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李翠琳

天空是阴郁的灰。

暗走上停在站牌前的105路大巴公交车，车内潮湿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暗随意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这是回去的大巴。暗今天似乎是突发奇想，实则预谋已久，她想回去看看，看看从前那些斑斓迷离的记忆———很有些凌乱，潮湿得黏糊糊，沉入水底又总想挣扎着浮起来。

她爱过的男孩女孩，湿淋淋又有些光彩，总是挥之不去。

一

暗叫林琪黯。

小时候，她经常问妈妈，为什么她的名字里有一个“黯”字。听着突兀又奇怪。

妈妈总是避而不答，每次都用另外一个话题躲开她的疑问。她觉得那似乎是妈妈不能让人踏足的禁林。但是妈妈越是躲避，她越觉得神秘，越想知道，总缠着妈妈问来问去。

妈妈从不回答。唯有一次例外。

二月的太阳悠悠扬扬地洒在身上，她再一次问了这个问题。妈妈望着她，美丽的眼睛不美丽地一张一合，像开启了尘封的记忆。沉默了很久，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极力含笑对她说：“因为‘黯是很美好的字眼啊。”

她不信：“‘黯怎么会是很美好的字眼呢？‘黯代表的是沮丧和无光啊。”

妈妈却像小孩子一样耍起了赖皮：“‘黯就是很好的字，反正妈妈觉得很好。”

“所以对于妈妈来说，这个字很特殊咯。”八岁不谙世事的她似乎听懂了，又懵懂地说：“妈妈觉得很好就很好啦。”

妈妈笑眯眯地点头，却还是被暗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寻的叹息，还有妈妈那被迎面扑来的风吹红了的眼睛。

二

暗在A市一所很普通的高中读书。正是仲夏时令，太阳很毒很辣，暗脸上身上都被毒辣出一些汗珠。暗每天上学、放学、上课、下课，所不同的只是春天、夏天不同校服在变换。学生生活就是这样死水反复，像陀螺匍匐，兜兜转转，心生厌烦。

然而就在这种心生厌烦中，仿佛突降消烦剂，有了意外的亮色，活色生香，美好得情不自禁，花红云白。

那是因为遇见了他！

那天，他穿着蓝色明亮的T恤走进教室，像蓝色明亮精灵一样梦幻般飘进来，黑色帆布鞋干净得黑不沾尘。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写字像变魔术，一串串一行行流泻出来。明亮的眼睛干净得让人生妒。那样明亮四射的眼睛，自然察觉到了暗的眼睛，他转过头正面碰撞了暗的目光：

“Hello。我———”他用手指指自己就像一枪击中自己：“王天明。”

“Hi。我———”暗故意抄袭他，用手指指自己也像一枪击中自己；“林琪黯。”

他们不由笑了，就这样认识并很快就熟络了。这个男孩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虽然暗并不怎么会和男生相处，但奇妙的是和他相处居然那么自然流畅。

他突然对暗说：“欸，借你的语文书一用。”

暗不明所以，但还是手忙脚乱地找出来，递给他。

他接过，顺势坐在暗的身边。老师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身边是同座暧昧的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暗懒得解释，只是看一下王天明，疑惑拿她的语文书有何用？暗看到他拿着棕色的钢笔在上面涂涂写写，边涂边笑。暗心想，真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啊，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却没注意到，自己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窗外的云开始有点发黑，淡蓝的天空却依旧明媚。云开始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飘起来却不笨拙，依旧轻盈恣意。暗突然想变成一只鸟，穿破云层飞往浩瀚而澄澈的天空。

“嘭！”一本语文书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暗的桌子上，暗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语文书。暗转过头瞪着王天明，只见他一脸孩子气的坏笑，用手指着暗的语文书，笨拙地做出让她翻开看看的手语。暗也笑了，觉得这男孩实在可爱，就不紧不慢地打开语文书———

书上面画了两头怪异搞笑的猪，很明显一母一公。

母猪问公猪：

“你老是看着我做什么？”

公猪一脸欠扁的模样，对母猪哼哼道：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蠢的猪。”

暗“扑哧”一声笑了，不知道该笑这个男孩可爱还是骂这个男孩幼稚。王天明画的公猪明显就是他自己，而母猪不言而喻就是她了。暗只觉得，骂人骂猪很正常，但有人把自己画成一只公猪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不过王天明粗中幽默，也能细到极致，玩笑归玩笑，图是画在不宜被发现的附页里，而且不露痕迹地避开了那些印刷出来的字体。暗突然就不知道作何反应，只得装作生气地朝他挥挥拳头。

但暗很快又慌了神儿，这一类动作，不是男女打情骂俏的时候才做的吗？而他们……

还没等暗想明白，王天明就对她的挥拳头做出了回应———

他笑了，明亮的眼睛飞扬出调皮的亮点，嘴角扯开很大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暗愣住了，只觉得脸颊烫得心慌胆怯，迅速地转过头去，又感觉到他的目光不依不饶紧紧追逐，只得用语文书遮着自己的脸，慌神地偷偷笑。暗突然想起了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忘记一个人要一生，爱上一个人却只要一眼。”

———以至于以后的多年，暗经常做一个梦，梦见被厚重拥挤的云层覆盖的天空突然裂开，露出湛蓝的天色，明朗宽阔无边。这一巨大而快速的变化使云层像水上结的薄冰，轻轻一碰就蓦然碎裂殆尽，消失无声。在这样一种决然美丽的情景之下，暗看到了他。他对她笑，盛开美丽的嫩绿年华。

三

今天的夜出人意料地冷，而冷的夜总是让人特别有睡意，暗很困了，却还是勉强支撑着不睡。床头的白色电话有一点脏，暗想，要擦擦了。

正想着，电话响了。在寒冷的黑夜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惊心刺魂。暗不由得一哆嗦，忙揉揉眼睛，飞快地抓起电话，像一个终于等到丈夫电话的妻子一样，脸热心跳地接起来。

“哈，林琪黯，你这么快就接了？不会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吧？”王天明的声音在暗的耳边响起。

“我等魔鬼你是吗？想得美！我吃零食口渴想喝水，电话响了顺手接了，哪想是你个鬼！”暗呐呐故作淡定。心想下一次一定要等电话响久一点再接。

“你不是骂我有鬼气吗？鬼气伴鬼才，自然鬼上来。好啦好啦，知道你不会特意等我电话的啦，我只是无聊随便打个电话了。”王天明在电话那端自我揶揄地笑。

“欸，这天气是干什么噢，夏天的夜晚，居然能这么冷！”

“哈哈，夏夜寒流！可能下六月雪了。”

“说你鬼你就鬼话连篇！现在是六月吗？时令错乱！”

“错乱不乱。就知道你是那种一点苦都受不了的没用的弱女子啦。”王天明依然是一副欠扁的样子。“哪有啊！请你不要冤枉我好不好？”暗不满地大叫，又小声问：“不过说实话，王天明，你真的不冷吗？”“哈哈哈哈哈……”王天明在那端笑得张狂恣意：“你牙齿打颤像打击乐，真好听！动人心扉。我？你问我？我当然不冷啦。”

“你为什么不冷？我不信！我听到了你发冷的鼻音，像哭泣般难听！”

“NO！因为你是暗，所以你想得太暗，想象错乱。主要是你心冷。因为我是男孩。男孩，你懂吗？还因为我王天明，所以天明阳光光明。”

于是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拉锯战，没完没了聊了一个小时。

最后，王天明惊慌失措地急叫：“林琪黯，不好！我妈查岗来了，不说了，多加点衣服别冻到。还有早点睡，好了不说了。”匆匆挂断电话。

暗听着电话那边“嘟嘟”的忙音，耳边王天明“多加点衣服别冻到”的话语似乎还在，温暖着身心，不由得笑了。身体里有一个地方突然很温暖，暖得有些发颤。

暗激动着，掀开暖呼呼的被子，穿上拖鞋去找衣服。她很有些乖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钻进已经变凉的被窝，在夏天的夜晚听着欢快的蝉鸣，窝在被窝里偷偷摸摸，神经质地笑了好久好久，笑着睡熟了。

第二天，暗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床，惊愣了世界。好吧，暗承认，不是无缘无故，是因为王天明叫她帮他买早餐。其实暗是经常不吃早餐的，有时候实在饿得不行，她就会在街边的小卖部买个面包啃啃。

暗真的不知道这些林林总总的早餐店究竟哪一家好吃。询问了几家，最终还是选择了最贵的一家。因为暗想，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便姑且相信“一分钱一分货”吧。

熹微的阳光在暗身上投下丝丝温暖，她突然就觉得一切特别美好，美好得想唱歌，情不自禁开口唱，刚唱一句急忙收口，娇羞四顾，并没有人注意，才如释重负地莞尔一笑。她手里端着两份热气腾腾的早餐，云朵纯白得像是玻璃杯中的牛奶，太阳柔和又亲切，像轻轻抚摸。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再也找不出丁点不美好的瑕疵来。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也许……但后面的事……

“同学们，我们班的王天明同学转到了市一中。请大家好好学习，争取有一天能再见到王天明同学啊。”班主任上课的时候说。平淡的声音中透出不平淡的语气，还有那平淡中不平淡的表情，挥之不去，具有震撼力。

纯粹的天空上有了纯粹的梦想色彩，一切瞬间就变得不纯粹，也不知什么是颜色了。

有几个同学转过头看着暗。暗心中强忍着什么，压抑着什么，悍然强大起来，毫不留情地一个个盯了回去。她知道，同学们个个都知道她和王天明很……很好。然而今天，她的桌子竟然还放了两份早餐，暗周围的气氛都有些尴尬。

暗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电灯，摇摇晃晃。有一只壁虎努力地向上爬。

下课后，同学们个个都装作不在意地路过暗，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暗。暗看着她面前的两份早餐，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最后，暗打开面前的两份早餐，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看着眼前逐渐朦胧的雾气，那只壁虎最终还是没有成功。暗突然觉得，原来铅华洗净，一切都是暗色的。

四

放学的时候，暗迫不及待地拿起书包，快步走出学校。

市一中和暗的家是同一条路，只要提前三个站下车，说不定就可以看到王天明。

只是“说不定”。但暗不愿放弃这个“说不定”，她也知道，就算见到了，又能够改变什么？但她的倔强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何况这是惟一的执念。

老天爷永远都是心疼该被心疼的人。当暗看见王天明的背影时，暗这样想。王天明的背影显得很单薄，阳光的笑容也没有熟悉地扬起，只是看着他现在的同学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任何反应，暗突然就觉得眼里一热。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总之心中突然阵阵发麻，眼睛很痛。

暗掉头往回走，她突然害怕王天明看见她，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风突然刮得很大，一阵阵刮得暗的脸疼。暗的衣摆随着跑步的频率跳得很快，暗不知道老天这究竟是慈悲还是残忍。

暗回到家时妈妈不在，漆黑让暗觉得很安心。暗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只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用微笑的姿态看着他人的悲欢离合。从来都没想到，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故事，结果这么疼！

夜越来越深，暗依然挺着在写明天其实不用上交的作业，也不清楚是自己想用自己的方式和过去告别，还是期待着什么。终于，电话迟疑地响起，暗在它仅响了一下时就神经质地抓起，绝不给对方放弃的机会。

那端是呼吸声，一下一下，鼓满了暗的心脏。

“是你吗？”暗有些发颤。

“嗯。你在等我吗？”王天明的声音很轻。

“今天的作业比较多。”暗说了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又突然壮起了胆子说：“但很早就做完了，我在等你的电话。”

“对不起。我……我也没想到的。我妈妈原来早就决定好了的，可是她从来没跟我提过。”王天明的声音都是抱歉。

“嗯。”暗语塞了。

“我今天看到你了，你是不是来找我了？”王天明在那边好像吸了几口气：“你……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我……怎么可能？”暗的脸烧得通红。

王天明在那边似乎笑了：“这样啊。我挺舍不得你的，我们以后，可能很少见面咯。”王天明停了以后又说，“而且我以后都不会打电话过来。”

暗屏住呼吸，没有问为什么。良久，才说：“那……那我只要一个答案。”

王天明那边没有声响。但暗知道他听得懂，于是她一直什么都没说地等他的答案。但等来的，只是他的一声近乎于幻觉的叹息和轻轻挂上电话的声音。

暗黯然了。他们两个之间的电话很少这样草草结束过，何况这还是他们最后一次的通话。暗似乎看到了许许多多寂寞的尘土扬起于她的生命里，并且好久好久，都没有落下。而那些回忆，似乎也随着时光的风渐渐风干，仿佛又燃烧掉了，落寞惨然地牵挂与思念，都化作了灰烬。

五

王天明的电话真的就再也没有响过，MSM也没有了他的任何问候。一开始暗发个短信给他，他还会礼貌性地回个“嗯”“还好”“不错”，后来就没了任何音讯。

暗被逼急了，也会跑到他家旁边瞎转悠，而每次都不能遇见他。只有一次例外，暗前脚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后脚就遇见了他。

王天明看到暗的时候是惊愕的。暗看着他的脚步停住，用手指指着暗，一副努力打捞记忆的样子。

暗一开始是惊喜的，乍一看到王天明反映是奇怪的，想通了以后是悲伤的。她明白，王天明是忘记她的名字了。

暗抿着嘴不作声，带着一种她骨子里的倔强，就是不相信他会忘了她。

可王天明再怎么努力就是打捞不起来，一脸迷惑茫然。暗默然了，转身就走。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厚脸皮的人，和他僵了这么久已是极致，她的心都是苦的，喉咙很疼，但她还是要告诉自己，地球没了谁都一样转。

是啊，都一样转。而暗对于王天明，就是地球上那个没了的人吧。

暗没有坐公交车，而是一个人走回家，边走边哼着歌，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最后竟然真的笑了出来。

晚上，暗照镜子的时候，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开心！

瞧，连自己都可以欺骗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林琪黯决定叫自己暗的。

暗从此进入一个漫长暗的历程。每天晚上都会升起一种隐隐的期盼，这种期盼似乎已经支持着每一个努力学习的夜晚。而暗却没有如那些黄金档狗血电视剧一样，哭得死去活来，她还是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一样上学，一样认真听讲，一样吃饭。所不同的只是，心里多了一份暗暗的心情，从此的每一个转角，都没有了他。从今以后，都只能存在于那份暗暗的隐秘的心情中。

暗还是忍不住去找过他很多次。只是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他发现。而他，起初几次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渐渐地和他的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而最后一次，是与一个女孩嬉戏打闹着走出校门，女孩笑着去摸他的头顶，他握住女孩的手，亲密得让暗更暗了，暗得疼痛。

暗疼痛得终止了念想！再也没有去找过他。知道他好好的，就是她莫大的安慰。暗深刻地知道，她已经彻底淡出了他的生活；她注定是划过他生命冷漠的弧线，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暗与他不相干了！

而他对于暗呢？暗暗的心情，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暗只是他生命中并不明亮的流星，划过无痕，瞬间消失，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而已。可他却是暗生命中开出的花火，心里永远的主角。这就是男孩与女孩的本质区别了。而这次考试的成绩，也出乎暗的意料，她记起谁说过“失去是为了得到”，只觉得内心似乎笑了一下。是的，失去是为了更好地得到。只不过失去是多么的苦！苦到后来的甜，让暗觉得，对于那些苦来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在明处，她在暗处。他又怎么能被她触摸到？他始终只能是她仰望的高度。

六

今天是周末，暗就着明亮的阳光打开了窗，马上就看到了神树。

是的，它叫神树。因为它已经在那里生长了许许多多年，并且那棵树从不落叶，那里的邻里乡亲们都称它为“神树”。

暗常常由此想起王鼎钧的《那树》，那树与这棵“神树”最大的区别就是，那树的叶子是四季常绿，而神树的叶子却会随着季节的更迭而变化。

暗自从搬到这座城市后，神树就一直伴随着她，开心的时候，她会兴致勃勃地跑到神树下，嘻嘻哈哈与它讲述；难过的时候，就一声也不吭，只是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泪眼朦胧地看着树上绿色的树叶。

暗告诉自己要坚强，不准哭也不准有一点点的难过。可是对神树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就像爸爸一样。而那段暗暗的日子，也是神树陪着暗一路走过。

生命中总会不断有新的转换。暗暗也就暗暗地过去。

暗在遇见她的时候是秋天，那时候神树的叶子是暗红色的，风一刮，叶子竟也带了些妖媚。然后暗就看见了她，一身黑色裙子，衬得她的皮肤白皙得晃眼。酒红色的帽子下的头发很黑，但也被落日洒上了一层金黄。她看见暗，先是一愣，然后笑了，那双灵动的眼睛直直望进暗的眼底，仿佛要望进暗的内心深处。

她是那么美。暗看得目瞪口呆。她们两个面对面站着不动。相互对望了很久以后，她摘下她酒红色的帽子往后一甩，拉着暗就向前跑。

暗跟着她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手心里的温度让暗隐隐觉得安心。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扬起一脸明媚：“你还跑得动吗？我跑不动了。”

暗在心里笑了：跑不动你还逞强？

“还可以啊。”暗回答，嘴角微微上扬。她没有告诉暗为什么拉着暗跑，所以暗也就不问。

“啊，你也太厉害了吧。噢，对了。我叫林子，你叫什么？”林子问。林子的脸颊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红，乍一看竟像是因初识朋友时的害羞和不安。

“我叫林琪黯。”暗一边说一边在空中比划自己的名字：“但是，你叫我暗吧，黑暗的暗。”说完后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把“暗”这个自己称呼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而且暗既不是说“我也叫暗”也不是说“你也可以叫我暗”，而是说“你叫我暗吧”。

带着一种特殊的笃定。好像确信，对方会走进自己心中，打开一个从未被开启的奇妙盒子。

“噢，暗啊。”林子的眼睛似乎笼上了一层疑问迷雾：“为什么叫暗呢？”

仿佛有一种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我有一段暗暗的心情。”

暗便对林子说起那段暗暗的心情。两人走在九月的路上，把落在地上的枯叶踩得咯吱咯吱响，金黄色的夕阳呈现出一种奇妙而壮观的烂醉。晚霞火红，白云悠扬，昏黄的记忆一触即发，那些被记忆的琥珀汁水凝成的瞬间，从昔日的旧时光中奔涌而来，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美丽幻影。

暗本来以为自己说起来会很难过的，但是没有。林子有一种让暗安心的气质。暗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般自然。

晚上回到家，妈妈惊讶她嘴角的笑容，问道：“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暗笑了，从来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是啊，妈妈，我遇到了一些……”她抿嘴，“很美的东西。”

晚上睡觉的时候，暗用白色的棉被把自己紧紧包裹住，鼻子嗅到阳光的气息，她想起林子手心里的温度，再一次笑了。暗觉得林子和自己有一种莫名的相似，说不上是哪里，但就是有。

后来暗想想，突然觉得根本不是相似，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另外一个自己。

七

王天明好像真的消失在暗的生活里。

但每到晚上，暗都会整夜整夜地做梦，要不就梦见王天明对她笑，要不就梦见王天明突然不理她了。总之整晚，眼前都是他的缤纷迷乱的影子。

暗没有想到会陷入这样一种暗暗疼痛的单相思中。现在的暗总是告诫自己要活得比他人更好更光鲜，是多么幸福的女孩子，努力让自己变得快乐，至少是表面上快乐。

这一切都拜他所赐。但暗从来没有半点抱怨，因为她明白，这些他所给予的快乐与疼痛，都是见证着她成长的“肥料”。

暗越来越像一个炸开的爆米花，外表美好张扬，幸福甜蜜，内心却空空如也。她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特别是痛楚，都隐藏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除了林子。

自从认识了林子以后，暗每一天都会在树下和林子见面。林子在A市五中读书，穿着校服的林子多了一份青春和潇洒，少了一份忧郁和惆怅。

她们会每天在树下谈论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起看夕阳西下的烂醉，或者是观察神树美好的有些斑驳的叶子，然后抱怨时间过得太快太快。

是啊，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

那一天，林子突然打断了暗滔滔不绝的讲述：

“暗，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庭？”

暗不知道林子的用意何在，懵懂地点了点头。

“我的爸爸是一个工程师，工资很高。我妈妈曾经是酒吧的歌手，她长得很美，唱歌很好听。我的家庭特别幸福，真的。他们从来都对我很好，想尽办法让我享受最好的一切，让我做最幸福的孩子。可是他们在一场车祸里双双遇难，这噩耗还没等我知道的时候，就有叔叔阿姨接走了我，他们告诉我以后要叫他们爸爸妈妈。”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啊？”暗有点不安。

林子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流泪，然后用哽咽的声音继续说：“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就特别孤独，总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养父养母对我非常好，就像亲生的那样，但我还是觉得不幸福。可能是曾经拥有太美的东西了，眼前的东西就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我一直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预谋？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他们会死，所以才替我安排好了出路，准备好了一切。

“我怎么可能知道真相呢？其实也不想知道，知道又怎样？不过是残忍与悲伤。我就变得孤僻和孤寂，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给我的温暖。”

“直到……”林子望着暗：“直到遇见了你，看到你的眼里有和我一样的忧伤和寂寞。从来没有想过让你替我分担这一切，只希望我们能彼此互相温暖。

“但我现在一定要告诉你。因为我要走了。不是搬家，而是离开这座城市。不是和我现在的爸爸妈妈一起，而是自己一个人。我一直以为我身上没有背负着什么东西，可以轻轻松松地拂袖而去，因为觉得并没有什么牵挂了。”

“而你，是我唯一的眷恋。”林子突然挣脱了暗紧紧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抱住暗。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不准逼自己开心，不准天天难过。”林子看着暗说。

暗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子捂住了嘴巴：“我知道你想叫我留下，可我真的不行了。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知道你和我有相似之处，而这些相似不是来源于我们的悲伤，却是来自于我们自己。你是我的知己，可我依然无法为你留下。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走的原因是什么。或者是为了去寻一个我从来不想知道的真相，或者是因为内心那股逼着我挣脱的力量。”林子放开了手。

暗突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只说了一句：“那……再见。”然后低下了头。

林子显然很高兴暗这样的反应，满脸是泪的脸颊绽开了一朵又一朵欢喜的忧伤。最后说：“我亲爱的暗，我会回来的。”

然后背对着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强迫自己回头，走远了。

暗连林子的背影都没看到，因为她不敢抬起头看。而她抬起头的时候，竟然看到神树居然落叶了。

那些落下的叶子啊，不是枯黄的，而是绯红的，美丽又凄凉。在空中跳起了绚烂的舞步，又不可避免地颓然跌落，再也追不上那些在记忆深处的瞬间。

八

林子走了。

暗在回家的路上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听到路边有人在讨论着神树：

“欸，你说这神树怎么落叶啦，不会是不保佑我们了吧？”

“谁知道啊，唉，真不吉利。”

“那怎么办啊？要不找民工砍了它？”

“神树不可以动，会触动神灵的！”

“切，落叶就不是神树了，变成了普通树，不吉利不如早点砍掉。”

……

暗并没有心思去听，但那些话却一字不漏地流窜到她的耳朵里。她不由惊讶于现实的惨淡，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无语。

……

暗回到家里时，天已暗了。但阴暗的光还是从没有拉紧的窗帘中渗透进来了，暗所看见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模糊的光亮。床上的手机一闪一闪地发出绿色的光，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奇怪诡异的铃声。

暗疲惫地凑过去看，一条一条竟然都是王天明的短信。这一天的变故让暗成长得很平静，但还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就在暗几乎就要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他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时，怒气冲冲的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条：“我知道是你。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好不好？”

第二条：“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引起我的困扰。”

第三条：“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这么不堪？”

暗的眼睛真的很疼，像要爆炸似的。上帝是给她打开了一扇窗，只是那扇窗通向的是悬崖。暗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王天明，她已经退出了他的生命那么久，他这样做究竟是要干什么？再把她推向万劫不复？提醒暗他依然是她心脏中跳动的一员，告诉她他已经开始厌恶她了？

暗突然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她真的很累了，真的不能承受太多不堪与不安。暗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裹着被子疲惫地睡去。

半夜被难听的手机铃声吵醒，暗的眼睛睁不开，摸索着拿起手机，然后用力去看短信上的字。

“刚刚发错了。”

发件人：王天明

暗笑了，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似乎她有多么不堪似的。发现自己发错了以后，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这还是那个王天明吗？她真的就这么渺小吗？

再回到床上，暗睡意全无。赤着脚拉开窗帘，夜色里看到锋利的斧头被挥向曾经被人们所崇拜敬仰的树……

暗终于落泪了。所有的一切殊路同归，究竟该拿什么纪念？是被砍去的神树的丑陋的年轮？还是这几条带着气愤的短信？亦或语文书上的那两头猪？

暗不知道。

尾声

暗游荡了一路，去了母校，去了她和林子曾经去过的地方，去了以前买早餐店的超市。暗微微笑了起来。她想起林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那么想谢谢林子，谢谢她陪自己一起呵护希望，成长为可以坦然面对离别的女孩子。

今天是暗十八岁的生日。去超市里买了一条黑色裙子，穿在身上刚刚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隐隐约约有了记忆中的样子。

妈妈帮暗买了一双高跟鞋，告诉她，这是你的成人礼，一定要隆重才行。

然后妈妈和暗一起吹蛋糕，在她们脸上都抹满了奶油的时候，妈妈告诉了暗一个秘密。

“琪黯，你以前不是一直问妈妈你的名字里为什么有一个‘黯字吗？妈妈现在告诉你，妈妈以前的同窗叫‘黯，她很漂亮，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有一次，妈妈和她在高高的栏杆上玩。妈妈不小心脚一滑，摔下去了。在摔下去的一瞬间，本能地想拉住她，却把她也带了下去！

“她被我压在身下，我哭着跟她说对不起，才发现她已经晕了过去。我很害怕，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晕过去不是摔的，是因脑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肿瘤。她再也没有醒过来，找不到任何方式来纪念。虽然导致她离开人世的原因可能是肿瘤，我却是最直接的祸首。后来我有了你，问你爸爸，女儿的名字里可不可以有一个‘黯字？你爸爸欣然同意。后来你爸爸也不在了，我的全部寄托就是你了。你会不会怪妈妈？”妈妈眼里有一层晶莹的光亮。

“不会啊。‘黯很好啊，和‘岸是谐音。”暗停了一停，用奶油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岸”字，说：“妈妈就是我永远的岸。”

妈妈拥住暗，手机却响了，忙接通。

“什么，要加班？”妈妈的口气难以置信。

是啊，在这么美的时刻，“加班”这个词是个大坏蛋。

“哎呀，对不起，我忘了。可……可我的女儿今天十八岁生日。”妈妈很为难。

“没关系，妈妈您去吧。我一个人没事。”

“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而且是十八岁生日，肯定要隆重啊，妈妈不能陪在你身边……”

“妈妈，我十八岁了，已经长大，让我过一个独立的十八岁生日吧。该加班就加班，去吧妈妈。”

“可……”

“去吧妈妈。我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暗指着自己的心：“比起那么多不幸的人，你看我的幸福都要溢出来了。”

妈妈笑了，眼角边岁月的痕迹似乎都带上了幸福的色彩，她“吧唧”一声在懂事女儿的脸上印下幸福的印子，拿起包走出家门。

暗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暗平静地吃着蛋糕，心里开出欢喜的花朵。

门铃响了。暗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心想，妈妈忘了带什么东西？

门外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干净的脸，高高束起的马尾，灿烂地对着暗笑。还是那身记忆中的黑色裙子，只是多了一种特别的气质和味道。

暗一开始是惊讶，然后是惊喜：“啊，是林子！”

“我算准了吗？如果没算错的话……”林子指着桌子上的蛋糕：“今天应该是尊公主十八岁生日。”随后又抱怨：“你们家好难找。”

暗咧开嘴角，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顾脚上的高跟鞋，猛地扑向林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真的是一个最美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