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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浆村

2015-06-05孟大鸣

湖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亲生爷爷奶奶

孟大鸣

那是阶级斗争的弦要绷出火花的年代。在批斗父亲的大会上,我意外得知爷爷是反动军官,便问父亲,父亲说,被抓了壮丁。问爷爷的老家在哪里,父亲只说醴陵那边。醴陵那边只是一个大概方位,何况那时我对醴陵在东南西北的什么地方像婴儿一样懵懂无知。再追问父亲,他仿佛比我知道的还少。父亲四十九岁去世,有关爷爷的信息,父亲那里已划了句号。叔叔八十岁生日,我们去广西柳州祝寿,又得到了一些线索。叔叔说,你们爷爷是黄辅军校的,老家在株洲酃县。酃县是以前的县名,现改为炎陵县,距井冈山六十多公里。再问详情,一筒豆子倒光了似的没了声息。

爷爷和爷爷的故乡之谜,我到了五十岁还未解开,不但未解开,从母亲的零星叙说中,又增了新谜团,如父亲的身世。熟悉父亲和叔叔的人,都说他们是双胞胎,但父亲一直有疑虑。我见过的奶奶不是亲生奶奶。她曾是爷爷的二房。

早些年,在广州读研究生的外甥女石慧,百度出黄辅军校第六期教职员工花名册,从中发现了爷爷的名字和他留下的通信地址。“中校战术教官孟光汉,字剑寒,湖南酃县水口墟邮局转。”再搜,又发现爷爷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之前,我们这一房的孙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孟光汉,只在墓碑上看到孟剑寒,就以为那是他的名字了。

父亲上幼儿园时,有个中年妇女,经常等在门口给他包子。奶奶知道后,中年妇女就再没来了。奶奶对父亲说,那是疯子,不要理她。自此,父亲就认定送包子的女人是亲生母亲。父亲推测,送包子的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不是叔叔的亲生母亲,要不,为什么只给他送包子,不给叔叔送?父亲的心坎上塑了一尊亲生母亲的雕像。一个女人,望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不能相认,眼睛里一定装满了痛苦和期盼,还透着凄凉。上幼儿园的父亲,大概也就是四五岁,四五的小孩不可能观察得我想象的这样仔细,但他从包子里感受到了女人的母爱。

今天,我用想象来还原当年那一幕时,心中生出一丝颤栗和酸楚。我不知什么时候萌生了帮父亲寻找亲生母亲的念想。父亲成年后,阶级斗争的高压环境不允许他再四处寻亲。寻亲未果便成终生遗憾。我知道,我即算圆了父亲的憾事,也不会产生实际意义,无非就是荒冢一堆。但圆了父亲的心愿,是对亡灵的告慰。是儿女们对他唯一的回报。

再大几岁,懂事后的父亲开始寻找亲生母亲。父亲考上长沙师范,读书期间,还在不屈地登报寻亲。父亲不懈地寻找亲生母亲,和奶奶不睦的关系摆到了桌面上。父亲要读书,奶奶不让,把他送到醴陵学徒。奶奶送父亲去醴陵学徒,爷爷刚过世。父亲同意去醴陵学徒,也是为了寻亲。父亲在醴陵多次代人参加入学考试,所获回报,一半用于寻亲,另一半做入学长沙师范的费用。寻亲成了父亲生命的组成部分。

爷爷部队的一位副官,父亲叫他王叔叔,是宁乡枫木桥牛角村人。父亲的这位王叔叔在牛角村替爷爷买了土地,爷爷便将家安到了宁乡。爷爷为什么把自己最后的归属定在宁乡,而不是他的故乡浆村?据我们推测,与两个奶奶争夺爷爷的战争有关。父亲寻找的那位亲生奶奶,输了战争,却得了爷爷父亲的后援。据说,那位亲生奶奶最后孤零零地回到了罗霄山脉脚下那个小盆地。爷爷人生中这场尴尬,也许就成了阻断他回乡的路。

那时,日寇占领了大半个中国,铁蹄已踏到长沙门外。爷爷早把妻儿疏散到了宁乡。

父亲擅自开仓卖了两担谷,离家出走寻亲,偷偷回了长沙。父亲到长沙时,日寇的铁蹄已进了城。他心怀着寻找亲生母亲的强烈愿望,却不知从何寻起,而爷爷带领的部队又往浏阳方向撤退了。父亲成了长沙街头的流浪汉。大半年后,父亲在街头巧遇乔装进城的爷爷部下,才结束流浪生活。

父亲说,整个夏天,就一条短裤,脏了跳进湘江,洗了挂在树枝上,晒干再穿了上岸。父亲有两大体育特长,一是游泳,二是打篮球。母亲说,单位篮球比赛,父亲不到开不了场。我见过父亲游泳,印象中蛙泳,仰泳,潜水,什么都会。他的游泳本领,是那个夏天从湘江钻出来的。

流浪时,父亲住在长沙城郊废弃的寺庙里。一伙玩猴的艺人也住了进来。父亲见猴子学人样抽烟,便找了一个鞭炮,包进喇叭筒里(一种自制卷烟),点燃后,他抽了一口,就给了猴子。猴子接过烟,学父亲的样,放在口里用力一吸,第一口没事;第二口鞭炮点燃了,一声巨响,猴子的嘴唇炸伤了。猴子后来一见父亲就躲。

父亲还说过刚到宁乡的恶作剧。牛角村的家,在一个小山窝里。家门前有一个三米多高的坡,一道士,夜间常在坡下路过。有天晚上,父亲藏在树下朝道士扔沙子,道士站住,看了看周围,不见异常继续往前走;父亲又扔,道士再次停步,又往周围看了看,还是不知沙子从何处来,便作了一阵法,以为平安了又往前走;父亲还扔,道士很认真的做了一阵法。连续几次后,道士见无法止住从天而降的沙子,拨腿便跑。从此,晚间的路上少了那道士的身影。

父亲的倔强与顽皮,是缺少母爱造成的创伤。这是不是必然选项?我没心理健康方面的专业知识,也没咨询过心理医生,不能下明确结论,只是在我的内心里有这种倾向性的认识。送包子女人突然消失的原因,父亲年纪稍大一些,肯定会通过想象和推测去寻找。也必定要怪罪那个不是亲生母亲的娘。父亲的倔强和顽皮,是一种反抗,更是一种报复。所有的反抗和报复,指向都是那个不是亲生母亲的娘。这种长期的倔强和顽皮,导致了他的暴燥脾气。印象中父亲一生总是憋屈和不顺。我少有的几张照片,他都是眉毛紧锁,仿佛心中有个结露到了额头上。

叔叔与父亲性格的反差,无法让人相信他们是双胞胎。叔叔说话声音很轻,尤其是尾音,渐渐变小至无,如果用形象表示,如尾巴似的。叔叔的钢笔字像字贴,我很喜欢,小时还习过他那种字体。我觉得每一笔每一划,都如鹅毛要飞上天似的。如果用一个字来表示他们兄弟性格差异,叔叔是轻,父亲则是重。究竟如何重,我找不到有细节的记忆,只有一些模糊概念。父亲的学生见到他,都像老鼠见到猫。我在新浪博客上遇到过父亲的学生。父亲的学生说,孟老师上课,最顽皮的学生都不敢乱说乱动。最后还加了一句,你父亲脾气好暴。父亲的茶杯里一半水一半茶叶。有个老师喝了一口他的茶后吐了,说好苦。我不记得父亲说了什么,估计父亲说了得罪那个老师的话。后来父亲被批斗,有一股暗流就是从那个老师那里来的。

父亲死于肺癌。父亲随死神而去时,我不到十五岁。父亲临终的两滴眼泪,在我脑壳里像山泉一样流到今天。父亲刚走的那些年,那两滴眼泪挂在眼角上。三四十年后,两滴眼泪像山洪泛滥,溢至满脸全是。眼泪把父亲的脸形都泡没了。一到某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我就只能用照片来修补泪水下面的面孔。年少时,我把那两滴眼泪理解为父亲对人世的眷恋,对妻儿们的不舍。年纪大了,才明白,那两滴眼泪里有更复杂,更多的内涵。两滴眼泪也许就是两个偌大的容器装着他一生的遗憾。

奶奶住在叔叔家里。我十三岁见到奶奶时,还以为是亲生奶奶。这之前,我没有见过奶奶,好像也没听父亲讲过奶奶,意识里几乎没有奶奶这个人。父亲不承认她是亲生母亲的这位奶奶,我却从她那里感受到了祖母的慈祥和关爱。八十多岁的奶奶,仍像做母亲一样,把爱分了彼此。我无法猜测她对儿孙们爱与不爱的标准是什么?我没去柳州时,她把作为祖母的爱全部给了二姐。叔叔有四个儿女,最小的是儿子。奶奶把只有二姐能享受的待遇也给了我一份。这爱现在看来似乎简单,就是一些水果糖、饼干之类的零食,还有一份口头的关心。初中毕业不让我上高中,理由现在说来很可笑,说什么你们家世世代代有文化,再不能让你们掌握文化了。于是,婶婶找关系在柳州搞了一个招工指标。一家大米厂,做装卸工。我也是奔着这个指标到柳州的。奶奶坚决不让去。奶奶骂婶婶,把一个十三岁的伢子送到山沟里当搬运工,良心被狗吃了。

有次我从柳州坐火车去昆明,经过那个小县城,我一身冷汗是从心里流出来的。火车中午到达这个小县城。火车没有停车,但速度慢得像在两根轨道上步行。我坐在窗口好奇地望着这个差一点和我命运相连的县城。我感觉到这县城夹在两座大山中,两边的山峰被雾拦腰砍断了似的,顶上一截不知被谁拿走了。火车在半山腰走动,我像坐在飞机上透过云雾看县城。县城的规模,不足我家乡的一个小镇。

婶婶多次对我说,你奶奶只对你和你二姐好,其他几个好像都不是她的孙。父亲和奶奶的关系似水火,就算父亲成家立业有了儿女,奶奶也步入暮年,但父亲心中仍没接受这位母亲。奶奶去世后,母亲曾说,有年奶奶和你婶婶吵架,要回宁乡和我们一起住,你父亲说,回宁乡可以,住到畔井湾去。畔井湾是牛角村老家屋场的名字。父亲拒绝奶奶应该是我十三岁去柳州之前。有时,我又觉得这奶奶也有可爱的一面,她并没有因父亲不认同她,而殃及孙子辈。

水口是山区小镇。秋收起义队伍向井岗山方向撤退时,在这里建立了一支完全的党的军队,就是红色历史上的有名决议,支部建在连队上。从此党枪横扫华夏。决议是在炎陵县水口镇叶家祠堂作的。有遗址为证。从北京到广州的106国道穿镇而过。这条国道,也许就是给这个红色小镇的回报。

水口再往大山深处走六公里,就是爷爷的故乡,浆村,一村孟氏子孙。

浆村的孟氏祖先,南宋从山东邹城迁徙而来。按族谱推算,我是昭字派,孟子第七十二代。厚厚的族谱,到当代有十多本。一是太厚不便携带,二是图省钱,只买了二本与已有关的。一个叫孟文学的人,先从山东邹城到湖南醴陵,再到茶陵,最后才在炎陵县水口镇的浆村扎下根来。浆村还有一座孟文学的墓。全村孟氏子孙每年都要去祭拜。墓上的香火像庙里供养菩萨一样旺盛。墓身前面一排石碑,像历史博物馆,从右至左记载着自元、明、清各朝代孟氏后人对先祖的缅怀。

十多年前,我去井冈山顺道游览了炎帝陵。在炎帝陵看到炎陵五子的故事,其中一个就是女子孟姜女。刚看到孟姜女三字时,以为是和哭倒长征的孟姜女同名同姓,便好奇地看完了女子孟姜女的故事。结果可想而知。说哭倒长征的孟姜女是炎陵人。那时我不知道,身上血管里血的源头还在浆村,也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孟姓的浆村,更不知道浆村孟姓的历史渊源。直觉告诉我,这故事不靠谱。秦朝时南方还算荒蛮之地,这一带肯怕还是原始森林。争抢名人的风气,连山区县城也没放过。

历史上山东是经济、文化活跃和发达地区,从醴陵到茶陵,再到炎陵,不断地往深山里迁移,沿途的经济、文化在大山的封闭下也一步比一步沉寂。南宋时,山东是金国的天下。孟文学从山东迁往醴陵可以解释为逃避女真人的统治。古代长江以南比北方少有民族之间的火拼,相对安静一些。北方汉人南迁在宋朝也达高潮。孟文学的南迁,即算到今天我们还可以帮他找出理由。孟文学的后代们,为什么要舍弃罗霄山脉的丘陵腹地,而进入深山丛林?他们是不是在寻找一个与世无争的桃花源?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们选择的桃花源,有一场血腥的杀戮在等待他们的后代们。对祖先们往深山的迁徙,是没有凭据的揣测,真正的动机和原因是什么,找不到文字记载。正因为没文字记载,今天才有无限的想象空间。看来历史也离不开想象,缺了想象,便没了历史的生命。如果历史也有生命的话。

祖先们一步步走进深山,爷爷却从深山里走了出来。106国道逆着一条山溪往里延伸。清澈的溪水发出叮当的声音。我们坐在汽车上,多半时间只能听到溪里的声音,看不到水的流动。要是没叮当声,就会误导我们以为这是一条长着灌木杂草的小沟。汽车在一处能看到溪水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故乡的映山红已似一把无烟的火,把山头烧得通红,而我眼前的这片大山却还沉寂在一遍青绿里,身边那些枞树、杉树争相指向天空,仿佛要去戳破蓝天上一片片白云。我朝溪水旁的树蔸上撒了一泡尿。溪里的水面也就尺多宽,但流水的速度和力量似三峡大坝放水,蜂拥地往前奔。好像他们在大山里呆厌了,有了出山的机会,便要拼命抓住,慢了机会就作废了。

我站在溪边,想象着爷爷是如何走出这大山的。是在森林间穿行,还是顺着溪水坐船而下?想当年,要从陆路走出这一座座大山,肯怕要下上天揽月的功夫。这深山老林里不会有官府修筑的驿道,全靠一双脚扳开山劈岭。水道倒是那个时代的首选工具。时间倒回去一百年,这里应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听母亲说,民国年间,外公经商是坐船进宁乡城。现在,我在母亲的故乡,看到那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田间水沟,根本不敢联想它昔日是一条繁华水道。八百里洞庭,现在仅存二百多里;洞庭湖和湘江水位,连年都创最低记录,股市崩盘似的,不知何处才是止跌点。小河有水大河满。大河没水,小河自然也干了。往日八百里洞庭必定有这条小溪的贡献。涓流般的溪水从坡上滚下来,“嘭”地一声摔成了一朵朵白花。我想,即算溪沟里的水像湘江一样奔腾,也无法行船,遇上那个坡船不碎也会搁浅。中学时看过的一部电影,叫《闪闪的红星》,现在脑壳里还留着潘冬子站在竹排上的形象。爷爷一定是坐排走出大山的。

一个蓄着两条辩子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男青年站在木排上。我没见过爷爷的照片或画像,也没听父辈们描述过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但我的感觉,他的身高不会矮。父亲一米七四,叔叔也有一米七多,一个人的身高是有遗传密码的。印象中,戎马一生的将军们鲜有矮个,也许这也是职业特征。这大山的环境决定爷爷只能坐木排。他是第一次走出这座大山。那蓄辩子的青年坐在木排上的心情是对大山的眷恋和不舍,还是像关在笼子里的鸟突然放飞一样,迫切翱翔于广阔的天空?说实话,单从两根辩子判断,爷爷当时对外面的世界还处在混沌阶段,很难和各类书籍宣传的那个时代年轻人的革命豪情联系起来。爷爷蓄着两根辩子出山,不是我的想象。是叔叔家大姐告诉我的。大姐信息来源于奶奶。族谱上记载,爷爷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二期。爷爷应该是一九一三年走出这座大山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二期是一九一四年初。一九一二年清朝皇帝就搬出了紫禁城,这两根辩子明显不合时宜。难怪当时熟人见了惊喊一声:“孟光汉,你怎么还留着辩子!”

一进浆村,我就醉了。美景如酒,清新的空气有如陈年老酒的醇厚清香。难怪祖先跑到罗霄山脉深处,像树一样扎根在花岗岩和片麻岩(罗霄山脉上两种主要岩石)里。村口一座桥,桥下如镜般照亮眼睛,水流仿佛不动,却似有潺潺声清彻入耳;三面环山,如敞开的怀抱,一条叫辽边的小河,从中穿过,两旁黑黑的泥土,农家肥似的。这山村确实是桃花园似的人间乐园,清朝末年是浆村的盛世期。现残留的几十座清代建筑门楼,像历史教科书,记载了浆村孟氏子孙的勤劳史。

去找浆村前,我在炎陵网的论坛上,看到名叫十八公网友发的《浆村孟家老屋》的帖子,共有四张照片。从残留的碑楼、屋檐、屋角判断,有徽派建筑的影子。如果把那些残墙断壁还原到一百多年前,也许每一栋都是电视里的“乔家大院”。我家的祖屋还剩一个门楼。全是青砖建筑。砖与砖之间的墙缝,是一根根白色的平行直线,几百年的风吹雨打,那条白线仍然亮眼。浆村的堂弟孟立平告诉我,以前的浆村,四周有围墙,炮楼,夜晚还有人守更。围墙是糯米加石灰筑成的,坚固不亚于今天的水泥。我童年时见过那种糯米加石灰筑成的围墙。有比我大一些的顽皮孩子,用锄头挖围墙,像挖在石头上,冒出一串火星,围墙却没半点破损。那时的浆村很牛皮,送它一个县城都不要。酃县建县时,要把县城建在浆村。浆村人不要县城,不要繁华,只要自己的生活,也许,浆村孟氏子孙们仍然秉承祖上遗风,坚守着桃花源式的梦想生活。

浆村这个桃花源却不封闭,他的心和外面世界相通。一九二十年代,浆村有两人就读北京大学,都成为那个时代有名的政治活动家。其中一人还是中共南昌起义二十五名主要领导之一。我的叔爷爷,即堂弟孟立平的爷爷,留学日本,只是时运不济,正逢抗日战争爆发,学业未完就提前回国。站在辽边河岸(横穿浆村的小河),我感到朗朗书声,还回响这个小盆地里。朗朗书声是浆村的魂,南宋年间,祖先们把这魂从山东带到了湖南,再在浆村生了根,并代代传承。

浆村的衰落在于战乱?我倒不这样认为。浆村的文明也是农耕文明的一部分,她的衰落必然与农耕文明的衰落同步。浆村的破败,那些残留的老门楼,屋檐、屋角,倒是战争机器的产品。从历史的角度看,战争的唯一作用,就是破坏,制造一个一个废墟。令人无奈的是,文明的脚步又是从废墟中踩过来的。

当年,选中浆村这块风水宝地的祖先们,躺在地下看到浆村土地上熊熊燃烧的那场大火,定会悔断肠子,甚至哭干眼泪。红白两军,在井岗山附近拉锯时,那场大火就无法避免了。大火烧了七十二座带门楼的房屋,爷爷和父亲当年出生的房子,也付之一炬,留一个残破的门楼,飘飘摇摇到今天。火是浆村孟家后代放的。他把旧世界烧毁后就上了井冈山。也许,他点火时,心里还在想,破坏一个旧世界,去建设一个新世界。

去找浆村,也就是去找我的亲生奶奶,替父亲完成他一生未曾实现的梦想。一老者回忆,后面山上有一个尼姑庵,听说庵里有个尼姑曾是孟家媳妇,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奶奶,她也说不清。老者九十岁,按族谱排,她和父亲共祖父,和我们血源较近,我们叫她伯妈。除了这位伯妈,其他人都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尼姑。

冥冥中,我感觉到,这位做了尼姑的孟家媳妇,是我的亲奶奶,父亲一直挂在心中的亲生母亲。一个民国初期的女人,一个做了人家媳妇的女人,因信念而出家的可能性,比红尘中飘着的微粒还小,只有心灵的创伤无法弥合才会如此。什么比亲生骨肉,活活分离的创伤更大?就我对人性的理解,几乎没有比骨肉分离还大的心灵创伤。父亲在世时,曾和母亲说过,他的亲生母亲可能出家了。

爷爷的婚姻变故,我们无法重现历史,只是推测。父亲的亲生母亲可能是父母之命,后来的奶奶可能是爷爷自己喜欢的,情与欲导致了一场人生悲剧。故人的事,我们不知来龙去脉,不可妄加评论。亲生奶奶的苦难人生,我们也不能因没有看见而装聋作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亲生奶奶的墓地,代父亲向她叩个头,告慰亲生奶奶的亡灵,后代没忘记她,让那受难的魂灵,得些许安慰。我只能相信,真有天国,真有灵魂,愿他们母子的灵魂,在天国相聚,唯有此,才是对两个亡灵的慰藉。

那个可能是亲奶奶的尼姑,什么时候过世,葬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伯妈说不知道,浆村就没人知道了。就连曾祖父葬在什么地方,浆村的堂兄弟们,也是你问我,我问你,最后一齐摇头。我一再要他们帮忙想一想,我知道,我在为难他们。

浆村也找不到亲生奶奶更多的线索,伯妈说的尼姑,也只是可能。我无法让父亲母子的亡灵相聚,无法弥补两代人的疼痛;仿佛看到亲生奶奶的亡灵仍在苦难中煎熬;仿佛看到父亲还在不懈地寻找亲生母亲。年少时,我没这种感觉,年过五十后,这感觉在我的心里,脑海里,毛细孔里,在我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冒出来,如江南的梅雨,绵绵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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