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羹砣羹

2015-06-05阿良

湖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惠树林奶奶

阿良

叶小惠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恋了一阵床,懒洋洋起得床来,推开窗户,一对小鸟“扑哧”飞走了。起床后她给自己做了早餐,吃完又把奶奶的早餐做好,放在锅里温着。叶小惠自己吃的是先天晚餐的剩饭,放个鸡蛋,伴些豆豉、葱花炒着,蛮可口的。家里还困难,点点滴滴都要节俭。奶奶的早餐不一样,叶小惠用猪骨头炖出的汤再熬稀粥,放点切碎的青菜、皮蛋、生姜之类。奶奶现在的身体只能吃些软质食。丈夫不在家,她更要细心照护好奶奶。

奶奶还在睡,叶小惠没事就倚门发愣。一条弓着的腿搭在另一条腿膝弯后贴着,直立的腿有节奏地弹跳。她家住在山圫里,三面环山,一面临塘。塘与山依伴的坡上有一条小路通向山外。如今那条小路被路两边的柴草吞噬,看上去像一根飘带时隐时现。丈夫石柁就是从这条小路走出去的,在新疆和田建筑工地打工已过了三个“端午”,两个“冬至”。她盼着他从小路那头,从那柴草留下的缝隙中走出来。

“唧唧啾啾”,又传来了鸟鸣声。一只长尾巴红顶鸟,就是刚才在窗外惊飞的一对中的一只,不知从哪儿飞入叶小惠的视线内,轻落在她家的屋前坪。小鸟瞅瞅叶小惠,回顾一圈,见没有危险,就又发出几声鸣叫,另一只鸟从叶小惠家的屋顶飞落在它的同伴身旁。原来第一只鸟是在探路。

两只小鸟都在叶小惠的视网内。它们嘴对嘴嬉戏,颈缠颈厮磨。停下来看了看四周,确认无危险,就用爪子在晒谷清出的碎稻草衣中翻寻着什么。没多久,这对小鸟含着几根碎草飞走了。入冬了,它们在准备过冬防寒的窝呢。

叶小惠呆呆地望着两只小鸟,渐渐脸有些发热,心海泛起阵阵涟漪,她把两只腿的姿势又换了一下。

“咳,咳,咳……”房间里传来拉风箱似的喘咳声,把叶小惠从遐思中惊醒。奶奶患有哮喘,双目失明,处在风烛残年。

叶小惠进到奶奶的房间,帮老人穿好衣服,把一床棉被折成四方块垫在奶奶的后背做依靠,又打来热水帮奶奶洗漱完。丈夫外出这几年里,叶小惠每天都是这样细心伺候。奶奶起床后要靠坐半个多小时才能进餐。叶小惠帮奶奶把被子掖紧,扎实,防止冷风侵入被内。石柁对奶奶的爱她是非常理解的,她对奶奶的爱是石柁爱的延伸。

奶奶喘咳平静后对叶小惠说,你早旬碎念着“大雪”过了,“大雪”过了,我掐着手指头算今天或是明天应该是“冬至”了,你去树林老师家磨些粉子,做些“羹砣羹”吃。

今天就是“冬至”节呀。叶小惠惊异奶奶的记性。

奶奶讲的“羹砣羹”就是用糯米为主要原料,放些桔子皮在锅里慢火炒成橙黄色,碾磨成细粉,拌些煮熟的南瓜泥、红薯泥,用胡椒粉、红糖做芯,搓成比元宵粒大些的砣砣。锅里烧好汤,然后把做好的砣砣放入锅里,熟后即食,连汤带砣砣为吃“羹砣羹”。“冬至”这天,这一带家家户户都要做些吃。老人说“吃了羹砣羹,石板踩出坑。”据说“羹砣羹”有补脾、补肾、暖脚、壮筋骨的作用。石板都能踩出坑,难怪这一带的男人爱吃羹砣羹。叶小惠在家做闺女时,都是父母做着吃,嫁给石柁后,就只能自己动手了。第一年做得不行,米粉多了,南瓜泥、红薯泥放少了,粘力不够,放进锅里是一砣砣的,煮熟出锅时砣砣黏结在一起,成糊糊了。奶奶连说:“好吃好吃。”实际是鼓励她,安慰她。

奶奶讲的树林老师,就住在山那边,那条通向山外的小路也连着他家。树林老师比石柁大,按年龄石柁可喊他叔叔,按辈分奶奶讲只能喊他哥哥。摇篮里的叔,拄拐棍的侄,这是辈分定的,不能改。树林老师爱人在村小学教书,有时回家,有时候就住在学校。他家有一副石磨,不大,特别精致。奶奶讲,这副石磨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宝贝。解放的前两年,家里一场大火,他爷爷冲进火海就抱出这副石磨。树林老师特别珍爱这副石磨,有人上门出钱收购,树林老师不同意。叶小惠嫁过来的头一年过“冬至”,树林老师和他爱人都在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那次是树林老师帮她推磨,她就往上扇石磨中间的小孔里放炒米。一撮一撮炒米放入磨孔内,石磨转动时,细细的米粉就在石磨周围流出来。第二次叶小惠去树林老师家磨米,他爱人不在家。推磨中树林老师给她讲过一个关于推磨的故事:说是有一个读书人,一肚子学问,天天在家被老婆安排推石磨。一日有感念了四句顺口溜:只求心身正,何愁眼下迟,得人轻着力,便是转动时。后被一县太爷听到了,就召他进了衙门做事。每次推磨碾米,大约要一个多小时。第二次去磨米,叶小惠嫌时间太短。听树林老师推磨讲故事很是舒服。特别是树林老师推磨时全身发热,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男人气味让她走神,有几次她都把米放到石磨外了。这次去磨米,他爱人会在家吗?叶小惠伺候奶奶吃过早餐,喂了药,进厨房烧火准备炒糯米。

叶小惠把糯米倒进锅里,锅铲搭在锅边,她对灶口坐着,把柴草卷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往灶肚里塞,那张瓜子脸被柴火映成了桃花红。

那年高考以十五分之差落榜,叶小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伤心哭了两天。她央求父亲让她去复读,她很想上大学,老师讲她复读一年考大学是很有希望的。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一个妹陀,明年再考不上又大了一岁。这一年的复读,父亲弯背种田扮禾,母亲提潲桶喂猪要付出好多艰辛和汗水呀。再说一个妹陀书读多了,冇得哪个男人敢娶。你冇听村主任讲,他妻侄女读了什么研究生,三十岁了,还冇嫁出去,她父母一天到晚急死了。父亲说不要再读了,还是嫁人生崽的好。叶小惠知道父亲讲的这些都是歪理。父亲内心真正的想法是省几个钱要让弟弟上大学。父亲重男轻女,偏心眼,从平日里的供吃供穿就看得出。任叶小惠软磨硬缠,父亲就是不松口。一气之下,叶小惠和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结伴南下,去了一个改革开放迅速膨胀的大城市。

在这个城市一待三年。这些年里她先后做过社区保洁员,上户卖过保险,街头卖过福利彩票,宾馆里当过服务员,酒店洗过盘子。三年时间里租住的房子搬了十多次。哪里便宜就往哪里搬。最艰难时在火车站当过乞讨,一天吃一个馒头。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大都市没有山村小妹的容身地。一起南下的四姐妹中,有两个终于熬不住了。一个被人包养,协议是生一个男儿给一百万,生个女孩给五十万,结果她生的是男孩,一夜脱贫。一个嫁给了三婚的有钱老头。那老头大概是性变态,一个星期做不了一次事,但每天晚上在她身上死去活来地折腾、糟蹋、揪掐。她只能忍受。自和老头结婚,虽晚上难熬,但白天还是很风光的。身上穿金戴银,着名牌衣服,挎进口提包,出入高档会所、酒店,出入富人俱乐部。几年里她给家里汇寄了八十多万,家里建了小楼房,父母家人过上了小康日子。这些都是从糟老头身上掏出来的。两姐妹总在她耳边灌那几句话:在这个城市混了这么些年,哈,什么都想通了,哈,人活着图什么?就图个吃好喝好穿好住好。几十年一晃过去啦,哈,女人身上吸引男人的那点色相,没几年就退化了,你藏着掖着不摆显出来,带入棺材?你看这个城市,穷被人看不起,被人取笑,穷没有地位。叶小惠同情她们,理解她们,可怜她们,但对她们冲击自己的防线,她不断提高戒备防线。为了躲避她们,她和另一个同学小玲来到了南方的另一个城市。

有钱人投入陌生城市,钱会很快把他融入这座城市。没有钱的人要融入陌生城市是很难的。她和小玲应聘了多家公司,都因为这个理由或那个条件没有成功。最后,她俩双双进了一个“快乐门”的富人俱乐部当侍女。由于生活的窘迫,金钱的魔力,环境的挑唆,小玲最终没有守住底线,她彻底放开了,为那些有钱人提供性服务。叶小惠像洪水漫堤堵缺口的勇士,坚持只陪喝、陪唱,决不陪睡。有一次,有一个平头阔少带几个小兄弟进入包厢,开口就说要老板把最近上市的“新款式”找来,老板把叶小惠叫去了,叶小惠的姿色让他们垂涎。他们轮番给她献殷勤,劝酒,给小费。那次叶小惠喝了点啤酒,感到头有些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就倒在了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感到有人在脱她的上衣,扒她的内裤。她忽然惊醒,包厢内已无其他人,歌声音量放得很大。那阔少一身赤裸,淫笑着正朝她扑上来,她急愤中伸手抓住阔少的“命根子”狠劲揪扯,痛得那阔少滚在地上哭爹喊娘。那阔少是这座城市里数一数二的富商独子,他还是第一次遭遇山村蛮女。俱乐部老板怕出人命,给了叶小惠一叠票子,让她连夜逃走。叶小惠躲进市郊一个棚户区里,半个月没出门。

正在这个时候,她接到母亲哭诉的电话,说弟弟卷入传销,学校找不到人。父亲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快不行了。弟弟原来是会读书的,高中毕业就考上了外省的一所省会大学,父亲很高兴,她也很高兴,弟弟终究是圆了她的大学梦。出来这些年,她打工挣的钱全部寄给了家里,都用在弟弟读书上。母亲的电话像惊蛰后突然的一声炸雷……

“小惠,小惠,米炒糊了。”奶奶在房间里叫喊。

糟糕,该死。锅里冒黑烟。叶小惠急忙把灶里的火熄了,舀出锅里烧焦的糯米,满屋的糊味。

做“羹砣羹”的第一锅米炒焦了,叶小惠只好接着炒第二锅。这锅米炒的火候把握得很好,炒出的米粒粒黄灿灿的,香喷喷的,没有一粒炒焦了,也没有一粒不呈黄色。她用一个不锈钢面盆盛着,和奶奶打了个招呼,出门去山那边树林老师家里磨米。这是叶小惠第三次去他家磨米了。

去树林老师家的这条路,就是她家去山外的这一条山路。路两边的茅柴杂草已把这条路挤占得只留一条缝了。伸到路面来的带刺钩的荆棘常把行人的裤脚勾住。这不,没走几步,叶小惠的裤腿就被荆棘勾住了。她弯腰放下面盆,慢慢把刺钩取出来。石柁去新疆的前两天,家里做了一桌饭菜,石柁把树林老师两口子请到家里,两人共喝了一瓶白酒。那天石柁酒喝多了,反反复复几句话,小惠是天底下最好的堂客,我发誓一辈子对她好,我不怕苦,我要去新疆挣好多钱,让小惠过上好日子。反复拜托树林老师照看好奶奶和堂客,有难事一定请树林老师搭个帮手。石柁出门的前一天,他拿把柴刀把路两边的柴草全部清砍掉,路面干干净净,宽宽敞敞的。石柁说怕毒蛇出没横路,吓着了叶小惠。可石柁这一去几年不回,路又被两边的柴草吞没了。

树林老师是中师毕业,读了很多的书。原来两口子都是教书,因堂客第二胎怀孕后身体原因又不能流产,就只好把孩子生下来。生了两个孩子,按政策他卷铺盖回到了老家。堂客因是少数民族,就继续留在学校教书。树林老师回到乡下还经常在报刊上发文章,据说还是县诗社的成员呢。叶小惠喜欢看树林老师做事,麻利,有劲;喜欢看树林老师讲话,浑厚男中音,娓娓的。石柁出门的这几年里,特别是近一年多,心海深处总有什么在翻动她的情绪,只要看到树林老师,那情绪就平舒了,沉静了。她想看见他,又怕看见他。

石柁去新疆打工的头一年,正遇上干旱年,电视台说是百年不遇的干旱年。这一带的农田用水主要靠韶山灌渠的灌溉,自一九六五年修建好韶山灌渠,这一带山冲里的水田就没有干死过禾苗。从韶山灌渠引出水的那条水圳,是人工开凿的,穿山打洞,遇壑架桥,不宽,流量不大,要流经几个村民小组。叶小惠家的稻田在水圳的尾端,遇干旱年沿途稻田都需要水,放水缺口处家家户户有人把守着。待沿途稻田灌足水后,能入流叶小惠家的稻田只能是下半夜的事了。而且要人去把上游缺口堵住,下游才会有水来。田里的青苗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张着嘴,叶小惠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是树林老师两口子来到她家,告诉她白天、上半夜是守不到水的,等到下半夜别人家的田里灌满了水,把上游放水缺口堵住,水就会流入你家的田里。下半夜叶小惠一个人不敢去守水,树林老师爱人就要树林晚上陪她去守水。有天夜里,她握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树林老师拿把锄头紧跟在她后面。她突然一声惊叫,一条一米多长的“火炼斑”蛇昂着头横在前进的路上。树林老师举起锄头打过去,蛇窜进了草丛中,一阵惊吓平静后,叶小惠才发现自己拦腰紧紧箍住了树林老师。当她轻轻松开两手转换身体让树林老师走前面,下滑的手不经意碰到了他裆下横顶起的“玩意”。她羞得慌忙后退了几步,脸上火辣辣的,心里阵阵狂跳。“不要怕,这样的蛇不伤人,没得事,这样的蛇不伤人。”树林老师也有些不自然,这张进课堂给学生上课的嘴显得有些笨,重复念着这几句话。他俩沿途来回走了两趟,彼此再没搭话,沉默着。只有夜莺叫,昆虫鸣,四只脚踩在砂石路上发出的沙沙声……

随着“咕咕咕”的几声叫唤和“啪啪啪”的翅膀拍打声,一对布谷鸟从路边的草丛中突然窜飞到那棵松树上,望着叶小惠。叶小惠有些恼怒,放下手中的面盆,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布谷鸟扔去。也许树太高,也许叶小惠劲太小,也许这里的布谷鸟不惧人,它们纹丝不动。发出的“咕咕咕”声在山谷回荡,在叶小惠的心海深处掀起阵阵波澜。

叶小惠从南方回家坐的是慢速火车。那“哐当哐当”车轮压迫铁轨发出的声音像单车师傅的打气筒,“哐当”一声就往她心里注打一次怨气。一天一夜的火车,她内心积压的怨气像气球承受压力到了临界点,快要爆炸了。她怨父亲,重男轻女,不让她复读考大学。她怨母亲,家里一切都是父亲讲了算,软弱忍让,不为女儿讲句安慰贴己的话。她怨弟弟,太不争气,放着大学不读参与传销。她怨自己,这些年在南方打工挣的钱都寄给了家里打了水漂。她怨这世道,一个传统的乡下女孩生存多么的艰难。回到家里,一切怨气全消了。怨气发向谁呢?父亲病倒卧床不起,说话有气无力。母亲急得头发全白了,面容憔悴。弟弟被大学注销了学籍,现在还关押在看守所。这些年虽给家寄了钱,与父母却是聚少离多,回家也是匆匆过客,对父母、对家里照顾少。她把积压的怨气紧缩在内心,把带回来的那点钱全交给了母亲。随即叫了一辆三轮车把父亲送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托人找关系把弟弟从看守所保释出来,并在镇上联系了一个汽车修理厂,待弟弟的事打个结后就把他送去学修汽车。现在农村汽车发展很快,汽修业务越来越火。她是长女,家里遇上困难,这个时候她应出来支撑着。父亲出院后没有往日的神气,耷着脑袋,总是叹气。她对父亲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别人要说长说短又不能堵他们的嘴,让他们去说。但我们自己要把头抬起来,腰挺起来。有一天晚上,叶小惠和母亲睡一张床上,细言细语讲了大半夜。母亲是她最尊敬的人,侍候瘫痪卧床的奶奶五年,没有半点怨言。家里有好吃的,她总是先奶奶,后父亲,再崽女,最后是她自己,心特别慈祥。对父亲特别好,从不冲父亲发脾气,和颜悦色,逆来顺受。那晚母亲口里念得最多的就是她的婚事。母亲说二十五六的大姑娘了,还躺在娘的身旁。村上她这个年龄的姑娘,都结婚生小孩了。屋里没有开灯,但从那长长的叹气中她感受到了母亲的忧伤。叶小惠安慰母亲,也宽慰自己,不嫁人不能活啦?在南方的打工族里大姑娘多得是。她在南方打工没有感受到压力,现在回到家里,她感受到了。她待在家里,懒得出门。

这期间也有几个人上门来说媒的。听母亲讲,要么是死了堂客的;要么是家里穷,堂客跟人跑了的;要么是脑子少根筋的(有点傻气的)。年龄相当,家庭条件又好,人品也不错的伢子早就结婚生子了。有一次一个远房表姑来说媒。叶小惠在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的,说是有一个伢子各方条件都不错,也看中了小惠。就是担忧她在南方打工这么多年,会不会还是黄花闺女,有不有什么病的。叶小惠听到这里火冒三丈,端起一盆水,对着家里的那只黑狗吼叫“滚,滚远点。”远房表姑听出话音,知道是冲自己发火,从此再也没有上过门。

叶小惠在家里闲了一段时间,内心闷慌闷慌的。偶然一次从电视里得到启示,她便挑着两个竹筐走村串户,做起了土鸡蛋的收购生意。一个土鸡蛋,城乡有两到三角钱的差价。一天下来运气好,也能赚到几十百把元。一天,父亲对她说,柘塘冲坨里有户姓石的人家。那伢子不错,就是家里穷点,年龄据说要小你几岁,他奶奶想托人上门说媒。父亲说只要伢子不嫌你年龄大,人不蠢就要得。叶小惠拒绝父亲让人上门说媒。她自己挑着两个竹筐,一路收土鸡蛋一路打探来到石家。她相信自己的眼力。石家的境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两间半屋,一间住着瞎子奶奶,一间住着她要相的伢子,还有半间灶屋。两间半屋是茅草土砖屋,现时的农村,这样的房屋已很少见。

“你家有鸡蛋收吗?”叶小惠放下担子,敲敲门,轻声问。

“有。”里屋老人咳嗽停止后,有男人回话。

“有多少?”叶小惠站了一阵,还不见里屋出来人。

“有二十多个吧,多少钱一个?”提着装蛋的竹篮子,个子不高,但很敦实的小伙子站在她面前。

“九毛钱一个。”叶小惠见他家穷,不想赚他家的钱。

“咦,别人来收六毛七毛一个,你出九毛?”小伙子不相信,上下打量。

“别人压价也只是想多赚几个脚力钱呢,我高点价收购少赚几个,多跑几个地方,脚力钱也是有的呢。”

叶小惠对接伢子的目光后,心想,这伢子挺实在的,山圫里的人没有城里人的油滑。就这样,叶小惠每隔一段时间就上门收购一次鸡蛋,来的次数多了,他们相互很熟了。叶小惠对石家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小伙子叫石柁。八岁时父亲因车祸去世,母亲受不了家穷,跟别的男人跑了。早几年爷爷去世了,家里就他和奶奶相依守着。奶奶原本不瞎的,因家里接连不幸的打击,双目失明,患哮喘病,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卧床,石柁只读了一年初中就辍学了。他一直在家守着奶奶。有一次,正是阴雨几天后突然放晴,叶小惠来到他家,见石柁抱着奶奶从里屋出来,在坪里的躺椅上靠着晒太阳。石柁帮奶奶梳头、洗脚、剪手指甲、脚趾甲,用剪刀刮脚板老皮,是那样的细心,熟练,耐烦。叶小惠望着这一切,她忙上前打帮手。内心一股暖流涌到嗓门口,她强忍着没掉出眼泪。她似乎看到母亲照顾奶奶的身影。那一刻,她对自己说,眼前这个伢子是她可依托的男人。她把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五一十告诉父亲。父亲说,这伢子苦楝树上长大,又有孝心,将来靠得住。夫妻不怕穷,只怕懒,两个人背靠背努力,穷日子会变好的。父亲说,女孩子找人家,宁可住进茅草屋听笑声,也不要住在楼房里听骂声、哭声。周围几个村,有很多的例子,只看家业,只看手里的钱,不看人品,好几对结婚后没几年都散伙了。

石柁对叶小惠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眼前的姑娘就是他表舅提及的叶小惠。为了让叶小惠多来,让她多收到蛋,有空他就去周围挨家挨户收。叶小惠也知道,他家喂的几只母鸡看得清、数得清,怎么突然多出那么多蛋呢?他只是笑,她心里明白,也不说穿了。渐渐两个人从对方眼神里感受到了相互的渴求。她每次来都帮他做些家务,空余些时间两个人坐下了说说笑笑的。一次,他留她吃晚饭,她未拒绝。两人一起做饭,喂奶奶的饭,伺候奶奶睡觉。她准备挑着担子出门,石柁突然从身后拦腰抱住她。男人力大威猛,她全身软绵绵的,她被他抱上床,解开前胸衣襟,热辣辣的嘴在她双峰上狂吻。正在他的手往下滑时,隔壁传来了奶奶的咳嗽声、呼叫声。叶小惠趁机从石柁身下逃走。由于仓促,扁担一头的钩子没钩稳筐绳,筐里滚出十多个鸡蛋,流淌一地的蛋黄……

“小惠,你快去磨粉呀,树林在等你呢。你站在这里发懵想石柁呀。”树林老师爱人迎面而来,手里提着挎包。

叶小惠的绵绵思绪被突然打断,有些手足无措。她望着女教师远去的背影,内心的惆怅向全身扩散,她怏怏的。

叶小惠去树林老师家的路程并不远,但她不急。一只手端着盆子,夹在腋下,一只手在盆里来回不停地搅拌那些炒米。慢慢地走,边走边欣赏路两边的树、草、鸟。虽已入冬,依然绿色一片,鸟在绿色中飞动,给寒冬中的树草带来生机。那天送石柁去新疆打工,就送到这个山嘴坳上,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刚才被树林老师堂客突然一喊叫,清醒过来后她加快了脚步。她喜欢倾听树林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一样娓娓道来似的跟她的谈话。

树林老师堂客在叶小惠眼里是最受敬重的女人。两个孩子在城里读书,她在学校上课,树林老师一个人在家,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叶小惠男人不在家,这个小学女教师总是说,小惠妹子过日子不容易,嘱咐树林有时间多帮助小惠。从不怀疑,没有半点醋意。守了几年空房的叶小惠对树林老师有钦慕,有冲动,但很快被乡村女教师高尚的人品压在心海深处,不让非分之想钻出来。

叶小惠家有两亩多水田,每年的早、晚两季的插秧、收割,石柁走时规定不许叶小惠下田干这些农活,全包给外来打工的。但两季青苗的治虫、扯草,两季稻谷晒干后入仓,石柁去新疆的这几年都是树林老师帮她。晒干的稻谷用麻袋装好,是树林老师一袋袋猫着腰弓着背驮进仓的。现时农村的临时工价是每天一百二十元,叶小惠每次要付钱,树林老师总是说等石柁回来一起算。叶小惠手上现在还有点余钱。石柁每年从新疆寄给家里有五万多块,建房欠下的账也还得差不多了。

叶小惠边想边走进了树林老师家里。

树林老师说,我和你嫂子刚把炒米磨了,下午有课,她去学校了,知道你会来,要我帮你推磨,这不,石磨还没清洗呢。

叶小惠看着树林老师,有些不自然,不敢直面正眼看,只是斜剜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开。树林老师看出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就说,你坐对面,有条矮凳,我坐这条高凳,面对面的,我今天可是要近距离欣赏你往磨孔里撮炒米的动作呀。

有什么好看的呢。叶小惠声音小小的。

沉默,两人相对无语。

石磨在树林老师臂力的推动下,按顺时针转动,每转一周,发出“咝咝、咝咝”有节奏的压碎炒米的声音。石磨四周细细的米粉流出,清香充满着房间。

叶小惠怕沉默把自己带入胡思乱想中,就主动打破沉默,问树林老师,为什么“冬至”这天流行吃“羹砣羹”?有什么说法吗?

树林老师笑着边推磨,边说:简单说叫“好吃节”。过去穷,找个什么理由做点吃的,打打牙祭,饱饱口福,中国的那些个节日都与吃连挂上,不搞吃的就不是节日。要说缘故,这吃“羹砣羹”还真与明朝皇帝有故事。据老人们说,明惠帝朱允炆被他叔叔朱棣起兵赶下台,惠帝逃出京城,流落到了乡间。冬至那天,失魂落魄的惠帝借宿在一个孤寡老太婆家。老婆婆家穷,没什么吃,就把南瓜、红薯煮熟和些炒米粉,做了一碗砣砣给惠帝吃,惠帝平时吃的是山珍海味,饿极了吃餐这样的砣砣,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后来惠帝把米砣砣的做法带到他削发为僧的寺庙,并取名“羹砣羹”,就这样被流传下来了。

许是听树林老师讲故事入了迷,许是心思又开小差走神,叶小惠往磨孔里撮炒米,有时只放了几粒,有时放到孔眼外,有时没有放,转空磨。树林老师偷着笑。

笑什么?叶小惠嗔怪问,并未抬眉头。

笑你走神,想石柁了。树林老师回答。

我没走神。我没想石柁。

石柁就要回家了。这伢子很不容易,在零下几十度的新疆,天寒地冻守在工地上,就是为多挣几个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能让家里宽裕些。走前那天,酒喝多了,是酒话,但也是真话。石柁心眼好,你和他吃在一个锅里,这一辈子会幸福的。树林老师说。

你骗人?他就要回家?

叶小惠撮米的手按住树林老师推磨的手。早几天她才在他家打过电话,石柁说今年还不回。

树林老师并不解释,只催促叶小惠快撮米。他手背上有她掉的泪痕。

叶小惠迅速抽回手,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把盆里剩下的大约还有一半的炒米全倒在磨盘上。树林老师清楚叶小惠在赌气。

炒米很快磨完了。

叶小惠端着磨好的米粉回到家里,做过午餐吃完,开始动手准备做“羹砣羹”需要的各种原料。她拿出一个实心的长条形的南瓜,切成片,再切成丝,又把丝切成丁点粒粒。这种南瓜特别甜。切完南瓜又切红薯。今年种的红薯个大,圆滚,肉呈黄色。叶小惠切红薯,也像切南瓜那样,慢慢的,一刀一刀地切,她不急,时间还早呢,慢工出细活,“羹砣羹”一般都是晚餐时吃。

“小惠,小惠,今晚的羹砣羹你要拿出最好的手艺,多做几碗。”奶奶把叶小惠喊到床前,吩咐一番。叶小惠嘴上应承奶奶的吩咐,心里在嘀咕:多做几碗干什么呢?请树林老师两口子来吃?他家也做了。请她娘家的人来吃?几里的路程请来专为吃顿“羹砣羹”?再说奶奶也没有要我去请呀。两个人能吃多少呢?“羹砣羹”剩下到第二餐就不好吃了。

早半个月村上附近去新疆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那边零下二十多度,已下大雪,工地上做不了事。石柁这一外出几年没回家,一直在工地。冬天他就在工地守材料,老板付给他一天三百元的工资。一个冬天挣得一万多。她家没安电话,也没有手机。那天她跑到树林老师家打电话给石柁,试探着问他今年回不回家。石柁说今年不回,再守一年,明年一定回家。他倒反问:两个人不是商量好了,干满四年再回家吗?干满四年欠账都还清了。这里很苦,雪地里没人讲话,石柁要她去安个电话。有空给他打电话,他还说待干完这一年,他不想再来新疆,在家守着她过日子。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地说要他回,他还是说不回。她当时气恼得说不出话,直掉眼泪。“咔嚓”她把电话沉重地甩下去。树林老师就在旁边,她如何说出口呢?回娘家母亲说该要个孩子了,你父亲实在想做外公了。村上的人议论,结婚几年没孩子,只怕是过去刮过“毛毛”,生不了孩子。奶奶有时也念着要石柁回来,要生个孩子。最说不出口的还是夜深人静想石柁……这个时候钱不能给她幸福和快乐,只有石柁回来她才有幸福和快乐。石柁去新疆的这几年,入冬时,她都会用干辣椒粉炒豆豉寄几瓶给他,那里天寒地冻,辣椒可驱寒暖身。今年,她不想寄,她恨他……

叶小惠和石柁没有要媒人,两人自愿去镇民政办领了结婚证。叶小惠大石柁三岁,领证之前,叶小惠把话摊出来挑明了,我们这一带男女结婚,一般都是男大女小,很少有男小女大的,将来会不会嫌弃她人老珠黄。石柁说,奶奶讲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会疼人,叶小惠不信,直摇头。石柁对她双膝下跪,指天发誓,永远爱她,如违誓言,天打雷劈……不等石柁说完,叶小惠用嘴堵住石柁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了。领了证的那天中午回到石柁家,石柁猴急问她“要”,她想证都领了,就没有拒绝。石柁裤子还没全脱下来,房间传来奶奶的咳嗽声,石柁慌忙拉上裤子。两人商量结婚的事,叶小惠提出,要石柁去信用社贷点款,她向南方打工的姐妹借点钱,家里凑点,把房子改建后再办婚事。婚后石柁外出打工,她在家伺候照顾奶奶。石柁听她的,半年后他们建起了现在的五间红砖瓦屋平房。石柁说他去新疆打四年工,还清欠账。她也点头同意。二十多万的建房欠账像块石头压在他们小夫妻心上。

结婚那天,石柁就用单车把叶小惠驮着接进了洞房。双方亲戚就两桌,树林老师是证婚人。新婚那天晚上,石柁急不可待。叶小惠说不急,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白色绣着兰花的小手巾垫在身后,石柁问这是干什么。叶小惠只抿嘴笑。一阵暴风骤雨夹杂着雷鸣闪电,痛得叶小惠大喊大叫。事后叶小惠扯出身下的小手巾,殷红殷红的点点滴滴。

“你还是未开封的……”石柁惊喜。

叶小惠郑重地告诉石柁,我在南方打工这些年,是清白的,守身如玉。我的第一次是你的,我的终身是你的。村里一些人都议论,石柁家里这么穷、这么困难,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能嫁给石柁,图什么?就因为是大几岁老姑娘嫁不出去?现在去南方打工的妹子,有几个还会是黄花姑娘呢?好多惹一身病呢。说什么的都有。

石柁也坦言相告,听到村上的一些闲言杂语他原也有心结,蛮郁闷的,还动摇过。血性男人看重这一点,但瞧瞧自己,瞧瞧自己的家,他又没有说“不”的底气。奶奶说叶家的根底我熟,祖辈、父辈都是实在人,过得硬的人家,你不要听村上那些人说三道四,男子汉要有自己的主见。人家姑娘不嫌你穷,你还挑三拣四的,拉泡尿照照自己。有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你,是祖上修来的福分。奶奶要他跪下应承这桩婚事。他一想,管她婚前做过什么,只要婚后待奶奶好,不再给他戴绿帽子,他铁心娶她。石柁压根就没想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还是个黄花姑娘。他的惊喜和兴奋,他那积蓄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像原子弹一轮又一轮扩散冲击波,把叶小惠一次又一次抛向浪尖峰谷,她被石柁折腾了一整夜。

叶小惠在夜深人静,抱枕独守空闺时,和石柁的缠绵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回放。她有时像蜜罐一样,稍稍摇动,蜜汁往外流淌。有时像风筝一样有一根线在揪扯她,很难受。她爱他、想他、念他、盼他,却又恼他、恨他、怨他。她有时看那条伸向山外的小路发怔,有时看到一对小鸟飞来飞去,她追着看。生理的需求,周期的反应,渴望的折磨。她想去新疆那冰天雪地,但奶奶在家又无人照看。

今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奶奶发烧,吃了十多副中药都没有起色,她请树林老师一起连夜把奶奶送到镇卫生院住了几天。接奶奶回家时天也很晚了。护理奶奶入睡后送树林老师出门的那一刻,叶小惠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握住他的手不放。树林老师看到她眼神流淌荡漾出来的那种渴望,他迅即抽回了手。

“咳,咳,咳……”奶奶的房间传来咳嗽声。她没有向前跨一步。他转身走了,消失在夜幕中。那一晚,枕巾被泪水打湿了一大块。

冬天的日子短,天渐渐暗淡下来。

叶小惠在厨房里忙碌着,她把炒米粉、煮熟的南瓜泥、红薯泥放进一个盆里,掺些水,慢慢地不停地搅拌、揉搓,待拌和至有粘性时,再来捏撮。叶小惠又把胡椒粉、红糖放入另一个小盆内,拌匀,用来做“羹砣羹”的芯。叶小惠现在做“羹砣羹”已很内行了。她把拌和好的“羹砣羹”泥卷成一条条,左手捏一块,放在手心,两手一合压成饼,右手撮点“芯”,两手一搓,圆滚滚的砣砣就出手了。“羹砣羹”还没下锅,厨房里的香气向其他房间散去。

“小惠,小惠,听脚步声,像是柁子回来了。”

奶奶在房间里喊。奶奶耳有些背了,还能听到孙子回家的脚步声?不可能的,早几天打过电话石柁还说今年不回家,他突然会回来?奶奶想孙子产生幻觉了吧。日夜牵挂这在几千里之外的孙子,叶小惠非常能理解奶奶。

叶小惠从厨房出来,准备去奶奶房间安慰她老人家。经过堂屋时,她惊呆了,她日思夜想的石柁背着两个旅行袋已到坪里。叶小惠丢掉手里还在捏搓的砣砣,一溜小跑上去,双臂挽住石柁的脖子,两腿夹住石柁的腰杆。石柁丢下手上的旅行袋,嘴对嘴。叶小惠双手沾的米粉泥糊满了石柁脸上、脖子上、头发上。

树上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嬉戏。

“柁子,柁子……”奶奶在房间喊。

叶小惠和石柁来到了奶奶房间。奶奶早已下床,坐在床沿上,伸出两只干枯的手把孙子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深陷无光的眼眶里流出浊泪。

石柁和奶奶把石柁突然回家的原委详详细细告诉了叶小惠。

那天叶小惠在树林老师家打电话。得知石柁今年不回家时,泪水吧嗒吧嗒成串往下掉。待叶小惠走后,树林老师又把电话打过去,告诉他叶小惠的伤感,要他今年无论如何一定回家。世界上的钱挣不完,夫妻间有了感情裂痕,钱是缝合不了的。叶小惠要的是石柁这个人,不是要钱。第二天,趁叶小惠去镇上为奶奶抓药,树林老师爱人来到奶奶的床前,用手机拨通石柁那边的电话,奶奶要石柁回家,说奶奶快不行了,一定要石柁回家。就这样,石柁才辞了老板的再三挽留,匆匆踏上回湘的火车。奶奶说,她嘱咐树林老师两口子,事先不要告诉小惠。

那晚的“羹砣羹”,格外香,格外醇,格外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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