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种菜
2015-06-05肖世群
肖世群
一
冬天深夜,八岁的儿子从睡床上爬起,穿着睡衣光着脚丫急忙下楼去。我和妻子在诧异中面面相觑:儿子不会梦游吧?赶忙跟在儿子身后,从三楼来到一楼,只见儿子瑟瑟发抖地颤栗着身子,站在母亲房间里的马桶边撒尿。母亲一边给儿子披上衣服,一边夸着他:“还是我孙子懂事,知道奶奶种菜需要肥料,连一泡尿都舍不得浪费,好孙子!乖孙子……”见此情景,我们一家人都啼笑皆非哭笑不得。这是六年前的事情,如今儿子已经上初中。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第一次种菜是四十年前,当时母亲在边远的乡镇(当时乡政府叫公社)任党委委员兼妇女主任,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领着我们三兄妹和外婆居住在公社,母亲是整个公社唯一带家属的干部,也是唯一不在公社食堂开餐的干部。在那个粮食定额供给制的年代,全国人民都吃不饱肚子,我们家也一样。尽管父亲尽最大限度的省下口粮补贴家用,我们家的粮食还是不够吃。顿顿米饭里都要掺杂红薯、苞米、南瓜等杂粮,其实,当时连这些杂粮也很紧张。于是,母亲想到了自己开荒种地。
那是一个早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不时有微风暖融融地吹拂着面额,很舒服,很惬意。我们一家老小在公社大院的一片瓦砾堆里开荒整地。外婆用锄头把残砖废瓦等建筑垃圾装上簸箕,母亲则一担又一担地挑着这些垃圾往外运,几个往返后,母亲已经是汗流浃背了,我和弟弟兴致都很高,满头大汗地搬动着砖头石块,就像玩游戏一样,把大块的砖头、石头挑选出来,垒成长城状的低矮的篱笆。刚刚断奶的妹妹坐在竹背篓里,晒着太阳,摆弄着玩具,强烈的阳光使得她眼睛眯成一条线,很快就乖巧地睡着了。当太阳摸山时,两块房间大小的菜地已经成雏形。接下来几天,母亲又从远处挑来黑色的肥土,开始在菜地里挖坑、播种、育秧种起菜来。
由于母亲和外婆的精心耕作,那一年,我们家的菜地大丰收,随着季节的更换,土豆、四季豆、长豆角、茄子、辣椒、冬瓜,红薯、萝卜等蔬菜应有尽有。特别是母亲种的南瓜,出人意料地生长旺盛,枝藤爬满了公社大院的围墙,秋天收获时,几十个大南瓜堆满了我们的住房,实在没地方摆放了,只好硬往床底下塞。
也就在那年冬天,一个大队发生火灾,公社全体干部来不及吃晚饭就赶去救火,母亲也去了,一直忙到很晚才回来,回到公社时,大家都已经是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了。母亲和外婆把我家的南瓜煮了几锅子,把所有公社干部请来分享。大家在狼吞虎咽的过程中不时对我家的南瓜称赞:“甜,真甜!”当然也由衷地感谢母亲和外婆。就在那顿“南瓜宴”后,我家的菜地被没收充公了,由公社食堂接管种菜。那几天母亲脸色很沉重,也很少开笑脸,我好几次问她:“为什么我们不种菜了?”母亲一直没有做正面回答。
很多年以后,几个母亲当年的老同事来我家串门,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大家坐在一起忆往事峥嵘岁月,有说有笑的,孩子般地笑得灿烂,在谈笑中,有位叔叔谈到了母亲做的那顿南瓜宴,感叹道:“那天的南瓜真好吃,如果不是你煮了那顿南瓜啊,只怕我们都要饿肚子到天亮了哦”。刹那间,母亲脸色变了,变得阴沉,她激动地说:“当初我开荒时,是经你们主要领导同意的,等我把垃圾堆开垦成菜地了,你们却要收回做公家的菜地,还说我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在走资本主义,有这么上纲上线的吗?”
当年在公社当主要领导的叔叔一脸茫然:“有这么回事情吗?我怎么记不得了啊?”从那位叔叔的表情来看,他是认真的,是真的忘记了,毕竟时间过去了近四十年,他们也毕竟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二
一九七八年,母亲调到县城工作,我们一家人得以团聚。
进入九十年代后,我们兄妹三人都参加了工作,操劳大半辈子的父母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悠闲中的父亲在楼房顶层的凉台上种起了花草,父亲种的都是寻常花草:月季、茉莉花、菊花、仙人掌、兰草等。虽然并不名贵,但是,父亲照料得很用心,施肥、剪枝、淋水、喷药等工序样样都精心细作,早晚都要到楼顶上去伺候一番。烈日下的正午和打霜的夜晚,父亲还会把他的这些宝贝疙瘩小心翼翼搬回室内。看着花卉的葱葱郁郁和含苞怒放,父亲脸上总是挂着得意的笑容,如同看着他儿女们健康成长时的满意流露。
见此情景,闲不住的母亲也不甘寂寞了,买来好几个大花盆种上葱、蒜、生姜、辣椒、紫苏等调味性蔬菜。从那以后,我家基本上就没买过这些作料性的调味蔬菜,按母亲的话说:我是架好锅子再去扯葱、蒜的,方便着呢。
有天夜晚,一个邻居阿姨来到我家,说:“我们老家来亲戚了,临时做饭菜,烧鱼的时候发现没有生姜了,能不能借些?”
“烧鱼不放姜怎么行啊?”母亲很慷慨地答应下来,母亲不但从“菜地”里挖了些生姜,还顺手掐了把葱、蒜、辣椒、紫苏送给了邻家阿姨。邻家阿姨高兴地连说谢谢后走了。看到自家种的菜解了邻居的燃眉之急,母亲有种莫大的成就感,她有些得意地对父亲说:“你看,我种的菜可比你种那些无用的花草好吧?实用,实惠,还能解人急帮人难呢。”
母亲花盆里种菜得到邻居的肯定后,极大地鼓舞更加坚定她种菜的信心。她一鼓作气买了二十多个大花盆和塑料澡盆,并把家里废弃了的澡盆、脸盆以及只要能盛土保水的器具全用上。即使这样,母亲还觉得规模不够,居然武断地把父亲的花草给扯掉,“征用”了父亲的花盆来种菜。气得父亲直跺脚,好几天没有理睬母亲。母亲也不以为然,没好脸色地说:“装什么硬鼻孔啊?如果不吃我种的菜才算是真好汉,真英雄。”父亲除了摇头叹气就只剩下无可奈何了。前些年有部很热播的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当我看到石光荣把他妻子的花卉扯掉改种菜的情节时,我就倍感真实和亲切。只是在我家,在我们兄妹眼里,强势的同样是“劳动人民”出身的母亲,读书人的父亲从来就没有犟赢过母亲,这次他照样败下阵来,而且还得无条件地支持母亲的种菜事业,成为母亲种菜的得力助手,每天帮助母亲培土、施肥、浇水。母亲“顶棚菜园”规模最鼎盛时期达到四十个大澡盆和大脸盆,至于小一点的花盆就更多了,菜的品种涵盖了本地能种植的所有蔬菜。我家根本就吃不完,母亲就拿来送人,还动员邻居随时可以去摘取,到底有多少人家吃过母亲的菜,母亲自己也没有记忆。
有一次,我在帮着母亲培土时,意外地发现在土里有两个一元的硬币,我猜想,可能是某位邻居塞给母亲菜钱,被母亲拒绝后,心里过意不去,只好使用此方法。母亲感叹道:“太见外了,多好的邻居啊!”
三
进入二〇〇〇年后,退休在家的父母身体每况愈下,母亲更是一身病,心脏病、高血压、类风湿、骨质增生等多种疾病一直折磨着她。见此情形,我们全家商量合建一个房子,大家住在一起以便更好地照顾父母。在什么地段买地?买多大面积的地?修建几个门面?这些问题成为了讨论的焦点,经求母亲的意见,她表态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能种菜。”
按照母亲的指示,我们家的房子最后建在城郊结合部的菜地旁,没临街,也没有门面,房子共四层,每层是一套,每套房子设计有三个卫生间,主要是考虑父母年龄大了,行动不便。除了建房用地外,我们还特意多买了些空地,用于母亲种菜。母亲人缘很好,周围菜农也把一些菜地腾让给她种。种菜需要肥料,母亲竟然又重新用上了几十年没用的老古董马桶,并摆进主卧室的抽水马桶旁。不仅她坚持不用抽水马桶,还号召全家人都不要用,免得宝贵的肥料白白的被水给冲走。此政策一出台,气得父亲和她分房睡,儿女们也没有一个响应她号召的,好在还有孙辈们在不折不扣地执行她的指示,要不然,还真冷场了。于是,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母亲种菜有自己的理论和心得,她坚持不用化肥,说化肥种出来的菜不香不甜。她坚持不用农药,宁愿自己戴着斗笠,冒着烈日在菜地里一条一条的捉虫,也必须保证她的蔬菜无公害。她坚持不搞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她说反季节其实就是违背植物生长规律,违背生长规律的东西能叫好东西吗?冬天吃茄子黄瓜,夏天吃萝卜大白菜,这种怪事正常吗?不得怪病才叫怪。她的认识还进一步泛化,把当下闻所未闻的各种疑难杂症全归于违背生长规律的反季节蔬菜惹的祸。母亲常常挂在嘴上说:病从口入,病从口入啊!当然,她也常常强调:病也能从口除。说良好的食物、蔬菜是预防、治疗疾病的最佳良药,“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郎中开处方。”就是这个理。
在所有的蔬菜中,母亲对生姜情有独钟。每年都要大面积地种植生姜,家里随时都能拿出糖醋生姜、坛子泡菜姜、腌制姜干、剁椒酸姜等自制加工品。生姜的用途也被母亲发挥到极致,烧菜炖汤用姜,中暑刮痧用姜,驱寒泡脚用姜,疲劳洗澡用姜,厌食开胃用姜,晕车晕船要备姜,腹痛胃胀擦拭姜,发热感冒喝姜汤,风湿关节炎贴姜膏,咳嗽咽喉痛敷姜片,等等。遇到节假日,全家人围坐在丰盛的餐桌旁,父亲欣然拿出精藏多年的佳酿,想和儿女们小酌一番以示庆贺,结果,当温热的美酒从酒壶倒入杯中时,大家皱起眉头闻出一股刺鼻的生姜味,母亲解释说:我在酒里加上几片生姜和白糖,可以驱寒养胃的。父亲一声叹息:再好的酒也给糟蹋了!
有一年,市场上的生姜价格高得离谱,由头一年的每斤两块钱暴涨到十二元一斤。为此,母亲的脸色堆上了云遮雾罩的雾霾,因为不时有菜农反映,菜地里的生姜夜晚被盗挖。形势严峻,情况紧急,母亲当机立断召开家庭紧急会议,会议议题只有一个:防盗保姜。会议从通报情况、分析原因、总结发言、部署安排、督促落实等议程都是母亲一言堂,我们全当听众。会议最后形成决议:所有成年人每晚三班倒值班,要排除万难、不怕疲劳,严防死守,打赢这场生姜保卫战。
决议已经形成,父亲不知趣地还是要发言:“孩子们白天都要上班,轮流值夜班的事情,是不是可以……”
父亲的意见来不及完整表达就被母亲打断,她又开始老调重弹了:“想当初,大跃进时,我们三天三夜没睡觉,也没被累死;农业学大寨时,我带领社员们修水库,整个冬天战斗在工地上,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几个月下来也没被累死;你们现在呆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哪来那么多娇气啊!”
盛夏的夜晚倒是纳凉的好时候,月朗星稀,凉风习习,青蛙雷鼓,蟋蟀弹琴,萤火虫忽远忽近或隐或现地舞着灯笼。唯一的不爽来自蚊叮虫咬,潜伏在黑夜中的蚊虫从四面八方袭来,防不胜防,才值了一个夜班,我全身被咬的包仅仅少于身上的毛孔,数都数不过来。兄妹们叫苦连天,牢骚满腹,情形之下,老父亲关切地说:“回屋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不要影响工作。”就这样,父亲把值夜班的工作独自承包下来,他在菜地里支起一顶户外帐篷,最终,生姜是保住了,父亲却在帐篷里睡了一个多月。
四
一大家子十多人住在一起,虽然热闹温馨,其乐融融的。但每天的一日三餐及琐碎的家务活却有着不小的工作量,我们兄妹几人商量着干脆请一个保姆来给一家人做饭,保姆的工资实行“AA”制,按吃饭的人头摊派。我们把计划和方案上报母亲,母亲说:原则上同意此方案,但是,请来的人必须能种菜。
十年间,我家前前后后共请了五六个保姆,都是按母亲的要求请的。家里的保姆虽然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做饭的重任却一直都落在母亲的肩上,因为保姆们做出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但帮母亲种菜倒是个个是行家里手。
群众们开始有意见了,向母亲进言:“花一千多元的工资请个保姆纯粹只能帮助你种菜,要知道一千多块钱能买多少小菜啊?”
母亲狡辩道:“买的小菜能放心吗?要想吃得放心,还得自己种。”
我们反驳:“我们吃的肉也是买的,怎么也心安理得吃啊?你不会也要自己养猪吧?”
母亲说:“我正有这个打算,把你们的车库腾出来做猪圈,喂两头猪,猪粪是种菜最好的肥料。一方两便,一举两得。”
父亲带头反对,当时就放出狠话:“只要你敢在家里喂猪,我们就到别处去租房子住。让你一个人住在这苍蝇满天飞的屋子里做孤家寡人!”
其实,母亲也并不完全是飞扬跋扈武断专横的,毕竟是受党的教育培养几十年的老同志了,懂得走群众路线。既然广大人民群众都反对养猪,就自觉接受批评呗,不喂猪罢了。这只是场面上的态度,在她的内心里,从此和父亲较真起来:凡是父亲喜欢的她坚决要反对,父亲不赞成的她要鼎力支持。
父亲的退休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晨送三个孙子上学,上午就和以前的老同事老朋友们玩牌下棋、散散步、聊聊天,中餐往往是谁赢钱谁请客吃快餐。下午接孙子们回家后,再帮着母亲挑水淋菜。
母亲对父亲有规律的生活总是颇有微词,定性为无组织无纪律,打牌赌博坐馆子实属小情调,把父亲的牌友、棋友称为狐朋狗友,老两口为此常常拌嘴。如果有几天他们不吵架拌嘴了,儿孙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习惯,问其究竟,原来这几天母亲牙疼得厉害。
十月份有个小阳春,母亲照常种大蒜。几天后,大蒜出苗了。大清早,母亲对父亲说:“今天你就别去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了,送完孙子后,去割些草来,这么毒辣的太阳没有杂草覆盖,蒜苗会被晒死的。”
父亲遵命了,背着竹筐,拿着镰刀到家对面的山坡上去割草。七十八岁的父亲年老眼花,一脚踏空,从几米高的坡上栽下来,当时不省人事。送到医院抢救,检查后被诊断为:颅内出血,病危。
经医院全力抢救和治疗,父亲的病情最终得到有效的控制。
恢复清醒的父亲,趁母亲出去的间隙把我们几人叫到他跟前,低声说:“你们千万不要再提起我摔倒的原因了,你们的妈妈已经很内疚了,她身体不好,心脏病严重,就别再让她受刺激难受了。”
有亲戚朋友来探望父亲,难免要问起摔倒的原因,父亲总是说自己走路不小心摔跤的。父亲在医院里一躺就是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母亲一直坚持自己陪护、照顾父亲,不允许儿女接替她。母亲的理由是:“你们的爸爸这辈子身体一直很好的,难得住一次院,我也难得有机会伺候他一次,你们就别跟我抢了。”她嘴巴上没有承认自己在父亲摔伤这件事上的过错,脸上却写着自责,谁都看得出来。
父亲出院后,母亲买了好些花盆,她用商量的语气对父亲说:“现在小菜价格跌得贱,这菜种起来没意思,干脆,菜就不种了,把菜地改种花吧?”
“还是种菜吧。”
“还是种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