上说:“我们怎能错过它呢?”
男人与女人建起一幢房子,生活在里面,
如果他们只要拉出一块木板,屋顶就倒塌。
当我们未能说出某个实质性的词语
我们就并不在乎说出的事情就塞满嘴巴。
寻找龙烟
一
古代,在“灵感时代”,诗人从一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正如中国人所说的那样,“骑在龙上”。以赛亚①骑在那些龙上,李白和品达②也如此。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龙烟。某些龙烟依然从《贝奥武夫》中沸腾而出:创作《贝奥武夫》的诗人紧紧抓住丹麦的土壤,或者跟随着格伦代尔③跃入海中。
这种龙烟意味着一次跳跃在诗里发生了。在很多古代艺术作品中,我们注意到在作品中心的一种漫长的漂浮的跳跃。那种跳跃可以被描述成一种从意识到潜在的理智又再次回来的跳跃,一种从思维的已知部分到未知部分的跳跃。在出现于一个安定社会的史诗《吉尔加美什》里,精神力量创造“毛人”恩基度④,作为吉尔加美什的同伴,他太成功了。读者不得不在“金人”吉尔加美什和“毛人”恩基度之间来回跳跃。《奥德修斯》里,旅行者造访一个由喀耳刻⑤母亲统治的伟大之母的岛屿,并且被变成猪。他们在一瞬间作出跳跃。在所有派生于伟大之母的神秘的艺术中,朝着思维的未知部分的跳跃,存在于世界那非常的中心。“古典艺术”的力量,较之于与诗人逐渐发展的秩序的关系,与这种跳跃有着更多关系,以便去容纳它,并且部分伪装它。
在语言上,跳跃就是迅速联想的能力。在一首伟大的诗里,联想之间那相当大的距离,即火花必须跳跃的距离,把它们无底的感情、它们的空间赋予句子,而(联想的)速度增强诗歌的刺激性。
当基督教文明扎根,精神上的父权制力量加深时,这种跳跃在西方文学中就出现得越来越少。显然,基督教的伦理道德观念约束了它。起初,大多数教堂神父反对跳跃,因为觉得太异教化。伦理道德通常支持反对“动物本能”的运动,基督徒的思想,尤其是保罗⑥的思想,在精神活力与动物活力之间建立起一种清晰的区别,一种敏锐得被黑与白象征化的区别。白变得与意识有联系,而黑则变得与无意识或潜在的理智有联系。伦理上的基督教教导它的诗人———我们也在当中———跳离无意识,而不是跳向它。
二
在十三世纪的某些时候,英国诗歌在强有力的联想能力这个方面,开始露出明显的衰微。有个别例外,然而被联想拖入诗里的世界的圈子在乔叟和朗兰⑦之后缩小,自从创作《贝奥武夫》的诗人以来,他们的作品已经是一种衰微。到了十八世纪,联想的自由戏剧性地受到了削减。“森林中的”一词,通过心灵上的对应而直接通往“山林仙女”“草地”“跳舞”等,“理智”也如此,通往“音乐”“球体”“神圣秩序”,如此等等。它们都是在心灵轨道上的停止。蛇,龙,或者伟大之母的形象很少,如果提到,伟大之母也不通往其他形象,然而,更恰当地说,她是通往暗示着麻痹与死亡这两个词语。正如蒲柏⑧警告他的读者那样:“对人类恰当的研究是人”。
联想自由的丧失,在形式上也在内容上显露出来。诗人的思想一行接一行穿过诗篇而沉重缓慢地推进,就像一个人被看护着穿过监狱。刻板的“形式”类似一条走廊,被开门和关门打断。有韵律的句子,就在恰当的时刻在造访者的身后打开又关闭。
在十八世纪,很多受过教育的欧洲人对想象不再感兴趣。他们试图增长那种“阳刚的”精神力量———他们将这种力量与苏格拉底及其同时代的雅典人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去除神化色彩的理智,以一条由明亮细小的环连成的直线移动,因此受到被联系起来的事实支配,而不是受到“非理智的”情感所支配。欧洲人成功地增强烈了实用的理智,而那被证明为是有用的。工业需要它去引导一个火车头穿过巨大的货场,后来太空工程师需要它去引导一艘宇宙飞船穿过“重返大气层走廊”从月球返回。
三
尽管如此,这种离开“黑暗”和“非理智”的精神活力的路线,最初实现于对基督教伦理道德的服从,后来实现于对工业需求的服从,对精神生活产生了损伤性影响。这个过程相当于对心灵飞翔的约束,正如布莱克所见,一旦欧洲的孩子完成学校的十年学业,他就不能飞翔了,他的余生就与“唯一的景象和牛顿的睡眠”生活在一起。
笛卡尔之后的西方思想接受了白与黑的象征主义,并不去尝试像中国人那样把两者结合在一个圈子里,却试图去创造一种“隔离”。在这个过程中,词语有时呈现出陌生意义。如果一个欧洲人避开动物本能,并且始终如一地跳离潜在的理智,那么他或她就被说成是生活在一种“天真状态”里。人们认为孩子们要“天真”。像蒲柏或德莱顿那样的十八世纪翻译家,在他们跳离动物性的过程中,迫使希腊和罗马文学成为他们的盟友,他们翻译荷马,仿佛荷马也是“天真的”。对于基督徒的欧洲人来说,朝着性本能和动物本能的开放的冲动,指示着一种衰落的状态,一种“经验”的状态。
布莱克认为名称术语是疯狂的,准确地处于真理的对立面,他写下了《天真与经验之歌》来阐明这一点。布莱克讨论“经验”,他宣称说,害怕跳进无意识,实际上就是处于一种“经验”的状态(我们后来都在那种恐惧中体验过)。“经验”的状态被受阻的爱情活力、厌烦、嫉妒和没有欢乐的性质赋予了特征。另一种特征就是思维的沉闷运动,可能是经久不变的恐惧使思想缓缓运动。布莱克能够在没有跳跃的一八○○年之后看见了那一点,欢乐在消失,诗歌奄奄一息,“倦怠的绳子几乎没有移动!声音被强迫,音符几乎没有”。一个“经验”状态中的保姆,着迷于一种对动物的黑色的恐惧(一种在白种人占领非洲之后增加的恐惧),在光芒一降临时,她童年中的某种恶习,就把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叫进屋去:
在绿意上听见孩子们的嗓音
在幽谷中低语时,
我青春的日子就在我脑海中清新地升起,
我的面庞变得翠绿而苍白。
因此回家来吧,我的孩子,太阳沉落
夜晚的露水升起,
你的春天和你的白昼在玩耍中
在你的冬天和伪装的夜晚里荒废。
《经验之歌》中的保姆也把孩子们叫进来。然而孩子们的话语让她征服了自己的恐惧,孩子们说:
“不,不,让我们玩吧,现在还是白昼
我们不能上床睡觉:
此外有小鸟在天空飞翔
绵羊遍布山冈”。
她回答(孩子们的论点很有说服力):
“好吧,好吧,玩到光芒消隐
然后回家上床睡觉”。
孩子们跳跃,叫喊又大笑
回荡在所有山冈上。
她喜欢孩子们的叫喊。他们在草丛上玩耍着,四处跳跃,山冈回应着。
我们在阅读荷马、聂鲁达、狄金森、巴列霍和布莱克时,常常感到欢欣鼓舞,因为诗人遵循某种联想的弧线,这条弧线符合于他们所讲的物体的内心生活,例如,眼睑与石头的外皮之间的联想。对于诗人,联想的途径并不是私有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却是宇宙中固有的。
四
像《奥德修斯》那样的古代艺术作品,其中心具有漫长的漂浮的跳跃,诗歌的意象围绕着它而聚集,就像围绕在磁铁周围的钢屑。某些最近的艺术作品,具有很多短短的跳跃,而没有一次漫长的跳跃。那“跳跃”的诗人,从浸透于意识的精神实质中的物体上,跳到一个浸透于潜在的或本能的精神实质的物体上。诗歌的一种真正的欢乐———并不是唯一的欢乐,就是要在一首诗里体验这种跳跃。
大约在八十年左右,诺瓦利斯、歌德和荷尔德林在德国写作,参与了我所描述的联想自由。他们的思想,在一种平行的方式上具有某种异教和异端邪说的元素,正如当时英国的布莱克思想。一个世纪之后,弗洛伊德指出,梦依然保持联想的幻想性自由,受过教育的欧洲人仅仅从前基督教时期的诗歌和艺术作品中才了解到它。我们注意到,梦的解释从来就不曾是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人最喜爱的职业。
在过去八十年的心理学中,对于恢复梦的联想自由及其隐喻作出的努力成功了一部分。从心灵的已知部分到未知部分又回来的某些精神能力得到了还原。“跳跃的”诗人也如此:里尔克和波勃罗夫斯基,洛尔迦和巴叶霍,勒内·夏尔,伊夫·博纳富瓦,还有保罗·策兰⑨。
叶芝,驾驭在爱尔兰神话中龙一般的联想上,真实地写作伟大的诗歌。如果我们在美国不能向叶芝,或向法国降临者,或向西班牙跳跃者学习龙烟,那么我们又将向谁学习呢?我认为这个问题事关重大。
让我们放下跳跃在这个国家所拥有的某些敌人吧。美国正统派基督教反对走向黑暗之处的旅程,资本主义反对降临到灵魂下面,现实主义反对向精神跳跃,人民党主义和社会思想反对孤独的荒野,诗歌里的个人野心不允许把足够的时间赋予降临,集体思想不会支持个人冒险,最近的美国诗人勉强的翻译使他们愚昧无知。我们注意到,当代美国诗人,倾向于通过把自己的诗与他们同时代的其他写作者的诗作比较,以此来评判自己的诗———他们的评论使之显而易见,而不是把自己的作品与歌德、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或布莱克的作品作比较。伟大的诗歌里面总是有某种宏大的东西。现在美国诗人仿佛如此怀疑宏大,如此害怕被认为宏大,因此他们甚至不能幻想伟大的诗歌。
五
洛尔迦写过一篇叫做《精灵的理论与功用》的美妙的宏文,在企鹅版的洛尔迦选集中可以找到。“精灵”是死亡呈现的感觉,洛尔迦说:
理智往往是诗歌的敌人,因为它被过分地给予模仿,因为它把诗人提升到一个边缘锋利的宝座上,使他明显地暴露于这样一个事实:他可能突然会被蚂蚁吞没,或者一只含有砷的巨大龙虾可能会砸在他头上。
当死亡出现在屋里,精灵就陷入一种兴奋。它联系着“黑暗”的声音,当一个诗人内心有精灵,他就以每一次迈步来从死亡身边掠过,而在那里面,呈现迅速联想(撒缪尔·约翰逊⑩评论到,没有什么像半小时内的死亡判决那样,奇妙地让思维聚精会神)。西班牙吉普赛人舞蹈家跳舞时迅速地联想,写着清唱剧的巴赫也如此。洛尔迦提到一位年老的吉普赛舞蹈家在听见布莱洛夫斯基⑾弹奏巴赫时大声叫喊:“那是有精灵的!”
新教徒在死亡呈现中的窘困,把我们变成缪斯诗人或天使诗人,胆怯地联想着。洛尔迦说:
精灵———精灵在哪里?那在死者头上不停吹拂的思维的空气,穿过空荡荡的拱门而来,搜寻着新的风景和毋庸怀疑的音调,那种空气散发出孩子的唾沫和捣碎的草丛气味,还散发出那宣布给新生事物持续洗礼的恐怖面纱的气味。
西班牙的“超现实主义者”或“跳跃的”诗人,常常进入他的诗里———带着一个沉重的情感之躯,那身躯就像在大坝后面那样,在他身后隆起。那种水的一部分就是精灵之水。诗人带着活跃的情感激动地进入诗里,他愤怒或狂喜,或被厌恶。有很多有形或无形的惊叹号。洛尔迦的《诗人在纽约》中几乎所有的诗,都是随着诗人深沉地飞翔移动而写下的。有力的情感使思维迅速移动,而迅疾转移的出现,显然使激情依然更加活跃,正如吟唱的声音唤醒吟唱者在开始吟唱时几乎没有意识到的很多激情。
那么,什么是野性的联想的对立面?驯服的联想的对立面?被认可的联想的对立面?迟钝的联想的对立面?无论我们怎样称呼它,我们都知道它是什么———那沉重缓慢地推进的联想,它在那么多诗歌杂志上和我们自己的作品中烦扰我们,当它无用时,联想就花上半小时来把一次童年意外事件与一种苦难作比较,或把一片树叶与《易经》作比较。对于学生,还在高中的时候,诗歌就被那些只理解这种枯燥的联想的教师杀害了。
洛尔迦说:
既没有地图也没有戒律来帮助我们寻找精灵。人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它就像变成粉末的玻璃焚烧血液,就是它存在着,就是抵制人们学会的所有美妙的几何,就是它摆脱所有风格……就是它给兰波脆弱的躯体穿上杂技演员的绿色礼服:要不然就是它在清晨的林荫大道上把死鱼的眼睛放在洛特雷阿蒙⑿伯爵身上。
一首诗的魔术性质,由它那总是被精灵占有的存在所构成,因此无论谁见到它,都被黑暗的水洗礼。
①《圣经》中公元前八世纪的希伯来先知。
②古希腊抒情诗人(约公元前522-约公元前438)。
③史诗《贝奥武夫》中被主人公贝奥武夫所杀死的怪物。
④史诗《吉尔加美什》中的人物。
⑤荷马史诗《奥德修斯》中的美丽仙女,精通巫术,曾把奥德修斯及同伴变成猪。
⑥基督徒的使徒,他的生活和教导记录在他的书信和《使徒行传》中。
⑦两人均为十三世纪英国诗人。
⑧英国诗人(1688-1744)。
⑨上述诗人为二十世纪德语、西班牙语和法语优秀诗人。
⑩英国作家、辞书编纂者(1709-1784)。
⑾乌克兰裔法籍钢琴家(1896-1976)。
⑿法国现代派诗歌先驱之一(1846-1870),其作品《玛尔陀萝之歌》对后世西方文学产生过较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