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拥有,命名
2015-06-05宇文所安卞东波译
(美)宇文所安 卞东波译
任何普通的文学理论与文学阐释都不可避免失效了。每一个文本及文本家族(family of texts)都设定了条件,文本或文本家族在这些条件下以某种令人信服的方式被阅读。有时阅读的方法受制于文本的内在性质,有时受制于围绕文本的有效信息。这应是显而易见的。
不管在欧洲思想或中国思想中,学者们都追求放之天下而皆准的学说。阐释学或其他思想流派中确实存在可靠的普世学说。问题在于:这些普世学说在某些时段以及某些文本系统中比在其他时段及文本系统中能产生更多有趣的内容。尽管这些普世学说被阐述得很清晰了,但当我们观照历史时,就会发现这些学说脱离了文本及文化作品,而对这些文本及作品的解释正是由这些学说来支撑的。如果海德格尔只有中世纪的绘画,而不是梵高的作品,那么他关于鞋子以及艺术存在理论的哲学论述可能会大不一样。
这是一种激进的历史主义的论调。我拥有的是文化产品的历史结构。并且,历史的精确度也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对几乎每一篇古文进行系年,甚至可以精确到月、日;我们也可以对大部分诗歌进行类似的准确系年工作。但是对于词,除了那些偶有小序的词,如苏东坡的很多作品,很难加以系年——除了与作家生平联系起来。“理论”是普世原理的表象,它以一种特殊的文化产品形式呈现;它是归纳性的,故在本质上,它又具有强烈的历史性。
11世纪及12世纪初,新的作品在一个相对狭小的文人圈子中流传,他们彼此熟悉。在这个圈子中,每个人都最大程度地阅读彼此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很多文本与其他文本彼此相关。这就产生了一个话语的共同体,引导我们用某种方法去阅读这些文本。
这种阅读模式在阅读《诗经》时是无效的,阅读建安文学时也几乎无效,这时仅有极少的作品可以根据之前的文本加以准确地系年。但中国文学的另一端,即浩如烟海的清代文学,我们则拥有过多杂乱无章的上下文(context),不但有当时人的作品,而且还有前人作品的重印本,以及易得的前代文学作品。在北宋,我们可以自信地说,某些文本——包括本文讨论过的大部分文本——在文人圈中是广为人知的。在清代,我们在大多数情况不再能确定哪些文本已被阅读过——当时人写的作品实在太多了;我们也不能确定,如果这些作品被读过,那么它们又能否被记住。于是,研究清代文学,我们经常以前代的文学经典作为理解的语境。
正像人们经常看到的那样,特别是包弼德(Peter Bol)、傅君劢(Michael Fuller)的研究所指出的,宋代建立起来的“文学”观念,在11世纪的发展过程中,迎来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即初期的道学。新兴的道学不光有一群思想家,还表现了当时思想氛围的一个新转折,在此种思想氛围中,士大夫的言行都要受到其道德内涵的检视。我们在11世纪中叶的古文中见到这种转向,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在的,内在的形式以想象的“客”的形式出现,他对从前的立场提出道德批判;外在的形式以友善的解释者出现,他和蔼地解释了好友提出的质疑论点。
道学并不是笼罩着这些文本的唯一外在力量。有关拥有或“有”的有趣话题涉及日益成长的商业世界以及文化价值与商业价值之间并不匹配的结合。高端的话语与商业世界的隔离,是文学精英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位名人随手写下的手札可以卖到可观的价钱,或者一篇关于园林的古文会使游客愿意掏腰包一览其胜,在这样的世界中,文化与商业之间的严格鸿沟很难再守住了。讨论物的价值、买卖与估价潜进了精英的话语,而且俯拾皆是。
连接过去
在11世纪,士大夫阶层固定的话语文体存在于作家们试图弥合新兴的宋代文化与古典价值观的领域。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更大范围内,区别于词、笔记、诗话、尺牍这些北宋刚出现或充分定型的次要文体,我们可以称刚成立的精英士大夫文体为“古典文学”。
对我们这些后世读者而言,试图与过去保持一致或相似,常常只会显出这些宋代文人与前代有多么的不同。在一则题跋(这也是一种新兴的、不是太精英的文体)中,苏东坡有两句名言:“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书渊明东方有一士后》)这种关于身份的说明只是提醒我们,陶渊明与苏东坡是多么不同。也许最深刻的差异是,尽管陶渊明也以多位古人为榜样,但他绝不会说:“我即某,某即我。”这种差异定义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时代。
中国学者早已注意到,《六一居士传》与它的前身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有着斩不断的联系。与前代文本的产生紧密联系常常让我们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前后文本间的差异上。欧阳修将陶渊明作为得意而乐的榜样,他希望自己也“像”陶渊明;但基本说来,我们最想比拟的人常常就是我们不像的人。
在阅读技巧中,我们精确对比两位作者发出某种声音时所用的方法;我们寻找某位作者忽略,而另一位作者独有的东西。正如我们上文所见的,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欧阳修在《六一居士传》中都说自己喜好读书、饮酒,但怎么用文字表达这些欢愉,两者的对比还是引人注目的。能够欣赏陶渊明所表现的五柳先生的自得其乐很容易,但对比的目的并不是要作价值判断,对比是要帮助我们理解新的价值观,以及新的价值观如何从过去得到合法性。价值观多有冲突——对某些人来说,自发的快乐是瞬间的;对另一些人来说,财富已经带来快乐并能预期未来的快乐——而且价值观只能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这就是欧阳修经常比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伟大的原因。
价值观冲突最明显的例子是在表现有限的修辞中。欧阳修给自己取的新号告诉我们,他有五件单独的物,这等于是说他只有这五物。但我们检视这五个“一”时,它们却表现出丰盛而非有限。欧阳修对自己的拥有如此之富感到骄傲,但他想表现得像陶渊明,而陶几乎是一无所有。这两种都是欧阳修真实的价值观,它们无法得到调和,除非通过这种巧妙的命名,而这意味着同时肯定这两种价值观。同样,他一方面“逃名”,另一方面又使他的名声更响,就像文中的“客”告诉他的。这就又有了两种矛盾的价值观,它们只能通过文本共存。
欧阳修也让他文中的“客”处理“身外之物”的问题。在帝国体制中,欧阳修因他的官位而得名,从官位上退休之后,又因其珍贵的收藏而得名。这两种皆是稳定的结构,欧阳修能够在其中安身立命。欧阳修恰当地比较了这两种身外之物,其中一个使他痛苦不堪,另一个则使他愉悦万分。这不是一种优雅的哲学解脱,但它却有普世的价值。然而到了1070年,从拥有物中获得愉悦开始蒙上道德猜忌的阴影,这使得欧阳修年轻的朋友苏东坡要著文辩护,为何这位老居士确实是“有道”的,而非只拥有外物。
[本文受到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并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研究”(12WWC014)及南京大学文科规划项目“中国古典文学的新视镜:新世纪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之再研究与译介”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译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醉来长袖舞鸡鸣,短歌行,壮心惊。西北神州,依旧一新亭。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 古来豪侠数幽并,鬓星星,竟何成!他日封侯,编简为谁青?一掬钓鱼坛上泪,风浩浩,雨冥冥。
(元好问《江城子》)酉卯斋说诗词2
)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三)钟振振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
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
[唐]杜甫
二仪积风雨,百谷漏波涛。闻道黄河坼,遥连沧海高。职司忧悄悄,郡国诉嗷嗷。舍弟卑栖邑,防川领簿曹。尺书前日至,版筑不时操。难假鼋鼍力,空瞻乌鹊毛。燕南吹畎亩,济上没蓬蒿。螺蚌满近郭,蛟螭乘九皋。徐关深水府,碣石小秋毫。白屋留孤树,青天失万艘。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赖倚天涯钓,犹能掣巨鳌。
关于“青天失万艘”
宋赵次公注曰:“言万艘乘涨,速去青天,长远之间,顷刻之中,望之若失矣。”(宋郭知达编《九家集注杜诗》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曰:“张《杜诗通》作‘矢万艘,言万艘直行如矢,不必回环取路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页)
清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九亦作“矢万艘”,并曰:“范梈云:矢,言舟如矢之疾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上册,第295页)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曰:“孤树仅存,万艘失道,甚言水势之横决。”(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册,第25页)
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曰:“青天,是没有狂风暴雨的天,但还是有许多船只失事沉没。”(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页)
按:以上五条注释,对此句的理解各各不一,兹分别讨论。
赵次公的说法显然不可取。因为杜甫还有一首《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曰“鄠杜秋天失鹗”,是以“鹗”喻高适(高蜀州)。其时高适已去世,故杜甫说“秋天失鹗”。这五字的语法结构,与“青天失万艘”句相同。以彼证此,可知“失”当训“失去”——“青天失万艘”是说青天之下,没有了千帆竞发的热闹景象;而不是说众多船只航行速度很快,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了青天之末。
然而,说青天之下,没有了千帆竞发的热闹景象,是否就意味着那“许多船只”都“失事沉没”了呢?否!在“没有狂风暴雨的天”,却“还是有许多船只失事沉没”——我们的先民们,驾船的技术还不至于低劣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吧?因此,萧涤非先生的解说也不能成立。
至于王嗣奭说、钱谦益引范梈说,仍然站不住脚。“白屋留孤树,青天失万艘”二句对仗,“留”是动词,和它对仗的只能是动词“失”,而不可能是名词“矢”。
比较接近杜诗本意的,是仇兆鳌说。但所谓“万艘失道”,如改作“万艘不再”,则更为准确。在黄河不曾泛滥之前,青天之下,河道之中,来往船只是络绎不绝的。可现在,黄河泛滥了,泛区一片汪洋,原先的河道已无法识别。对于吃水浅的小划子来说,当然影响不大;但往日黄河里航行的多是吃水较深的运输船,在旧有航道无法识别,黄河泛区不知深浅的情况下,万万不敢冒险出航——一旦触礁或搁浅,那麻烦可就大了。因此,青天之下,才会失去往日“万艘”来去的盛况,显得一派寂寥。
关于“赖倚天涯钓,犹能掣巨鳌”
宋师尹注曰:“甫意以此职司大手,必能治河,邑之所倚赖也,故云云。”(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一曰:“甫以掣鳌比职司之大手,必能治水,河邑之所恃赖也。”(《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68页)
明唐元竑《杜诗攟》卷一曰:“《临邑弟苦雨》诗题云‘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而结乃云‘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倚赖天涯钓,犹能掣巨鳌,自以大水为快,谑语高谈,殊觉不知痛痒,故云‘用宽其意。当知急者自急,非此语所能宽也。因思古今负绝技人,多不谙世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曰:“末四句则宽其意,言我衰年无定,殆成水中泛梗,方思利涉以致蟠桃之地,倚赖吾弟有掣鳌之才力,何忧于水乎?盖公思远引,而望弟以济世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页)
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曰:“二句承上,是说要用蟠桃为饵,把大鳌钓上来。掣,就是制服。传说巨鳌能致河溢之灾,故杜甫有此想头。”(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页)
按:关于这首诗的创作目的,杜甫在诗题中交代得明明白白——由于大雨,黄河泛滥成灾。其弟在灾区临邑县(今属山东)做主簿,防洪抗洪,职责所在,忧劳不已,故来信诉苦。于是,诗人便写此诗去宽慰他。
然而,百无一用是书生。大雨暴至,黄河泛滥,这是天灾,杜甫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阿Q式地拈用神话想象、文学典故来逗弟弟破颜一笑:大水也有它的好处啊——这样山东的陆地便与东海连成一气,你可以像《列子》书里所说的龙伯国巨人那样,钓取东海里的大鳌鱼啦!
师尹、蔡梦弼以为杜甫用这典故是称赞其弟为职司大手,必能治河,邑之所赖;王嗣奭以为杜甫用这典故是称赞其弟有掣鳌之才力,望其济世:二说未免迂腐。
萧涤非先生认为“传说巨鳌能致河溢之灾,故杜甫有此想头”,似也属于求之过甚。《列子·汤问》篇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则所谓“巨鳌”自是海中之物,黄河泛滥,与它何干?况且诗题中已经告诉我们:导致此番黄河泛滥的原因是大雨,并非海水倒灌!
附带提一笔,萧先生训“掣”为“制服”,亦不甚切。《尔雅·释训》曰:“掣,曳也。”晋郭璞《注》曰:“谓牵、拕。” “拕”即“拖”。这是“掣”字的本义。杜诗这里所用,正是此义:巨鳌上钩了,便要收钓线,将它拖上岸来。
又,萧先生说此“二句承上,是说要用蟠桃为饵,把大鳌钓上来”,也有欠斟酌。凡钓鱼鳖,一般都用动物为饵,而非植物之果实。《庄子·外物》篇曰:“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这里的任公子钓大鱼,与《列子》里的龙伯国大人钓巨鳌,情节相似,可以互参。而《庄子》里的任公子钓大鱼,可是以五十头牛为饵的!因此,杜诗中的“掣巨鳌”与上句的“蟠桃”似无关联,不应牵入。排律这种诗体,特点是铺陈。有时一联一意,甚至一句一意,上下文之间不一定非得有十分紧密的联系。
至于唐元竑称老杜“自以大水为快,谑语高谈,殊觉不知痛痒”云云,却有几分道着。此诗的确属于“谑语高谈”,别无深意。他又说“急者自急,非此语所能宽”,倒也是实情。不过,据此而讥杜甫“不谙世务”,未免过分。老杜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自家兄弟,爱莫能助,说几句安慰的话,总是义不容辞的。尽管它不能从根本上救助乃弟于急难,但多少还是可以缓解一下乃弟的紧张与焦灼。笔者旁观,公平地裁判:并非老杜“不谙世务”,实是唐氏“不察人情”。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唐]杜甫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关于“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六曰:“言登是塔,乃知象教之力,功德无量,可以搜求乎幽冥也。”(《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94页)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曰:“象教,建塔者。冥搜,登塔者。穿窟出穴,所谓‘冥搜也。”又曰:“谓此塔真可追攀而冥搜也。”(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册,第104页)
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曰:“黄生说:‘冥搜犹言探幽也。登塔,则足不至而目能至之,故曰追。但此处所谓冥搜,其实是揭露现实,不要为杜甫瞒过。按唐人作诗,用心甚苦,故多以‘冥搜指作诗,如高适诗:‘连喝波澜阔,冥搜物象开。又徐夤诗:‘十载公卿早言屈,何须夏课更冥搜。皆其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9页)
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曰:“足可句:意谓可以穿窟出幽,穷高极远地搜寻胜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页)
按:蔡梦弼以“追冥搜”为“搜求乎幽冥”,而“追”字无着落。仇兆鳌、黄生以“冥搜”为“探幽”,萧涤非先生以“冥搜”为“作诗”,朱东润先生以“冥搜”为“穷高极远地搜寻胜境”,似皆未谛。此语首见晋孙绰《游天台山赋序》曰:“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所以不列于五岳,阙载于常典者,岂不以所立冥奥,其路幽迥;或倒景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岭;始经魑魅之途,卒践无人之境;举世罕能登陟,王者莫由禋祀:故事绝于常篇,名标于奇纪。然图像之兴,岂虚也哉?非夫遗世玩道,绝粒茹芝者,乌能轻举而宅之?非夫远寄冥搜,笃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详其文意,是指刻意构思而深入神奇之境,故下文以“遥想”二字为对应。萧涤非先生所举唐人高适、徐夤等诗句,其“冥搜”也是此意,与“揭露现实”无关。
要之,杜诗此二句是说:这才知道佛家借形象以实行教化的力量,足可追比文学家神奇的艺术构思——像宝塔那样巍峨而精美的建筑,他们也能想象出来,建造出来!
关于“秦山忽破碎”
宋胡舜陟《三山老人语录》曰:“‘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二《杜少陵》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80页)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六曰:“言草木零落也。”(《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94页)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曰:“忽破碎,谓大小错杂。”(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册,第104页)
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曰:“秦山指终南诸山。凭高一望,大小错杂,有如破碎。”(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9页)
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曰:“破碎,谓峰峦出没,大小错杂,好像破碎似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页)
按:胡舜陟说,牵强比附,不可信从。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五一《杜工部集》曰:“‘回首以下,或有所托。前半若如三山老人遽妄为穿穴,是忘题目之为登塔也。”
蔡梦弼说,不知所云。“草木零落”,如何能使“秦山”显得“破碎”?
仇兆鳌、萧涤非、朱东润先生说,亦难以圆通。从慈恩寺塔顶俯瞰终南诸山,虽大小错杂,但只要是看到完整的山脉,如何可言“破碎”?
其实,杜诗明言“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则其登塔时已是傍晚。暮霭纷起,将“秦山”分割得七零八落,故云“破碎”。以“秦山”之高大,尚且被暮霭割裂,那么,地势较低的泾、渭二水及长安城(“皇州”),在暮霭的笼罩下,自然不复可求,不复可辨了。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好书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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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徐雁平、彭国忠主编,凤凰出版社2014年3月版。文苑杂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