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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2015-06-05曾晨辉

湖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梅山妹子巷子

曾晨辉

我八十年代末从部队复员回家,街上打架剁人像呷饭一样平常。菩萨保佑,没挨刀。我那帮一起当兵的战友,也许是年龄关系,对打架已无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妹子。我跟他们玩耍,除了斗酒,就是谈如何钓妹子。我们没事喜欢去冷饮店,呷啤酒,呷麻辣菜。冷饮店前台那个开票的妹子吸引了我。她坐在窄窄的小柜台里面,长发遮住她半边脸,眉目间隐约着妩媚。我天生就喜欢妩媚的妹子,那是像云,或水似的波动,令人产生梦幻。不像有的妹子,五官身材似乎都无可挑剔,但总缺了让人心跳的冲动。在我心里,妩媚就是别样的风情,自古至今,男人骨子里的色光仿佛贼眼,一直诡诡谲谲寻觅着它。

这妹子叫宋月。

我穿一身军便装。这装扮蛮适合我。我生得高大,健壮而不胖,自有一种英武。虽然十几年后,蛮多人说我有双色眼,哪谈得上英武。英武二字是和浩然正气连一起的。随他们说去,反正那时我感觉良好。因为我吸引了她。我与她后来发生了一段没有结果的情感。那是青春的喷发期。前二十年的真元及气力,全在那几年中爆发。现在想来,双方的激情想什么时候烧起来,就会烧得烂漫。我如今老气横秋的身子,仿佛另外一个人。接吻时,两张嘴合为一团火,地球即便下一刻毁灭,我俩应该还存在。我抚摸她的乳房,可能我个高,就这么居高临下伸进去,扣住温热的一坨。她就嗯呀一声。这一声是鼓励我长驱直入的号角。然而她对于腰肢以下防范得蛮严,在心里筑了堡垒。起初我攻克不了,后来,我做梦似的得到了她。她小巧的身子早被妩媚炼成,我无法表达。关于异性,她是我打开的第一本书,仅仅一个性字,不及其中之万一。女人的奇妙,是上天撒下的光,夺人魂魄,神之圣之,最后将男人留在黑夜里,生生世世梦她。至今我都迷惑,宋月与我有过海誓山盟,当然,青春期的美丽谎言,美丽就要得。她没有说过要嫁给我的话,一句也没有。我也没说过讨她做婆娘,就这么干干净净玩了三年。

我说干干净净玩了三年,是有缘由的。在我的婚姻问题上,我母亲早已定下标准:“凡入不了她法眼的,即便那妹子是皇帝的女,也不可成为她的媳妇。”母亲那一代人虽然是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然而,三从四德的观念,并不因为妇女半边天而一夜逝去。她选择儿媳妇的标准逃不了两个字:贤惠。在她眼里,女人再多的缺点,皆可原谅,如果不贤惠,那基本上就是一个坏坯。当然,母亲的标准对于未结婚的我,暂时起不了作用。

我可以答应母亲的要求,却从不把宋月带到家中去。宋月是我这只笼中鸟在笼外的天空。像我这种男人,后来,找一个正宗的婆娘进入笼穴,直至婚姻的寿终正寝,真该感谢上苍垂青于我,让我成了一个正常的人。据好几个八字先生的说法,我这样的男人,沾了几年风流,一世也得不到安宁。而偏偏后来在婚姻上修成正果。这正果让无数年轻时充满梦想的人折腰。人除了年少时那一阵子的不畏天地,经过几十年的磨砺,有几个还能说硬气的大话?大多是变成屁话的多。我因为年少而消受了宋月的妩媚,姑且也算春梦一场。宋月与我的那三年,两人不分昼夜,感官上获得极大满足。照我后来用一个成熟男人的眼光看,她是一个小妖精。幸亏没带去见我母亲,否则,我母亲会将她视为妲己之类的角色。

宋月的家住城东,那边地势高,阁楼和巷子交错,人走进去,像个八卦图。如果碰上阴雨天气,那上面凉气蛮重。我夜里送她回家,巷子两边都是青砖房,巷子里藏着巷子,院落中隐着院落,那感觉仿佛进入北宋时的烟花巷。我俩喜欢在黑巷子里接吻,而且时间不短,偶尔被狗吠或路人打断。穿过巷子,有几处荒芜的阁楼,看上去是民国初年的建筑。我俩踩在楼板上,接吻。这上面一片阴森,而我们的激情照亮了它。

说句实话,我和宋月的交往,如果我没钱,那绝对死马。我在年少时没有受过钱的煎熬。我之所以一生没造化,就是没受过钱的困苦。这说法有点混账,但这是硬道理,不服不行。古今中外不少英雄豪杰,年少时大多受过钱的煎熬,若干年之后,他们成了气候,钱却变成了他们的奴婢。他们想怎么作践钱都可以。这便是世间法则:没有无缘无故的英雄。英雄的冷酷无情,都是他们从前受苦的反光。我现在开始不喜欢英雄,他们都是依靠心机和煞气成功。仔细想来,没趣得很。倒真不如像我等这样的众生,年少时风流一回,年老了无人记得,又如何呢?人和人不一样,死后刻在丰碑上面是一生,随流水落花走天涯也是一生,不提也罢。

我是尘世间的大俗物,快活才是我要的,尤其年少时,无快活的日子倒不如不活。宋月喜欢喝冷饮店那种老冰水。老冰水在六七十年代,就令蛮多青少年神往。它里面放的是红糖,还加了一点奶油。一喝,整个人凉快死了。这是梅山城酷暑时节的极品。宋月除了呷老冰水,还会点上一些麻辣豆腐、五香牛肉之类的,呷得她稀里哗啦呼吸。她那种火辣的呼吸声是我的至爱。那一刻,我感到销魂。宋月还喜欢去东方馆呷三合汤。三合汤乃梅山的一道老菜,千年不衰。这道菜由牛血、牛肉、牛肚三样烹成,加了山胡椒油,辣中含香,咸中有脆,美妙得很。宋月每次连汤都一口口呷了,芳唇辣得像个红月亮,好不性感。我猜想她这么经得住辣,也许是她住的地方太幽深,必须用这麻辣火烧来滋养她。

有一个朋友对我说,宋月这样的女子,在一起玩玩没关系,千万不要当真。我问为何,他说,她是个风骚的货,做老婆会害你一世。我没回答他,笑一笑罢了。他还不太心甘,说宋月在认识我之前,跟他的另一个朋友好过。我照例笑笑。我心里其实一直存在自私的想法,为什么不带她见我母亲,就是如此。反正,我最后无论如何不必对她的风骚负责。而且,在我心里,我执拗地认为,宋月的气质,不叫风骚,应该是两个字:妩媚。妩媚与风骚的区别在于,妩媚是三月桃花,而风骚则是一树石榴。也许这比方不妥,大概如此了。

宋月每回赤身裸体与我厮守一起,问得最多的是,我的皮肤不丑吧?我有点不解,水豆腐一般的皮肤,还嫌不白?而且,即便销魂时进入高潮,我从未听到过她大声喊叫,也不过嗯呀嗯呀的,夜莺般地流淌。我与她的那几年,痴心妄想这样一个小妖精,要能与我厮守一世那再好不过。永远做梦而已。我还要结婚成家,生子,成为世俗中的一个正常角色。我那个小干部家庭的教养,使我只能这样选择。

但社会的发展由不得我们做主,一些笑贫不笑娼的故事在梅山流传开来。比方一个女子,过去若是干伤风败俗的勾当,会被人诅咒,风言会致她于绝境。现在则有点改变了,如果运气好,与一个老板勾上了,而这老板又是有家小的。人们首先照例诅咒几句,然后,长叹一声:这人有钱,怪不得妹子偷他。人们的道德标准已开始下降,这过程很是微妙。钱,这千刀万剐的钱,这天天骂它短命又天天精气十足的钱,成为道德的克星。是呢,女人爱名节,却更爱钱。有了钱,年轻妹子可以穿港式服装,可以时尚无穷;有了钱,女人走在大街上,让蛮多人羡慕。即便平时恨她的人,也会投来惊叹的一瞥。

宋月跟我在一起,谈钱的时候也多起来。她同样对钱充满了梦想。也难怪,男男女女都被这位孔方兄苦熬了好多年,该一起讨伐它了。那时,梅山城开始举办摸奖活动。活动的举办单位是某家银行,也无非是为储蓄做宣传。

整个梅山城为此发了疯。摸奖现场盛况空前。公安局调了数十名干警,才勉强维持住秩序。人们眼睛里为一个字发着光,嘴巴里为一个字发着声,心里为一个字叫喊着。这个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钱!

宋月那天上午缠着我,嗲声嗲气,要我陪她去摸奖。她的打扮蛮耀眼,短袖红T恤,牛仔短裤,一双白色高跟鞋。莫看她娇小,浑身曲线水一样流淌。她像一朵小桃花,迷人。

“一等奖摸不到,二等奖该有吧?”她说。

我有点紧张。因为听人说,昨天一个农民摸了个一等奖,是台冰箱,司法局的公证员当众宣布,完毕,这农民兄弟脸色突然不对,一下就倒地了,浑身抽搐,赶快抬往人民医院抢救。昨天还有一个摸二等奖的人,也突然发癫,送到邵阳那边的神经病院去了。

我不敢将这阴暗的兆头说出来。

蛮多老人常对我们说,一个人能否发财,前世就注定了的,你如果不是发财的命,硬去发财,那反而没有好结果。我对此还是相信。就说我,也为钱做过梦,姑且算是白日梦吧。我又是想象自己突然得到一笔巨款,这接下来的一切,就是盘算着该如何去花它。比方,是先拿钱去北京上海等地,或美国法国去玩呢,还是先去买一栋别墅,请几个仆人,每天美味佳肴享受一番,再做别的安排。想象中,还隐匿着阴暗。当然,这基本上接近意淫。有了钱,天下姿色别样的女子,真可呼之即来,由不得她们。世上女人,除了天宫中的七仙女不爱钱,其余都没法免俗。

反正,我自认为不是发财的命。至于做梦,那是另外一码事。我这人大概从参加工作那一天起,兜里若没有钱,老是不踏实。即便有三五块揣身上,也硬气些。我不是守财奴,但每天夜里睡之前,我照例要在灯光照耀下,欣赏一遍钱。灯光将人民币上的人影照得两面通亮,一直亮到我心里。还有,我还会估计一下,第二天我和宋月幽会,要花去好多钱,才能博得她孔雀开屏似的妩媚。甚至,我还有点迷信,假如这天夜里兜里空了,那第二天的幽会也就跟着空了。宋月是个花钱的小妖精呢。

我和宋月来到摸奖现场。她一脸自信,仿佛一等奖已到了她手上。她的妩媚吸引了蛮多人的眼光。银行设的摸奖箱四周贴了红纸,箱子两旁立着银行工作人员。

毕竟是第一次摸奖,我俩不敢投入太多。

宋月先投入两块钱,小心翼翼将手伸进箱子里。她双目定住神,手在里面游动了一会,抓了一个方块的小纸片上来,目光亮了亮,撕开上面一层,现出四个字:恭喜发财。没有摸到奖。恭喜发财是一二三等奖之外的,什么也没有。宋月眉头一蹙,没说话。我跟着也投了两块钱,一摸,娘的腿,又是:恭喜发财。有人见此,笑,然后夸银行的人:你们银行的人都是小学生,只会写这四个字。宋月不心甘,又摸了两次,依旧是这讨厌的四个字。我早没了信心,但宋月逼着我摸了一次,恭喜发财鬼缠身一样,躲都躲不开。

十块钱很快就没了。

“不摸了。”我唉声叹气,扯着宋月的手,想走。

“不,我就不信我发不了财!”宋月甩开我的手,嘴翘得老高,说。

她这一次投入了五块钱。

结果仍是:恭喜发财。

我俩一无所获。人群里,有一个男的指着宋月笑道:“妹子,生得乖乖态态,财运不如你的长相。”宋月气得横了他一眼。

为了安抚她,我请她去一家店子吃饭。刚一坐下来,她却哭了,哭声蛮低,一脸委屈。“不就是十五块钱么?值得这样。”我说。“你哪晓得我的心,我看过好几次相,都说我财运好的,没想到……”“好妹子,你财运好。”她用拳捶了我一下,说:“你是个官家子弟,说多了也不懂。”

我的确是官家子弟,没为钱发过愁。不过,在钱方面,我也不想去了解她的内心。我只是每天千方百计使她快活。然后,因为她快活,我更快活。钱说到山穷水尽,无非是买来快活。否则,钱就是废纸。

宋月所在的饮食公司,虽然是国营单位,但已有好几个妹子断然停薪留职,去了广东那边。宋月多次流露出对她们的羡慕。那几个妹子走了不到两个月,梅山城就流言四起,说那几个小娼妇原来在那边做了暗娼。人们说得有声有色:一个商业系统的采购员,去广州出差,偷着嫖娼。暗娼竟是饮食公司的一个妹子。人们于是就推测,既然这一个已下了水,那几个还能保全其身么?

我将采购员的故事说了出来。这一次,宋月倒没发脾气,说:“我不信,有一个都写了封信给我,说她在那边一家大公司做事。”“大公司?叫什么名字?”“你这人是木脑壳,人家发财的地方,凭什么要全部告诉你?我今后去广东那边,信都不会给你写。”

这句话有点冷。不管怎么说,我和你宋月相恋一场,即使今后分了手,也不至于如此绝情。然而,有一点我倒是感受到了。宋月对于钱,满怀梦想。她多次向我描绘过,若是有钱,她首先去上海,逛遍所有的大商店,购买最喜爱的服装,再贵也要买下了。然后,去香港定居。

“偏偏只去香港,不去美国英国呢?”我说。

“我……我不会讲英语。”她红着脸说。

“哦,昨天我带你去看香港电影,那里面谈起恋爱来,比我们浪漫很多。”

她一听,娇嗔地瞪着我,半响才说:“你个没良心的,我对你还要怎么样?当了皇帝还想成仙,我最讨厌这种男人。”

“我没钱带你去香港。”

“你就只配在梅山生活,莫看你是官家子弟,出门讨呷,未必比得上我。”

“你以为广东,香港真的满街是金子?也有叫化子呢!”

“你去了可能会变成叫化子,我不会。”

她对广东的向往,以及那种灯红酒绿的喜爱,时不时表露出来。这一半与香港电影那种又长又缠绵的电视剧有关,另一半,与钱的魅力有关。人们每天都在谈钱,都在讲述暴发户一夜成功的故事。梅山城里每天都炸开某某又成了富翁的惊喜。有人甚至说,他亲眼看见某人家中藏了一台印钞机,五元,十元,包括五十元的,都能印。而且,这台印钞机平时就像一台废打字机,需要的时候,马上变成钞票制造的神奇工具。

人们对以上传闻宁可信其有,好像别人暴富总与自己有点关系,最好是自己也拥有一台印钞机,不多印,躲着印一印,供应着自己就足够了。

不过,没过多久,另外的故事又出现了。这故事起初还有点传奇色彩,时间稍长,人们口口相传,觉得它简直像没经过任何加工一样,原始,真实,又活灵活现。说有一个人力三轮车车夫,夜里用车搭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去老虎山公园那边。到达公园门口,女子下车付了两块钱,走进了公园。车夫起初没在意,将两块钱放进兜里。第二天早晨,他去一家面馆铺子呷面,掏钱时,掏出的竟是一张纸钱,祭奠亡灵的纸钱。他吓得面如土色。回家后病了好几天,直至请了道士来家中驱邪,人才算清醒过来。

后来,有人告诉车夫,那女子其实死了好几年,她的坟就在老虎山公园的后岩。后岩紧邻资江,陡峭,险峻,有一条又长又窄的石径通往它。它四周草木幽深,到了夏天,蛇也蛮多,大都是那种暗红色的蝮蛇,也叫土波土。

当然,这只是梅山城里市井深处的一则传奇。然而,因为它四溢着鬼气森森,人们老是担心这与鬼有关联的事情莫来缠住自己。它不仅催人魂魄,而且阴气太重。男人躲着风流,这似乎自古至今是一种暗含淫本色的方式,《聊斋》里狐鬼通人,《红楼梦》中也曲写“扒灰”之乐,没别的,禁锢久了,人们总爱在某处捅个洞穴,透一口长长的气。但哪个也不想因为女人而去触及霉气蛮重的景况。

无论如何,宋月对此反应十分敏感。有时我约她去老虎山公园玩,她不敢往里走得太深。略有风吹草动,她就像一只惊慌的小鸟紧紧偎到我身上。她的眼睛看见林中的土堆,马上避开。去了几次,她干脆提出,那鬼地方太幽静,不去了。最要命的是,原来和她幽会,我俩喜欢玩一种把戏,蛮有味的。比方说,我请她在城东呷饭,呷得麻辣火烧之后,她往左边去,我往右边去,两边都连着一条大巷子,巷子里又隐着五六条小巷子。我俩在巷子里相会,在哪碰上就算哪。那真是一种极乐。巷子里风光无限。有井,有院子,有酒店,有一年四季摆的象棋摊,还有草药郎中的诊铺,以及专治性病、怪病的人。尤其我每次经过那个治性病的店子,青砖墙上横着一行红字,用朱笔写的:古时天子宋三郎也患此病,万般无奈,御医近水难救天火,便术助江湖。

这要通不通的文字令我喜欢。还有那个象棋摊,一独眼老者长年坐此,见了我,独眼便有光,小手电筒似的。“一着炮追老子,十几年没人破得,我闭了眼之后看有没有……”他说。我爱跟他说一句:“将炮一脚踢开,就破。”“你个鬼崽子,亏你想得出,没人能破,你的脚倒是有点用。”他古怪地笑着。如果不是还有宋月,我蛮想跟他下几着。另外,我想去水酒店再开怀饮几杯。

宋月沿路看到了什么,她感兴趣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不过,巷子里的气味,想必她也同样喜欢。这气味是古老的,又是最新鲜的。这气味全是为我俩碰到一起时的惊喜做铺垫,也是浸到少男少女心里的魂魄。我们的轻狂举动有这巷子做倚靠,就更踏实一些。宋月每次在巷子里与我玩这把戏,幸福得像个小妖精。

自从那个女鬼及纸钱的故事惊扰了她的心之后,她便不敢和我玩巷子里的把戏了。即便在大白天,她也怕。她害怕走着走着,前面走过来一个女子,穿着白色连衣裙,朝她一笑,笑中射出一把把纸钱,有一张飘向她。从此,她也不觉变成了一个沾着阴界之气的人。那一天下午,她一定要我紧跟身边,去巷子里走一趟。我答应了她。经过那口古井时,她停下来,她蹲到了井边。这口井大,上面用青石圆圆地围着。她将头伸过去,朝井中探望。三五秒钟之后,她吓得尖叫起来。我连忙抱住她,说怕个鬼,有我在!半响,她才告诉我,她看见水里有骷髅脑壳,才看是个女的,一下就又变了。“幻觉!”我说。“我想也是幻觉,不过……”

我走到井边,蹲下,往井里看了老半天,除了我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宋月单独行走在巷子里怕遇见艳鬼的恐惧,过了数月才渐渐消逝。但她每次面对钱,又变得疑神疑鬼。她拿人民币时总要正反两面定神看几眼。这个时候,我在一旁嘿嘿笑着。她立即有点不舒服,双眉紧锁,骂道:“奸笑!”其实人民币上的人头像端端正正,毫无半分鬼气。

说到钱,是后来我与宋月经常辩嘴斗气的主要原因。

过了几天,梅山城里出了一件有味的事。两个小后生打赌。甲说,只要你光着身子围城里跑一圈,我输四十块钱。乙说,当真?甲说,我若说假话,遭天打雷劈。甲的父亲是个老板,已有几十万的家当。乙果真脱光衣服,跑了一圈。这短命的边跑边喊:“莫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紧跟着他健壮的赤身裸体,仿佛一张活广告,满城晃动。人们尽管将此当做笑柄,却也认为此举邪是邪了点,却充满了没头没脑的胆气。说穿了,梅山城里这些年发迹的人,全是凭借这胆气杀出来的。“当官靠后台,发财靠乱来。”多少有几分道理。

宋月对这个赤裸的后生一脸的鄙薄。

“这比女人作暗娼还要可耻。”她说。

“都是为了钱。”

“还多加十块钱,他肯定会去死。”

“不见得。”

“哼,男人见了钱更不要命。女人算什么,不过跟在男人后头搞几个零花钱。”

“既然只想搞几个零花钱,那你还羡慕去广东那边的女人干什么?”

“去广东怎么了?有本事的人才能去那边讨呷。像你这样的人,不过是爷娘当干部,你也捧了一只金饭碗。若去广东讨呷,搞不好就成了叫化子。”

她的小嘴蛮刁,我挡不住。

宋月几天之后,竟然请假去了一趟广东。去之前,我说陪她去走走,也增长一下见识。她说,你是干部子弟,最好莫过去变坏了,我负不起责任。她一去就是七八天。回来之后,一身非常洋气的打扮。艳红色的套装,浑身箍得蛮紧,尤其那双高跟鞋,那跟细得像两根小火柴棍。我生怕她走路时一下断了。我问这问那,无非是好奇,想了解广东究竟已开放到了何等地步。她对这些避而不谈,只说一些广东人煲的靓汤喝起来好舒服的,广东女人如何打扮,广东男人如何有钱。那口气仿佛广东人随便喘口气,都比我们粗,比我们长。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嫁个广东佬算了。”

“今后会嫁的,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我俩又笑了一回。

到了一九九〇年,全国兴起了一场经商热,很多机关干部、国家工作人员,甚至领导,都去开厂办公司。有的是停薪留职,有的干脆辞职下海。梅山城也出现了蛮多公司。就像战乱年代拉杆子封司令一样,一些总经理、董事长之类的人物,从四处冒出来。

连我所在的那个小单位都成立了一家公司。莫看我们那个单位小,权力却不小。我们管着县城两个最大的市场。尤其城南市场,方圆好几里路,城里十几万居民的吃、穿、用,这里占了半壁江山。不说别的,里面一个小小的摊位,都有不少个体户来争。若是那些占据着黄金码头的摊位,想要拥有,不跟我们搞好关系千万莫做梦。有时为了一个摊位,个体户们还提烟送酒去拉关系。我都呷过人家的酒抽过人家的烟。我们所里办的公司,得天独厚。比方说我们利用权力,让个体户们提供信息,什么东西好卖,我们就卖什么。不到两个月,我们就尝到了甜头。我们每月的奖金开始翻倍。我就是从这个时候迷上打牌的。而且,钱多了,胆也壮大了,与妹子打交道,吃喝玩乐,出口气都硬扎起来。也就在这一年,酒店陪着喝花酒,只要男人愿意出钱,妹子们陪着玩耍、睡觉的花样也多了。老板们制作出一张张镀金的名片:某某公司总经理。玩过妹子之后,那张名片留在了妹子性感的短裤旁边,以示其身份。

我那时也制作了名片,当然不敢打出单位的名号,毕竟是行政单位,太张扬了人们忌讳。名片上面排开一行字:某某公司保卫科科长。这倒符合我的身份。每次出去进货,我都负责安全保卫。现金都藏我身上。为了以防万一,所里还给我配了一根高压电棒。我用一个布袋子提着高压电棒,一脸警觉,那样子像某本神话小说中的天兵天将。所长是个老军转干部,每回我跟所里另几个人去广西南宁拉货,他会严肃地叮嘱我们:“出了门,吃点喝点没事,别的事可千万不能干。干了,你们自己负责。”他果真料事如神。夜里在南宁住宿,我们不住高级宾馆,也不住那种小旅馆。我们住的宾馆,正是暗娼活动最盛的。房间里已装了电话。夜半,就有电话响起。那种声音,比三级片中女人的声音还麻烦些。

“先生,很寂寞是不是?”

“是……有点寂寞。”所里的另一个后生故意将声音装得有些饥渴。

“那我来陪你,住哪个房间?”

“403。”

电话挂了。

几分钟之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躺床上,不想去开门。我对这个没多大兴趣,因为我梦想的还是那种情意十足的接触,即便是生理上的,也不愿太龌龊。那个后生开灯,接着开了门。妹子走进来,一下子就抱住了后生。她以为房间里就一个男人。她打扮得蛮露,身材也不赖,只是嘴唇抹得太红,像血。

妹子很快看到了我。她松开了后生。

“你俩想来个二龙戏珠?”妹子说。

“你是一只猪。”我故意没听懂似的,用梅山话说。

“你才是一只猪。”她也冒出一句梅山话。

我俩一脸惊愕,他乡遇故知,竟在这样的地方。梅山话就是我们在他乡的美丽暗号。她虽然从事这项买卖,但此时我觉得她蛮亲切。三个人大笑一回。妹子将我从床上扯起来,笑着说:“缘分!缘分!该请我呷夜宵去。”

已是夜半时分,我们去宾馆外的街上呷夜宵。乱七八糟点了几个菜。广西菜也讲究辣味,不过在梅山蛮子面前,就算不上了。三个人喝了一箱啤酒。妹子主动告诉我们,她姓李,叫她李妹就是。她说在南宁的梅山妹子也不少,别看干的不是正经生意,大家却互相照应着。

“我们黑道、白道都有人。”李妹说。

“黑道白道?”我不太懂。

“黑道就是江湖上的人,白道就是当官的。”所里的小后生说。

“你倒还蛮懂。”李妹夸了他一句。

她还告诉我,一些梅山的小崽子,在梅山犯事,跑到南宁来,靠她们养着。

“我看不起呷软饭的男人。”我说。

“你不晓得,我们愿意养着他们。他们平时只管呷酒吃饭睡觉,哪个要冲我们的行,抢我们的饭碗,他们才出来摆平。梅山男人都是呷刀屙铁的,他们呷我们的软饭,我们快活。”

我敬了她一杯。

“我们这几年,每次回家过年,都打扮得阔阔气气的。地方人问我们在广西干什么,我们懒得搭理,只说,在那边发财。他们要信不信。无所谓,你们当干部也是讨呷,我们也是讨呷。”

“对对对,都是讨呷。”

从广西回来,我将此事说给宋月听。我是怀着一点阴暗心理说出来的。因为她好多次说广东那边如何好,说她们饮食公司去了那边的妹子如何造化。我无非是想让她晓得,外面的花花世界的确好,也许遍地黄金,甚至走在路上,也会捡到人民币,但赚钱的未必个个是办厂开公司,也有歪门邪道的。没料宋月说:“你好荣幸,在南宁认识了有钱妹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当妓女好呢,有干部请她呷酒。不光在一起呷酒吧?难怪我嗅到了一点腥味。”我一听也有点冒火:“我喜欢跟她呷酒!比和你呷酒有味。”她气得乌发一甩,指着我说:“我再爱钱,也不会下作到那一步。像你这样的,见着个婊子就捡了个宝似的。我看你也干脆辞了工作,到那边跟她混算了。”

我俩不欢而散。

人们既然爱钱,但那种古老的伦理准则,仍旧像苍天上面悬着的绳索,在人们头上晃动。那些已成家立业的老板们,即使凭借钱,诱惑良家女子,或年轻妹子,也只敢半明半暗的。好在梅山城的宾馆多起来。以前,就那么一家政府办的招待所,如今,城里已立起几家宾馆。尤其是金银宾馆,十层楼,电梯。那简直是老板们的乐园。

我除了因公进金银宾馆开过几次会,其余就只能经常仰头看它了。宋月也蛮羡慕金银宾馆,但听别人偶然说起那是老板们养二奶包小妾的地方,马上便戳痛了她的心。我与她交往时间一长,就发现她这个人逆反心理较重,而且虚荣心也强。明明她心里喜爱钱,也钦佩有钱人,但她又反感别人把有钱人吹得太神。比方她所在单位的那几个去广东的妹子,她口气中有时也钦佩她们,甚至还常为她们辩护。但有一次,她单位的一个妹子将那几个远去广东的人吹到天上去了,她立马就不舒服。她赞扬一下可以,别人赞扬,她莫名地烦躁。她至今还是个没钱的女人。她心情好时才赞扬她们的。偏偏别人说得口气不一样,仿佛是贬己似的。“也不晓得她们赚的是什么钱。”她说。女同事一脸愕然,老半天才说:“你以前也常说她们的好话。”“我没说过什么好话。”

宋月生在这个时代,注定是一个矛盾的女人。她爱钱,却不愿为钱去彻底舍弃自己的名声。她是有点风骚,不是那种性情呆滞的女人,但她同时又希望自己即使拿青春去换金钱,也得在保全名声的条件下,方可。

她对那些风尘女子十分好奇。她蛮多时候听人们说这些同性如何堕落,如何下作。她总要在心里反问一句:真的这样下作么?她久闻城南是一片红灯区,每次路过那里,便会抬眼看一看那些窗口。没有挂红灯。马路旁都是一些小贩,是一些小饭馆,还有一些人家。看到有姿容较好的女子上楼,她的想象马上打开:她上楼是不是去干那个?楼上一定有个兜里塞满了钱的男人在等她,双眼蓄满了肉欲的饥渴。不过,她很快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并且骂了自己一句:想法未免太不干净。她还想,真正的风尘女子未必有那么漂亮。因为城里蛮多妇女在说,凡那些当娼的,不仅脏,而且丑。一般来说,可能丑者居多。直到有一天,在梅山广场召开公捕公判大会,主要是对一个卖淫团伙进行宣判。犯罪分子中,有几个女子,她们既自己卖淫,又去帮鸡头拉别的女子来卖淫。她们虽低着头,胸前挂着牌子,但宋月坐在会场的前面,看清了她们的面目。老天,个个生得不赖。

卖淫女子原来并不丑。她们究竟有多脏,不得而知。不过,这种印象又让她不舒服:钱,原来可以使漂亮女子变得这么脏。钱是个魔鬼!这一刻,她竟有点恨钱了,因为她总认为女人爱钱天经地义,而且也不会为了钱变得蛮坏。钱有时也可以促使人产生美好的梦。而这次公捕公判大会起码粉碎了她心中的一缕梦想。过了七八天,她才释然:幸亏那些女犯罪分子不是自己,她们的脏,隔自己十万八千里呢。

她在两年以前是有点向往灯红酒绿的,那是观看了几场香港电影所致。现在,她忽然感到这灯红酒绿中笼罩着什么。梅山城的灯红酒绿一天比一天浓起来密起来。舞厅多了。在一九八八年以前,城里才两家舞厅,如今发展到七八家了。宾馆多了,听说那里面隐匿着说不清的阴暗。她每次走过宾馆,想象力又打开了:一些如花似玉的妹子,眼珠子像舞流星似的,走进宾馆,寻找一间不可告人的房间,房间里早有一个男人在恭候着。当然,男人决不是穷光蛋,是一个钱包鼓得像蛤蟆肚子的人,里面的人民币,或许还有美元,是最美的音乐,让妹子为之狂舞。

不想也罢。

也就是从最近开始,她对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厌恶。太单调了,而且工资低。每天坐在那里开票,有时也帮着干点别的杂务。她的青春年华就这样一天天的磨枯。她不心甘。她原本想去广东的,停薪留职,凭着年轻,好好闯一番。前几天,她听一个同事说起那几个妹子,的确不是她以前所想象的那么好。说得难听点,跟做暗娼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终于还是信了,因为这几年她看到钱对女人的各种不良诱惑。她单位的这几个妹子,又不是七仙女下凡,能免俗么?

她想来想去,决定去做一个个体户。

个体户才真正是如今这个社会的上等人,他们神气十足走在街上,太令人羡慕。尤其那些女个体户,除了腰包里不缺钱,她们的穿着也引领梅山城的潮流。比方说短裙,以前梅山城里的女人做梦都不敢穿。从今年开始,有好几个年轻妹子穿短裙了。宋月认识其中的两个,都是个体户。而且,这两个妹子穿短裙倒也罢,她俩说话的口气,无法言表。整个腔调,仿佛昨夜去了香港一趟,说起话来,粘粘稠稠的,像一泡鸡屎出不来。她俩说起那个“万元户”的万字,腔调拖得蛮长,一条街都在这个“万”字中拉长了。

宋月跟我来商量,她能否当一个个体户。如果她想成为刘晓庆或斯琴高娃,那我没法帮她。成为个体户,不是一件难事。问题是她的工作,国营单位的职工,好多人不想舍弃。

“你端的是铁饭碗。”我说。

“哈哈,铁饭碗!还发展下去,就会变成豆腐饭碗。”

“不是做个体户就能发财,有不少人都亏了本。”

“你量死我就发不了财?”

“那倒也不是。”

“我晓得也难,但不走这一步,我肯定困死在单位。国营单位,吊着一口气呢。早出来也是一步,晚出来也是一步,不如赶早。”

几年后的事实证明,她这一步走得正是时候。毫不夸张地说,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从事个体行业的人,就单凭着那种闯劲,绝大多数人赚了钱。那基本上是一个没有形成规则的时代,有点像提着命去闹革命。她果真打报告停薪留职,我在市场内给她搞到了一个摊位,卖服装。一个小小的服装摊位,简直是暴利。一件普通的服装,进价也许不过几块钱,或十几块钱,在梅山城可以卖到几十块,甚至上百块。宋月几个月后就尝到了甜头,以至于一年之后她就有点看不起我了。她多次说过这世上个体户才是最有本事的,他们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这一点我倒不计较她。我和她分手,没别的,我就根本没想和她结婚。我只是想,在自己还未成家之前,拼命地多玩几年。美好的年华,如此多的欲望和诱惑滚滚而来,由不得我们不去想。我们上面那代人遇上这个开放的年代,已到了天命之年,他们的精力正所剩无几。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据说压抑了几十年,去年的某一天,去风流了一回,之后,人就疯了,走在街上,老是重复一句话:值得了,值得了。

我和宋月快到第三年时,宋月坦率告诉我,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名叫歪武。她说自己可能会嫁给他。

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我若是想要她嫁给我,还能在一起玩三年之久吗?她的妩媚,倒让我至今舍不下。她这么一说,起初我没觉得什么。但过后又想,心头马上升起一股怅然若失的酸味。这蛮像一个崽子获得了件宝贝,玩着玩着,突然就飞到别人手上去了。如果与她分手,找一个另外的女朋友,未必令我喜欢。她的身体,她的气味,以及她奉献给我的千媚百态,刹那间涌向我。我以前过分迷恋她的身体,其实在我们的交往中,同样蕴含了不少爱恋,只是这爱恋处在青春期,被烈火一般的冲动焚烧得无影无踪。

另外,我突然感到自尊心多少也有点受损。原来我骨子里还是将自己视为官家子弟,而宋月从头至尾不在乎我这身份。当然,我这种心态只是隐隐约约封闭着。令我伤感的,还是我即将失去她。

果然,那个叫歪武的男人每天出现在宋月的服装店。宋月以前没告诉我有歪武这个人还好,我很少去她店子。现在我晓得了,倒去得多了。歪武其实我对他也蛮熟悉。梅山城就那么几条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是互相喊不出名字而已。他判过刑,是一九八五年严打,参加了本县最大的流氓团伙。这一点我敢肯定,因为我亲眼看到公捕那个团伙时,他双手反捆着,胸前挂着牌子,亮光的脑壳。

他那时也不过十七八岁。时间过去八年了,他可能刚出狱不久。这几年,强奸犯罪明显减少,好多青少年觉得再去强奸,简直是蠢到了家。色情无处不在,还需要如此野蛮么?不比歪武他们那个时候,他们的犯罪行为除了打打杀杀,就是强奸。

从宋月的眼神看得出,她喜欢歪武。歪武那张脸生得还雄性,右边脸颊上斜着一条红色的疤痕,像条虫子似的。宋月蛮爱使唤歪武,一时叫他去买个小灯泡,说店里的灯泡老不行,该换换;一时又叫他去买米。宋月就在这个小服装店里弄饭吃。服装店里四面贴着的都是邓丽君的彩像,姿态各异,总让人看也看不够。靠墙的凳上摆着一台双喇叭的小录音机,放的全是邓丽君的歌。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整个世界都唱得软软的。

歪武身上那种成熟男人的味道比我重。凭我的印象,像他这种坐过牢的人,一定样子强蛮,是这社会上倒立着的一个钉子,哪个去碰他,他就刺向哪个。但他比较沉默,一脸的超然。不过,无论如何,他身上绝对存在一种吸引宋月的气质。那天我在宋月店子,我主动提出与歪武掰一下手腕。歪武没拒绝我。我对自己手腕的力量向来十分自信,想试试他作为一个男人同样的力量究竟如何。他身子起码比我矮了六七公分,看上去也不壮。我俩在一条木凳上掰起来。他的手好硬扎。我想用手腕的爆发力一下子将其压倒,却根本做不到,对方铁棍一般。他眼中开始冒出一点不屑:劲用足了吗?只管把劲使出来。我无可奈何。他也未反击。我估计,他未反击,我的手腕虽不敢说完全被压下去,但起码可压下去一半。

这让我的自尊心多少受了点刺激。

宋月中午买了几样下酒菜,几瓶啤酒,请我在她店里吃饭。她今天穿一条红花连衣裙,一双白色高跟鞋,托起曲线妖娆的身体。见此,我的血一下热腾腾的。咫尺之间,她已不是从前的她。这感觉是针对我而言的。要不是有一个叫什么歪武的男人在,我可以吻她,抚摸她,尽情领略她的活力。现在不行了。她之所以告诉我她想嫁给歪武,就是一则信号:她的妩媚,我若想拥有是很难了。

这念头一动,我心里同样火烧一样难受。

更令我不舒服的是在呷酒的过程当中,她对歪武关怀备至。我和歪武比试呷酒的气势,每人开一瓶啤酒,一口气将它喝了。她扯着歪武的手,眼里水样的温柔,说:“莫这样。”歪武不领情,拨开她的手,喝将起来。

这小妖精以前好像没这样关心过我。

罢。呷酒好了。

三个人边呷边扯谈。

宋月对她的生意以及未来充满了梦想。

她说还赚一两年钱,就和歪武结婚。然后到正在拆迁准备建新房的城南那边买一个门面,再购一套新房。这之后,再去赚更多的钱。当然,钱永远是赚不尽的,她要和歪武享受人生,去旅游,去干好多想干的事情。

听得歪武双眼发光。

听得我窝一肚子火。

就这么失去她,我实在不太心甘。

过了几天,我找了个合适的机会,避开了歪武,找她出来吃了一顿饭。饭后,天黑下来,我带她来到河边的一处僻静角落。我抱她,她没拒绝;我摸她的乳房,她也勉强接受,我欲更进一步,她断然拒绝了。

我整个人燃烧着欲火兼些许邪火。

“我是个刀划水断的女人。我已答应了歪武,跟他好一世。另外,我对你有言在先,只和你恋爱的。现在也已三年,我想断,你千万莫霸蛮。”

“我霸蛮了,又如何?”我不想跟她讲道理。

“你的优越感又来了。我还不是夸他,他懂得体贴我。你不行,你就是个花花公子。反正,讲多了也没用。”

“他坐过牢,是流氓犯罪团伙里的一个。”

“我晓得,他现在浪子回头,我喜欢。”

我说不出话了。

她还对我说了蛮多。她说自己这种女人,必须找一个牢实的依靠,才能在社会上生活下去。而且这社会有钱人越来越吃香了,自己无论如何想做个有钱人。女人有钱跟男人有钱不一样。她必须有一个男人来保护。

“你这个花花公子保护不了我一生一世。”

“我是个干部,他是个浪子。”

“哈,干部!干部是好,但你这样的干部,只会玩。”

“我陪你还玩几年。”

“还玩几年,我就老了。你这人,就晓得帮你自己着想。”

我是第一次听她这样乖态多姿的女人说害怕自己老了。在我眼里,她离老,离丑这些,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不过,我从她的话里,不觉就想起邓丽君那首“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女人总是从自身联想到花。真有那么脆弱,经时间一碰就碎?面对宋月,我的欲火冷了许多。

自此,我发现她与歪武在一起时,似乎比以前更乖态了。她和歪武将那个小小的服装店,弄得烟火味十足。宋月店里悬挂的服装花样已远胜过去。尤其女式服装,连那些蛮胆大的短裙,吊带裙也挂了不少。而且,宋月自己就穿了吊带裙,黑色的。她穿黑色也十分妩媚。她的头发盘了起来。如此一搭配,比起她曾经的飘飘长发,又添了几分韵味。

歪武蛮勤快,手持一个叉子,将顾客搞乱了的一些服装,整整齐齐挂好。店子略微弄脏一点,歪武就用拖把拖干净。若没有顾客光临,宋月就摸一本时尚杂志,坐着看。有时,她和歪武扯谈。歪武在她面前,话比什么时候都多。将他过去混迹社会的故事,慢悠悠说给她听。

我经过她店门口,见此,笑一笑。

我夜里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的尽是我和她的事。从我第一次吻她,到最后的所有风情,放大了,一遍一遍想。我浑身热了,每一处毛孔像子弹,射向梦幻中的她。在这片梦幻中,她比过去更妩媚了。她所有的风骚全是为我预备的,她的乳房,她的大腿……

“你真喜欢我?”

“喜欢。”

她嗯一声,将长发抖了几下,笑。

“你这个人,填不饱的,做了皇帝想成仙。这三年,我和你在一起每次都蛮快乐的。”

“是蛮快乐。”

“还给你一次。”

“好。”

我身下忽然有了黏黏糊糊的感觉。

梦飘走了。

她的身体又变得神秘起来。这神秘中含有一种可望不可即,折磨着我。我每一次梦幻,像攀登一座高高的山,到达峰巅之后,跌落下来。

她的身体让我看到了些许圣洁的光泽。这是青春的光泽,其中当然也溢着欲望,流着阴暗。但她的身体,是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我第一次打开了它。现在,这本书在我心中,还是新的。它的暗香愈重了。

只是我再也无法打开它了。

宋月和歪武虽然没有正式结婚,但关系已经明朗。歪武成了宋月生意上的帮手。宋月每次去梅东县进货,歪武都陪着去。梅东隔我们梅山只有六七十里,路却十分难走。中间隔着一座飞龙山。个体户们去梅东进货,交通状况最令他们头痛。有的个体户蛮能吃苦,索性手提肩扛着货物,走路,在中途要歇上一个晚上。有的为了省钱,几个人合伙租一辆农用拖拉机,就这么摇过去摇过来。尤其在飞龙山上的马路,拖拉机像一只被人打伤的小虫,左颠右晃爬行着。然而,个体户们却十分快乐,因为他们心中流淌着向往:走一趟,人民币赚到手。一趟又一趟地走,银行账户上的人民币数字就往上跟着走。

宋月和歪武一个月要走好几趟。两人有时坐公共汽车,有时也坐拖拉机。歪武浑身是劲,充满了幸福。我听宋月说,有一次,与人合着租了一辆拖拉机,返回时在飞龙山上遇上了大雨,路程刚好走了一半。两个大袋子,每一个都有六七十斤重。宋月打着伞,歪武一手提一个,三十里路,硬是这么走了回来。宋月对我说这个时当然是赞美的口气,她无非是告诉我,她要嫁给歪武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歪武既具有男人的力量,又蛮能吃苦耐劳。

宋月其实同样充满了幸福。幸福像她那双美丽的手,左手是歪武,右手是钱。

不久,所里派我去梅东县那边搞一下调查,了解本县个体户进货的情况。不去则已,一去,才晓得梅东经济之发达。他们一个小小的县城,有五六个专业批发市场,服装、药材、木材、农具等。那边工商所的人非常客气,请我吃饭,喝的都是五粮液。吃完饭,出了酒店,竟遇上了宋月和歪武。

两人又来进货了。

通过我了解的情况,做服装生意几乎是暴利。比方一件平常的女式内衣。在梅东这边购进也就个三四块,而到了我们那边,起码可卖到十五六块,甚至更高。尤其那些时装,进价便宜,卖出去简直是天价。

工商所的人将我带到宾馆安顿下来,宋月歪武也跟着去了。宋月说还是干部好,能住宾馆,公家报销,自己和歪武只敢住小旅馆。歪武在一旁没说话。这之后,工商所的人走了。

“我们三个看电影去。”宋月说。

“看一场电影,还专门跑这边来看?”我说。

“《泰坦尼克号》,美国电影,我们那边起码要过一个月后才有看。”

电影院离宾馆还近,几分钟就到了。我的天,电影院门口挤满了人。

“我听人说,这个爱情故事好多人看了都落眼泪。”宋月说。

“过一下你也要落眼泪的。”我说。

歪武不高兴瞟我一眼,还是没说话。

“我不喜欢花言巧语的男人。歪武就没有花言巧语。”

“电影里面的人说话都是花言巧语。”

“我又不是电影里的人。”

这场电影果然很吸引人。给我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十几年前,我看《庐山恋》,觉得特别新鲜,那里面的男女,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眼前的景象,令我神往。那对美国男女在船头桅杆上接吻的一刹,我也跟着在飞。而且,我觉得这爱情来得很自然,不像很多国产片,那爱情像一张硬弓,男女主人公绷着脸在拉。当然,《庐山恋》是第一次,那时还没有别的电影代替它。此刻,我已融入了电影中。这一对男女在一只船上爱得天翻地覆,这只船开往爱情的天国,女主角拉着男主角满船上下跑,无非是为了躲避这俗世烟火。

作为我这样的一个中国小青年来看此电影,它太唯美了。我以前和宋月,虽然有纯洁浪漫的一面,但多少与钱沾了点边。这电影里的男女完全是天上的人,在无边大海上,除了爱情,一切都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中,电影结束了。我转头一看旁边的座位,宋月和歪武早已不见。

他们去继续电影里的感觉了?

我回到宾馆,一个人躺在床上,有点失落。想起宋月,我没法让自己不冲动。我又自慰了。

宋月服装店的生意不在话下。

不久,她的服装店隔壁出现了一家小发廊。是一个农村妹子开的。妹子名叫申小花,看上去也还不土气。她的皮肤有点黑,但长相是越看越经看的那种。起码我有这感觉。在我眼里,凡年轻妹子,没几个丑的。小发廊外面那块招牌上面四个字:“美丽发廊”。好像有点俗气,其实仔细一想,还蛮雅。在这片市井中间,有卖肉的,卖鱼的,卖豆腐的,卖服装的,人们吼声恶气讨价还价,唯独她想让人们美丽起来。

申小花洗发的技术蛮好。我喜欢去她那里干洗。她给我头上浇点洗发液之类,十根指头就开始抓,按,压。她抓几下,又双掌用力压几下,我觉得好舒服。用水冲过之后,她又认真给我按摩头部。她的两根食指压住我两边太阳穴,一按,一松,好几分钟,她一面按着,偶尔也问上一句:“舒服吗?”我笑几声:“舒服。”“不舒服你要讲出来。”我蛮听话:“好。”这感觉简直像一个女医生给男病人看病,询问就是一种舒服的过程。

我隔上一天,就去申小花那里洗头发,享受她那舒服的过程。

她叫我干部,我开玩笑:“干部干部,不如一只鸡婆。”她说:“现在比鸡婆值钱多了。”

干部干部,不如一只鸡婆的说法,那是我的父辈。他们五六十年代当干部,每月工资还不如一只鸡婆的价钱。我们这一代,要买只鸡吃随时可以满足。

看得出来,申小花对干部这个职业蛮羡慕,甚至有点崇拜。她说自己的某某亲戚当过干部,而且是局长。又说自己的爷老子以前也差点当上了干部。如果不差那么一点,自己现在也是干部子弟了。

我笑笑,不说什么。莫看我经常表面上不把干部这个职业当一码事,但心里自有一种优越感。说到山穷水尽,我也是个干部。当然,这优越感我永远藏着。藏着比说出来好,免得别人反感。像宋月,她倒是没把我太当一回事,她以前跟我好,并不因为我是干部。

申小花就不一样。她不仅觉得干部好,还利用干部给她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方她租的这个门面,是我们所里下属的一家市场服务部,每月租金四十元。她就开口叫我帮她去说说好话,减到三十。我真就去帮她说了,并且很快实现。她高兴得要死,这十块钱的面子,让她更喜欢我这干部了。喜欢的具体表现是,她给我按摩头部,将我的后脑勺拉到她胸乳间靠着,再按。我的后脑勺若即若离享受着一个年轻妹子饱满的青春。

我感到申小花浑身都是弹性。

她走路非常快,在这个小小的发廊,她拿东西,舀水,节奏快,却又不乱。她结实的小腿及高跟鞋,在裙摆的配合下,走起路来,发出一种动听的声音。我对她的小腿和高跟鞋,充满了想象。

她用一块宽大的三夹板,将小发廊分成两间。里面就是她的卧室。她收拾得很干净,整洁,还洒了一点香水。墙面上还贴了几张女影星的像。我每次走进去,仿佛闯进一处温柔乡。

我那天傍晚吻她,就在此。这间小卧室对我充满了诱惑。这两个多月来,我情绪不太稳定,主要是宋月与我中断了关系。这当然十分刺激我。原以为她舍不得我的,没料到她洒脱得很,说舍下我就舍下了。这还不算,她很快就和歪武好成那样子。

我对宋月野火般的欲望,无处燃烧。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去吻申小花,以及后来发生的那些,不完全是为了发泄心头的那股情绪。

申小花那带着乡土气息、青春洋溢的身体吸引了我。她那种乡土气息活力十足,应该经过了乡野阳光雨露的滋润,养得蛮健康。我天生不喜欢病美人,像林黛玉那一类,我能够随她伤感流泪,但就是感觉爱不了她。病美人无法令我生出激情。

申小花每天关门,一般要到晚上九十点钟。但那天她说自己有点感冒,人不太舒服,也巧,正好是她刚给我洗完头发,店里就我和她。她把卷闸门拉了一半下来,没有赶我走的意思。因为这一向蛮饥渴的缘故,我早就想抱她了。她走进小卧室那一刻,我跟了进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她有点猝不及防,露出美丽的惊慌。我的嘴巴压向她的嘴。

她的嘴唇蛮丰润,乖巧地服从了我。

吻了一阵,我本能地抓住她的乳房。此处应该比宋月更饱满,更有弹性。我连抓了几把,似乎不过瘾,又用力抓几把。她嗯呀叫一声,有点娇嗔之态。

当然,最后,她守住了那道防线。

松开之后,她抬手戳戳我的额头,说:“你这个干部蛮坏。”

我笑得像个傻包。

“你在外面一定经常这样。”

“那倒没有呢。”我为自己辩护。

“哼,还好意思说没有。不过,你是个干部。嘻嘻,反正你是个干部。”

这句话含有对我的褒奖。这其中自然也隐匿着一个乡下妹子的势利。然而这势利又天经地义。她来城里开发廊,跟一个干部小青年好,总比跟不是干部的人好要实际些。另外,她健康的身体,像山野长出来的一枚新鲜的果子,不用别人采摘,她自己来到这烟火旺盛的市井中间,不会轻易廉价出售。

这枚果子缓解了我暂时的饥渴。

歪武也隔三差五过来洗头发。

歪武一直留平头,蛮好对付。每次申小花将洗发液喷到他头上,稍微用手一抓挠,泡就鼓起来。歪武喜欢边洗头发边抽烟,享受这过程。宋月也过来弄弄头发。她以前长发飘飘,现在竟盘了起来,居然有了几分少妇的味道。在我眼里,她目前这种气质十分迷人,风情若隐若现。不想倒也罢,一想心里就拗住了。

宋月倒来嘲笑我。说我天天守在这发廊里面,像是申小花的保镖。又说上次她一件什么事要我帮忙,我根本没去做,而申小花只要一点屁眼大的事,我忙得满堂转。

我冷冷笑几声,没说话。

有一天我实在无聊,一个人钻进老巷子,漫无目的转。不晓得从哪一天起,这成为了我解闷的一种方式。我是从城东那边的巷子进去的,往城南那边去。梅山城的巷子永远充满变化,我感觉好多地方又是新的。

穿过一线阴阴森森的里弄,走出来,是一口水塘。走过水塘边,是一片桔园。低头钻过桔园,又是巷子。四面全布满老宅院落。空气中凝固着颓荒的气息。

迎面走过来两个人,是宋月和歪武。两人手牵手,宋月的高跟鞋将巷子踩出美丽的节奏。

我们惊喜于这样的相遇。

打过招呼,三个人在老宅外的青石台阶上坐了。青石旁有绿草。

宋月扯一根青草在手上,转动着。

“几百年前,巷子应该就是现在这样子。”宋月说。

“还过一百年,可能还是这个样。”我说。

三个人又不说话了。

宋月忽然笑起来。我怔怔看着她。

“发廊的妹子还蛮乖态。”她说。

“她乖态关我屁事。”我不太高兴。

“既然玩了,就要对人家负责呢。”

她这句话对我刺激很大,我气得骂了她一句娘。没料到歪武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虎视眈眈盯着我。我也站了起来,面对他。

宋月连忙扯了扯歪武,歪武又坐下了。

“大家都是朋友,没必要伤和气。”宋月说。

“哼,朋友!”我的气还未消。

“我哪敢得罪你,我在市场里面做生意,求你的事还多。”

我没搭理她。

过了几天,我上午经过宋月的服装店时,宋月竟急匆匆走出来,扯住我。

我问什么事。她告诉我,这几天,歪武以前流氓团伙的几个难兄难弟,刑满回来后找歪武玩。歪武跟他们出去,到了深夜,醉得像个鬼回来。昨天,歪武又跟那些人在外面打了一架。歪武用啤酒瓶砸破了人家的脑壳,被派出所关了。

“我只求你了,带我到派出所去。”宋月满口哀求。

我有点幸灾乐祸。不过,很快心软了。她终究以前是我的恋人。

我和她来到派出所。所里的人我基本上熟,尤其跟所长,关系还不赖。所长正好在。把情况一说,所长哦了一声,指着隔壁:“关在那边,暂没送拘留所。”所长说歪武运气还好,用啤酒瓶砸人家脑壳,砸得还算轻,若是构成了轻伤,那是另外一码事了。

我替歪武求情。

看我的面子,罚款两百元。宋月交的钱。之后,当场放人。临走,所长严肃地指着歪武说:“你本是个一进宫的人,最好莫二进宫。”所长边说还边用手做了个手枪的姿势:“坏事做多了,要吃花生米的。”

歪武一声都不敢吭。一物降一物。派出所是另外一所课堂,专门给崽子们上课的。

从派出所出来,宋月第一次对我千恩万谢。又请我在一家店子大吃了一顿。当然是歪武作陪。

我喝得大醉,说:“宋月,我蛮想再抱你一次。”

宋月笑着骂了声:“胡说八道。”

歪武居然没有恼怒,那样子,像条傻卵,老老实实喝了一杯酒。

宋月要歪武发誓,与那些人断绝关系。歪武只是傻笑,没发誓。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申小花的店里。她的打扮让我冲动不已。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一件白衬衣紧扎在上面。乳峰圆圆满满挺着。这处乐园我当然流连过。然而,她小而结实的腰肢,还有性感的大腿,以及那供我想象的一切,让我欲望蓬勃。她又走进了小卧室。可能是去拿东西。我快步跟进去,抱住她。双手急不可耐按在她双乳上。她没有挣脱,却绯红了脸。指指外面说:“莫闹,白天人多,不好看。”

我没跟她理论,一只手抚摸她的大腿内侧,竟从牛仔短裤下端往上探。她惊叫一声,死死抓住我的手,低声说:“哥哥,我还是黄花女,这个搞不得。”她双眼流出柔弱。

我松开了她。

这是我欲望最重的年华。我总是在夜间手淫,天马行空,仿佛自己是一个荒淫无度的帝王,折腾着。我去地下书摊买了几本粗制滥造的书,上面尽是一些劣质的黄色故事,我居然也看得如痴似狂。

其实宋月跟我断了那种关系,才是我邪闷的根源。宋月无论如何太让我着迷了,我隐约感到,我现在留恋的不光是她的身体,更有她的气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魂魄。

申小花,这个乡下妹子,我想让她代替宋月,起码在感觉上接近。然而,宋月是宋月,申小花是申小花,两种味道。

但我想得到申小花的欲望丝毫没有减弱。

虽然十几年之后,我觉得当时所有的一切近乎荒唐,然而,一个人在年轻时候,不发生几件荒唐的事情,想想也同样会感到荒唐。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市面上就流行一句:青春不美,老来后悔。另外,到了九十年代,中国人开始懂得及时行乐,赚钱、做官,似乎都是奔这个而去。

申小花夜里将发廊门关之后,喜欢去吃夜宵。她像个饿死鬼投胎的,饥饿感十分强烈。我也一样,每天三餐几乎很难填饱我的肚子。我经常请她宵夜。豆腐一类的素食极难满足我俩。麻辣猪蹄、羊肉串、炸鸡翅,狠吃一通,吃得七魂出窍,三魂乱窜。

我俩暴食之后,哪还睡得着,喜欢在梅山城里乱窜一气。也许是宋月的缘故,我有意带她走巷子。她起初觉得新鲜,走着走着就怕了。巷子深得让她害怕。她不是城里的人,对这种古老的巷子比较陌生。我不一样,有一天即便我死了,也愿意终老在巷子深处。她死死扯住我,生怕我飞走似的。我俩在巷子里也接吻,但与宋月是另外一种感觉。

申小花微喘着气,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鬼。”

“我也好像看到了。”我故意吓她。

她果然更害怕,扯紧了我,忙说:“带我赶快出去。”

即便在夜里,我对巷子也很熟悉。我带她从城南穿到城北,再从城西的巷子里钻出来。

到了街上,我俩又往汽车站那边走,那里靠近市场。四周热闹异常,到了半夜,依然火爆。这条街,五湖四海的人最多,小旅店,小饮食店,遍地都是。尤其河南的马戏团,大大小小有五六个住这条街。马戏团习惯夜里搞表演。夜色中,各种欲望灯火一般,凸现出来。汽车站北面,有一块蛮大的野地,一个马戏团在此扎了个大棚子,里面起码可容纳几百观众。他们除了表演一般的杂耍,最吸引人的,就是脱衣舞表演。伴着脱衣舞的音乐,那些河南妹子,肉感十足,在将外套甩掉的刹那间,夜都抖动了一下。观众们有的骂着痞话,有的笑着,有的凝视着,看这些身体是否真实。

买了门票进去。脱衣舞表演时,那些妹子外套没甩掉之前,申小花看得蛮认真。外套刚准备向后甩,她马上站到我后面,让我挡住她的视线。她还是喜欢那些杂耍。有一个节目,一个中年男人表演气功,耳朵功。先是耳朵上悬挂有重量的东西,然后,让观众上去,可以使出吃奶的力,揪他的耳朵。不过有一条件,揪一下一块钱。好多小崽子都抢着上去,欲做这快感十足的活计,被赶了下来。

申小花看得眼都不眨。

“他的耳朵好像是铁打的。”她说。

“这有点像魔术。”

“我爷老子现在都爱揪我的耳朵。说不赚钱回家,就揪掉我的耳朵。”

“你跟他学学耳朵功。”我说。

她笑起来。

看完表演,回到她店子那里,已是十二点左右。她开了卷闸门,进去,我跟了进去。她转身推我,说:“早回家睡觉。”我有点赖皮,不想走。“你不走,我就不关门。”她说。沉默了几分钟,我还是没走。她将卷闸门拉了大半下来,剩一线口子。

我浑身燥热,抱住了她。

也许是我太猛了,她有点抵挡不住,用手推我。哪还推得开?我将她抱起,走进小卧室,放倒在床上。

“你想干什么?”她惊叫着。

我没说话,行动着。

我今夜想干一桩坏事,达到目的。

她的裙子被我解除了。一条粉红色的小三角短裤,裹紧她饱满、紧扎而又神秘的三角。

我饥渴异常,手的力量蛮大。

“你想……强奸……我?”她这时瞪大惊愕的双眼,说。

一听强奸两个字,我马上像中了弹,松了下来。这几年我常去刑场做看客,看枪毙人,其中有的是年纪很轻的强奸犯。

她哭了,说我欺侮她,她虽然是一个乡下妹子,但绝对是有自己尊严的。本来她对我感觉不差的,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觉得自己的确不是个人,起码,我没有尊重她。如果她没说出强奸二字,那今夜就很难说了。

她的那根处女线守得像国境线一样,其余倒可以友好往来,这一根线,她自有不放弃的道理。

当然,在这个欲望一天天扩大的世界,她那根国境线能守多久,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冲不过那根线。

宋月除了卖服装,她自己每天也像在搞服装展览。上午她穿的是连衣裙,下午就换成了短裙。今天穿的是时尚T恤,明天就换成了西装。而且她的身材百变多姿,任何款式到了她身上,都得体大方。她对高跟鞋越来越讲究,白色、黑色、红色,在反复变幻。

我不晓得歪武能不能从心里欣赏她。不过,宋月将一身的妩媚献给他,我相信他不是一根木头。但他的那些朋友,常到店子里来找他。他没法回避,宋月也不好意思赶走那些人。我也跟他们喝过几次酒。他们虽然是一些在社会上混的小流氓,却同样羡慕钱。他们说的尽是一些这样的故事:“原来与他们一起打架的某个混混,突然就发了,之后,如何花钱玩妹子,如何享受人间至乐。”当然,到最后,他们会笑着长叹一声:“我们还是穷得像个鬼。”

从他们的故事中我也了解到,他们已开始跟一些有钱人混。有钱人命他们去打架,或去砍人,才去。否则,很难请动他们。他们现在跟上了一个姓王的老板,那人经常请他们喝酒,也给他们零花钱,但像支使狗一样支使他们。他们愿意这样,一句话,钱就是爷,就是神仙,有了钱,就有快活的日子。

歪武因为宋月管束得紧,暂时收了心,没去和他们一起混。另外,宋月的经济条件还不赖,他也觉得满足。

宋月在歪武面前,柔情似水的时候很多。有时两人在店里闲着,就接吻。当然,宋月在一角落挂了帘子,拉开,外面世界就暂且隔开。有一次,我走进去,从旁边绕过帘子,两人正亲热得紧。一见我,马上松开。歪武骂了我一句,倒是宋月,羞红了脸,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是不经意闯进去的,没料到碰上了。

宋月那种妩媚之态令我摇荡。只是这永远没我的份了,我心里总不太舒服。

有一天,歪武出事了。他终于还是那种小流氓习性难改。为了义气,其实是为了钱,出事了。那天,一个朋友来喊他,说那个王老板请客,要他去。宋月不让他去。朋友说王老板是个有身份的人,无非是高兴,请大家喝酒。也是撞见鬼,歪武自己蛮想去。宋月想了想,认为既然是有钱人,不会有什么事,同意歪武去了。结果,那个王老板虽然是请客,但这一次却有目的。他生意上的一个竞争对手,常抢他的生意,他想请人砍他几刀,教训一下。他下面这些崽子就想到了歪武。歪武以前在社会上打架砍人,胆量十足。歪武去了之后,喝过酒,王老板给了每人四百块。那相当于一个干部两个月的工资。

他们将王老板那个对手砍了五六刀。当然,全是砍在手上和脚上。歪武挥出去的那一刀砍得最重,砍断了人家手上的一根筋。几天之后,公安局就把他们全部抓了起来。崽子们到了里面很快就没有什么义气了,为了保自己,都将罪过往别人身上推。他们既供出了幕后指使人的王老板,又供出了歪武那狠命的一刀。王老板跑了,公安局没抓到他。

歪武肯定要判刑。这一次,宋月没法去保他出来了。宋月少了一个帮手,尤其到梅东那边进货,她只好自己费苦力了。不过,宋月的情绪还好。她是一个想得开的妹子,脸色仍然像她店子的服装一样,鲜艳。我去她店里的次数又多了。然而,她对于我,没有了以前的火热。她沉醉于自己的服装。蛮多妹子来到她店里,大多不买衣服,倒是像来参观似的。妹子们看服装的眼光很刁,但到了她这里,一片赞叹。这时已流行旗袍,电视上那些女人的各式旗袍,也在梅山城出现。宋月就穿了一件红牡丹花旗袍,很适合她的气质。虽然我不是民国的人,但我对于旗袍的印象,总停留在民国。我总觉得那时的女人才配穿旗袍,气质中古典占了大半。当然,还有民国时候青楼里的女子,旗袍是她们吸引男人的另一种魂魄。然而,宋月改变了我对旗袍的印象。原来旗袍也可以十分现代。宋月配着肉色丝袜,蛮性感。

与她在一起,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但宋月基本上能够抵御我的进攻。

我约她吃饭,她去。请她去舞厅跳舞,她也不拒绝。我吻她,她顺从了。我抚摸她,她也依了。我欲最后与她云雨一番,她断然不肯。

“不是从前了,我想嫁人。而你不是我要嫁的人。”她说。

“你还想等歪武出狱?”

“歪武我也懒得等他了。我付出了真心,他不珍惜。女人不比你们男人,感情是需要有一个忠实的男人来爱惜的,你不是爱惜我的人。”

“我有点爱你。”

“哼哼,有点爱我!你永远是个公子哥。记住我们以前那些事情,就要得了。”

她的确是个味道十足的妹子。不说别的,她身上的气味,已入我魂魄。她的体香与春天桔花开放的味道恍惚,缭绕我心间。从少年时期到现在,对于女人,即便她容貌再好,如果身上气味不对,我马上走开。我对于女人的嗅觉像条小狗一样灵泛,而宋月培养了我这种嗅觉。她独特的气味,给我身心两个方面留下了不良反应。我成家之后,走过了三十岁,走过了四十岁,经常在某个夜晚的某个时刻,她的气味以及身体忽然就闪入我的梦幻,就难以抵御。

当然,这是后话。

半年之后,宋月忽然停止了做服装生意。我有一天遇上她,问,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何又不做了。她说自己已赚了点钱,加之做服装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想暂时歇一歇,今后再看。另外,找了一个对象,准备结婚了。我不好多说什么,敷衍几下,就算过去了。

申小花有一天也突然走了,将小发廊转给了另一个妹子。我问妹子,申小花去哪了?她说,去了广东。我说去广东干什么。妹子笑起来,说,干什么?讨呷。

在这个金钱一天天显得重要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为此奔忙,挖空心思,千辛万苦,这本身没什么错。我也爱钱,只是我没有能力去获得它。这就决定了我一生就守着干部这只饭碗,在梅山城生活下去。既然高不可攀的梦想与我无缘,倒不如活得快乐些,现实些。不久,母亲为我物色了一个对象,我看了也还满意,便顺理成章结婚生子,像千万男人,在婚姻中寿终正寝了。

有一点我没改变,就是喜欢走巷子。即便结了婚之后,我也喜欢一个人往巷子钻。我无法抛弃巷子里那种颓朽却又神秘的气息。我晓得,不管我早生几十年,或晚生几十年,这八卦图一样神奇的巷子会缠住我。巷子里深藏着那一点点灯火,仿佛黄色的卦象,解不开,又吸引着我做梦。还有那些青草,拱出青石板及土地的信息,这信息中含着梅山人生生世世的话语,又不可言。我其实就是巷子中的一棵草,拱出来在巷子中,隐下去也在巷子中。

有一天,我走在巷子里,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子,竟是宋月。我惊喜地喊一声:“宋月!”她一惊,之后妩媚地笑笑,摇摇头说:“我不是宋月。”

我隐在巷子里,世界梦一般安静。

过去的岁月,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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