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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记

2015-06-04黄金明

文学港 2015年3期
关键词:竹子

黄金明

1、木器与木匠

在乡村,木器随处可见,数量繁多,大至木屋木船 (含龙舟),小至木勺耳挖,甚至所谓铁器也总离不开木头。譬如刀斧必安装着一截木柄,如木犁、耙等则跟铁器混合组成,但毕竟还是木器。南方罕见小木屋,木头乃常见的、必需的建筑材料及装修原料,譬如横梁、檀柱、格子、门窗、门槛、门框、门扇、门闩诸如此类,都由木头唱主角。

木器可粗略分为三类,一类是木头工具,如木棰,木砧等;一类是木头用器,如戽担桶、酒桶、担水桶、洗脚盆、“耙趟”、风箱、风柜、木笼、神龛、木槌 (供敲铜锣用)、木秤、木尺、刨 (除刀片部分亦全为木器)、墨斗、瓦缸盖子等等,僧人用的木鱼及戏班子用的木刀尚不算在内。最后一类即为家具,如床、柜、箱、椅、桌、凳等。木器的普及比竹器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更牢固耐用,对制作者的技艺要求也更高。乡间几乎每个男子都会编织一两件简单竹器如畚箕之类,要做木工则须有专人传授。光以木桶而论,就有水桶、粪桶、潲水桶、戽担桶、酒桶、米桶等之分,其实都是木桶,大同小异,只因功能或用途不同,有的吃香喝辣,有的以屎尿为伍。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挑井水都用木桶。那些木桶多以杉木板拼嵌而成,桶板之间纯以木头楔子拼接,再围绕桶身箍两三道铁线,牢固异常,亦不会漏水,用三五年没问题。据说箍桶的环节很关键,故在木匠之外衍生出箍桶匠这一职业来。很少木桶会突然散架,由于桶耳的木板常跟铁制的担水钩相摩擦,木不敌铁,却磨损严重乃至朽烂了。一次,我挑一担水走在村巷上,突然感到肩头压力骤然一松,耳畔听得一声炸响,一只桶在石巷摔得四分五裂;另一水桶亦砸在地上,还好没有受力,尚能保持完整。

戽担桶是常用的戽水工具,从溪河戽水上田或捉鱼,跟戽斗一起使用,大显身手。戽担桶的主体是一个小木桶,跟洗脚盆相仿,桶边按二等分处嵌有两根木楔,木楔两端各系着一根长绳子,须两人双手各执两根绳子以配合使用。手一起一落之间,让木桶装水,泼洒,再切入水中,再泼出去,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大功告成。操作者如控制傀儡一般,有着奇特的韵律,操作者借助上扬及下荡之力,颇得用力之巧劲,不太劳累,有时一干就是三五小时。

乡间常见的搬运水工具乃是水车,但水车也越来越罕见了。在中火嶂脚下的溪畔急流处,尚有巨大如摩天轮的圆形水车,像车轱辘般乱转,是利用水力来拉动磨米和磨面的机械。我在水碓边的邻村见过龙骨水车,形如龙舟,水从一端灌入,被输送到另一端上去,倒是毫不费劲,称得上木制机械中技术含量较大的木器。戽斗是用竹器编织的器具,呈“U”状,装上竹竿长柄,由人持着使用。

乡间的家具基本全是木头打制的,布艺、金属、塑料家具乃是九十年代后的事。乡间的家具亦相当粗陋,连木头沙发也不多见,坐具以条凳、板凳、椅子为主。餐桌多是那种方形的八仙桌,却用足材料和功夫,货真价实,经久耐用。比较考究的是新婚用的大床及柜子 (除了放衣服,还将细软、契约、证件之类放入暗格或小抽屉)。年轻男子结婚,再穷也要设法请木匠打一套像样的家具,主要是床、衣柜、碗柜、梳妆台之类。床是那老式的,床母上雕龙画凤 (改为:刻凤),或雕些花草鸟兽,整张床十分结实,床脚由厚重木头做成,床柱子及架子亦毫不含糊。不用木板做床板,而以竹篾织成的床寮 (乡间颇为简陋的竹器,先削好宽大如拇指的竹片,再以细软小篾条纵横交织而成),睡上去既韧实又有弹性,比弹簧床垫及硬板床都舒适。还设有床屏和木头做的床架子,以供罩蚊帐之用。

蚊子猖獗,无论有多少驱蚊法如烧蚊香、灭蚊器及电蚊拍之类,最有效最环保的仍是挂蚊帐。双纱蚊帐能更好地将蚊子拒之床外。老一辈用的多是自家纺纱缝制的麻布蚊帐,染得漆黑,倒是不易辨认蚊子 (因蚊子本身亦灰黑如帐)。一袭雪白干净的蚊帐乃小媳妇引以为豪的事,脏了就洗,拿去山坡的灌木丛上撑开晒干。那种老式木床,我在城市已无可寻觅了。全是欧式木床,多辅之以床垫使用,要挂方形蚊帐更无计可施。直至近年市面出现了一种铁架子,可利用床脚固定以挂蚊帐,才算解决了问题。

乡间人家对床及衣柜十分重视,很可能这辈子就打这么一套了,故马虎不得。床也结实,睡几十年没问题。衣柜高大,间隔多而深,就像一个百宝柜,棉被、衣服及细软等分门别类塞入其中。柜门雕镂着各式吉祥花卉及珍禽异兽,如我家的柜子,就有“花开富贵”“龙凤呈祥”“寿比南山”之类,雕工不俗,刀法灵动。富贵是村庄最后一个会雕刻工艺的木匠,他过世之后,村里已无人能在床、柜上雕一朵小花了。

大堂哥十七岁时去海南做木匠学徒,等我上小学时,他已是手艺不错的木匠了。他除了掌握多种寻常木器的做法,在家具厂,还是做新款西式木床、餐桌及沙发的主力。

那年夏日,他砍伐了家里的几棵大树 (以苦楝树及杉树为主,算不上名贵,却是村庄常用的木料),要亲手打造一套结婚用的家具。床是西式的,也不打传统的条凳,而是含两个小茶几五件套的西式沙发。这在村庄都算新鲜事。够不上移风易俗,却也别开生面。大伯父满腹牢骚,唠叨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床和椅凳。也不知道吉不吉利。上下两村可有这样的古怪家具?”大堂哥只管推动着手上的刨子,却不管他。一块木板在他刨动下,变得光滑闪光,一块块单薄而柔软的刨花从刨子上吐出来,像大堆泡沫在庭院里膨胀,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的清香。这些刨花将被堂妹塞入炉膛中去。没有比这更奢侈的柴禾了,它们在炉膛中发出火焰,几乎没有灰烬。

我吃饱就蹲在一旁看大堂哥作木工,他用锯子将木头锯开 (锯成木板或木方),用刨子将木头刨得光滑,用墨斗上的黑线使木头笔直。他的耳朵上架着半截铅笔,偶尔被取下来使用,大多数时候架在耳根上,堂哥动作幅度甚大却不会掉落。旁边的工具箱杂七杂八地放着凿子、刨子、锤子、刀片等各类工具。那些或长或方的木板,或粗或细的木方,还有一些有着流畅线条的弯曲木件,在大堂哥魔术师般的手上组合成了床、沙发、椅子、衣柜和橱柜,那些崭新的木器在院子里直立着,仿佛具有了生命,至于上漆及打磨,那是轻松的工作了。

我央求大堂哥从一截圆木锯下一小截横断面,并凿了一个孔眼,稍加修整,就成了一个小车轮。我又从边角料捡了几块小木板,再利用锤子和钉子,围绕车轮为核心,制成了一辆小轮车。我在上面运送做游戏用的稻草、苦楝子及土块诸物,还拉着妹妹在村口转来转去。妹妹坐在小车上,快活得咯咯大笑。那个夏天,我成了村庄最神气活现的孩子。

木头辘轳可能是村庄最简易的打水机械。只要轻轻摇动木头上的铁制摇柄,木头就会将连接着的绳子一圈圈地收紧,将绳子末端上系着的一桶水缓缓升至井口。辘轳使繁重的打水劳作变得轻巧,并具有了几分悠闲。

木头风箱是一个长方匣子状的鼓风器,构造复杂。有四个“掩”(阀门)及鸡毛做成的活塞诸物,我一直想将其拆解以洞悉其秘密,没有如愿。仿佛里头有一个小兽张大嘴呼气,只要轻轻一拉风箱杆,一股风就会将炉膛的灰烬变红,并使柴禾尤其是木柴烧得噼啪作响。村子使用风箱的人不多,大多是用竹筒制成的吹火筒,用嘴冲着炉膛吹风,也起到一定作用,只是常被烟火熏燎得灰头土脸,乃至涕泪交流。在打铁铺里,风箱倒是必不可少的用具,风箱口发出的强风使铁器在炭火中变红、发软。

2、陶器

陶器 (乡间瓦器亦多,除碗碟诸物外,瓷器倒不多见)易碎,绝大多数是用具,跟铁器及木器相比,做不了工具,偶或做玩具 (如泥鸡、陶俑及瓷狗),至于景泰蓝之类的工艺品,在村庄从未露面。它作为器具,有时跟木器重叠 (如碗、盆),有时跟铁器重叠 (如煲、壶)。陶器由泥土焚烧而成,大多数仅充当容器之用。陶壁里的空洞、空无或虚无,乃是烧陶工的用意之所在。正如人们建房子,要用的乃是房子里的空间,但没有四壁,那个空间也不会存在。多年之后我写诗,觉得诗大于一切材料的总和,却不是材料的简单相加或集合。词语及句子仅是砖石及其他建筑材料,仅是那堵有形而坚实的墙壁。诗在其中呈现却无法捕捉乃至描述。

当我们说写诗,其实诗是无法被写出来的。我们只能通过语言的囚笼去暗示那乌有的笼中鸟。运气好的话,诗也许是那些语句之间的缝隙及空白。大多数的时候,诗仍在某些神秘的事物中沉睡而不被打扰。你可以感觉到,但无从言说。

村庄里的陶器首先用来装水或液体之物 (如油、酒、醋及煤油),陶器的坚硬及密实使其愉快胜任。厨房里有宽口大水缸、酒缸、尿缸、油罐、水罐、咸菜瓦埕及淡豆豉坛子诸如此类。陶器同样是盛装五谷及杂粮的容器,放上盖子,可防鼠防虫,如装谷米、薯类、豆类、米粉等。按其容积及用途,陶器庶几可分为缸、坛子 (埕)、罐、盆、碗、碟、“瓦窦”(陶瓦烧制的空心管道,用于铺设下水道或连接起来做烟囱,乃乡间有特色的陶器)之类。那些大大小小的坛子,还是制作各式各样咸菜的酱缸及贮藏之所。乡间最常见的咸菜有以萝卜做的萝卜干及“菜苗”,用白菜及芥菜做的酸菜,用芋头叶梗做的芋壳,用黄瓜做的黄瓜干,用蒲瓜做的瓜咸等等,制成或晾干之后,将其存入坛子密封,需要食用就去掏挖。

陶器终究会破碎,有的大缸先是裂开一条肉眼难以看见的缝罅,之后逐渐扩大裂痕并最终在地上四分五裂。有的坛子在塞咸菜时撑得太满了,被生生撑爆。有的坛子于寂静无声的某个角落忽然“噗”地炸裂,那记声音足够让屋子的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仿佛它的破裂是为了引起注意。烂得最快的是瓦煲,饱受水与火的煎熬,很快就会裂开而不堪再用。碗有时在孩子的手上突然滑落,在地上摔成碎片。多好的碗啊,崭新,光洁,如果不是摔破的话,用上七八年仍簇新如故。孩子摔烂碗让父母痛惜不已,又惴惴不安,据说此乃凶兆,必须有娘家煮糯米饭买洋伞送来,方可破解。如此一来,那个碗的损失似转嫁到了娘家。有的娘家不太乐意,却不得不办。这就是风俗的力量。至少,乡间很少有人像电视里争吵的小夫妻故意摔烂碗碟。

洗脚盆、尿缸等经常使用的陶器也会烂得快些。大缸似亦不及小坛子耐用。那年初春,有人在紫薇坡的花生地上挖出了几个旧坛子,据说里面有蛤蟆、清水诸物,没有发现目标中的白银或银元。紫薇坡数百年前曾是一外姓村落。后不知何故湮灭于尘土中,又见那些坛子,古旧不似近物,怕有些年头了。

在过去,摔破了的陶器可以修补,此称之为“补缸瓦”。邻村就有“补缸瓦”的人。据说,他不仅可以将一个破缸补得滴水不漏,还能将破碗用铆钉及某种特殊树脂自制的胶水补好,难看虽是难免,却不妨碍使用。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常有“补缸瓦”的人挑着工具箱穿村过寨。我没见过该“补缸瓦”佬入村,也没见过有人拿碗盆给人补。倒是有棉花匠、磨刀人、乡村货郎、阉鸡佬、屠夫及劁猪匠等穿梭来往,层出不穷。

一次,我在邻村见到了那个老人,他拄着一根拐杖在村巷里走动,很快就融入了墙角的阴影。我跟他的小孙子爬到阁楼上看他的工具,一只小风炉及几把奇形怪状的刀钳之类,我无法揣测其古怪的用途。毕竟,碗碎了就算,已无人去修补。

3、扫把与畚箕,竹子与竹器

在凤凰村,扫把是最常见的清洁用具。平时无人打扫村巷及山路,除了过年大扫除,方有人将屋边四周打扫,反正是石板路或泥路,常有人行走,反倒干净整洁,南方雨水充沛,亦有洗刷之功。在阴雨连绵的“沤水天”,土路泥泞,稀烂一片,让人畜泥足深陷,反倒无法行走。扫把须臾不可或缺。最常见的扫把就是将“扫把枝”(山上生长的一种小灌木,枝干密集,叶子细碎如米点,花朵细小,呈淡黄色,除了供柴禾之用,其最大用途就是制作扫把了)砍回家,晒干并将叶子拍打清除,只剩下丫丫杈杈,用竹篾或麻绳 (后来尼龙绳、玻璃绳亦应用广泛)牢牢捆缚,劈得大小适中的青篾条比绳子更好用,平时清洁庭院、扫地板,称手好用。市面亦有出售。“扫把枝”坚韧耐用,并可扫除泥沙碎石,比其他材料 (如竹枝、塑料、猪鬃毛等)制作的扫把更好用。大扫除时,在扫把上插一长竹竿作柄,就能打扫屋顶及四壁的蛛网及尘埃,或扫净床底下的垃圾。

此种扫把除了搞卫生,还是晒谷子时收集稻谷的重要用具,常跟“耙趟”(由木棍嵌入一块木板组成的农具,可用于平整农田、收拢东西如泥土、谷子等)连用,可谓焦不离孟。先用“耙趟”将谷子往晒坪中央集拢,再用扫把将薄薄一层谷子扫去,一粒不剩。扫把平时就放在墙角或晒坪上,随时可用。一个家庭,常备有六七把之多。扫把用久了,必遭磨损,扫把枝磨得锋锐光滑,如锃亮利刃,被磨损至只余光秃扫把头,方才丢弃或塞入炉膛化为柴薪。

针对不同的清洁场所,常备有不同的扫把,如扫谷、扫地及扫猪圈的扫把,各有分工,不可混用,否则就失去了搞卫生之意。“天地间有一把大扫帚在挥舞”(歌德语),说明了其清扫的用途,而最终也将自己扫除。畚箕是一种用竹篾编织的容器,一端是圆弧,箕口平直,状如字母“D”,上面用竹篾安装拧麻花似的四条提臂。可盛装东西,如装土粪、沙石、薯类等,在装柴禾时那些提臂被撑大至圆形,用途之广,难以尽述,装垃圾不过是其偶尔使用罢了。畚箕跟扫把关系很密切,犹如菜刀与砧板,铁锅与锅铲,瓷碗与筷子,汤盆与勺子……类似的拍档在乡间举之无尽。扫把将垃圾或废弃物收集,并装入畚箕倒到竹林、池塘边或河湾上去,那些地方俨然成了垃圾池。开头尚未见弊端,待垃圾成山之际,村庄已略显颓败,有些本事的人,都进城打工或定居去了。村中人越来越少,垃圾堆倒是越来越大。

上述介绍的扫把,乃是最常见及最重要的一种。除了扫地、收谷,尚有无数处所需用到扫把,譬如餐桌上扫除骨头菜梗,在使用抹布时先得用一种小扫把 (用麦秸、椰子皮或脱粒后的高粱穗制作,此类扫把亦叫“扫”),如手臂般粗细,比通常扫把小得多,洗铁锅、洗锑煲、刷水桶及扫灶头。这种“扫”材料较柔软,说是扫,不如说是“拂”及“抹”,用于清洁灶头、餐桌等方便灵巧。好在制作扫把的材料取之无尽,方法亦简单,即使是八九岁的孩子,亦能掌握。

凤凰村竹木山林甚多,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屋边,都有一丛竹林,在鬼落山、园山、屋背山诸坡,更是竹海浩瀚,无边无际。竹子种类亦多,有大斑竹、火格竹、单竹、篁竹诸种,适合不同的用途。大斑竹粗硕坚硬,甚难劈成篾条,但坚固厚实,乃做扁担之材,亦可代木头搭棚架及做梁柱之用。单竹竹壁单薄,竹管内空大,易于削砍,但皮脆肉酥,易于操作,却不耐用,除了编织那些南菜北运用的一次性箩筐外,顶多用来扎篱笆,没有多大用场。而火格竹就较于这两者之间,是编织竹器的最佳材料。篁竹细小结实 ,多用于薯类上篱桩及扎篱笆之用,亦可削制竹笛。

竹器竹类繁多,充当了农具 (如箩筐、畚箕等。竹头又是连枷的主体,稍加削整光滑,保留其棒槌状头部及弧度,中间钻眼,装入小木槌以作连接,另一端接上一截木头为槌,就成了脱粒时最常用的连枷,即“禾把子”。使用时,高高扬起,重重砸下,下一着借势将棒槌扬起,如此反复轮回。使用的依然是简单的杠杆原理,却比光拿棒子敲打稻穗更省力高效)、渔具 (如鱼笼、鱼篓)、生活用品 (如筷子、牙签、纸扇)等,没有一个农家能离开竹器。众所周知,各类竹笋可食,是不错的蔬菜。村庄的人也偶尔拗几只嫩笋放入泡制芋壳 (香芋的叶梗,可做咸菜)的酱缸中腌制,味酸爽口,滋味不俗。但嫩笋及笋干的吃法,在村庄极少人尝试,亦不知何故。

竹子或竹篾的用途十分广泛,如编织篮子、鸡笼、牛笠 (套在牛嘴上的罩状竹器,防止牛吃庄稼用,而又有孔眼供其透气),亦可应用到其他器物上去,或成为其部件,或作捆绑之用。猪肉佬亦用细篾条扎猪肉。篾白是类似于火炬的东西,点燃了火光熊熊。篱桩、扎篱笆、建房子、“荚茅”(用竹篾将稻草捆扎起来,乃茅屋顶的主体,可遮风挡雨)、斗笠 (先用篾条编织成头盔状再填充以巴掌大的竹叶)、葵篷等雨具,主体亦是竹篾,数之无尽。竹子乃牙签之母。在漫长年代里,村人上茅厕刮屁股的东西不是手纸,而是篾白。而“竹搅”(乃篾白别称)火向来是对付雨天“沙虫”咬脚的唯一方法。竹 (竹竿、竹枝、竹叶以及竹笋壳等)所有部分,晒干了都是不错的燃料。淡竹叶可入药,单竹芯亦有清热解毒之功效,父亲常去拔来数根,放入中药煲凉茶。

上述只是竹子的实用功能,至于其制作玩具、工艺品、美学意义以及君子之风的道德寄寓,农民既不了解也不关心。竹林中十分静谧,轻风吹拂竹枝的簌簌声及竹子被摇撼发出的空虚之声,幽远、清亮而悦耳,仿佛风钻入了竹管内部而在演奏。竹子是笛子等多种乐器的前身。每株竹子都是一支及数支潜在的笛子,犹如雕像隐身于石头之中,只要将多余及淤塞之物凿掉、剜除或打通,就改变了其面目及腔调。

我常在竹林中踱步,只为了享受那份阒静及吹过竹枝间的风声。林中也常有这样的一只鸡,几只鸟。它们比我更悠闲,又准确地啄食泥土和草叶上的虫豸。我偶尔顺手捡几片竹笋壳及竹枝做柴禾。有时也在地上寻觅竹虫的幼虫。我像勘探矿藏的人细心察看,并常有收获。竹林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栖息着麻雀、翠鸟、红嘴鸦等鸟类、“青竹标”等蛇类及无法计数的蚁类、蝶类、“割虫”等昆虫。竹林中的杂花野树繁茂异常,在金银花、白花茶的浓郁香气和雪白花瓣之上,常有大黄蜂及色彩斑斓的蛱蝶在飞舞。它们轻盈、单薄的翅膀宛若飞翔的花瓣。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有人发现竹子像稻子一样扬花并结穗,就像是放大的、巨型的稻花,色泽和香气都有相似处。这不是一丛竹子,那几乎是整个村庄的竹子,邻村如荷木垌、胡家庄及大孙村也传来了竹子开花的消息。这是不祥之兆。

据说,竹子开花六十年一次,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毫厘不爽。仿佛有神秘之人在暗处准确地计算,并提醒了每一株竹子。但问题是,这个六十年的最初一次是如何确定的呢?是谁确定并凭什么确定呢?为什么不能早一年或晚一年?这个六十年似跟竹子的生长期无关,而是说,当轮回之年,竹子们就必须死去 (枯萎、发黄而最终变白)。到了秋日,竹籽逐渐饱满而成熟,竹子大片大片地死去,不分大小、粗细、种类及老嫩。枯干的竹子连竹叶都呈现出灰白之色,宛若森森白骨,之前的青翠已褪色,在秋阳的照耀下让人心生悲怆而惊惧。竹米的形状、粗细,都很像稻米而呈褐黑。上一次竹子开花结籽时,正值饥荒之年,有人煮食竹米而不能消化,比观音土更让人致命。在农民看来,竹米乃无用之物,其繁衍不需要竹籽,大多不能食用,显得邪气,随之而来的是竹子大片死亡。事实上,竹子开花的周期太长而让人无法适应。《山海经》云:“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晋书》亦有记载:“晋惠帝元康二年,草、竹皆结子如麦,又二年春巴西群竹生花。”目睹过两次以上的,不会是年轻人。

一直到翌年初春,才有新生的竹笋从地下钻出,并将成长为新一代的竹子。看来,竹子的死亡尽管彻底,但还不算是毁灭性的,因为没有触及其根基。

竹制品在乡间占据着重要地位,大至可以搭棚架屋,编筐织箩,小至筷子牙签,无不与竹有关。竹还是造纸的重要原料,在广东恩平一带,至今还有人用土法造纸,畅销不滞。

竹属“岁寒三友”,又名列“四君子”,咏竹画竹者众,又有“食可以无肉,居不可无竹”之说。这也是文人骚客吟风弄月附庸风雅。我从未见过文人的诗或画出现过竹虫,仿佛竹虫乃是乌有之物。这也难怪,这种长相奇特丑怪的昆虫,实在大煞风景,不比蝴蝶斑斓,可入庄子之梦,不比蜻蜓点水,可烘托尖尖小荷。据此亦可见文人的价值之取舍。所画之竹,不是真实之竹,实乃抽象之竹;所咏之竹,不是自然之竹,实乃理想之物。说到底,都是借竹而另有寄寓,或一吐块垒,或痴人说梦。但竹虫便无一可取之处。

但问题是有竹的地方便有竹虫。文人掩目捕雀,孩子却求之不得。在每一处竹林中,都有半截竹笋断裂,掉在地上。这便是竹虫的杰作或罪恶。笋尖断落的竹笋,还会继续生长,并剥落竹壳,抽出竹枝,长大成竹。但已经是不存在竹梢的无尾之竹。这样的竹子往往不够坚韧,材质不佳,不堪大用。

竹虫分成虫和幼虫,幼虫蛹白白胖胖,在密封而黑暗的巢里吃喝并生长,它不需要光明,漆黑恰巧可以掩饰其勾当。而成虫是一种外貌丑怪的甲虫,身体狭长,背部长着两片硬壳,硬壳下面是柔软的羽翼,腹部有四对锋利的爪子,嘴部有一根尖长的吸管。就此而言,跟蝉类有些相似。蝉蛹在地下生活,而竹虫蛹在钻入地下之前,首先要过一段漫长而舒适的“竹居”生涯。

竹虫飞行敏捷,屡在竹林中穿梭,看见竹笋破土而出,就咬破笋尖,在竹笋里播种。竹笋就是竹虫蛹的小巢,实际上乃是竹笋的蛀虫,很快便将竹管蛀空,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管壁,而笋尖也日渐枯死。至于娇嫩而多汁的笋肉,早已成了它的腹中之物。它开头只是米粒般大小,但很快便急剧膨胀,肥胖臃肿,大的幼虫,可以长到成人拇指般粗细。当竹虫在竹笋的尾梢发育壮大后,必连同竹筒从笋梢外断裂而掉落。那截跟五号电池般大小的竹管里,散发出嫩竹纤维被虫子咬食的腐败气息,里面居住着一只白胖的虫子。它比最魁梧的蜂蛹还要雄壮,它将钻入泥土生活一段时间,并像蝉那样脱壳而长出翅膀。成年的竹虫是一种黄褐色的甲虫,肉质硬如木石,但幼虫却乃美味。在粤地不少竹海风景处,便以食竹虫为噱头而招徕游客。

我幼时去茅坪祭祖时路过一个村庄,我们上茅坪山祭完祖后,在返程中都会经过一个村庄。村庄就在水边,它的名字叫“水”。这是一个梦幻般的村庄,每次想起它,我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据说村庄有六七百年的历史,还保存着不少古建筑。村口的牌坊和村巷两侧那些油漆剥落、勾心斗角的屋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得新奇。村庄的人穿着灰褐色的葛衣,头戴尖顶斗笠,脚踏木屐,面容恬静平和,颇有古风。我仿佛回到了古代,我所遭遇的乃是一个从古代走来的村庄。

河边长着茂密的竹林,那些竹子又高又大,把竹筒锯下来稍作打磨,就是很好的米升,我家里就有一个,但我不知道它来自这样的竹子。这种竹子的奇特之处还在于它的叶子,大如手掌,长逾一尺,在清风中轻轻吹动。以前我曾在斗笠的夹缝和煮熟的粽子上见过这种宽大竹叶,现在得以目睹它的真容。这样的竹子,犹如唐朝的美人,脸如满月,身材丰腴,一举一动都有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4、灯盏

村庄的夜晚仿佛是从大地内部的隐秘角落(如密林、房舍之间)滋长的。当太阳西沉,夕阳仍通红如火球,天空上的云霞灿烂如烧红的金属,村庄逐渐陷入了灰暗之中。暮色越来越浓,天上的霞光已无力照入一座村庄层叠密实的屋舍间。夕阳像一个光芒四射但越来越暗的线轴,它往山坡下滚去,并一圈圈地收走了天地间的光线,村庄中此起彼伏的炊烟跟暮色融为一体。村庄终于步入了夜晚。天上明亮的星光,陆续亮起的灯盏,强调着这种浓郁得花不开的黑暗。在白天存在的事物,在夜晚都隐匿、消失了。譬如远山、河流和田畴,连暗影也看不清。这一切就像变魔术,让人感到新奇和不安。看不见不等于它们不再存在,夜空中传来蝙蝠的吱叫声,猫头鹰的枭叫,还有躁动而兴奋的狗吠,昭示了它们以及某些神秘之物的存在,但你无法目睹。

我坐在院子里,光凭那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父亲已回到村口,但要等好几分钟,才能在灯盏的微光看清他疲倦的面容。黑暗使那些无法发光的事物被遮蔽了,但同时使某些发光的东西彰显。只有夜晚才提醒我,太阳遮蔽的东西也许更多,譬如月亮、星星、灯盏和萤火虫。这些或近或远或大或小的发光体,它们像闪光的钉子,使黑布袋般的夜晚出现了漏洞。如果不是夜晚,我将无法看清一只萤火虫黯淡的蓝光。所有的灯盏都在模仿太阳。

月亮从山冈上升起,并将其柔和、沁凉的光亮照耀在夏日的庭院上。月亮以镰刀或圆瓮的不同形象释放着程度不同的光华。对于在夜晚略感恐惧的乡村孩子来说,月亮永远是最美的灯盏。它优美地高悬,月光像奶水一样乳白、滑溜,夹杂着晚风中吹来的花香水气。在古老的传说中,我仿佛看到了月亮中的庭院,院中树影婆娑的桂树,以及被斧头刃光反射的伐木者悲伤的额头。对于兔子,我总是无从猜想。我没有见过兔子(哪怕是兔子的画像或影像,也在入学后才见到)。月亮如一只白色的气球,飘过果林和低矮的围墙,释放着越来越深的寂静。月亮在发光,它不知道它的光来自何方。我惊诧于月光没有温度,但对其亮度略感不满。在最亮的时刻,我也能就着月光在板凳上做算术题,它的光仿佛是雾状的白纱,恰好可以做夜夫人的面纱,却无法将黑暗驱散。

星光更不必说了。夏日繁星满天。有几颗星又大又亮,像闪光的宝石,尖锐,坚硬,它们像一把闪光的图钉撒向了广阔而起伏的夜空。它们像野兽的瞳孔在闪烁。的确有不少白色或淡黄的星,像谁的眼睛在眨动,而我看不到那张脸 (或是谁的脸)。

那个夜晚,父亲带我去农场看电影归来。我伏在父亲的背上,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漫天闪耀的星光吸引过去。我仿佛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声响,浩荡,吵闹,仿佛是一条大河在天上流淌,并溅出了银色的浪花。仿佛群星在吵闹,在辩论、叫嚷乃至咆哮。我注视着漆黑夜空中无数闪光的圆点,我几乎被汇入了那汹涌的星光声浪之中。父亲踩在泥路及草根上的簌簌声,几乎被我忽略了。

暮色降临,村庄反倒变得喧嚣起来。农夫们纷纷从山野返回,牛赶回来,放牧的家禽,被从村巷及山坡上捉回来,狗兴奋地摇尾,吠叫。这种喧闹声将夜晚完全覆盖,好久才沉静下来。炉膛里火光明亮,映照出厨房里的东西、墙角上的小天井和水缸、灶头上的几只锑煲及铁锅,分别装着烹饪中的饭菜及热水。妹妹不断地往灶膛添加柴禾。忙个不停的母亲,像一个陀螺在团团乱转。她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准备着猪食、鸡食,还忙中偷闲,洗好了铁锅及青菜。一些飞蛾及昆虫因为火光的吸引,从四处扑来。有的蛾子和绿蝉,像一架小飞机莽撞地冲入厨房,撞到墙上。

在黑暗之中,那些发光的事物照亮了我的视野,尽管光亮如此微弱,我还是忽视了它们所照亮的是更大的黑暗这个事实。在乡村之夜,有什么比一盏灯给我带来更大的安宁?月亮太过高远。灯光给我的不仅是光亮,还有炉火般的温暖。一盏灯仿佛在黑暗中挖掘出了一个光亮的洞窟,它以微弱的光线顽强地守卫着脆弱而动荡的边界。我坐在那团光亮之中,感到黑暗看上去如铁板一样厚实。但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恐怖,只要点亮了那根细小的灯芯,就可以像变戏法一样将黑暗驱赶。

在乡间,最常用的照明工具是煤油灯。灯座由玻璃瓶子做成,如葫芦状,黄铜灯盏装着棉绳编成的灯芯,上面盖着薄脆的玻璃灯罩。

煤油灯的主要配件均可散买,我将母亲买回的灯盏及灯芯安装到空墨水瓶上去,我惊诧于其严丝合缝。村人称煤油为火水,故煤油灯又名火水灯。这两样相悖之物被扭合一处,并不显突兀,乃因水火相济。在我们看来,火苗乃由“水”所滋生。灯座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煤油不断耗损的过程及其余量。那些煤油看上去的确像水,它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而火光就寄生于这些“水”之上,那条弯曲而垂落于煤油的小棉绳,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煤油并保持火焰的持续。由于棉绳纤细,灯光并不明亮 (也许是为了节省煤油的缘故)。这样纤巧的火苗迫使你安静下来,哪怕是稍重的呼吸都可能将其吹熄。“熄灭”是如此容易,庭院于瞬间沉入了完全的黑暗。而一根火柴就可以将其点燃。当火柴上的火焰嫁接到灯盏上去,我才松了一口气。

灯盏的熄灭,大多是由我们完成的。当我们完成了夜晚的事情,譬如吃饭、洗脚,父亲偶尔的劳作如编织竹器,母亲缝补旧衣……夜渐深,我们需要安寝了。灯光变得不再需要乃至多余。也是为了将煤油节省下来,留给下一个夜晚,我们凑近灯盏,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那动作和神情都是粗暴的,有几分恶狠狠,务求一击必中。“熄灭”带来的黑暗类似于绝望。灯光是微弱的,我注意到它跟炉火有不同之处。炉火的强弱完全取决于我们每次传递的柴薪多寡,且带着浓烟,当然,风箱或火筒的作用亦不容忽视。我们催动着炉火并保持着其连续性。而灯盏则是独自燃烧,仿佛在黑暗中压抑着啜泣的妇人。炉火中响起噼啪声,仿佛木柴也被自己涌出的火焰所烧痛,并留下较大量的木炭及余烬。灯盏是宁静的,孤独的,它面对浩淼如时间本身的黑夜,因其纤弱光亮而倍加羞怯。我注意到灯绳也会耗损,并不可避免地化成灰烬。当灯光在变暗并跳动,眼看就要熄灭,母亲麻利地剪掉了灯芯的焦灰,火苗腾地蹿起来,恢复了光明。

一盏灯对孩子来说,犹如梦幻般的装置或玩具,或一个神话国度中的器具,而这个国度纯粹由这一片橘黄灯光所构筑。我在灯盏面前学会了遐想或沉思。我借助灯光看清了灯盏的内部结构及其如花朵的焰苗。这在它熄灭时看不到。灯光像某种奇异之物或类似于温暖、幸福的情绪充盈了房间,并溢出窗户而被黑夜所吸收,犹如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渗透并凝固。正是因为灯盏,使我脑海中出现了白昼复活般的恍惚感,灯光改变了黑夜的颜色。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另外的灯盏,在别的房间或院子里被点燃,那些灯盏和灯光都有某些相似乃至共同的东西,而在灯光周围的人们却干着不同的活计,或者发呆。在冲凉房 (洗澡间)中,灯影、水汽弥漫中的妇人胴体仿佛也在发光。小学生在灯下做着练习。而在乡村,灯光作为一种照明工具,很少用来照耀报刊书籍之类的印刷品。沾满油迹及尘土的钞票是一个例外,农夫点数钞票的时刻美妙而稀少。

父亲经常等我们 (主要是母亲)熟睡之后,偷偷起来点燃灯盏去翻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内容主要是中医、术数、堪舆之类,偶尔也会看一看旧小说。每次都是灯光将其暴露了,母亲的斥骂声将我们吵醒了。煤油是要用钱换取的,看书大可以借助日光而不必花钱,在夜晚点灯看,在母亲看来太奢侈而浪费。

油灯可能是最简易的灯盏。在重大节日如春节、年例之类必点油灯 (有信仰虔诚者初一、十五亦点),一只小碟子,一摊花生油或菜籽油,一根灯芯草,摆放在神龛或案头上,灯草上的火焰细小而闪烁。这个习俗可能受到佛教的影响,庵堂庙宇就灯火长明。按佛教的说法,灯可破暗为明,在佛堂、佛塔、佛像、经卷前点灯,乃功德无量之事,于诸经记载甚多。村人在香火屋(即祠堂或大众屋厅)或家中点油灯,意在祭祀及缅怀先人,寓意先人处身其间的幽暗长夜有大光明。油灯发出的光太弱,不足以照亮别的事物。在这里,点油灯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与其说为了照明,毋宁说是一种仪式。在此,“香灯”乃后代之代称,譬如香灯有继,固有薪火相传之意,亦谓后继有人。

由稻草编织成的“秆传火”,在黑暗中散发出稻草的味道和浓烟,让蚊子不敢靠近。它暗红的火头在明灭,偶尔一阵风吹,也会发出火光并于瞬间消失。因此,它带来的光亮大可忽略不计。煤油灯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将蚊帐内外的蚊子烧死,使人们得以安眠。

偶尔也点蜡烛,但乡间人买蜡烛照明成本太贵,不多见。孩子们将药丸子外的黄蜡盒用铁皮罐子煮熔了,夹着灯芯、倒入小竹管制作成的小蜡烛。这与其说是照明的东西,毋宁说是玩具。这样的蜡烛来之不易,我们不会随便点燃,要留在节日方才动用,点燃了也不是为了照明,而是欣赏蜡烛的火苗,以及烛泪在消融和堆积。到了一九八五年,村庄终于拉上了电灯,煤油灯才逐渐退出家庭 (因为经常停电或电压不够,电灯也不是每晚都能照亮)。电灯使黑夜亮如白昼,使黑夜的事物影影绰绰地露出了面目。电灯带来的实用性毋庸置疑,却削弱了灯盏给我带来的梦幻及遐想。

火的光亮、热度和它的颜色,使其仿佛是白昼的缩影或模型,是黑夜开出的花朵。火是夜晚在那黑色大氅上烧出的孔洞。我曾经试图用两块坚硬的石头制造出火星,在暮色之中,孩子用石头猛力碰撞,火星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无法照亮任何事物,短暂到让人的目光难以捕捉。但我们仍然兴奋得欢叫起来。

乡村的火种主要是火柴。一面带着磷片的火柴盒,里面装着数十根小木棍缀着棒槌状磷球的东西。将火柴在盒上用力一擦,火苗腾地产生了,但瞬间就烧到了捏着火柴梗的手指,必须尽快将火柴投入炉膛或点燃灯芯。在发霉的天气,火柴因受潮而难以点燃,母亲将火柴及火柴盒放在嘴边哈气,以将潮气驱赶,然后再擦。有时擦一根就着了,有时一口气擦光一盒火柴,仍未能擦出火来,母亲的脸色也跟着晦暗下来。

那种铁皮打火机是乡村的奢侈品,其顶端装着小砂轮和打火石,用手扳动发出的火星,将煤油筒上的灯芯点燃。它就是一盏小煤油灯。拥有一个锃亮的打火机,是我的梦想,但打火机相当昂贵,也容易损坏。父亲宁愿使用廉价的火柴而不愿购买那种看起来更像是某类铁皮玩具的东西。

在寒冷凛冽的冬天,我们也会自制火炉取暖。如果能觅得城里人装饼干或月饼的铁罐子,只要在罐底钻几个孔眼,在上端穿一根铁线以作提手,就是一个很理想的火炉。往里面投放切碎的木头或竹片,火苗在飚出,而底部的炭块艳红如宝石。我提着火炉,踩着田野上枯干的草根,或走在寂静的村巷上,胸口暖洋洋的,一股巨大的幸福或陶醉笼罩着全身,像国王一样满足。是的,我就是这个火炉的小领地的君主。在火炉四周,围聚着一群脸蛋儿冻得通红而快活的孩子,他们将手凑近火炉,让火的温暖驱赶在空气中不断堆积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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